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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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成貴在回韓王村的一路上別提心情有多鬱悶了。一方麵,他明白羅隊長半句錯話都沒說,如果自己是羅隊長,也隻能說那樣一些話,也肯定除了相陪著匯報者著急上火唉聲嘆氣,再就是一籌莫展徒喚奈何。另一方麵,又因羅隊長將話說得過於冷靜過於直白而大為不快。理是那麼個理,但話可以不那麼明說嘛!乾嗎非那麼明說呢?其實,他走在進山的半路上,就已經估計到注定是白去一遭了。一年十二個月,幾乎月月有我們的好同誌、好戰友、好鄉親乃至優秀的抗日運動領導者落入敵人魔爪。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幾個,有時是一批,即使明知他們還沒被敵人殘酷地殺害,那也隻有乾著急啊!何況,敵人往往以我們被捕的親愛的同誌、戰友、鄉親和領導者為誘餌,布下陷阱,單等我們的營救人員往圈套裡鑽。稍有點兒大局意識,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啊!每有一個自己人落入魔爪,便找到我們的武工隊或正規部隊要主張的話,那不簡直是兒童般幼稚的行為嗎?再者說了,王文琪不是黨員,算不上是好同誌;不是對敵戰鬥成員,算不上是好戰友;更不是抗日運動的什麼領導。就目前而言,往最好了說也隻不過是韓王村一個好鄉親。即使在這一點上,也不是每一個韓王村人都認為他是好鄉親。不錯,他救了韓柱兒一命,也使一些孩子免受鬼子的傷害,但他在萬惡的鬼子麵前那種種可以說是下賤之極的表現,卻是某些鄉親們打心眼裡嫌惡的。他教孩子們唱日語歌尤其是用日語唱日本歌,更是某些鄉親們所難以接受的事。特別是那些有親人被鬼子殺害的人,背地裡已開始叫他「漢奸王」了,他自己不知道而已。因為這麼樣一個人被鬼子客客氣氣地「請」到縣城裡去了,還沒有什麼消息從縣城傳出,預兆著鬼子將要把他殺害了,自己作為韓王村地下黨支部的支書,風風火火地急走了一天進到山裡,找到武工隊隊長,逼著似的非要求武工隊隊長當麵給出主張,實在是小題大做、強人所難嘛!但即使理解羅隊長半句錯話都沒說,他心裡的不快卻難以消除,實際上,他是希望羅隊長用另外一些話騙他,比如羅隊長完全可以這麼說——成貴啊,大老遠地進到山裡來,辛苦了!你放心回去,我會派武工隊員混入縣城去打探情況的。如果鬼子並沒有殺害王文琪的打算,還則罷了。如果有,咱們武工隊一定要想方設法地營救他!他是受過邊區正規部隊首長口頭嘉獎的人,咱們怎麼能不營救他呢?或說——成貴啊,你放心回去,情況我一定及時地鄭重地向咱們正規部隊的首長匯報,如果王文琪的生命確實危在旦夕,那具體怎麼個營救法,要按首長們的作戰方案去執行。早就該教訓教訓池田那老鬼子了,說不定首長們意見統一了,咱們就對縣城來一次突襲,一舉將鬼子都消滅了,將池田那老鬼子活捉了,開公審大會,就地槍決……

哪怕他看出來了聽出來了羅隊長明明是在哄騙自己,給自己一種心理安慰,那也不枉自己從天蒙蒙亮走到天黑進山一次啊!

偏偏,羅隊長是個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一向不打誑語,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的人,結果使韓成貴有了一種類似自討沒趣的委屈感。

他回到韓王村時,天自然又黑了。他女人告訴他,那些孩子們的父母來過幾次了,都為的是向他探聽王文琪的安危。

他沒好氣地說我和大家一樣住在村裡,又不是住在縣城,我哪裡會知道呢?

