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福澤屍地(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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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歹毒刁鑽的設計,足見千年前的墓室設計者對盜墓賊的心理把握得有多麼精準。想到shirley楊和胖子還在外邊疲於奔命,我索性抄起手電,用它卡住了機關主體上的齒輪。不想機關軸齒十分頑固,與手電筒擦著火花,險些把它給扭斷了。我見周圍安靜下來,就大聲呼喊,希望聲音透出縫隙傳出去。很快,頭頂上傳來了敲打聲。我忙跳起身敲了回去。

「老胡,你在哪兒?」

聽到shirley楊的聲音,我心裡頓時鎮定了不少。我爬上機關軸大喊:「裡麵有機關,石階中間是空的。你們往左跳,向上走,動作要輕。聽我的指揮。」我慢慢地抽出光榮負傷的手電筒,齒輪立刻恢復了活力,繼續緩緩轉動。他們很快找到了指定的位置。

胖子大聲問道:「你準備好了沒,老子命都不要了,你知道這破玩意兒多高嗎!」

「我數三二一,你們就用力跳,別停!」

「你有譜兒嗎?」

「別廢話,跳!」

說老實話,我心裡一點譜兒都沒有,隻能碰碰運氣。「嘩」的一聲巨響,我頭頂的石塊忽然打開了一道缺口,我心說有門,急忙抱住移動的石梯翻身往外跑。剛爬上來還沒站穩,差點被自己所在的位置嚇得摔下高台。不知為何,我居然神差鬼使地繞到了神台頂端,而巨大的石製棺槨此刻正在我的腳下靜靜地沉睡。

「大家別亂動,一個一個來,動靜太大會觸碰機關。」我慢慢地站起身,對他們說,「盡量分開走,別踩到同一塊石頭。」

「你說得輕巧,你丫下來試試!」胖子挪動屁股,小心翼翼地選擇前進的路線。好在明器對他有著無窮大的吸引力,雖然恐高,但還是無法阻止他前進的腳步。shirley楊離我本來就近,邁著大長腿很快就跳上了神台頂端。我倆合力將胖子拉扯上來,三人麵對著七零八落的石梯不約而同地吐了一口氣。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我大致掃了一眼,六邊形的階梯早就散了架,左搖右晃岌岌可危。胖子悲壯地捂著眼睛,轉身撫摩石棺:「寶貝,這趟可全指著你活了。」

我一邊努力保持平衡,盡量不去看腳下的慘況,一邊專注精神,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石棺上。與我們先前發現的鎮庫藝術品一樣,這座由原石打造的巨型棺槨表麵嵌有大量金屬,鎮庫人民精湛的冶鐵工藝,使白色象牙石與玄鐵金屬包裹下的外槨看上去冷酷得像一位隨時會拔出長劍的暴君。

「開棺。」我們別無選擇,不管棺槨內藏有怎樣的危險,走到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道理。我留心查看白色外槨上的浮雕,內容晦澀繁復,充滿了宗教意味,很多無法解讀的圖像符號,似曾相識卻不知該從何看起。外槨分為上蓋和下圍,借助密封性良好的防風泥和自身重量,牢牢地守住了棺中神秘的墓主人。我們手頭的條件,無法做到保護性發掘;隻能用最原始的手段,強行破壞外槨。shirley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但還是從包中取出了鐵鎬。

我選擇了正麵突破,在石板蓋上鑿一個洞,然後爬進棺材。這樣既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進入棺材,又能盡量避免毀壞文物。因為棺槨本身的位置,我無法完全站立作業,隻好半跪半趴,努力傾俯在白石槨上。胖子在旁幫忙,他忍不住問我姓沙的去哪裡了。對於這個問題,我心中同樣充滿疑惑。他帶著徒弟排除萬難,甚至不惜犧牲他人的性命,可關鍵時刻居然從墓室裡消失了,現場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我問shirley楊,進來的時候除了大門之外,還有什麼異樣。她停下手裡的工作說:「我進來的時候,裡麵的燈已經亮了。他們肯定進來過。隻是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

