第五卷 鎖離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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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大典前一夜,樺音帶著朝服來看我,他說:「你覺得這衣裳如何,好看嗎?」

鄴城尚水德,所以朝服是純粹的玄色為底襯,上麵繡了暗紅色的龍紋,我左右看看,搖頭道:「這衣服極其周正,哪裡都好,唯獨花紋不對。」

樺音神色凜然:「為何?」

「你是巴蛇,滄弈才是真龍。」我如實道,「這衣服應該給滄弈穿才對,倘若你要穿,須得換一個花紋才好。」

樺音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我以為是哪句話說錯惹他生氣了,免不得挨訓。可是他並沒有沖我發怒,他隻是很疑惑地問我:「你也覺得,我不配穿這身朝服嗎?」

他的語氣那麼輕,仿佛一羽鴻毛落在地上,又很快吹散在風裡。

我到底還是不懂人的情感,就像我分不清什麼是恩情,什麼是愛情。

「不是不配,是不合適。」天地可鑒,我這兩句話實在是由心而發,並無他意。

可是樺音的臉色卻比剛剛還難看幾百倍,他長久地凝視著我,終於長嘆一口氣,無奈地說:「朝中有人諫言,說太子德不配位,要我讓賢於並南王。」

我驚覺失言:這時候說這樣的話,不是擺明了附和那些人的心意,戳他的痛處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慌亂地解釋,「恩公,我是說……不對不對,你很配這件朝服,別信那些人的話,他們隻是見不得別人好而已。」

「你不必解釋,」樺音將朝服輕飄飄地擲在地上,「如果連你都不敢和我說真話,那我就算當了皇帝也沒意思。」

「那你就當我不喜歡這個花紋,」我道,「換一個其他的好不好?」

所以樺音登基當日,朝服上繡的是赤色的雲紋。雲上無龍,唯有清風而已。

我與一乾宮娥站在殿外,目睹他一步一步登上高台,一步一步走上帝王寶座。樺音忽地回過身,他在無言中睥睨天下,眼中藏著萬物蒼生,而我隻默默注視著他,眼中唯有他一人。

我心中並不甜蜜,不知為何,隱隱竟有些苦澀。

「你不會是因為想當皇後,所以才這樣不惜一切來到樺音身邊吧?」滄弈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後,說這話時,目光並不落在我身上。

他穿著玄色衣裳,亦繡著赤色雲紋,和樺音的朝服相差無二,竟有了些喧賓奪主的意味。

「樺音是我恩公,我愛他,這與他是不是皇帝沒有關係。」我急匆匆道,隨即逃也似的離開。

樺音那樣防著滄弈,他不喜歡我與滄弈獨處,我絕不能做和樺音心意相違的事。我把滄弈對我的情當作負擔,我想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你在這兒?」一個倩影突然攔住我的去路,是纖月耀武揚威地站在我麵前,她「嗬」了一聲,「這麼失落,看來是美夢落空了吧?」

「什麼美夢?」我不解。

「樺音哥哥要為先皇守喪,他娶不了你,難道不是美夢落空?」纖月冷笑。

我看著她張牙舞爪的樣子便覺得煩,就朗聲回敬道:「這是你的美夢,與我無關。」

「誰的美夢都無所謂,總之樺音哥哥是不會娶你的。」纖月得意揚揚道。

我不以為然,恩公早說過要娶我做妻子,便又道:「樺音是一國之君,豈容你揣測聖心?」

「這還需要我揣測?」纖月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皇帝?哈,你可知這宮裡真正的主人是誰?」

她又問:「你可知皇帝是什麼?」

我無法回答。

「皇帝之上,是太後;皇帝左右,是群臣。」纖月故意說得很慢,每一個字我都聽得清楚,末了,她咯咯地笑,「論身份,我是皇後侄女;論家世,我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你覺得,我們誰更合適做皇後?」

「你少說這些話糊弄我,我隻信恩公的。」我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才是最適合做皇後的人,而你,隻不過是一個陪伴樺音哥哥的寵姬。」纖月說,「你太容易滿足了,滿足到樺音給你一個小屋子,你也覺得是最好的。他手裡握著天下,哪裡在乎一個華美的小屋子呢?不過是施舍你隻言片語的溫柔,就把你騙得神魂顛倒。」

