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穀雨時節,春意闌珊。熏風拂過桑府後院的青石小徑,吹起簷下係著的銅鈴細碎作響。
桑折枝正坐在窗楣前,對著眼前的菱花鏡將發上珠翠卸下。
累絲步搖、燒藍珠花、鎏金掩鬢……直至最後一支紅玉簪子放在妝台上,一頭青絲如墨泄下,落滿雙肩。
丫鬟紫珠忍著眼淚,以象牙梳子為她順了順長發,挽起一個簡單的少女發髻。
臨到要束發了,紫珠卻沒去碰那些華貴的簪子,而是顫抖著手,去拿旁側一截新折的桃花枝。
她的指尖剛觸到微糙的樹皮,忍了許久的眼淚便簌簌而下:「姑娘,您再去求求夫人,求她讓您留在府上。」
閨房裡一時靜謐無聲,唯有紫珠與半夏低低的啜泣聲斷續響起。
*
一切的變故,始於三日前的深夜。
彼時,桑折枝已經歇下,還是紫珠進來將她喚醒,說是夫人身邊的孫嬤嬤過來傳話,讓她立時往前院裡去。有急事要與她商量。
桑折枝朦朧醒來,隻來得及清水淨麵,便匆匆更衣走到花廳。
方繞過十二麵玳瑁屏風,卻見廳內燈火通明,桑家人各懷心思的視線齊齊打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釘穿在照壁。
也正是在那個微寒的雨夜裡,折枝得知自己並非是桑家子嗣。
深夜遞來的一封書信,揭開了當年往事。
十數年前,當時還是縣衙主簿的桑硯右遷縣令,拖家帶口去荊縣走馬上任。
途中大雨,進退不得。情急之下,隻好舉家在破廟棲身,以待雨停。
誰知雨勢轉急,破廟裡又闖進來一對躲雨的夫妻。
其中男子容貌英武,懷利刃在身,自稱是躲避戰亂的江湖人。而他的夫人戴著幕離看不清容貌,卻能看見腹部已經高高隆起,顯然是身懷六甲已近臨盆。
破廟無主,桑硯也不好強行趕人,隻好勉強寒暄了幾句,又暗中吩咐家人們小心這等江湖莽漢。隻等著雨勢轉小,便立刻攜家眷離開。
熟料,幾道驚雷過後,兩位夫人動了胎氣,同時生產。
而心懷不軌的江湖客趁著天黑人亂,悄悄換過了兩家嬰孩。
江湖客生的女兒,被當做戚氏的女兒,留在桑府千嬌百寵長大。即便是中途繼室柳氏過門,也從未苛待過分毫。
而戚氏生的兒子,卻被江湖客帶走,直到十數年後才查清了自己的身世,親筆書信一封,闡明因果,告之桑家人,自己將會在三日之後,前來桑府認回家門。
而這個孩子,便是如今朝中一手遮天的佞臣,謝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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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之後,京中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
昔日人人追捧的桑家貴女轉瞬跌入泥濘,京中曾有意向桑府提親的人家個個偃旗息鼓,倒是左丞相府的管家親自遞了帖子過來。說是有意納折枝為妾。
折枝卻知道,這遞來的,並非高枝,而是一張引她入泥沼的網。
左相今年已過花甲,府裡的姨娘二十餘人,最小的,卻不過十三歲。
府中的大娘子也是個不容人的。聽聞一旦左相多往哪個姨娘房裡去了幾趟,隔日大娘子必定將人喚到跟前來百般磋磨。聽聞今年開春的時候,還生生打死了一位。對外隻說是暴死,一卷破席丟到了亂葬崗上,任野狗啃食。
最後還是守義莊的老者心善,尋了個地葬了她。
聽說入殮的時候,那卷破席散開,裡頭的女子通身暗紅色的鞭痕,已沒了半塊好皮。
當時她還為這位苦命的女子嘆息過幾聲,不曾想,今日卻要步她的後塵。
桑折枝輕垂下眼,忍住眸底的淚意,柔聲安慰一旁的紫珠與半夏。
「會有法子的。」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話裡的真假,折枝的語聲方落,外頭便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繼而,門口懸著的湘妃竹簾嘩啦一聲被人掀起,一群健碩婆子魚貫入內。