「咱現在也沒時間去管他們的下落,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要隨時提防著。那老家夥看著道貌岸然,實則陰險毒辣。找到東西之後,我們立刻離開,免得夜長夢多。」

在三人合力協作下,總算砸出了能夠容納一人進出的洞口。胖子探頭張望,舉著手電左右打量:「太好了,隻有一層封套,裡麵就是棺材。」他說著又伸手下去扌莫索,可惜夾層間並沒有填埋任何隨葬品。他失望地對我說,「揭棺吧,你來。」

胖子這身板,心有餘而力不足,估計下到一半就得卡住。shirley楊脫下外套準備進入夾層,被我攔住。

「進去之後還要撬棺材,你那點力氣,留著回去的時候使。」我指著七零八落的石階,把如何安全撤退的問題交給了shirley楊。她叮囑我一定小心。

「墓主的身份尚不明朗,裡麵的情況誰都不知道。不管有沒有雙耳瓶,你都不要勉強,記住安全第一。」

「你這話怎麼整得和烈士告別大會一樣。」我想活躍氣氛,可shirley楊根本不領情,板著張臉,仿佛我現在要去送死似的。

「行了,別屁話了,再扯下去,老揣可真挺不住了。」胖子催我抓緊。

我帶著麻繩、匕首以及碩果僅存的白油蠟燭小心翼翼地鑽進了棺槨間的夾層。

因為兩者間隙有限,我隻能麵對棺材板,低下頭趴著進入到它的內部。好在我們有經驗,洞口正開在棺蓋和棺圍的夾角處,現在要撬開頂部,就能順利看到棺材裡麵的全貌。

狹窄的環境限製了我的行動。我一邊砸一邊想,如果此刻棺材裡的屍體忽然暴起,那玩笑可就開大了;連躲的地方都沒有,直接麵貼麵,親密接觸。想到這裡,我急忙甩甩頭,努力忘記那副既可怕又滑稽的畫麵。

「哢嚓」一聲脆響,棺材頂部的石板應聲而落。我趴在棺材板上,探出半個身子,倒提著蠟燭照向內部,卻隻看見一張扭曲僵直的人臉。

棺材裡躺著的人,居然是沙老師!

我冷汗直冒,咬了自己的舌頭,確定這一切不是幻覺。我又探頭看,這一次看得更加仔細,棺材裡除了他,還擠著另外兩具屍體。其一就是小跟班小四,他麵色青蠟,同樣張大了嘴巴,眼球外突,似乎是受驚嚇而死,臉上還保留著死時恐怖的表情。

這兩具老熟人的屍體中間夾著一具人形木乃伊,因為包有厚厚的裹屍布,一時間連性別都無法分辨,更別說是身份。

沙老師死有餘辜,我並沒有為他感到半點可惜。但好好的大活人,為何死在密封的棺材裡,這裡頭必定另藏異怪。我不願打持久戰,橫下心來,借著微弱的燭光反手探進棺內,順著屍體周圍開始扌莫索;手指尖一涼,忽然碰到了什麼物件。我心說有門兒,急忙抓出來一看,正是我們苦尋了許久的雙耳瓶。我心中狂喜,用手肘敲擊外槨。shirley楊和胖子立刻會意,拽著我使勁往外拉。

「有了!」我手中捧著小瓶,還不等爬出來,就沖他們喊道,「快收好,回去找老揣。」

shirley楊接過黑瓷瓶,先翻過個瞧了瞧瓶底。她興奮地說:「沒錯,底下刻的是鎮庫錢的標記。」

胖子追問有沒有其他陪葬品。我心頭一驚,想起沙老師,忙說事情比較復雜,我們先離開這裡,待會兒再解釋。

長久的默契,他們很清楚我的脾氣,對於墓裡的事從來不會信口雌黃。兩人不再多問,給我讓出一條路來,以便爬出棺槨。我撐住手臂,借力要出棺;腳踝忽然一沉,被狠狠地抓了個正著。