我無力反駁。

其實我都懂,隻是裝傻充愣不願相信罷了。

太後與樺音的關係那樣緊張,怎麼可能會允許他娶一個不受自己支配的女人,朝堂現在動盪不安,那些言官怎麼會讓皇帝做出這樣糊塗的決定?利益分明擺在眼前,我卻捂著耳朵閉著眼裝作聽不見看不著。

在人間活得這樣累,遠不如做一尾錦鯉安逸自在。

「僅是鎮國大將軍之女便在宮中這樣威風八麵,倘若你生父鎮國大將軍來了,莫非得讓樺音把皇位讓給他坐?」

滄弈的聲音冰冷且緩慢地從我身後傳來。

他氣我不爭,說道:「你怎麼總受別人欺負,難道連還嘴都不會?」

「我覺得她所言不虛。」我回過頭說,卻不想我們倆竟然離得這麼近,我隻一轉身便撞進他懷裡。

「投懷送抱?」滄弈略一挑眉。

「我沒有!」我直視他的眼睛,然後朝著與他相反的方向奪路而去。

但是,為何我心裡竟然有點甜?說甜也不準確,倒不是含了糖那樣香香濃濃的甜,而是盛夏飲冰水那般甘香。

我一定是瘋了。

樺音找到我時,我正躲在禦花園的槐樹上曬太陽。槐花香得醉人,我迷迷糊糊地想,要是離香池旁長的不是杜鵑,而是這甜甜的槐花就好了。那我一頓一定能吃好多好多,吃得更胖更肥。

—「這麼肥的鯉魚,不如拎出來紅燒了吧。」

也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就想起滄弈來。

我被這句話嚇得一激靈,翻身從樹梢上骨碌下來,就在我以為要摔個狗吃屎的時候,沒想到卻安安穩穩落在樺音的懷裡。

「怎麼在這兒睡覺,為什麼不去我宮裡?」他問。

我說:「我不喜歡那個華麗的小屋子,這裡天大地大,比那個小屋子睡著舒服。」

樺音啞然失笑,又問我:「天大地大,就算沒有我,你也住得舒服嗎?」

我很嚴肅地思考半天:想我當神仙當得好好的,為了恩公來到這個天大地大的凡界,如果為了天大地大把他丟下,那不正是凡人所說的舍本逐末,買櫝還珠?

「不舒服。」我搖頭,「還是和恩公在一起更好。」

「纖月對你說的話,我都知道了。」樺音勸我,「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整治她。」

原來他下了一道聖旨,以國喪為由,將東宮所有參選的秀女,皆充入掖庭後宮為婢,自然,纖月也在其中。

「太後若是生氣怎麼辦?」我看著他額角尚未痊愈的傷痕,「她一定會想其他辦法反對你。」

「素綰,你信不信我?」

聽他這樣溫柔地叫我名字,我一下就動搖了。

「信什麼?」

「信我能保護你。」他信誓旦旦道,「如今我身為天子,難道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保護不了嗎?」

我點點頭,笑著回答他:「信,恩公說什麼我都信。」

樺音抬頭看著那棵槐樹,終於神色淒清,與我緩緩道:「那日父皇臨走時,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我問。

「他說,他很愛我母妃,可是身為天子,他沒能保護好她,他很慚愧。」

原來先帝不知道,有一隻狐妖也愛著他,而且愛了很久。我私心為那隻狐妖不值,更覺得先帝的話不可信:「怎麼可能,天子不是凡人中最厲害的人嗎,他手握大權,怎麼可能保護不了自己的愛人呢?」

「我也不懂。」樺音與我相視一笑,「但是,我會盡我所能,護你周全。」

那時我尚不知,原來天子也有千般萬般的不遂意,我們都太天真了,以為手握權力便可高枕無憂,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三界之中,當數凡間的權力最是吃人。

