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焦臣杭(2 / 2)
「放文件的抽屜我落了鎖,鍾顏找不著的鑰匙,你都能找到。」焦臣杭被氣笑,「得虧隻是給了你大門密碼,再給你幾個密碼,天底下沒有攔得住你的地方了。」
「焦臣杭!你怎麼跟你媽說話!有本事你把她叫進來對峙,我倒要看看,什麼家教能寫出這種婚前協議!」
「協議也不是她定的,她不知道這件事。」焦臣杭克製怒氣,「您別在這兒鬧,改天我給您解釋。」
「還改天?你還有什麼好解釋的?」
……
鍾顏用力晃門鎖,妄圖引起裡頭兩個人的注意。
下一秒,廚房門霍地打開,焦臣杭拉著母親,一陣風一樣從鍾顏麵前卷過:「我出趟門,馬上回來,你在家待著。」
然後兩人就這麼出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鍾顏有些莫名,但記住了剛剛焦母說過的那個關鍵詞。
婚前協議。
什麼協議?
她揣著疑問,等焦臣杭到黃昏。
中午的飯菜沒怎麼動,天色擦黑時,他才從外麵回來。
她不知道他跟母親談了什麼,眉宇間神色如常,看不出變化。
他照舊在玄關換了鞋和衣服,走進來看到餐桌上一桌子菜還原樣擺著,有點意外:「你沒吃飯嗎?」
鍾顏茫然地仰頭:「我在等你啊。」
「是我回來太晚了。」焦臣杭啞然失笑,伸手拍拍她的頭,「餓不餓,要不要出去吃點東西?或者,叫外賣來家裡。」
鍾顏安靜地抬眼望他,沉默著,難得沒有搭腔。
焦臣杭唇邊的笑意漸漸消下去。
他在她身邊坐下,沙發小小地凹陷。
兩人間靜寂片刻,鍾顏問:「你自己說,還是,我來問?」
焦臣杭也不知道從何說起,看著她沉默幾秒,伸出手,將她落到眼前的碎發拂上去:「你問吧。」
「你跟媽媽,今天中午,為什麼會突然吵起來?」
「她無理取鬧,翻我東西。」
「我聽見了。」鍾顏抿唇,「我聽到你們說,『婚前協議』。」
她停頓一下,問:「那是什麼東西?焦臣杭,你背著我,簽過協議嗎?」
夕陽光輝在客廳內鋪灑一地,焦臣杭沉默地看她,想像過去無數次一樣,她問什麼、他都如實作答,但這份協議,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沒有。」所以他安靜地看著她的眼睛,人生第一次,對她撒了謊,「是我媽弄錯了。」
「焦臣杭。」鍾顏肩膀塌下去,「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
他一時語塞:「顏……」
「我問我爸媽,我爸媽不告訴我,我問你,你也不告訴我。」鍾顏覺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事,現在隻有她被蒙在鼓裡。可是,她才是那個跟焦臣杭結了婚的人啊,「你到底簽了什麼協議?你私下見過我父母?」
現在想想,也不是無跡可尋。
鍾父鍾母一直不同意她和毫無背景的焦臣杭結婚,結果幾個人在北京見了一麵,父母那頭忽然就鬆口了,雖然沒有立刻把所有的結婚流程都提上日程,但至少不反對他們在一起了。
她當時還天真地想,看吧,焦臣杭這麼好,全世界的人都會喜歡他,連一貫嚴格冷漠的父母也被他打動了。
到頭來。
根本不是這樣。
「是一份保護你婚前財產的協議。」焦臣杭在心裡過了遍措辭,停頓一下,緩聲表示,「顏顏,如果我是一個父親,我的女兒要跟一個……和她經濟水平差距非常大的人結婚,我也會這麼做的。」
「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鍾顏真正糾結的點是這個,「你也知道我父母是什麼人,他們擬定的合約,肯定很苛刻,我不相信它隻約束了我的婚前財產。何況……」
「顏顏。」焦臣杭打斷她,停了停,說,「我想跟你結婚。」
他一直覺得,在物質方麵,自己給不了鍾顏什麼。
所以同樣的,鍾顏手上的東西,他也從來沒有想要過。
隻要她在他身邊,那些東西,有與沒有,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
他唯一會感到遺憾的,僅僅是。
鍾顏極其偶爾提到幾次,想要大一些的生活空間,但現在的他,沒有支付能力。
鍾顏突然說不出話來。
她長久地望著焦臣杭,憋在月匈口的一口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流瀉掉。