「操!詐屍!」我本能地縮起另外一隻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頓猛踹。胖子離我近,見我臉色大變,立刻反應過來,拽著我死命往外拖扯。可棺材裡那廝的力氣奇大無比,我幾乎被整個拽回去。

shirley楊見勢不對,一腳踩在棺材板上,兩手奮力伸進細小的縫隙處,她握著打火機使勁朝裡塞,整個手臂被破裂的石板劃出了好幾道血口子。我明白她的意思,緊握著她的手,在黑暗的棺材中點起了一陣火。積滿屍氣的棺槨一下子爆了開來,我抱著shirley楊翻落在地,雙腿火辣辣的疼。如此近距離點火,沒有炸斷筋骨已經算幸運。但棺材中的屍體就沒那麼幸運了。火焰舔舐著浸泡過菜籽油的防腐布料,一路竄上了墓頂。大火中的木乃伊仿佛活過來一樣,揮舞著手臂拚命地想要抓住什麼,但火焰很快將他吞噬,焦臭的氣味撲麵而來。看樣子沙老師等人也是著了墓中木乃伊的道,才會慘死在棺材內。

胖子懷抱雙耳瓶在大火另一頭呼喊道:「燒到裡麵去了,這台子撐不住了。快跑!」

我他媽的也知道要跑,可火舌肆虐,下去的路早就被大火封住了。「走!去找老揣。」我沖胖子大吼,讓他先走。胖子不肯,shirley楊發狠,一腳踹在我們麵前的碎石上。胖子毫無防備,整個人摔了下去。

「進棺材!」我急中生智,指著石槨說,「賭一賭,總比燒死好。」

「得罪,得罪,大家擠一擠。」情急之下,我來不及取出老沙和二狗的屍體。拉著shirley楊一同鑽進結實的石製外槨內。與死人紮堆貼麵雖然難受,但能活著比什麼都強。我倆晃動身體,帶著棺材一路穿過大火滾下了神台,顛得我肝膽都快碎了。焦糊的味道縈繞在身旁,分不清燒的到底是屍體還是自己的皮肉。

我緊緊地抱著shirley楊,兩手護在她腦袋上,咬緊牙關,生怕咬著舌頭。一路翻滾,「轟隆」巨響過後,總算平安落地。

胖子的臉幾乎在同一時刻貼上前,他拚命把我們往外麵拉。我此刻耳鳴眼花,爬出棺材後,隻覺得月匈口一悶,吐了大攤的血。他倆嚇壞了。我說沒事,趕緊走,台子馬上就塌了。

三人一路狂奔,我跑著跑著,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幽深的墓道,也許是因為大火的熏烤,抑或隻是我的錯覺,原本空白的石板上似乎出現一張似曾相識的笑臉。我打了個冷戰,追著shirley楊和胖子逃出了主墓室。

「回大殿,找老揣。」我又連吐了好幾口瘀血,反倒覺得月匈口沒那麼悶了。三人一路跌跌撞撞,很快就迷了路。我意識逐漸渙散,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胖子扶著我,急得滿頭大汗:「你這樣子哪兒還能去救人。別撐了,我們回綠海去。」

「不行!我說過,每一個人我都要帶回去!」我推開胖子,憑著感覺往前走,沒兩步路就摔倒了。磕得滿嘴是血。shirley楊從後麵沖了上來,她絕望地看著四周:「老胡,我們現在無法確定自己的位置,老揣的事……」

「不!不行。都要帶回去。」我腦子昏昏沉沉的,已經聽不太清他們在說什麼,隻有一個信念支撐著我:回去,把大家活著帶回去。

我試著站起身,想尋找一個瞭望點。這時,shirley楊忽然高喊起來:「光!前麵有光!」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一道刺眼的白光從遠處急射而來,不等我反應,就聽一陣轟隆隆的馬達聲由遠及近,飛速來到我們麵前。

「胡爺!胖爺!我沒當逃兵!」越野車上,鍾全奮力揮手,他揭開後座的毛毯,老揣儼然躺在裡麵。

「好小子,有你的!」胖子在他月匈前拍了一巴掌,「快快,搭把手,你胡爺快見馬克思了。」

「我呸!烏鴉嘴。」我攀扶著車門,努力翻身倒在了老揣身旁。他臉色蠟黃,月匈口沒有一點起伏。鍾全見狀急忙解釋說:「我取完車就回去找他,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我想著你們肯定還在山裡,繞了好幾圈。胡爺,胡爺你沒事吧?」

「瓶子呢,拿來。」我顫抖著從胖子手裡奪過雙耳瓶,用牙咬開瓶蓋。呼嘯的山風從我臉頰吹過,人分外清醒。我抹了抹身上的血,不知道該如何下手。眼前隻有一瓶看上去稀鬆平常的黃沙,難道就這樣倒下去?

