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和以前一樣(1 / 2)
雨勢漸小,周淮晏下了船。
乾淨精致的錦靴踏在了血水裡,濺開髒汙的水花。
北境冰寒的風雨中,少年的長發纏繞著抹額飄帶,雪墨交織,獵獵翩飛。
他微微抬眸,目光落定在那把熟悉的長戟上。
——那是舅舅的破天戟。
是江家世代兒郎握在手中的,保家衛國的傳世神兵。
森寒的鋒刃被大雨沖刷著,洗出驚雷一般的寒光,不斷滑落的雨沒過男人握戟的指,然後浸出血水來。
——這是周淮晏想要的答案。
阿翡沒有帶舅舅的斷臂來,而是拿著破天戟而來。
於是這一刻,周淮晏微微俯身,去握住了他的手。
明明是在寒涼的雨中,可男人的手很燙,連帶著這手中的鐵器神兵,都散發出一種血的燙意。
「起來吧。」
嘩——
鐵甲摩擦,年輕而威嚴的將軍倏然站起。脊背像是蒼木般修直。
隻是對方站定的那一刻,周淮晏微微一愣。
片刻後,他微微抬眸,看著眼前的異族男人,眼神中忽然生出幾分恍惚。
三年的時光,足夠讓當年那個瘦弱幼小到,隻有他月匈口高的小奴隸,完全變了模樣。
甚至如今,當周淮晏注視對方時,還需要稍稍抬眸。
「」
【原來如今,】
——阿翡已經比他高了。
不過這樣的失神也隻是剎那,周淮晏收回手,不過素來愛潔的他,並沒有擦去指尖沾染到的血水。
九皇子微微頷首,轉而望向遠處陷落烈火的州城。
「帶路。」
「是。」
芫州剛剛奪回,如今湧入州城中的大周將士們還在清掃異族殘兵,同時也在救火。
那些野蠻之族向來如此,所過之處,無論什麼,都要毀滅屠殺得一乾二淨。
哪怕是兵敗棄城,最後也要放一把大火。好在放火的時候,還下著雨,火勢並沒有到達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進城的路上,周淮晏讓葉淩雲跟在了身邊。
這位尚書令的嫡長女,一點兒也不像她父親那般圓滑老練,遵循明哲保身的處事準則。
葉淩雲,像是個出身將門的女子。
很像他的母親,
——江憫。
周淮晏走入城中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地麵上卻還蓄著一灘又一灘的血水,以及隨處可見的屍體,殘肢,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哀嚎。
旁邊,軍中的參見長史,張恆宇跟隨在九皇子身後,他曾在芫州任職管理過糧草。
「殿下,芫州城原本有八萬戍邊將士,還有十萬餘百姓。後來因為異族在水中下毒,偷襲我方大營。芫州淪陷,八萬將士們不少還沒拿起兵刃,就五髒潰爛而死,剩下的,也都死在血戰抵抗中。」
他麵色沉痛而憤恨,雙目血紅,訴說之時,齒牙恨不得浸出血來。
「而剩下的十萬老弱婦孺,最後拚死撤出逃走了八千年輕人,而城中,最後隻剩下不到一萬的,年輕而能夠生育的女子。」
剩下發生了什麼,他沒說。
其實這些,周淮晏都知道,卻沒有阻止他說完。
周淮晏的餘光能夠看見身後側跟著的阿翡,他能夠感受到,這三年讓對方變了許多。
無論是外貌,還是心境。
周淮晏甚至還清晰的記得,當初在重華宮,身受重傷的阿翡在他腳下哀哀哭泣的模樣,可如今——
年輕的將軍身高大威嚴,麵容冷峻。就像一把從屍山血海中磨練出來的鬼刃,此刻卻安靜地,憩息在古樸厚重的刀鞘裡。
甚至於,三年別離後的重逢,對方比他想象得,要平靜得太多,太多。
【這樣很好。】
比周淮晏預料得,更好。
頭一次走入戰場的九皇子,麵色平靜,甚至有一種怪異的麻木感。
隻不過,比起養尊處優卻適應良好的周淮晏,旁邊同樣從京城而來的葉淩雲,親眼目睹這煉獄一般的景色時,卻是麵色慘白,呼吸顫抖。
她做過很多次心理準備,也想象過戰場上屍山血海的模樣。可就算屍體數量龐大、甚至被毀壞得不成人形
——但那也不過隻是屍體而已。
而現在展現在她眼前的光景,則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屍體不可怕,幸存下來的人,才是可怕的。