「焦臣杭。」她看著他,初夏時節,麵前高高大大的男生穿一件薄薄的套頭衛衣,像她第一次見他時的樣子,如同一片沉默的海。
明明,他今年,也才大四。
她忽然被巨大的惆悵感包裹,伸手,捏他的臉,「那你打算怎麼跟你媽媽說呢?」
「我已經安撫好她的情緒了。」焦臣杭避重就輕,就著她伸過來的手,輕輕揉一揉,「下周,她會回廣州。」
「然後呢?」
「然後,我們兩個就拿到畢業證了。」她的手好軟,焦臣杭忍不住,將她整個人都抱過來,放在腿上。他說,「我們可以搬家,換一個比現在更大一點的房子,然後,養一隻貓。」
最後這句話,好像蠱惑。
鍾顏突然開始非常期待明天。
她小時候就想養貓,但媽媽不喜歡,就一直沒機會。
長大之後,偶然一次,跟焦臣杭提過一嘴,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記住。
他雖然話少,但他記得很多事。
鍾顏想。
他記得她喜歡茉莉味的香薰,記得她喜歡新鮮出爐的炸雞翅,記得她喜歡在沒有人的教室裡畫畫。
但這些明明都隻是,她隻提過一提的事情。
所以事實上,直到最後,鍾顏也沒有見到那份「婚前協議」的條款內容。
但是,就那天,她腦子裡,第無數次,閃過這樣的念頭——
她要永遠跟這個人在一起。
六月下旬,鍾顏和焦臣杭準時拿到畢業證書。
兩人在朋友圈曬證書和畢業合照,評論區一堆祝福和羨慕的留言。
朋友和同學們大多不知道他們已經領了證,鍾顏躺在沙發上刷朋友圈,體會到一種上帝視角看劇透的快樂感:「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焦臣杭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低笑:「嗯。」
鍾顏兩眼彎成橋:「等發婚禮邀請函時,就可以嚇他們一大跳。」
婚禮定在初秋。
鍾顏的小裙子們上半年就已經定下了,焦臣杭一開始擔心時間太趕,再推遲又怕氣溫降低,中途提過一次「要不要把婚禮推遲到第二年春天或者初夏」,被鍾顏一句話就噎回來。
她睜大眼,問:「你不想快點告訴全世界,我是你老婆嗎?」
怎麼會不想。
焦臣杭覺得。
對於「結婚」和「昭告天下」這兩件事,他可能是,全世界,最積極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
焦臣杭和鍾顏正式成為社畜,像人海中任何一對平平無奇的情侶一樣,平日上班,周末一起出行,發了獎金就去打卡以前種草過的貴貴的店——
變故發生在七月初。
直到很多年之後,焦臣杭仍然很難完整回憶起,這個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
人的身體比意識誠實,替他抹去其間無數細節,讓他得以在漫長的回憶中苟且偷生。
起初是,鍾顏的父親病倒了。
鍾家有高血壓史,鍾父此前沒有犯過病,這次病得猝不及防,又意外地嚴重。
據說他是在公司裡眾目睽睽之下倒下的,一群人給他叫救護車,醫生在車上就給他注射了藥物,但直到他被送進急救,也毫無蘇醒跡象。
鍾顏在父親病情稍稍穩定後才得知消息,震驚之餘,立馬買了當天的機票。
焦臣杭不放心她一個人,當夜請了假,打算跟她一起走。
結果,鍾母在電話裡,毫不避諱,開門見山地說:「小焦是不是在你旁邊呢?如果你要回廣州,就別讓他一塊兒跟著來了。你爸這次就是為他的事兒氣倒的,別他一來,你爸病得更重。」
鍾顏蒙了:「什麼叫因為他……他根本沒離開過北京,就算要氣爸爸,也氣不到啊?」
鍾母冷笑:「你不如問問你那個婆婆,做了什麼。」
掛了電話,鍾顏茫然地轉頭看焦臣杭。
焦臣杭一言不發,打電話給母親。
焦母早料到兒子遲早找過來,一早在心裡想好了說辭,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其他。
焦臣杭不斷逼問,她扛不住,才說:「那不是你姑姑想過來工作,我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能讓她做什麼,想著鍾家名下那麼多公司肯定有她能做的,就去問問嘛。」
焦臣杭扶住額頭:「但是你也不認識鍾父鍾母,所以你直接跑到了他們家公司,到處跟人說,無論如何,鍾總得給你找個活兒。」
「我也沒想到,他會犯病啊。」焦母停頓一下,「但他的病,估計是裝的。」
焦臣杭結束了話題,放下手機,起身拿外套:「我還是跟你一起回廣州。」