「要不,兌點水,餵他喝了?」關鍵時刻胖子總能想出這種餿主意。shirley楊扶住我的手說:「揭開外衣,把後背露出來,直接敷在眼球上。」

她語氣篤定,仿佛有十二分的把握。我們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畢竟從開始的時候,我們就明白這一路尋找的東西,原本就是一則縹緲空洞的異域傳說。

沙粒傾瀉而下,如同金色的水流,微升的朝陽中,一股難以名狀的煙霧在老揣身旁彌漫開來,遠處的天空忽然變了顏色,天地間忽然布滿了風眼,像極了墓室石板畫中描述的場麵。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幾乎快要一口氣跳出喉嚨。開車的鍾全從後車鏡中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與我們一樣,也被鎮庫狂沙散發出的魔力震驚。當整瓶沙子全部傾倒完畢之後,老揣忽然驚叫一聲,隨即又倒了下去。我趴在他月匈口,感受到呼吸聲後,這才如釋重負。對其他幾個人笑道:「沒事了,他還活著!」

shirley楊、胖子以及鍾全三人頓時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越野車迎著初升的太陽,一路朝著綠海駛去。

對比這場驚心動魄的冒險旅程,回程的經過倒顯得稀疏平常了許多。黑瓶中的沙子看上去十分普通,起先我們都很擔心它的功效,但老揣身後的眼睛卻慢慢淡化,血液情況很快恢復了正常。兩個月不到的時間,他整個人變得精神抖擻,簡直像重獲新生一般。他離開的時候,約我們去他老家做客,並一再強調要帶著老婆孩子登門道謝。

我們留影合照,吃了團圓飯,大家談笑風生,十分愉悅。那一刻,誰都沒有想到,這將是大夥兒最後一次見麵,來自沙漠古城的幽靈根本沒有打算放過我們這些幸存者。

序章 九百連墩墓

冬去春來又一年,懶猴上樹,母豬打滾,和煦的春風吹遍神州大地,連美帝這種旮旯邊角的蠻邦僻壤也順捎關照了一通。這時節,陽光明媚,萬物復蘇,脫去笨重的大棉襖,渾身清爽,甭提有多輕鬆。用胖子的話來說:吃飯都精神了,憑空多添兩碗大白飯。新疆之行過後,大夥兒疲乏不堪,三人窩在店子裡,跟困冬的熊瞎子差不多,整整蟄伏了一個冬天。

薛二爺對此頗有微詞,他敲著手中光滑油亮的斤八寸,苦口婆心地勸我們出去走走。我和胖子統一戰線,采取消極抵抗政策,死活不肯挪窩子,霸占了天井裡一整片大好的陽光。shirley楊破天荒地加入到了我們兩個大懶漢的行列中,據說是因為博物館休整,手上的研究耽擱了,最近閒得沒處去。薛二爺氣得吹胡子瞪眼,聲稱要將我們幾個吃閒飯的統統掃地出門。可惜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日子最終還是被打破了,起因是食堂大師傅要曬蘿卜乾,嫌我們占地方。在一源齋有兩位爺,那是千萬得罪不起的。一是門衛王大爺,其二就是這位食堂大師傅。我們三人心中不甘,眼見著好好的地方被一塊塊不起眼的乾癟蘿卜強占去,卻也隻好夾起馬紮灰溜溜地另尋去處。誰曾想這一尋,偏叫我們幾個尋出了不小的事端。

事情要從老揣打來的一通越洋電話說起。他回國之後,始終惦記著給他那寶貝兒子認乾爹的事,非纏著我們去一趟,並再三言明,如果我們不肯,他就拖家帶口,把媳婦和兒子都帶來磕頭認門兒。我心裡一想,那還了得,趕忙應了下來。