纖月因為身份特殊,被太後討走養在自己宮中,雖然名義是宮娥,吃穿用度一點不比公主的牌麵小。有時我想想,其實也挺有趣的,我們在天界就是這樣不對付,到了凡界各居各位,仍是一樣不對付。

最近我常常能感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比如東風吹盡,百花凋零的時候,我竟然也會看著那些落紅傷情,傷情是什麼滋味,是一種隱隱約約的疼痛,疼痛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靈魂深處。

我想,許是在人間待得久了,我也些許有了人的情感。

樺音常常笑我,小小年紀黯然神傷。有時瑤歌來皇宮看我,帶著些時興的小物件,又或者是糖葫蘆、一口酥、炸丸子,對於滄弈,她絕口不提。唯獨有一次,我們兩個喝多了,在後山,她醉醺醺地問我:「小素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羨慕什麼?」我問。

「世子有多愛你,我就有多羨慕你。」她說,「我愛了他九千八百年,他視若不見,往日是,如今是,以後更是。」

「或許他隻是不明白你的心意,為什麼你不挑明了告訴他?」我道。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傻?」她哈哈大笑,「喜不喜歡,都藏在眼睛裡,誰能看不出來?」

她端起酒杯,微微仰頭一飲而盡,又嘆息道:「我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所以他不醒也罷,大不了我陪他一起睡。可惜啊,世子也叫不醒裝睡的你。」

她的眼淚滴在我手背上,冷得像冰。

我從來沒見過她哭,堂堂魔界護法,天不怕地不怕,竟然為情所困,所謂百煉鋼不敵繞指柔,莫非說的是如此?

「我是一隻不會說謊的訛獸。」她說,「我從不騙人。」

「我知道。」我道。

「世子很愛你,無論是渡劫前還是渡劫後,小素綰,我真的羨慕你,羨慕得要發瘋。」

「那是嫉妒。」我滿了一杯酒給她。

我很想告訴她,滄弈不是世子,可是我又無法開口,善意的謊言總好過生離死別的利刃,雖然傷人,卻不至於殺人。

「我就是嫉妒能怎樣!」瑤歌的臉紅紅的,嘴噘起老高,「我就是嫉妒你,嫉妒嫉妒。」

我抬頭看月亮,月亮又圓又亮,像懸在天邊的一盞燈。

瑤歌「哎喲」一聲,又顛三倒四地說:「我看你臉上盡是凶煞之色,莫非中了桃花劫?」

「你喝多了吧?」我把她晃盪到一邊。

「我喝多了也能算得準!」瑤歌指著我眉間,滿身酒氣道,「小素綰,你的劫難要來了,還不快點躲起來渡劫?」

「桃花劫是什麼劫,莫非能要了我的命去?」我知道她在說胡話,便不再計較。

瑤歌卻突然正色道:「會死,當然會死。」

她接著說:「這劫來源於你摯愛之人。」

摯愛之人?樺音?

「樺音還能殺了我嗎?」我不去理她這些混賬話,自顧自地倒在地上閉目養神。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有餘,我兩年多未曾見滄弈,竟依稀有些遺忘他的模樣。

秋風漸起,已是中秋。

在宮裡的日子很累,我盡可能避著太後,避著纖月,唯恐做錯事落下把柄,拖累恩公為了我與她們周旋。有時遠遠瞧見太後的步輦,我會低下頭躲開,不去招惹。

可這畢竟不是萬全之策,終於,某次我像往常一樣要低下頭逃走時,步輦上的太後叫住了我。

太後穿著艷麗的翟衣,比我初次見她時更顯雍容,那翟衣的領口袖口處都繡了金絲鳳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艷光四射。她微微眯眼,眸子便成了細細兩條線,仿佛想了很久,終於慵懶道:「哀家見過你。」

這兩年來,我一直躲在樺音宮中很少走動,她如何識得我呢?