鍾顏猶豫:「其實,你可能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焦臣杭輕聲打斷她:「總得有人過去道個歉。」
鍾顏沉默一下,帶他一起上飛機。
北京到廣州個半小時,兩個人連夜趕到醫院,焦臣杭連病房的VI區都沒進去,就被鍾父的秘書客氣地攔在外麵:「焦先生,您在外麵等一下吧。」
鍾顏跟著秘書進去,一走就走了兩個鍾頭。
她回來時,天光熹微,已經是晨光初露。
焦臣杭記得她家住得離這兒不近,就近訂了個酒店,叫她:「你先去休息會兒。」
鍾顏沒有說話,接過房卡。
焦臣杭不知道她跟父親談話談這麼久,到底談出了什麼,但她現在整個人看起來,都有點恍惚。
兩個人進門,她趴在他懷裡,很快睡過去。
快中午時,鍾顏醒過來。
焦臣杭幾乎徹夜未眠,整宿隻睡了個鍾頭。
她頂著毛糟糟的頭發坐起身時,看到正坐在桌前處理工作的男人。
鍾顏忽然有點茫然,叫他:「阿杭。」
焦臣杭摘了眼鏡起身,走過來抱她:「我給你點了吃的,酒店的拉麵、刺身和天婦羅。」
鍾顏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她想說什麼呢,她想說,其實你也不必如此努力。
現在的焦臣杭,本就比同齡人要優秀很多很多。
但是——
但是。
他在床邊坐下,問她:「吃完之後,我陪你回醫院。或者,你要不要回趟家?」
鍾顏低頭,靠到他肩膀上,嘆息:「去見見爸爸吧,爸爸他,現在應該想見你了。」
這場見麵並不愉快。
焦臣杭原以為自己可以預見這種「不愉快」,但也沒想到鍾父會將話說得那麼直白。
鍾顏中途離開了一下,他故技重施。
在鍾顏看不到的地方,對焦臣杭說:「你不用來看望我,你跟她離婚、讓她死心,都是送我的禮物。她還年輕,你這樣耽誤她,是不是很快樂,或者,覺得自己非常有魅力?」
焦臣杭不願意接這個茬,又沒法當麵駁斥嶽父。
他長久地沉默。
兩人在醫院陪了幾天床,北京的工作番五次催促,焦臣杭不得不提議返程。
鍾父病情穩定,鍾顏跟他道別。
然後,她第一次,在父親身上,見到那種膠著不舍的神情:「你們以後要一直待在北京嗎?我隻有一個女兒,還離我這麼遠。」
鍾顏非常意外。
在她的記憶中,父親永遠強大,無所不能。
她都忘了他會生病,會老,會死。
她隻能跟父親說:「我們過段時間,還會來看您的。」
返程路上,鍾顏睡一會兒醒一會兒,但她始終沒問焦臣杭,你想不想回南方。
焦臣杭想,有時候,兩個人太了解彼此,也未必就全是好事。
她很清楚他為什麼選擇留在北京,所以她乾脆,就連問都不問了。
焦臣杭突然意識到。
鍾父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很可能,也對鍾顏說過。
他勸他離婚,大概率……
也勸了自己的女兒。
航班在清晨抵達北京大興。
鍾顏迷迷糊糊醒過來,焦臣杭幫她解安全帶,忽然非常認真地,叫她:「顏顏。」
她揉眼睛:「嗯?」
「我沒有打算一直待在北京,你等等我,等我在行業裡站穩腳跟。」再之後,他回廣州繼續待在大廠也好,自己創業也好,都可以。
他赤手空拳,需要的隻是時間。
鍾顏有點茫然地望著他,不太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但她鄭重地點頭:「好。」
兩個人離開機場,各自往工作的地方去。
傍晚,回到家中。
出現了一個完全超出焦臣杭想象的狀況:
他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了北京。
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媽媽帶著他姑姑,一句招呼都不打,直接拎著行李箱,住在了他和鍾顏的臥室。
怎麼描述這種崩潰感。
焦臣杭都不敢去看鍾顏的表情,他黑著臉,一言不發把兩個人的行李箱拿出來放到客廳,將床單換了,把他和鍾顏放在床頭櫃的東西收走。
然後,跟焦母說:「今晚,去住酒店。」
焦母看他一眼:「我為什麼要去住酒店?這兒明明住得下,臥室能躺兩個人呢。你姑姑沒來過北方,我帶她來玩玩,這回估計要待得比上次久。」
姑姑,焦臣杭都被氣得忘了還有個姑姑。
焦母前頭話音落下,後頭姑姑興奮的聲音就從盥洗室傳了出來:「哎,小焦這兒東西還真全,這都是他給老婆買的嗎?」
鍾顏愣了下,反應過來,她說的是盥洗室那些瓶瓶罐罐。
焦臣杭深呼吸。
如果現在問他,你前半生,最後悔的事是什麼?