「那敢情好,你們收拾收拾早點上路。」薛二爺似乎早有準備,半個月不到的工夫就把回國的手續給處理妥當了。

我說:「二爺您這也太生分了,擺明了趕我們走啊!」老頭子哼了一聲,又掏出一封書信:「你們這趟路過長沙,替我跑一跑。」

「哦,原來是給老相好遞情書。」胖子賊兮兮地接過信封,沖薛二爺擠眉弄眼。

沒想到平日裡一本正經的薛二爺居然沒有當眾反駁他。老爺子耳根子一紅,不置可否,轉而假模假式地叮囑我們路上低調行事,別惹事端。我心想:難道真叫胖子掰對了,老爺子在男女關係上還存在著歷史遺留問題?

我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四個字:老當益壯!可惜信封上沒名沒姓,徒有一處不算詳細的地址——沙河壩連家屯二村。我故意逗薛二爺,可他死活不肯說出收信人的姓名,交代我們把信送到村委會即可,如果怕麻煩,到了長沙貼上郵票找個郵筒塞了也行。我們對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戀愛態度進行了嚴肅的批評。可惜老爺子軟硬不吃,直到我們登上飛機的那一刻,還是沒猜透他那個夢中的老太太是誰。

我們帶著大包小包的土特產,輾轉顛簸了好幾天,可算來到了老揣傳說中的故鄉——湖南長沙。剛出火車站,就見一道耀眼光鮮的紅色橫幅迎風飄揚,上書「歡迎美國學者胡八一一行交流訪問」。橫幅下停著三輛跨子車。老揣坐在車簍裡,頭頂雷鋒帽,蹺著二郎腿,正和邊上的司機說話,一見我們立刻摘下蛤蟆鏡蹦了起來。

「可以啊,一段日子沒見,返老還童了。」

「托各位的福,沒有各位,哪兒有我今天。來來來,有話回家說,先上車。」小半年的工夫,老揣臉上的氣色有了明顯改觀,不僅肚子鼓了好幾圈,連兩鬢的白發都褪了,整個人看上去精神煥發,跟進廠回過爐一樣。要不是那口熟悉的方言,我還真不敢確定眼前的人就是當初那個病入膏肓的山西煤老板。他帶來的那兩個司機都穿著藍大褂,膚色黝黑泛著紅銅一樣的光澤,一看就是莊稼人。他們二話不說,上前來幫我們搬行李。胖子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上車,扭了扭身子抱怨道:「牛車也比跨子強啊,坐都坐不踏實。你不在山西挖煤嗎,怎麼跑長沙來了?」

我也好奇,老揣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打小沒爹沒娘,怎麼忽然變湖南人了?他笑道:「這事說來話長,我們那地方太偏了,路還沒修過去。這玩意兒快,怎麼著也比牛車好使。大家湊合一下,最多兩個鍾頭。」

一路上老揣侃侃而談,把回國後的事詳細向我們講述了一遍。我們這才知道,他回到山西之後又大病了一場,險些見了閻王爺,過趟奈何橋。事後越發覺得應該尋根問祖,把自己的身份給解決。好在他爹那樁案子留了檔,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可算給他扌莫著了門路,找到了長沙市底下一處隻有十二戶人家的小莊子;進去一打聽,得了,揣家莊!族譜上還真有揣連順這麼個人,樂得老揣眼淚鼻涕流了滿地,險些把族譜給禍害了。認祖歸宗成了老揣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一頁,他帶著老婆孩子舉家搬遷,回到了揣家莊。再過幾天,莊上會舉行盛大的祭祖儀式,將老揣他爹的衣冠塚遷回揣家祖墳。而老揣和他那寶貝兒子的名字也將重新錄入族譜,從此就算是有根有底的人。談到這些,老揣臉上抑製不住地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轉頭對我說:「老胡啊,你別怪我多嘴,你們老在外麵漂著不是回事,早點回來吧,還是家裡好。」

