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七)(2 / 2)
少年搖了搖頭,問道:「為什麼要叫她掃把星呢?」
神婆道:「因為她不敬神明,惹了雷霆之怒,神明把果報在了她的後代上。」
「你認為這樣懲罰她對嗎?她現在還沒斷氣,如果你認為不對,我們就放了她,她就能活下去。」
少年依然沒有信仰,但他知道他此時應該討好的是誰,他聽見自己說:「紅腫之處,艷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注)
他的腦子裡自然而然地蹦出了這句話,仿佛在哪兒聽過似的。
他卻忘記了,這句話本來是一個以筆為刀的人的諷刺。
「這個不敬神明的女人曾經還詛咒過你呢,」神婆道,「『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這個村子的桃花也快落了,桃飄李飛之時,卻是她的埋骨時吧。」他輕聲細語。
「怎麼會呢,瀆神之人無埋骨之地,隻能沉入池底餵魚。」
少年受教地點點頭。
於是本該有機會活下去的女人慢慢腐爛,變成了爬滿了各種蟲子和蛆的一攤爛肉,餵肥了池子裡的鱖魚。
在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好時節裡,村裡的人把帶毛的祭品,一隻公雞和一頭豬埋入地下,把用來祭祀的吉玉珪埋在地下,他們不用精米,吃著未經烹煮的生肉,搭好了高高的祭壇。
趙家的三郎經過神使賜名,正式更名為「沈憐」,拋棄了癡傻的過去,成為神婆的弟子,這個村子下一任的「巫」。
他穿著用金線繡滿了先民圖騰的黑色祭服,大裘、玄衣與纁配套。青黑黃赤象征天與地的色彩,上衣繪了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華章花紋,下裳繡了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紋,這件花費了全村女人整整一個月的刺繡時間的無比繁復的祭服,證明了他不同以往的身份。(注)
他莊重地、虔誠地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壇,祭祖、祭天、祭神。
黑袍的婆子們站在一旁,齊齊用低啞的聲音道:「跪――」
沈憐彎下膝蓋,三跪九叩。
村民們隨著他跪下,虔誠地閉著眼睛禱告。
神婆的頭上依然插著五顏六色的羽毛,臉上抹著亂七八糟的油彩,哼著咿咿呀呀的怪調子,把不知名的水往沈憐身上澆。
氤氤氳氳的香火繚繞中,沈憐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像缺了點什麼。
他拜著神,想起了那個他半夢半醒之間見過的「神使」,她說他叫沈憐,並且提到了一個叫鄭清的人。
「叩首――再叩首――」
他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已經餵了魚的婦人詭異的微笑與曼妙的歌聲……
「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埋誰的骨……埋誰的骨?
「叩首――再叩首――」
「起――」
他站起來,睥睨著祭台下村民們虔誠的模樣。
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姑娘懶洋洋的聲音。
「唔,真是無聊透頂,你說是不是,小相公?」
剛剛站起來村民們就看到了少年身後突然出現的神使。
這是村子裡第一個請來神使的巫!
村民們納頭就拜,原本站在兩邊的族老與黑袍婆子們跪倒在地,熱淚盈眶。
神婆已經把額頭扣出了血。
「神佑此村安康……」
「神佑此村安康……」
卻不料他們聽到了那個神使麵無表情地問那個祭台上的少年:「小相公又為何不拜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相公風姿特秀,依然岩岩若孤鬆之獨立,他本想跪下去,卻站直了身體,聽到另一個自己說:「你不是神,我又為何拜你?」
更何況,他總是下意識地認為,讓自己跪了的人結局都不怎麼好。這個姑娘,似乎知道他的過去。
祭台下的村民卻抖若篩糠,恨不得沖上去把小相公不合時宜的高傲的腦袋摁下去。
神使卻親口勿了少年的額頭,齒如含貝,嫣然一笑。
當真是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
「新的巫確實有意思極了,能保你們風調雨順呢。」
姑娘又消失不見,僅留下祭台下的村民激動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