他會毫不猶豫地說:
上次送母親離開,竟然忘了改大門密碼。
焦母說:「他們的浴缸還帶按摩功能呢,晚上你試試,比酒店的都舒服。」
姑姑興奮:「真的啊?我能不能現在就試試?」
焦臣杭大步上前拉開盥洗室的門,拽住姑姑,冷聲:「出來。」
姑姑:「哎唷,小焦現在怎麼變得這麼凶。」
焦臣杭無意多說:「你動架子上的東西了?」
姑姑:「我就是試試……」
焦臣杭:「你試了哪幾瓶?」
姑姑報了幾個名字。
焦臣杭板著臉,一言不發進盥洗室,出來,將她說的那幾個名字抱在懷中,硬塞給她:「拿著,帶走。」
都是鍾顏用過的護膚品。
大牌,開了封,餘量都不少,有些是一半,有些還剩分之二。
姑姑愣了下,到這份兒上,傻子也該反應過來。
她有點不高興:「你兒子好像不歡迎我們?這是嫌棄我們呢。」
焦母抱著手,意有所指:「那畢竟是人家媳婦的東西嘛。」
姑姑朝著一直沒吭聲的鍾顏看過去。
鍾顏茫然地轉過來。
從進門起,她就在狀況外。
她長這麼大,從沒遇見過這種事,實在太超出她認知範圍,她有點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鍾家雖然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親戚,但大家勾心鬥角,話題核心也不過是圍繞在權利和錢。
拋開他們的精致和算計,他們其實非常懂分寸,知進退。
鍾顏沒有遇到過,這麼,沒有界限感的人。
一聲不吭就到別人家裡來也算了,為什麼會直接進別人臥室,躺下。
她感到匪夷所思。
焦臣杭低頭看表,下最後通牒:「車五分鍾後到,你們現在就可以下樓,我帶你們去找酒店。」
「這就下逐客令了?」姑姑在沙發上坐下,「那我更不能走了。你媽說了,這整個房子都是你出錢租的,那讓媽媽和姑姑住幾天,怎麼了?」
焦臣杭現在總算明白過來。
他轉頭看焦母:「你特地過來找茬?」
「我兒子帶著媳婦回廣州,連我這個當媽的都不知會,還得別人告訴我,我才知道,哦,我兒子回來了。」焦母笑笑,說,「也不知道這麼些年,我是在給誰養兒子。」
焦臣杭感覺自己的忍耐值已經快要抵達極限:「鍾顏她爸高血壓昏倒了,我陪她回去看她爸。我公司項目一天都不能缺人,我總共就隻敢請四天假,您希望看到的就是,我每天不睡覺,通宵趕工作,再抽空過去問候一下您?」
焦母聽不進去。
今晚時間太晚,又正是旅遊旺季。
焦臣杭取消叫車訂單之後,想再問下酒店,發現家附近的酒店竟然都訂滿了。
他沒有辦法,隻能像上次那樣,讓鍾顏先在書房將就一宿。
但今晚,鍾顏比上次要沉默一些。
他坐在她身邊給她下單買新的護膚品,感覺到她的呼吸。
她像是在思索,想了很久,才說:「要不,我去朋友家住一段時間吧。」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隻能試探性地,提出這樣的想法。
焦臣杭身形微頓,折身望她。
鍾顏稍稍坐起來,舔舔唇,向他展開闡釋:「我,我可以去住我發小那兒……他在北京有好幾套房子,應該是閒置的。」
焦臣杭回憶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她說的「發小」,應該是趙辭樹,或者謝長晝。
中學時,她就跟這兩人關係最好。
坦白講,焦臣杭不是很能接受,他的妻子,婚後,住在另一個男人家裡。
哪怕這個男人對她沒有企圖,甚至這個男人連人都不在北京。
焦臣杭嘆息:「我明天去訂酒店,我跟你一起過去,我們先在酒店住幾天,好不好?」
「可是……」這附近酒店很貴,焦臣杭又不肯讓她出錢。
鍾顏說,「不知道要住多久。」
如果時間很長,那還不如,直接住到謝長晝那兒去。
「可是,你住到朋友家。」焦臣杭不放心,輕捏捏她的臉,「會讓我覺得,是我沒有照顧好你。」
「不會的。」鍾顏垂眼,「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反正,如果她站在他那個位置,也沒法把這事兒處理得更好。
她完全、一點點,應付這種人的經驗,都沒有。
焦臣杭低頭口勿她臉頰,月匈口發悶。
他想到,幾個月前,畢業季,他本來打算再換一次房子,結果被鍾顏製止了。
他當時奇怪,問她:「你不是想換更大一點的住處?我轉正了,有漲一點點薪水。」
鍾顏糾結:「可是現在這個地方,我們隻住了半年。退租的話,就收不回押金了。」
焦臣杭笑起來:「你還考慮這個?」
