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三日前的變故後,半夏與紫珠皆寄望於柳氏開恩,留她在府上。
可折枝心裡卻通透。若認回家門的公子是旁人尚好,可偏偏是權臣謝鈺,那這桑府裡,恐怕是留不得了。
相府是個泥沼,可佞臣謝鈺,卻比泥沼更令人恐懼。
這位權臣以鐵腕立世,睚眥必報。掌權以來,把持朝政,誅鋤異己,手上鮮血無數,能止小兒夜啼。
而她無意間鳩占鵲巢,竊了他的身世,奪了他的血脈親情。
如今他查明實情,認回家門,又會怎樣對她?
是殺了她,折辱她,抑或是將她押進暗牢裡,嚴刑拷打生不如死?
光是略微一想,便覺肺腑生寒。
而她唯一的生路,便在這送嫁的路上。
——桑府建在城北,而相府卻在城東。小轎要往相府裡去,必定會經過盛京城最熱鬧的朱雀長街。
若是趁著迎親的人不備躍下轎子,躲入熙攘的人流中離開,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她這般想著,愈發是握緊了手中唯一的利器,側耳去聽外頭的動靜。
隨著小轎向前,轎外的人聲也漸漸變得嘈雜,直至鼎沸。
大抵是到了朱雀長街了。
正當她打算一橫心,掀起轎簾躍下之時,正在前行的轎子卻猛然在原地停下。
桑折枝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傾,險些撞在了轎壁上。
旋即一道英武男聲隔轎響起,擲地有聲:「我家大人在此處丟失了一枚禦賜的磐龍紋玉佩。過往人等皆要搜身!」
令人詫異的是,往日裡囂張跋扈的相府家丁,竟一個個噤若寒蟬,連半句辯駁都不敢出口。
不過轉瞬,小轎落地。
桑折枝將轎簾挑開一線,自縫隙裡往外望去。
方才還十分熱鬧的朱雀長街此刻鴉靜無聲。
滿街的行人不知是被遣散,還是怕惹事躲了開去。整條長街上隻能看見兩名侍衛持刀立著。
而他們身後,停著一頂官轎。
銀頂皂幃,蟠螭紋繁復,昭示著來人身份不俗。
折枝屏息等了一陣,終於等到眾人跟著兩名侍衛去胡同裡搜身,連背影都消失在目力可及之處。
桑折枝再不遲疑,將步搖藏在袖間,迅速下了小轎。
嫁衣繁復,雲肩沉重,退紅色描金羅裙逶迤及地,令她舉步維艱。
折枝伸手挽起了裙裾,這才勉強能小跑幾步,往繁華處逃去。
方行至巷口,還未來得及往朱雀長街上撇上一眼,卻聽見一陣腳步聲混著人聲響起。
「這轎子怎麼輕了許多?」
「人呢?桑府大姑娘呢?」
「快去找!她跑不遠!」
桑折枝心如擂鼓,又往長街上跑了幾步,卻見四麵空盪,沒有半點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遲疑片刻,一咬唇,索性回轉過身來,三步並作兩步小跑至那頂官轎跟前,素手掀起轎簾,也顧不上看裡頭的場景,隻一低頭便團身進去。
轎子寬敞,卻還不到可容人站立的地步,折枝不得不半跪在微寒的轎底上,顫顫抬眼,去看轎子裡的情形。
轎簾垂落,轎內的光線不甚分明。唯獨眼前男子一身深藍色緞麵官服熠熠有光,其上以金銀絲線交錯盤繡著雲海滔天,鶴唳九霄。
桑折枝一愣,隱約猜到了此人的身份。旋即指尖一顫,藏在袖間握著步搖的手指驟然收緊了幾分。
她的腦中走馬燈般閃過市井間有關於他的可怖傳言。一時間隻覺得脊背發寒,半晌沒敢動作。
轎內的男子卻似並不在意她的闖入。仍舊是高居上首,不急不緩地調開玉碗中的徽墨,以工筆稍點,輕盈勾勒出仕女圖上美人如雲似緞的烏發。
仿佛生來便是這般優雅從容。
轎底鋪了一層波斯軟毯,桑折枝跪在其上,並不難捱。可每每想到,自己眼前之人的身份,便覺得一陣寒意順著膝蓋直往上湧。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直至上頭傳來輕微一道擱筆聲,將折枝驚得抬起眼來。
直至此刻,桑折枝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鳳眼薄唇,眉如剔羽,通身氣度貴雅沉凜,似靜水沉玉,無暇溫潤。
與想象之中截然不同。
——這位傳言中能止小兒夜啼的佞臣,難道不該是生了一副猙獰的夜叉貌?
桑折枝有一瞬的愕然,袖中握著步搖的手也下意識地鬆了一鬆。
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大抵是送親隊伍沿著街麵尋了一圈,實在尋不見人,這才硬著頭皮回到了謝鈺的官轎前,躊躇著如何開口。
最終,轎外之人遲疑著出聲,嗓音發顫:「敢……敢問謝大人可看見了我們相府的逃妾?」
折枝麵色驟白,緊咬著唇瓣不敢發出聲響,隻抬首望向上首的男子,一雙波光瀲灩的杏花眸裡滿是哀求之色。
她仍跪在他身前,一張小臉上並未流露出多少驚惶姿態,那雙藏在寬袖裡的柔荑,卻顫抖得近乎握不住步搖。
這位權臣不似一位有善心的主,願意隨手搭救陌生女子已是大幸。若是知道了自己便是那位占了他身份十數年的桑家女,還會容她躲在轎中嗎?
是會趕她出去,抑或是落井下石,以報這些年的骨肉分離之仇。
正當她慌亂揣測之時,上首的男子卻隻是淡看了她一眼,繼而重新提筆,沾了些新墨,略改了改仕女圖上的美人輪廓。
隨著一道工筆沉入筆洗的低微聲響,謝鈺垂手,抬起了她的下頜。
指尖的觸感溫軟。
少女的肌膚瑩白如玉,雪腮上透著微微的珊瑚粉,鮮潔的像一枝帶露的芍藥。尤其是一雙杏花眸秋池瀲灩,求起人來含煙籠霧,分外動人。
謝鈺的目光落在她的麵上,如精心描摹一張美人圖般寸寸移過,將眼前這張嬌艷麵孔,與夢境中的嬌顏重疊,漸漸合為一人。
而夢中被她以金簪刺過的心口,似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的目光順著小姑娘抱著他袍角的柔荑往下,如願自她的廣袖間看見了隱隱透出的一點華光。
一支尾端尖利的鎏金步搖,並非夢中金簪。
而此刻,外頭的人遲遲沒有得到答復,眼見著就要誤了吉時,也隻得大著膽子,顫聲將原話重復了一遍。
「敢……敢問謝大人可看見了我們相府的逃妾?」
謝鈺抬目,對上她哀求的視線,再開口時語聲淡漠。
「見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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