他女人又告訴他,韓大娘也來過幾次了,也許有些人還聚在韓大娘家裡等他回來。他女人知道他是在黨的人,也知道在群眾和武工隊之間,他是個重要角色。但那女人明智得很,從沒捅破過窗戶紙。

韓成貴二話沒說,喝了一瓢涼水,抓起一個窩頭,邊吃邊就來到了韓大娘家。進門後,見該聚一塊兒的人都聚一塊兒了。他三口兩口吃光窩頭,立刻說起了和羅隊長談話的內容。沒按實際情況說。覺得若按實際情況說,大家心裡八成也會鬱悶起來。他是按自己所希望的那樣來「傳達」羅隊長的話的。他雖然也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但有些時候,有些情況之下,比羅隊長說話活泛多了。

大家聽了他的「傳達」,一個個像吃了定心丸,雖然心情還是無法完全穩定,卻畢竟不再是那種坐立不安的心情了。韓王村是有幾個人死在鬼子的刀槍之下的,但罪惡不是藤野那個班的鬼子犯下的,而是之前駐紮在那座炮樓裡的鬼子犯下的。藤野那班的鬼子們接手炮樓以後,他的戰刀尚未染過中國人的血,他那個班的鬼子尚未槍殺過中國人。在別處殺害沒殺害無法知道,殺害過多少也無法弄清楚,但自從來到華北這一處地方,進駐了那一座炮樓,一年多的時間裡還沒有。或者也可以說,還沒顧得上大開殺戒。人的心理是這樣的,親人一旦被殺害了,死人無法復活,悲痛一陣子,漸漸那悲痛就化作了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又漸漸地,悲痛被仇恨替代了。而悲痛是令人夜不能寐的,擔心也是令人無法成眠的。但仇恨卻不是那樣。仇恨恰恰相反。人心裡一旦仇恨滿滿,反而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實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正是有仇必報、十年未晚的「境界」。可如果親人不是眼睜睜地看著被殺死了,而是被押往狼窩虎穴了,那種不安那種擔心,是比悲痛更折磨人的。那是對人性最柔軟處「實行」的一種酷刑。雖然王文琪不是在韓大娘家那些人中任何一個人的親人,但他在村裡一向待人真誠,樂於助人,並且一向對鄉親們溫良恭敬,很有人緣。說他是一位好鄉親,那是符合實際的。對在韓大娘家那些人而言,尤其是好鄉親。羅隊長都當著大家的麵吸收他為「內部人」了,那還不是好鄉親嗎?他們與那些心裡暗生著對王文琪的鄙視的人對他的看法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這些「內部人」都知道,王文琪那些被某些鄉親所嫌惡所鄙視的做法,是經過一級級批準的。而且兩天前的事實也證明了,十幾個剛剛唱罷《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孩子,因為會用日語唱歌,哄得鬼子開心,居然一個也沒受傷害,是多大的幸運啊!盡管藤野們那天是沖王文琪來的,但若看著中國孩子突然惡性大發,戰刀劈一個,刺刀挑一個,開槍打死一個,對於他們那還不是兒戲般的事嗎?他們以「內部人」看待「內部人」的眼光看待王文琪,於一般鄉親感情之外,自然又多了份特殊感情。受兩種感情的壓迫,就都覺得如同自己一個親人落入虎口了,不擔心是不可能的。一個個眼睛紅腫,分明的連續兩夜都沒睡好。聽了韓成貴的「傳達」,都吃了顆定心丸。倒也不是一點兒都不擔心了,而是擔心小了。起碼,認為王文琪的命是有保障了。於是很快也就紛紛散去,各自回家補覺。

韓成貴回到家裡卻徹夜未眠,翻過來掉過去的,一合眼就見王文琪在被鬼子用酷刑折磨,逼他出賣「內部人」。遍體鱗傷的王文琪則痛苦哀號不止,就要經受不住拷打了。結果驚醒了。驚醒之後,大睜雙眼,那可怕的情形也同樣在眼前浮現,耳旁仍有聲聲哀號回響。

一夜噩夢連連的韓成貴,第二天上午誰也沒告訴,悄悄進了縣城。他要獨自打探一下王文琪的處境。他並沒去找在縣城裡的地下關係,怕引起特務們的注意,而是向一些三教九流的熟人打探。他年輕時曾在飯館當過跑堂,結交下了五行八作的朋友。但從朋友們口中一無所獲,都說沒聽到過任何關於他的親戚王文琪的事。他看得出,他們並沒騙他。這就令他更替王文琪擔心了——也許從村裡押走王文琪不是鬼子的一般行動,而是「特高科」的行動。他那些朋友,大抵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連他們都一無所知,足見那行動的保密程度啊!而被「特高科」帶走的中國人,竟然活下來的幾乎沒有。往往再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也不僅是替王文琪的生死萬分擔心,也是替自己及村裡「內部人」們接下來的安危提心吊膽。倘王文琪經不住酷刑招了,那麼鬼子第二次到韓王村去抓的人,首先必是他韓成貴無疑啊!