「對啊,這個兩居,你一萬五租的嘛。」雖然不是她付錢,但鍾顏有印象,「那如果房東不退押金,我們就白白損失了一萬五。」
焦臣杭一直覺得她對錢沒概念,在過去,五萬,僅僅是鍾顏的一點點零花錢。
他就樂了,笑著問她:「你現在覺得,一萬五,可以做什麼?」
她想了很久,說:「可以買很多很多茉莉。」
她說得也沒錯。
房子最後還是沒有換,那天晚上,他給她買了一屋子茉莉,擺滿整個陽台。
但是,她本來,可以做一個,不知道這些事的人。
焦臣杭沒答應她的提議。
翌日,附近的酒店仍然人滿為患,他乾脆在附近,給焦母和姑姑短租了一間新的一居。
他沒給兩人思考的餘地,直接連人帶箱子放到了車上。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改大門密碼。
然後扔了一部分床品,換上新的。
焦母並沒有因此善罷甘休。
之後的每個周末,她都會以各種理由,上門,要求見麵,或一起吃飯。
偏偏周末,焦臣杭和鍾顏一般都在家,就連反駁的理由都很難找。
四個人一起吃飯,氣氛總是很奇怪。
這次來北京,焦母的態度較之上次發生了相當微妙的變化,自從知道了有那份婚前協議,她對兒媳婦就變得非常不客氣。
飯桌上,姑姑問:「小焦的媳婦在做什麼?」
焦母就接嘴:「她在油畫館。」
姑姑又問:「聽起來好高大上的樣子,我去油畫館參觀,可以找你做向導嗎?」
鍾顏搖頭:「我是策展人,如果有畫展要開在油畫館,是我來負責整體布局。但向導,我沒有做過。」
焦母插嘴:「沒關係,不會你可以學啊。」
焦臣杭摔了碗。
每一頓飯都不歡而散。
進入下半年,焦臣杭變得非常忙碌。
他跟母親私下聊過很多次,但兩人的想法始終無法達成統一,最過分的一次,她鬧到公司裡。
焦臣杭氣到頭疼,轉頭才知道,她也去油畫館找過很多次鍾顏。
但焦母找鍾顏做什麼、期間兩人說過什麼話,鍾顏從沒有告訴過他。
鍾顏,有很多事情,沒有對他說。
生活節奏被母親打亂之後,他時不時就要抽出空去處理下焦母搞出來的問題,但事實上他和鍾顏,有很長時間沒有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焦臣杭忽然覺得,問題比他想象中棘手。
他破天荒地,問出這樣的問題:「您很想看到我們離婚嗎?」
焦母給出的回復是:「她這樣家庭出來的女孩,確實難搞。你現在也沒那麼缺錢,她又給不了小家什麼經濟支持,不如換一個開銷小又聽話的。」
「你聽著。」焦臣杭打斷她,平靜地說,「如果我和鍾顏分開了,我不會再跟任何人結婚。」
焦臣杭說這話的時候,很難說自己到底是認真的,還是隻是震懾一下母親。
但焦母好像終於找到了爆發點,跟他大吵一架。
從這天起,兩個人的生活變得亂七八糟——
或許,亂七八糟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變成了常態。
焦臣杭沒辦法集中精力工作,鍾顏也總是在上班途中被打斷。
八月,原定在初秋的婚禮不得不推遲。
鍾顏的父母聽說這個消息,非常高興。
在他們看來,隻要還沒對外公開,一切就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鍾母表麵遺憾,主動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鍾顏在電話裡沒有直說:「就是……太冷了,我想等夏天再辦婚禮。」
北方初秋降溫沒那麼快,廣州則更晚。
這一聽就是個借口,鍾父鍾母心裡暗喜,欣然前往北京看望女兒,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後毫不意外地,在他們家中撞見焦母。
小行星撞擊地球,兩家父母鬧得不可開交。
當晚,焦臣杭第無數次,想——
逃走吧,帶著鍾顏逃走吧。
或者,要不,他們去月球上生活。
幾個人,一開始是吵架,後來不知怎麼動起了手。
焦母罵人的用詞令人感到聞所未聞,鍾父鍾母在「直白吵架」這件事上並不擅長,當夜鍾父回到酒店,血壓又飆起來,淩晨專車送往協和。
鍾顏這次去陪床,沒有叫焦臣杭。
焦臣杭主動找她,每次都被她平靜地推開:「你去工作吧,這裡有我就夠了,很多人看著爸爸呢,他不會有事的。」
她好像變得突然不需要他。
焦臣杭想到。
焦母背著他,也去油畫館,找過鍾顏。
那麼,那些用來罵鍾顏父母的話,是不是很早,就對鍾顏說過?