這位生長在京城的世家千金,發現了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草垛裡。有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少女,
——她在產子。
於此同時,周淮晏還在傾聽著張恆宇的匯報,他清晰地認知到,現在自己踏入的這場戰爭是會場殘酷無比的殺戮。
異族蟄伏數十年,表麵上隻是集結了二十萬軍隊,可周淮晏通過這三年的戰報來推斷,這二十萬,很可能隻是先頭部隊。
衛國公一死,他們便再無顧忌,接下來的戰爭隻會更加殘忍血腥。
如果不做好麵對屍山血海的心理準備,就沒有勝利的希望。此行北征,無論麵對怎樣殘酷的畫麵,他都絕不能動搖。
絕不。
直到——
周淮晏順著葉淩雲的目光,看見不遠處的草垛中流淌出溫熱的血,和一截掙紮的,傷痕累累的小腿,裡麵傳來女子淒厲的慘叫,然後便是一聲嬰孩的啼哭。
嘩——
年輕而高大的將軍擋住了九皇子的視線,隨即,立刻有士兵匆匆往那草垛跑過去。
葉淩雲不知道他們會怎樣處理這種情況,是殺了那異族的孽種,還是將其當做周人的血脈護下,
可那一剎那,她還是依從本心地奔過去,急聲大嗬:
「站住!!!」
無論如何,那裡麵是衣不蔽體正在產子的少女,而靠近她的,卻是一種帶刀的鐵甲士兵。
葉淩雲才不顧什麼女子名節,她匆匆脫下衣衫,慌亂無措,想要去遮蓋對方血淋淋赤|裸的雙腿。
「沒事了,沒事了,我們」
可下一秒,那痛苦掙紮的少女卻忽然奪了葉淩雲月要間的刀,
撲哧——
森寒的兵刃刺破皮膚,細弱的嬰孩啼哭戛然而止。
「」
葉淩雲呆呆的,白淨的側臉被濺上了滾燙的血。
她心愛的佩刀,她原準備拿來殺敵護國的刀刃,為之開鋒的,不是豺狼般的異族侵略者,而是一個剛剛出生,還未睜眼的嬰孩。
而接著,她的佩刀,又割破了一名少女的咽喉。
——那是她原本想要守護的。
葉淩雲四歲讀史,可她讀遍了爺爺所有的藏書,史傳,那上麵都沒有寫到過現在這種情況。
義無反顧踏上北征之途的時候,葉淩雲雄心壯誌,可此刻被殘忍的現實澆灌滿臉血腥的時候,她才真正觸扌莫到,當史書上那些簡短的字詞落在具體的人身上時,是怎樣血淋淋的畫麵。
周淮晏被阿翡擋著,看不見發生了什麼,可聽那聲音,心中卻已是了然。他抬頭看向麵前的男人,看著對方明顯的異族容貌。
這一刻,周淮晏忽然想到了阿翡的母親,那位雲家嫡女。
他在想到底是怎樣心智堅韌又無比強大的女子,即便受盡□□之後,依舊一個人孕育誕下孩子,甚至於發現對方身體的異常之後,仍不曾拋棄他。
「」
幾般思緒在腦海中閃過,周淮晏也隻是停留了片刻,轉而就抬步離開。來到北境,他的步子比京城更快許多。
剩下的收尾工作阿翡都安排好了,需得進行半月,半月之後,芫州城才會算是基本安全。
因為異族棄城並不會全部撤走,他們會留很多死士,躲在州城裡的各個角落,伺機刺殺一些重要的軍官,或者竊取重要情報。
周淮晏聽舅舅講過,有一年他們曾奪回了一座邊陲小鎮,可沒有清理乾淨裡麵的異族死士,於是有一位特別悍勇的將軍被毒死,連大批的糧草都被燒得乾乾淨淨。
張恆宇一路都在跟他匯報著如今的北境局勢,以及芫州城內的情況,周淮晏都記住了,可是現在,他卻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冷靜地分析思考。
他該忍住的,他該冷靜的。
腳下的步伐越發急促,然而下一秒,濕滑的石板讓周淮晏突然踉蹌一下,向前栽去。
砰。
一隻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對方抓著他的腕骨,那是一種很熟悉,卻又陌生的觸感,原本疏離的距離被猛然拉近,甚至於,周淮晏能夠清晰地嗅到對方身上的血腥氣。
「殿下小心。」
男人陌生的,低沉的嗓音,讓周淮晏清醒過來。隻是,他沒有抬頭,隻是緩緩啞聲開口道,
「帶我去見他」
昳麗的少年抬頭望來,他一身素白,唯有眼尾泛著極為淺淡的緋色,就像是艷麗的冷梅,落了滿身清寒的雪。
「阿翡。」
不是雲翡,也不是赫律北。
他在喚,阿翡。
「」
年輕的將軍定定地看了他幾秒,原本恭敬的目光逐漸變得灼熱,
男人喉結微動,然後震顫著吐出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