一無所獲的韓成貴回到村裡,對自己悄悄進了縣城一次的事守口如瓶,沒跟任何人說。一無所獲,有什麼可說的呢?說了,還不是陡增別人的不安和鬱悶,所以也就隻有自己一人繼續受那份兒不安和鬱悶的折磨。

又一天過去了,王文琪沒回到村裡。

又兩天三天四天過去了,王文琪仍沒回到村裡。

韓成貴帶回來的那顆「定心丸」,其鎮定的效力漸漸在人們心裡消化掉了,失效了。人心於是起了變化,替王文琪的擔心快沒了,一部分一部分地轉變成對他這個人的猜疑了。猜疑既生,則是越猜疑點越多。是啊,他在日本十來年,說是求學,誰知他究竟在日本成了什麼人啊!他被押到炮樓裡去,那對別人是九死一生之事,為什麼他就能安然無恙地離開呢?他說他跟藤野那廝隻不過說了些什麼什麼,可究竟說的是什麼,別人也沒法搞清楚啊!為什麼藤野信任於他?僅僅因為他在日本待過,日語說得好嗎?為什麼此次被鬼子客客氣氣地「請」到縣城去那麼多天,連點兒關於他的消息都沒從縣城裡傳出過?

一種惶惶不安的氣氛已在村裡蔓延,全村籠罩在不祥之中。許多人預料某一天鬼子會突然撲入村子,王文琪自然也跟回來了,狐假虎威地帶領鬼子抓這個抓那個……

連韓成貴也是如此了。

然而孩子們心裡卻隻有替他們的老師擔心,沒有什麼猜疑。孩子畢竟是孩子,不諳大人們因被偽裝蒙蔽所歷的危險,也不諳暴力四伏、血腥遍地之年代大人心理的復雜和叵測。他們白天經常聚在村口張望,有的還爬上樹,久待在樹上眺望,想要望到老師回村的身影。

第六天晌午,孩子們慌慌張張地跑進村向大人們報信兒——又有鬼子們的幾輛摩托向本村駛來了!

韓成貴就挨家挨戶告誡「內部人」們緊急隱蔽。向村外跑是來不及了。一眼能望到幾裡地外的平原野地上,跑也沒處跑藏也沒處藏啊。說隱蔽,其實也就是貓在自家屋裡或附近挖的秘洞裡而已。

韓成貴自己剛剛貓起來,鬼子的摩托隊已進了村。他們和來「請」走王文琪時一樣,一直將摩托開至王家院落外。藤野仍在鬼子兵之中,也仍坐在摩托車車鬥裡,王文琪坐在另一輛摩托車的車鬥裡。該緊急隱蔽的隱蔽起來了。一時沒顧上東躲西藏的,或自認為不至於被懷疑是危險抗日分子的,見鬼子們的來勢並無搜捕的架勢,而且來的不多,便陸續壯著膽子跟到了王家院落前,一個緊挨一個站成一堆遠遠觀望。他們那麼做,是出於一種安全感的促使。好比非洲大草原上食草類動物的種群,當獅豹出現都本能地聚攏那樣。事實上那也是明智之舉,因為如果一戶戶被堵在家裡,麵臨的危險更大,被殺害的概率也更高。

他們看到,藤野先下了車鬥,然後以特紳士的手勢將王文琪請下了車鬥。再後,啪地雙腿並攏,對王文琪敬了一個極標準的軍禮,一轉身旁若無人地又上了車鬥。而摩托車一輛緊跟一輛調轉車頭,片刻未停地離開了。