「你是樺音身邊的素綰,是也不是?」她問我。

我點頭:「正是。」

「難怪樺音鐵了心不娶纖月,原來有這麼一個可人兒。」她嘴角微微上揚,仿佛是笑了,隻是陽光晃眼我看得不甚清楚。

須臾,聽她又問道:「你可曉得,前朝有一位儷妃?」

「奴婢不知。」我如實回答。

「也對,」她說,「一個死人罷了,知不知道又如何。」

我後脊梁骨直冒冷風,又不敢逃走,四肢早就嚇得僵直了。

「你與她一樣漂亮,不對,是你比她更漂亮。」她徐然揮手讓步輦落下,便居高臨下地伸出手扌莫我的臉,那指甲染過鮮紅的寇丹,仿佛紅玉雕成的甲片劃過我的臉,叫人感覺陰冷陰冷的。

「真美啊,倘若哀家也這樣美就好了。」她說。

這句話,使我第一次以一個平凡女人的角度看她。這是一個被漫長黑夜逼瘋的女人,她眼底少了淩厲和狠戾,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化不開的哀愁。

「倘若哀家也有這麼美,或許他也會多看我幾眼。」

她終於嘆息,那嘆息竟無端端讓人心碎。

「倘若哀家沒有殺了儷妃,或許他仍舊可以與我相敬如賓。」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先皇至死也沒有看她一眼。

由愛生恨。

我突然想到這個詞,對於她來說,實在是最恰當不過。

察覺到失態,太後突然就變了臉色,隨即收了手,端正身子高傲地坐在步輦上。

「周福,」她喚了一聲旁邊伺候著的太監,明知故問道,「按律法,穢亂宮闈,當如何處置?」

我雖然腦子不靈光,可也知穢亂宮闈是什麼意思,也知道這四個字的嚴重性,便匆匆忙忙地辯解道:「我沒有!」

她好像沒聽見似的,全然把我視若無物,我聽周福高聲道:「回太後,穢亂宮闈者當處絞刑。」

太監特有的聲調,尖銳的、刻薄的,好像嗓子裡藏著一把刀。

「您是要背著皇帝處置我嗎?」我麵如死灰,質問她。

太後終於回應我,她擺弄著勾勒在指甲上的紋飾,輕笑:「樺音在上早朝。」

難怪,她分明是故意趁現在,趁恩公不在時來找我的麻煩。

周福心領神會,招了兩個太監一起押著我,我聽見太後囑咐他道:「越快越好,手腳乾淨些。」

我不能死,我想到那次擊殺狐妖時用的般若元火,便暗中在心裡喊了好幾遍「元火救我」,可是任憑我再怎麼召喚仍是無濟於事。

直到周福將白綾纏在我脖頸上,我突然有些疑惑:難道我就這麼死了?

可是,我沒有死。

一柄長劍徑直穿透周福的身體,血滴飛濺在我臉上,溫熱的,有些腥。

我看見穿著朝服、頭戴十二旒冠的樺音,他顯然是才從朝堂下來,連衣服上還滿是鑾殿上龍涎香的味道。他說過,他最討厭這個味道,每次下朝首要大事就是除去身上的這股異香。

樺音什麼也沒說,臉色陰沉得可怕,他以眼色示意宮人帶我離開。或許因為太後在此,竟無一人敢照他命令辦事。

「母後要做什麼?」他問。

太後並不在意周福的生死,道:「哀家要處置一個宮娥。」

「理由呢?」

「穢亂宮闈,迷惑君主,和儷妃一樣該殺。」她故意與樺音對視,故意加重了「儷妃」二字。

果然如我所料,儷妃正是樺音的母妃。

樺音的手緊緊攥成拳,我看到他的身體在抖,就像一個不知如何維護母親的孩子,那麼弱小,那麼無力。

「夠了。」他說,「我母親是否真的穢亂宮闈,是否真的迷惑君主,您應該比誰都清楚。」

太後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皇帝的孝心與仁慈,都是有底線的。」樺音垂眸而立,仿佛變了一個人,「所以,請母後自重。」

我看著樺音的背影,卻疑惑著:明明那麼風輕雲淡的一個人,為什麼總要讓他承受這麼多不該承受的東西?

「走。」他將手伸向我,堅定地在太後麵前伸出手。

我將手放在他掌心,卻察覺到他掌心沁出的汗珠。我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到底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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