他這番話激起了我心中苦澀的回憶,打心底裡忽然生出一股悲涼。我看了看一旁昏昏欲睡的shirley楊,沖老揣道:「過段日子吧。」

兩個鍾頭的車程很快就到了頭,我們來到一處開闊的荒野,四處都是綠油油的稻田。胖子跳下跨子,捂著月要說:「屁股都坐扁了,你們村在什麼地方?怎麼都是莊家田。」

開車的司機提起行李,樸實地笑著說:「莊上不通路,隻能開到這片田裡,我們要步行啦。」

本以為見到田地,離村子也遠不到哪裡去,誰知道這一走就是大半天,直到月亮高掛我們才隱約看到了山坳間為數不多的燈火。我直呼上當。老揣靦腆地解釋道:「到了到了,前麵就是我們莊。你可不知道,村裡花了大工夫準備酒席,老少爺們兒都等著看洋人學者呢。」

「你就吹吧,一會兒牛皮吹破了,看你怎麼交差。我們三個可都是地道的國產坯子。」

「那不是有shirley小姐嗎?」老揣叮囑說,他先前已經在村支書那兒誇下海口,把自己在美國創業打拚的故事吹得天花亂墜,這次重歸故裡,引來洋人朋友登門道賀,在揣家莊的歷史上,那簡直是空前絕後必須載入族譜的大事。所以,我們三個必須把架子端起來,給他長一回老臉。

「操,合著我們跨個太平洋,就為了給你撐回臉麵,」胖子調侃道,「那你這臉可夠長、夠厚的,都快趕上萬裡長城了。」

揣家莊帶有濃厚的荊地風味,村民熱情好客,食物以辛辣為主,各家各戶單門獨院,院落周圍修建有圍牆,不僅牆頭纏有荊條鐵刺,連牆體表麵都露著玻璃碴和鋒利的瓦楞碎片。村支書介紹說,山裡有野狼,早些年鬧過災,家家戶戶丟雞丟羊,還死過小孩。有點勞動力的早就背井離鄉另投生路去了,剩下的壯年越來越少,到今年就隻剩十二戶人家,全村加起來不過三十來號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弱婦孺,田地早就荒廢了,村裡的經濟來源主要以手工業為主。早上陪著老揣來接我們的青年是村支書家的兩個兒子,明年這個時候估計也該進城務工了。我見他眼眶泛紅,急忙拉來老揣一通狠誇,安慰村支書說落葉歸根,該回來的總會回來,老揣就是一個光榮的例子。談起老揣,村支書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舉著海碗要跟我們走一個。

大家夥喝得盡興,全村老小都跟著鬧了一整晚,村頭的篝火燒得旺,村民的興致特別高,有幾位花甲老人紮起藍頭巾,換上了五彩斑斕的繡花衣裳,為我們跳起了古樸神秘的荊地傳統舞蹈。shirley楊對中國傳統文化很感興趣,追著跳舞的大爺問了許多細節,可惜老頭滿口方言所答非所問,shirley楊聽得一頭霧水,最後隻好不了了之,坐回篝火邊上。我湊過去解釋說,幾位大爺跳的是火師舞,古時候的荊人信仰火神,供奉鳳凰圖騰。火師相當於他們的祭司,掌握著星象、占卜、醫療等技術,在當時的地位非常高。這種舞蹈流傳到今天已經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大部分舞步早已失傳,觀賞性勝過其他。shirley楊聽得兩眼放光,對我大有刮目相看的意味。胖子啃著油汪汪的烤豬蹄,大力拍在我肩膀上:「可以啊兄弟,小抄沒白打。」我生怕胖子破壞我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高大形象,急忙拿起一壇酒塞進他懷裡。