王家門樓歪斜、台階坍塌的院落前,於是隻留下了孤單單的王文琪一人。

村人們遠遠望著他。

他也不知所措地望著村人們。

村人們都不敢上前跟他說話了。

孩子們也從各家聚攏來了,也遠遠地呆望著他,不敢上前和他說話了。

他右手緩緩舉了起來,分明是在向大家打招呼。

大人孩子,沒有一個也舉手向他打招呼的。

他那隻舉起來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緩緩地垂下了,仿佛被看不見的繩索往下拽,仿佛不情願垂下,卻又扛不過那看不見的繩索往下拽的力道。

他一轉身快步進入院落裡去了。

大人孩子一個個滿腹狐疑地散了。

不一會兒,韓成貴也進入了王家的院落,腳步輕輕地走到王文琪住的那間小角屋門外,乾咳了一聲。

王文琪在屋裡說:「聽出你是誰了,進來吧。」

一種大鬱悶著的語調。

韓成貴進了屋,見王文琪低著頭呆坐在炕沿,旁邊放著一卷白布。

韓成貴說:「回來了?」

王文琪抬頭呆看著他,不說話,那意思是——這不明擺著的事嘛!

韓成貴又說:「你怎麼把自己變成了這副樣子?」

王文琪從頭上抓下軍帽,往炕上一摔。接著雙手交替褪下手套,也摔在炕上。

韓成貴皺眉道:「聾啦?」

王文琪這才惱火地說:「你問的廢話!難道會是我向鬼子死乞白賴非要到不可呀?池田那老鬼子非給我,還逼我在回來之前穿上,我有什麼辦法?」

韓成貴被反問得也一時說不出話。

王文琪恨恨地又補充了幾句:「我一個人被押到了虎口裡,滿眼看見的全是鬼子。我看池田那老鬼子笑裡都藏著刀,彬彬有禮、和顏悅色地說話時,眼神兒裡都透著殺氣。我不是英雄好漢,我骨子裡是貪生怕死之徒。在那麼一種情況之下,我每一天的分分秒秒都如同是在刀尖上挨過的,連裝也裝不出一分英雄好漢的樣子。還不是他要我怎麼樣,我就隻有俯首彎月要、奴顏婢膝地怎麼樣嗎?」

韓成貴也默默坐在炕沿,卷了一支煙遞給王文琪。王文琪吸過幾年煙的,後來戒了。即使在吸煙的那幾年裡,也從沒吸過農村漢子吸的葉子煙。但他猶豫一下,接了過去。

韓成貴也為自己默默卷了一支煙。

二人都吸著煙後,韓成貴垂下目光,望著地麵說:「匯報匯報吧。」

王文琪犯了倔勁兒,頂撞道:「沒他媽什麼可匯報的。」

韓成貴猛一抬頭,轉臉看他,見他也正惱火地瞪著自己,嚴肅地問:「你拒絕匯報嗎?」

二人互瞪了一陣,王文琪低下了頭,語氣順從了:「你倒是要聽我匯報些什麼啊?」

韓成貴一點兒沒變嚴肅的口口勿,審訊般地說:「把你到了縣城以後的一切經過,一五一十地都匯報給我聽!」

王文琪沉默良久,終於開口匯報了起來……

他的說法是:在敵人進行那次掃盪時,藤野向池田報告了韓王村有他王文琪這麼一個非同一般的中國人,可以經過進一步考驗之後,培養成值得他們日軍特別信任,而又特別能為日軍服務的人。

韓成貴問是藤野那廝對你說的。

王文琪搖頭。

韓成貴又問那你怎麼知道。

王文琪說他推測肯定是那樣。

韓成貴說你的推測隻不過是你的推測,別那麼肯定。

王文琪又惱火了,也又頂撞道:「你如果不許我說我的推測,那我就沒法匯報了,也根本匯報不清楚!」

韓成貴又卷了一支煙遞給他,替他點著後,用肩頭撞了他一下,緩和了口氣說:「你別跟我抬槓嘛!我來聽你匯報匯報,這可是為你好。你想啊,鬼子用摩托車將你接到縣城裡去,一去六天,今天又是鬼子用摩托車將你送回來的,而且藤野那廝還向你敬軍禮,而且你變成了這樣子,許多鄉親都看見了,許多孩子也看見了。你是聰明人,他們心裡會怎麼想,不必我說你也明白吧?如果你沒做對不起中國人良心的事,那就得有個人替你把鄉親們內心裡的種種猜疑消除了吧?靠你自己去消除的話,你有幾張嘴呢?由你自己去消除,誰又信呢?那就莫如由我聽了你的匯報後替你去消除。當然,首先你得老老實實地向我匯報,並且,得能讓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對不?」

王文琪固執地說,他的匯報必須加入他的推測、判斷,否則,不僅韓成貴肯定會聽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是沒法說明白的。

韓成貴愣了愣,強調說那你得這麼匯報給我聽,你得把你的推測、判斷和實際發生的事嚴格區別開。哪些是你的推測和判斷,你要預先來個聲明。

王文琪問:講後聲明就不行?