焦臣杭想問她。
可是她似乎連跟他談話的精力都不再有,她沉默的時間比過去長,偶爾對著他露出茫然的表情,他問怎麼了,她又搖頭。
哪怕鍾顏說不需要,焦臣杭還是每天都去醫院找她。
鍾顏的精神沒有過去好,聽他說話,總是聽到一半就開始發呆,他說什麼,她似乎不太能聽進去。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這場鬧劇,終結在九月底。
北京楓葉一夜間全黃了,大片大片地飄落。
一個金黃色的,非常尋常的午後,鍾顏送走父母,焦臣杭接她去看一場畫展,她站在門口,忽然說:「我們要不要分開一段時間。」
焦臣杭以為自己聽錯,人群之中,他低頭到她耳邊:「什麼?」
鍾顏沉默一下,停下腳步。
她轉過來看他,注視他的眼睛,很平靜地道:「阿杭,跟你在一起的這些時間,我很開心。但是,我好像……」
她微頓,說:「離我想過的生活,越來越遠了。」
焦臣杭恍惚了一下。
鍾顏應該是什麼樣呢,天之驕女,穿吊帶的紅色長裙,背著畫板,在異國街頭自由地流浪。
「鍾顏。」他突然就什麼都說不出來。
嗓子發澀,他一遍遍叫她,「鍾顏,顏顏。」
這一次,鍾顏沒有回應他。
關於那天——
或者說,那天之後,接下來一段時間的記憶,焦臣杭都有些記不清楚。
那年很多記憶像是被放進了匣子,他不願意想起來。
不知道最後自己跟鍾顏說了什麼話,如何跟她的家人談判,後來的後來,又是怎麼送她走。
他記得的隻有,第二年,公司項目外派他去美國,他告訴母親自己不再回來了,焦母歇斯底裡,他平靜地轉身離開。
他也記得,他把結婚證和離婚證都放在了最重要的文件袋裡,後來隻身去往紐約,什麼也沒拿,隻拿走了這個牛皮紙袋。
那裡麵,裝著有他的簽證、身份證、畢業學位證、成績單,結婚離婚證,以及一份,已經作廢的婚前協議。
他半生的記憶都在這裡。
再後來。
代步軟件剛在國外興起那年,合夥人拉著他創業。
對方是他大學同學,畢業五六年,風華正茂的年紀。
站在紐約街頭,興奮地轉過來看他:
「臣杭,你知道一個普通的中國人,財富自由,需要多少錢嗎?四千萬!有了四千萬本金,隻要不做特別離譜的投資,很容易就能靠被動收入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停頓一下,他說:「但是你知道我們這個公司做起來之後,咱倆能有多少錢嗎?四個億——不,不止四個億!我們倆會有很多『四個億』!」
焦臣杭微笑著看他,並不搭腔。
有錢到了某個程度,錢就會失去概念,變成一個賬戶裡的數字——這件事,很早之前,他就在鍾顏身上見識過。
「你怎麼一點都不高興。」合夥人故意板起臉,「這難道不值得興奮嗎?你有了錢,就可以去你羞辱你的前妻,焦,振奮一點!」
焦臣杭笑起來。
風吹動額前碎發,他徐徐開口,聲線清澈:「我前妻的家族,在廣州和香港、澳門,有近百年的積澱。你站在碼頭邊上數,出海十艘輪渡,裡頭一定有至少五艘,是她家生產的。」
合夥人靜默。
「所以。」焦臣杭望著夜幕下的曼哈頓市,視線開闊,襯衫衣擺被風鼓動。
他沉默一陣,說,「這不是四個億能解決的問題。」
合夥人愣了好久,遲緩地反應過來:「什麼……」
在此之前,他隻知道焦臣杭有個家境還不錯、跟他離了婚的前妻,焦臣杭對此諱莫如深,他也很少問,以為就是富家千金看不起窮小子的故事,結果富家千金竟然有錢到這種地步,跟他們完全不在一個階級。
他不能理解:「那你跟她離什麼婚啊!有這種老婆,不是應該無論如何都死拖著她不跟她離麼?你還創什麼業,就算要離,也該要一筆天價分手費啊,你現在這……」
「因為青春很寶貴。」焦臣杭低聲打斷,為頓了頓,輕聲,「離開我,她會過得比較好。」
不用應付沒完沒了的婆婆。
不會因為先生的家庭,在別人麵前丟臉。
不必為了照顧他,缺席小姐妹們的聚會。
離開他,她就可以回到雲端,回到原原本本,屬於她的,公主的生活中去。
中間有很多年,焦臣杭沒再聽到任何跟「鍾顏」有關的信息。
與其說看不到,不如說,他不敢看。
他還留著鍾顏所有的社交賬號,但他完全不敢碰。他沒辦法若無其事,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直到他在異國的土地,遇到孟昭。