領頭的婆子是柳氏的陪嫁孫嬤嬤,見了折枝,倒是很守規矩地先行了常禮,這才開口道:「相府迎人的小轎已出了府門,至多半個時辰便到門上。」她的視線落在桑折枝未著珠翠的發上,略一皺眉:「大姑娘也該早些打扮停當,切勿失了桑家體麵。」
桑折枝低眉,接過紫珠手裡的桃花枝將發髻綰好,這才自妝台前起身,對孫嬤嬤輕聲求道:「這十幾年來的用度,我會做繡活慢慢還上。還求嬤嬤遞話給母親,讓折枝回到雙親膝下。」
「大姑娘這說的是什麼話?」孫嬤嬤的語氣平淡:「夫人對您視如己出。即便是出了這茬子事,也依舊當您是桑府裡的大姑娘。您這一個求字,不知道的還當是夫人苛待了您。」
孫嬤嬤說至此略微一停,語聲沉了幾分:「相府迎人的小轎都已經過了朱雀長街了。大姑娘若是還這般執拗,怕是到時候大家顏麵上都不好看。」
話音方一落下,身後跟著的健碩婆子們一個個眼神閃動,看住了折枝。
「是我將事想窄了。」桑折枝的視線環繞過那群將要逼上前來的婆子,鴉青色的長睫輕顫了一顫,再抬起時,麵上已是素日裡柔順的神情:「還請嬤嬤到外間等候片刻。我更衣梳妝後,便跟你到角門前等著。」
孫嬤嬤狐疑地望她一眼,抬手讓其餘婆子出去,自己卻拿起了搭在屏風上一件襦裙,開口道:「半夏與紫珠兩個丫頭毛手笨腳,還是老奴親自服侍您。」
折枝默了一默,順從地站起身來,將自己身上的外裳褪下,僅剩素衣。
孫嬤嬤是柳氏的陪嫁嬤嬤,手腳很是利落。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桑折枝身上單薄的素衣已經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退紅色及地描金羅裙,外頭罩著淺紅色彩繡龍鳳對襟大袖衫,肩膀處以珍珠串細碎瑪瑙流蘇雲肩細細壓了,露出一段瑩白似玉的頸。
束起的少女發髻也被打散,綰成靈動華美的驚鵠髻。那擱置在妝台上的珠翠,也被精心挑選後,一一簪回發間。
菱花鏡中,映出少女的容顏。
瑰姿艷逸,柔情綽態。
一把青絲宛如上品烏緞,肌膚嬌嫩如羊脂白玉。月要肢纖細柔軟,不盈一握。
她隻消靜靜立在那,周遭的從人便淡成了水墨畫裡的白山黑水,唯獨她仍是心頭血染出的,最純粹而艷麗的一方赤色。
明明已是這般奪人的容貌,卻又生了雙含煙籠霧的杏花眸,眼尾天生泛著淡淡薄紅,更如三月煙雨中的玉帶河,清嫵動人。
不難想象,這雙明眸含情凝睇時,是如何的勾人魂魄。
便連孫嬤嬤這般曾經陪柳氏進過宮,見過幾位娘娘的,也不得不暗嘆一聲,確是世間罕有的頂好樣貌。
也難怪,即便是沒了桑家貴女這層身份,相府也願意讓她進門。
孫嬤嬤這般想著,麵上重新綻出笑來:「大姑娘,如今既然已經打扮停當,那我們便去角門外等著。可千萬莫誤了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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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的迎親隊伍來得準時。
幾乎是辰時剛過,一頂淡粉色的小轎便落在了桑府側門外。
隻單單兩人抬著,既沒有吹打,也不見紅綢,這便是盛京城裡納妾的規矩。
孫嬤嬤著眼打量折枝一陣,見人始終低眉站在廊下,像是已徹底認命。便做了個手勢,示意想上來捆人的婆子下去。
畢竟桑府嫁女,卻是綁上花轎的,傳出去多少有些不好聽。如今她自己想通了,倒是一樁好事。
孫嬤嬤這般想著,便又揚起一副笑臉,親手扶著折枝上了小轎。
臨起轎前,還不忘叮囑道:「若是來日大姑娘飛黃騰達,可莫要忘了桑府這十數年的養育之恩。」
桑折枝始終低垂著眼,沒答她的話,也不知是聽見了沒有。隻是輕輕放下了擋著簾子的手。
轎簾落下,掩住了小姑娘嬌美的麵容。
一行人抬起小轎,晃晃悠悠往相府的方向行去。
桑折枝放緩了呼吸,在小轎裡端坐了一陣,直到外頭人聲漸起,猜到是出了桑府,到了街上。這才抬手,輕輕抽出了發間簪著的鎏金步搖。
步搖的末端尖銳,是打磨了一夜的鋒利。
她將其緊緊握在掌心,屏息聽著外頭的動靜,心中思緒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