韓成貴不耐煩地說,叫你別跟我抬槓,你還非跟我抬槓!講後聲明當然也行啦。

王文琪就說,剛開始匯報的,是他的推測。信不信,隻能隨你了。

韓成貴沒表示信,也沒表示不信,隻催促他接著往下講。

王文琪問:「你認為藤野那廝他為什麼要向池田老鬼子報告我這個人?」

韓成貴想了想,搖頭。

王文琪說:「那廝是個軍官迷,做夢都想在他們日本發動的這場侵華戰爭中多立戰功,月匈前掛滿勛章,以軍官的身份回國返鄉。他對自己來到中國四五年了仍是個小軍曹,別提有多沮喪了。他曾在炮樓裡跟我說過這麼一句話:『我討厭炮樓像討厭活棺材。』據守炮樓的日軍是基本上沒有提拔機會的,他的話暴露了他強烈的爬升欲望。那麼,想要爬升隻剩下了一種選擇——引起長官的注意。於是,我就成了他引起長官注意的事。以上,是我根據我的推測所進行的分析、判斷。你認為我的判斷有道理嗎?」

韓成貴不置可否地說:「咱不管他們鬼子之間的鬼事,你快講你那六天是怎麼過來的!」

按王文琪的說法是,池田老鬼子在掃盪中從馬上跌落了一次,將月要扭傷了。他被押到縣城後,池田先是命他給自己治月要。

韓成貴問:「你又想說,是藤野那廝向老鬼子池田舉薦的你,而這是你的推測對不對?」

王文琪說:「對。肯定就這麼回事啊。要不沒法解釋了。我在炮樓裡為藤野那廝按摩過嘛!」

韓成貴忍不住又問:「縣城裡有日本軍醫,他有什麼必要非派鬼子兵騎摩托將你押到縣城去?」

王文琪說:「這你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在日本民間,也是很信服中國的中醫的。但在日本軍隊裡,軍醫差不多都是畢業於軍醫學院的。而日本維新以後,醫學院裡逐漸形成了鄙視中醫、崇尚西醫的偏見。尤其軍醫學院,所開的課程全是西醫課程。所以他們日本的軍醫,幾乎沒有中醫治療能力。而治療月要扭傷,要按西醫的方法,得用夾板將月要部夾住,還得終日仰麵朝天臥床不動,一天服幾次西藥丸。少說半個月才能拆夾板,拆了夾板也不會就行動自如了。而且,估計半年一年內是騎不了馬的。池田那老鬼子,哪兒能接受這麼一套治療方法呢?治療肢體扭傷,咱們中醫有訣竅。按摩加上敷膏藥,見效快,愈後情況好。可他們的鬼子軍醫不行啊!請縣城裡的中醫吧,老鬼子又防戒心極大,唯恐遭到咱們中國人暗算。所以嘛,藤野那廝一舉薦,他當然就同意囉!」

韓成貴眯起眼,又轉臉看王文琪。

王文琪也轉臉看他,也坦然而期待地眯著雙眼。

韓成貴終於說:「算你判斷得對。」

王文琪就又娓娓道來地往下說,他被押到縣城以後,由藤野帶到了長官居住區的一間小屋裡。小屋裡有單人床、床頭櫃、暖水瓶、水杯、鍾表、尿盆什麼的。總之,旅館房間應有的那些東西差不多全有。不同的是,門外有名小鬼子兵把守,「三八大蓋」步槍還上著明晃晃的刺刀。