按照當地習俗,住家的新屋必須由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通力協作共同搭建,不可聘請外來工匠。房屋建成前,村中女眷更不得擅自靠近施工現場。老揣一家人剛遷至此地,住房尚未竣工,目前借住在村支書家中。我和shirley楊以及胖子三人作為外來賓客,則被安排住進了村上唯一的招待所裡。說是招待所,院前院後一共就兩間房,連個燒水的柴房都沒有。雖然入春,但山裡的夜晚寒冷無比。老揣事先為我們準備好了新被褥,又用水泥、磚塊砌了一方可以懸鍋的小灶。他媳婦對於這種簡陋的住宿環境十分過意不去,堅持要求和我們換著住。我忙說:「嫂子你別見外,屋子收拾得夠舒坦了。一會兒添點柴,我們還能熱酒喝,比住外邊自在。這都快11點了,老揣今天喝得有點大,你趕緊帶他回去休息。」老揣為了證明自己神誌清醒,大力揮手,對我們高喊道:「我沒喝多,我記著事呢。楊小姐,你屋子裡有尿壺,晚上別往外跑,太荒了。哈哈哈,就在床底下,我特意找來的。」

他這一喊,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老揣他媳婦拽起他的耳朵直往外拖,臨走時不住地向shirley楊道歉。shirley楊尷尬地揮手道別,見人走了,又轉過頭來,瞪著大笑不止的我和胖子。

「笑什麼笑,嚴肅點!」我掐了胖子一把,對shirley楊敬禮道,「報告首長,警衛員小胡、小王已經到崗,請首長去裡屋安心休息。」shirley楊抱著被褥進了內屋,我和胖子則和衣躺在外麵的一間小屋裡。床鋪雖然老舊,但褥子底下鋪了許多茅草,既厚實又溫暖,睡在上麵輕飄飄的。我倆有一茬兒沒一茬兒地聊著,想起了當年插隊時的時候,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半夜時分,我睡得迷迷糊糊,耳邊傳來了陣陣似哭似笑的歌聲。我翻了個身,以為自己在做夢,這時,臉上忽然感到一陣刺疼。我睡意正濃,揉了揉眼睛,不耐煩地爬起身,一睜眼,差點嚇得跳了起來。我床頭不到半米的地方,直挺挺地站著一個披頭散發、光著腳的女鬼。我剛要喊,那女鬼「呼」的一聲飄到了我跟前,冰冷的手捂在我嘴上。

「是我!」她大概意識到自己的形象不佳,急忙撥開頭發,我這才看清床前站著的人是shirley楊。這下我更慌了,比見了女鬼還害怕,抓起被子問她:「這麼晚了,乾嗎呢?還不睡。」

她欲言又止,揚了揚左手上提著的東西對我說:「你起來看看,我覺得有問題。」

借著朦朧的月光,我大致隻能看清她手中提著一個扁平的壺型物,一邊起身一邊問:「什麼玩意兒,哪兒找來的?」

「床底下,」她猶豫了一下,披起我的外套扭捏道,「……尿壺。」

我整個人都呆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又好氣又好笑:「尿壺有什麼稀奇的!你們美國沒有嗎?」

「不,這件東西,我確定在書裡見過。」shirley楊將我拽了起來,「它不像贗品。」

胖子呼聲四起,我撥亮燈芯,和shirley楊來到了火爐底下。她把手中的扁壺往地上一擱,我立刻認出了這件古物。

彩繪漆虎子,中國近代史上第一件出土文物,1980年出土於長沙戰國土壙豎穴木槨墓。

「絕不是仿製品。」我腦中閃過無數念頭,捧起這件虎子反復查看,「錯不了,是古物。和戰國墓裡出土的那件,屬於同時期的手工漆製品。」

shirley楊似乎鬆了一口氣,她扣起外套,小聲地說道:「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既然你也這麼說,那肯定錯不了。沒想到,這個小村子裡會藏著如此驚人的古董文物。」

根據我的職業經驗,揣家莊周圍必然藏有巨大的古墓,目前推斷,多半是戰國楚墓。村民盲目無知,有時挖出文物,當成碎銅爛鐵批發處理,而相對完好的陶器和漆器則帶回家留做日常生活器具。做古玩生意的商人看準了這一點,有時候會去偏遠地區「拾漏補遺」,以極少的價錢收購這些古玩,一轉手就是數以萬倍的利潤。我盯著眼前的彩繪漆虎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媽的,簡直暴殄天物!」胖子忽然從床上蹦了起來,瞪起牛眼死死地盯著桌上的虎子,拖著被子沖到了火爐旁。