半夜出門買藥,回家的路上,孟昭哭了一路。
說心裡完全不受觸動也是假的,焦臣杭思維混沌,第二天這群學生離開,他猝不及防,毫無征兆地病倒。
明明沒吹風沒喝冷水,他突然高燒不退一整天。
到了第二晚黃昏,嚇人的體溫才降下去。
大病一場,高燒醒來,家中空盪盪。
他出了汗,女友幫他找衣服來換,在衣櫃中,翻出一件舊襯衫。
她好奇:「這衣服看起來質量很好的樣子,怎麼沒見你穿過?」
「舊襯衫,背後是有刺繡的。」焦臣杭翻過來給她看,經年累月,那些暗紋絲毫沒有褪色,藤蘿的一側被他勾壞了,他說,「在美國,也找不到師傅修補,就一直放著了。」
Sarah很仔細地盯著看了一會兒,才看出端倪。
她一麵驚嘆於這漂亮的刺繡,一麵又感到可惜:「怎麼勾壞了啊,這麼漂亮的衣服。」
焦臣杭忽然非常難過。
有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的燒並沒有退,混混沌沌的,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把鍾顏送他的襯衫弄壞。
他沉默很久,啞聲:「Sarah。」
「嗯?」
「我們分手吧。」
女友放下襯衫,「焦臣杭,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他聲音發啞,忽然有些說不下去,「對不起。」
「焦臣杭,跟我分手以後,你不會再遇到像我這麼喜歡你的人了。」女友近乎悲憫地看著他,說,「你隻會遇到像你一樣,心裡永遠藏著一個人,像木偶一樣遊走在世界上,但又不得不悲慘地跟自己不喜歡的人戀愛、結婚、生子的人。」
「不會了。」他苦笑,「我一個人,也很好。」
那個,他最愛的人,今生今世,已經永遠地錯過了。
剩下的人,他選誰,都是一樣寂寞。
不如一個人過。
二零一八年冬,焦臣杭談一筆合作,再一次,回到中國廣州。
距離離開這裡,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歲月如此漫長,他在合作方家中,很不經意地,看到一副熟悉的油畫。
那瞬間,萬千情緒湧上心頭,他猝不及防,被推進回憶的深海。
他仰著頭,站在書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副畫作吸走。
右下角落款:
ZhongYan。
二〇〇八年作。
它叫《綠鏽》。
合作方為他介紹家中布置,走出去一段路,見他還站在原地發愣。
於是走回來,主動問:「怎麼小焦,你對這畫有興趣?」
「這畫。」焦臣杭難以移開目光,思緒被海嘯般的回憶擠壓,嘴上仍然隻是說,「很特別。」
「這畫啊,我一個老領導,他朋友家的姑娘畫的。」都好久以前的事兒了,他也沒避諱,笑道,「你說畫得多好,那倒也沒有,當時我就是想著,順手做這麼個人情嘛。能搭上我老領導的線,多不容易,你說是不是?」
焦臣杭沉吟一陣,沒說什麼,沉默好一會兒,問:「這幅畫,可以割愛給我嗎?」
合作方有點意外:「啊?你想要這個啊?」
「您當時是多少錢購入的?」焦臣杭低聲問,「這麼多年過去,畫應該也升值了,十倍八倍,都是應該的。」
「倒也不是錢的問題。」合作方有點為難,「但這畫,是我老領導他朋友的……」
他轉頭,對上焦臣杭的身影,話語一頓。
突然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書房內寂靜無聲,暖白的頂燈從高處投射而下,焦臣杭站在灰色的牆麵之前,長身玉立,麵對著巨大的畫框。
有那麼一個瞬間,合作方覺得自己眼花,他被這位年輕的技術總裁身上散發出來的巨大的孤獨感所感染,仿佛獨釣寒江雪,全世界隻剩他一個人。
他心中浮現一個荒唐的猜測。
下一秒,隻聽焦臣杭又開口道:「畫的主人,現在在做什麼呢?」
這問題問得已經近乎露骨,合作方猜不準焦臣杭和鍾顏是什麼關係。
他們曾經是戀人嗎?或者,老同學,老朋友?焦臣杭是否曾長久地暗戀一位天之驕女,窮盡一生,未能朝她靠近一步?