韓成貴揶揄:「虧你還知道『三八大蓋』!」

王文琪苦笑:「那誰不知道啊!」

他說,在那間小屋裡,藤野那廝才告訴他,為什麼把他請到縣城。還雙靴一並,彎一下月要,用日語小聲說請多關照。藤野走後,他無所事事,想到屋外觀察觀察環境。剛一推開門,被小日本兵用刺刀擋住了。他隻得聽天由命地往床上一躺,回憶中醫治療月要部扭傷的種種經驗,思忖先用輕柔的手法好還是先用深重的手法好;一次按摩多長時間;該用哪幾種膏藥;怎樣取得池田老鬼子的信任,才能使他盡量配合自己的治療;等等……

韓成貴問:「你還心想,隻有治好那老鬼子的月要扭傷才能順利脫離虎口對不?」

王文琪回答:「對。」

韓成貴又問:「也這麼想,如果治不好,離開虎口就很難了?」

王文琪回答:「不錯。」

「萬一沒治好,反而加重了,那老鬼子肯定輕饒不了你。還這麼想了吧?」

「確實。還那麼想了。」

「所以,使出渾身解數,也要把那老鬼子的月要扭傷給治好了——這是你想來想去,最後的想法吧?」

「正是。我想的有什麼問題嗎?」

「又槓!我那麼說了嗎?」

「這一次是你跟我槓。」

「我是跟你槓嗎?也得允許我推測推測你,有點兒自己的判斷吧?」

「我當時隻身落在虎口裡,麵對的是裝著客氣、骨子裡窮凶極惡的鬼子,我不推測行嗎?你是在我家裡,咱倆都是『內部人』,你犯得著也推測我嗎?」

「正因為咱倆都是『內部人』,所以我才心裡怎麼推測的,嘴裡就不繞彎子地問了。別囉唆,趕緊匯報!我可有言在先,今天你不老老實實匯報個一清二楚,從明天起,那你就不再是『內部人』了!」

韓成貴最後一番具有忠告意味的話對王文琪的逆反心理起到了解構性的作用,王文琪不再抬槓了,他的匯報開始變得自覺了。

按照他的講述,當天晚上,藤野陪他在軍營中的長官用餐室共進晚餐。所謂長官用餐室分為一室、二室、三室。一室是池田及參謀長、憲兵隊長等高級長官的用餐室。藤野與王文琪麵對麵坐下後,倍感榮幸地告訴王文琪,那是第一餐室。王文琪自然也相應地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來。沒上酒,卻吃到了久違的大米飯。藤野說,那可是正宗的日本北海道大米,是專列從日本運來的,特供給團以上長官的。王文琪心事重重,麵對著雪白的大米飯和香味四溢的紅燒肉,也還是覺得腹胃脹氣,沒有食欲。倒是相陪的藤野狼吞虎咽,直撐得肚子突凸起來,飽嗝不斷,才戀戀不舍地放下了碗筷。

飯罷,藤野將王文琪引領到了池田的長官辦公室門外。鬼子衛兵都沒讓藤野進入,他隻得盤腿坐在門外的木板廊階上等著。衛兵搜了王文琪的身以後,才允許進去。池田的辦公室、會客室、臥室是相通連體的三大間屋子,王文琪正站在辦公室中央猶豫著該不該往裡走,一位戎裝挎刀威武雄壯的軍官從會客室大步而出。王文琪以為他便是池田,趕緊鞠躬,連說:「皇軍萬歲萬萬歲!」那軍官傲慢地聲明自己並非池田大佐,隻不過是他的副官。之後,示意王文琪跟隨著他往裡走。走過會客室,也就進入了池田的臥室,那臥室有四十平米,除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兩個中式衣架,角落那兒的一個大木桶以及一張不大的桌子,再就沒別的東西。兩個衣架一立於床左,一立於床右。立於床左的,掛著軍衣軍褲軍帽;立於床右的,掛著軍刀和套中的短槍。而桌上,也僅有一麵小圓鏡和洗漱具、刮臉刀而已。

池田原來是瘦小老頭,剛出浴,穿著和服,出家人似的在床上打坐。副官和王文琪進去後,他連眼都沒睜一下。他顯然剛修了麵,一張蒼白瘦臉刮得鐵青。已經快完全禿頂了,一圈稀疏灰白的頭發貼腦殼梳得順順溜溜的。