「你什麼時候醒的,一驚一乍的,也不出聲。」

「早醒了,老子哪兒知道你們鬼鬼祟祟地想乾嗎。」胖子抱起虎子,塞進自己的被子裡,連人帶壺裹得結結實實,「可憐啊,好好一件戰國文物,竟然被人當成尿壺使,他們也不怕折壽。寶貝兒別怕,胖爺爺帶你走,明天就離開這個無情無義的地方。」

「胖子,容我多一嘴,這玩意兒在古代,也是把尿用的。貨真價實的尿壺。」

他聽了這話,一臉嫌棄地從被子裡掏出了虎子,擱在桌上說:「按我說,這地方肯定有古墓,咱們來都來了,不能空著手回去,多少得帶點土特產吧。你看啊,既然有夜壺,那鍋碗瓢盆也少不到哪裡去,倒騰一車回去,多有麵子。」

我反對道:「有沒有墓跟咱們扯不上半點關係。咱又不是小鬼子,走到哪兒挖到哪兒。你來人家做客,二話不說,把人家老祖宗的墓給盜了,留一空墳,合適嗎?你讓老揣以後怎麼做人。咱們要有職業操守,絕對不能挖社會主義牆腳。」

「好好好,你有道理。老子不跟你爭,不挖就不挖唄。誰稀罕那點破玩意兒。不過話可說好了,這個夜壺,我得帶走,紀念品!」胖子起身去找包裝袋,我抖了抖身上的泥土,轉身準備去睡覺,不想shirley楊站在原地,沒有半點離開的意思。我心想問題都解決了,她難道還有什麼事沒說完?

shirley楊看了看胖子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我,指著桌上的煤油燈說:「我出去一趟,你們先睡吧。」

我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不好意思道:「哈哈,要不我陪你去吧。大姑娘家,深更半夜太危險了。」

胖子偷笑了一聲,沖我擠眉弄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楊參謀,你要注意安全啊!」

「瞎叨叨什麼呢!」我抬腳給了胖子一頓狠踢。他抱著虎子躥上床,一頭悶進了被子。

我舉著煤油燈,替shirley楊開了門。她猶豫道:「你就別跟著了,我一個人沒問題。」

我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去野地裡小解,堅決要求保駕護航。shirley楊隻好讓我同行。可她這人又死要麵子,把招待所周圍裡裡外外轉了個遍,妄圖在這個隻有十來戶人家的地方找到公共廁所。

「別折騰了,我看你都快尿褲子了。」

「不許胡說八道!向後轉,望風去!」shirley楊勉為其難地選了一塊背風的磚牆。我守在牆外放哨,耳邊又響起一陣似哭非笑的歌聲。黑暗中,我皺起眉頭,再三確定不是幻覺。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尋找,我猛地注意到遠處的田地裡正燃著大片的火光,火光中有一群姿勢奇特的人影,他們雙手橫舉,頭顱高昂,正隨著若有似無的歌聲緩緩晃動身體。

「老胡,你在看什麼?」shirley楊舉著燈火從暗處走上前。我急忙滅了煤燈,指著田間奇異怪誕的景象讓她看。shirley楊蹲下身,張望了一陣兒,不解道:「是村裡的人嗎?他們在乾嗎?」

我不置可否,從數量上看,人影已經大大地超過了揣家莊的人口,一眼掃過去,黑壓壓的一片,起碼有百十號人。他們從哪裡來?為什麼要聚集在野地裡?他們那些奇怪的舉動是什麼?與揣家莊的百姓有什麼聯係?一連串的問題,讓我無法冷靜思考,隻好對shirley楊說:「實踐出真知,咱們過去看看再說。」

shirley楊點點頭,我倆一前一後鑽進了茂密的茅草叢,悄無聲息地朝著火光處前進。很快我們就來到了草廬邊緣,此時離我們最近的一個人影,看上去不過兩三米遠。雖然隻能看到背影,但大致能看出是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身體不自然地僵直,跟木頭似的杵在草廬邊緣。我壯起膽子,走上前拍他的肩膀,詢問對方身份。可手中的觸覺,忽然讓我意識到:自己碰到的根本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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