合作方在心中嘆氣,說道:「那不就新聞上說的嘛,剛結婚,聯姻,跟一個巨富的次子在一起了。他們夫妻倆關係應該挺不錯的吧,結婚幾個月了,還經常被拍到一起出入各種畫展,手挽手的,也不像擺拍。」
微頓,他試探似的,故作無意道:「總之他們過的,不是我們這種人的生活。」
焦臣杭長久地立在畫前,每句話都好似聽進去了,又好似沒有聽進去。
她過的不是他的生活,她現在過的是什麼生活呢?
她有沒有過上,她最想要的生活?
焦臣杭離開廣州時,除去隨身的行李箱,托運的包裹中,還多了一副八百萬贖回的舊畫。
飛機顛簸著穿透雲層,他抵擋不住困意,睡過去。
夢中回到遙遠的二十歲,他下了課,拎著凍奶茶,穿過北大百年樹木搖曳的樹影,騎車去美院找鍾顏。
單車停在門口,空盪盪的畫室裡,隻有她待到最後。
明明是畫沒畫完,但見到他,她還是要哼哼唧唧地撒嬌:「你怎麼現在才來,人都走完了。我好像一個等在幼兒園門口沒人要的小孩,你是壞家長。」
他笑意飛揚,親昵地輕拍她的腦袋:「我錯了,下次我一定早點來。」
他坐在窗邊陪她完成畫作,注意到她貼在畫板左上角的標簽。
她的字相當娟秀容易辨認,白底黑字,寥寥幾筆,是這幅畫的名字:
《綠鏽》。
他覺得奇怪:「你畫的不是個少女?為什麼要取這樣的名字。」
「不知道。我畫畫的時候,腦子裡一直有句歌詞在回盪,它形容人眼淚像『綠色的鏽』,我覺得好特別……你聽沒聽過?那個旋律是……咳,我唱給你聽。」
她停頓一下,給他唱了一小段。
鍾顏生在香港,用粵語唱歌毫無壓力,音調柔和婉轉,在空曠的畫室中溫柔地回盪。
焦臣杭之前沒聽過她唱歌,新鮮極了,沒想到這樣好聽,突然間連眼睛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他望著她白淨麵龐,一時間,幾乎陷入進她眼睛裡去。
明明無聲,但他內心熱烈,充盈。
一生就這一次癡迷。
夕陽西下,碎金般的陽光在教室地板上流動。
她的臉頰又沾到了油彩,他扣住她的下巴,在夢裡,低頭口勿上去。
莊周深口勿蝴蝶,唇齒相碰的瞬間,一切化作餘光之外流散的光點。
在幻覺之外的世界裡,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焦臣杭醒過來。
飛機穿過百尺高空,舷窗外寒星高懸,白色的雲朵一團團。
巨大的孤獨感潮水般將他包裹,他混混沌沌地,腦海中,又響起當年空曠的教室中,她哼的調子。
「……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
卻記得她/教你差點喪命
是創傷太重/或覺悟太輕/使你不懂釋放/怨懟的根性
但浮遊在生活亂流/新生你也必須接受
……
渡日月穿山水/還在恨/那誰
誰無堅不摧/摧毀的廢墟/一早變做滿山青翠
若舊夢/不堪追/就別問/那誰
……」
焦臣杭想到,其實早在十年前那個和煦的春日,他就想跟鍾顏說:
「我沒有穿過這麼好的襯衫,但我會為你,非常努力。」
這麼多年,走到這裡。
到頭來,他沒能為她千千萬萬遍,最後可以做的,竟然隻是在心裡想。
想,多感謝鍾顏來過他的生命,真正和她這樣的一個人相愛過,就會知道,世界上的確有一些東西,跟塵土裡的生活,是不一樣的。
是高懸在天空中的,美好的,珍貴的。
隻不過也從來從來,是不能屬於他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