副官走到床前,俯身用日語低聲說:「大佐,那個姓王的中國人在您麵前了。」

池田仍沒睜一下眼,仿佛坐化了。

副官也不再說什麼,大步然而是輕輕地走到大木桶旁,拽一根垂在桶邊的繩子,於是將桶內的一個木塞拽了起來。那桶連著一截膠皮管,分明的,可將水放到外邊的水溝裡去。副官那麼做時顯得特麻利,看得出那也是他的一種職責。

在汩汩的流水聲中,池田老鬼子終於睜開了雙眼。

王文琪暗吃一驚,他沒想到那老鬼子有一雙與其瘦臉不相適的大眼睛,一雙深陷的大眼睛,目光冷颼颼的,流露著老謀深算。這使他的頭看去像一隻鷹的頭。如果他還長著鷹鈎鼻子,那就更像了。雖不是鷹鈎鼻子,鼻梁卻挺高的。那老鬼子沒留胡子。肯定是因為連胡子也花白了,若留反而有損長官形象。

他用日語叫王文琪走到他跟前去。他的話說得聲音細小,王文琪無法判斷那算不算是一種和氣的語調。但不能算凶惡,甚至也無威嚴可言卻是真的。

王文琪怯怯地走到了床邊;一半是真的忐忑,一半是裝的。

老鬼子問他打算怎麼治。

他說那當然要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地治了。

老鬼子就無聲一笑,對他的回答做出了滿意的表示。

他請老鬼子背對他坐到床邊,說是要先檢查檢查扭傷的情況。

老鬼子又一笑,默默照辦了。

這時副官也站到了床邊,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防備地盯著王文琪的一舉一動,隨時預備拔出刀來一刀將他劈為兩半的架勢。

此時的他,也隻有當那副官並不存在,當自己確是一位推拿高手,池田那老鬼子也隻不過是扭傷了老月要的患者,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地為其檢查了。結果令他七上八下懸在月匈膛裡沒著沒落的一顆心穩定了——池田老鬼子的月要椎關節兩節發生錯位,使兩側的軟組織扭曲,顯然那會壓迫到兩側的神經,並影響兩側血管中的血液正常運行。隻要能使兩節錯位的關節復位,一切痛苦症狀自會消除大半。

他問老鬼子頭暈不暈,雙腿麻木不麻木。

老鬼子回答頭一直暈,雙腿麻木得不聽使喚。

他說那是必然的,將自己手感的印象說了一遍。

老鬼子問:沒拍片子,你的手感印象肯定準確無誤嗎?

他自信地微笑道,那是中醫推拿師的一般經驗,絕不會有誤。自從坐上鬼子的摩托車,他第一次臉上露出了笑模樣。同時暗想:你個可惡的老東西,今天也得依靠中國人來替你解除痛苦了吧?

老鬼子又問那你打算怎麼治呢。

他說以自己的經驗,雖不敢言手到病除,但使關節復位是不成問題的。老鬼子說那開始吧。

於是他請老鬼子背朝自己側臥下去。

他和那老鬼子始終說的是日語。老鬼子的日語有濃重的北海道腔調,而他說的是極標準的東京日語,即日本的官話,國家廣播電台播音員才能達到的水平。池田老鬼子是從關東軍調過來的,已來到中國多年,參加過日俄爭奪旅順的戰役。那老鬼子在軍中被譽為中國通,中國話說得挺溜兒。但他一句中國話都不跟王文琪說,王文琪推測,是出於骨子裡的傲慢。也許他認為,跟一個「支那人」細聲慢語地說日本話並不有損於他作為大日本皇軍軍官的威嚴,但用「支那語」跟一個「支那人」細聲慢語地說就有損於了,那是「支那中國人」不配享有的待遇。心裡這麼推測,王文琪就成心將每一句日語都說出日本官話的標準,並在內心裡暗自獲得一種語言優於對方的快感。那老鬼子顯然也覺得自己在日語方麵自愧弗如了,能用點頭或搖頭表示的話就乾脆不說了唄。

王文琪請老鬼子放鬆身體,一肘抵住他後背,一手扳住他的髖骨,輕輕哼著日本民歌,搖動一截圓木似的來回搖動他的身軀。搖著搖著,驟一發力,但聽哢嚓一聲骨節響,老鬼子同時哎喲大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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