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是相聚了 事說不到一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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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圖咧著嘴,臉上堆滿了笑,親了一下小家夥的額頭,摟在懷裡,生怕被人搶走似的。用生硬的胡子茬磨蹭小家夥胖乎乎的臉,小家夥扭頭往外掙。

我瞅著巴圖,扌莫著小家夥的手:自己並不是初來乍到的,可對草原真是太陌生了。小家夥說的耳記、羊草、狼毒草、狼針草,像聽「天書」一樣。

巴圖接著說:「哈斯朝魯還小,恐怕過不了幾天會忘掉的。大冬天的,在路上遇見這樣的牧民,一定要停下車來救救他們。」他又嘮叨起了兩年前的事:礦山的車碾壓了草場,好多車自然也會順著車轍走,那一側明明白白的砂石路閒著沒車跑。第二年,這車轍就真成了路了。這一年一年的能少打多少捆冬儲草,不說這些草外運能賣多少錢,單說雪大蓋滿草場,能餵飽多少牛羊,能救活多少個小生命,這可是一個眼兒兩個窟窿的事,到手的錢被這兩條車轍跑丟了。牧民的心裡能不急嘛,說不急那全是牙外話。草原地廣人稀的,路邊有招手的人就要下車幫幫忙,這是草原的規矩。不說給你聽,剛到草原不會懂這些的,開車不要走草原路,要走砂石路。營盤裡的牲畜,好幾百隻羊混了群,不停地走動,牧民不用看耳記,也差不多能識別出來。更別說在草原上跑的車,除了旗裡蘇木嘎查牧民的,外地的也不多。砂石路坑窪不平不好走,也不能圖近道走牧民的草場,把網圍欄硬是扯在一邊,老以為草場是自己的一樣,想咋樣就咋樣。他用嘮叨兒子女婿外孫一樣的口氣,嘮叨起了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人。他說:「大海也有缺鹽的時候。老祖宗留下的這片大牧場經不起折騰,跑車的不關心,也不算這筆賬,隻圖自己跑車方便。難怪牧民在草原路口上擺放兩三道啤酒玻璃碴子,紮破了車胎。碾壓草場在先,牧民也是被逼的,實在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總不能黑夜白天在這瞅著吧!」

我搖了一下屬於自己的頭,確信巴圖說的這些話,不是在夢裡聽說的。好像俄日敦達來不是他的兒子,哈斯朝魯也不是他的外孫,我也不是哈斯朝魯奶奶的親弟弟,巴圖和哈斯朝魯的奶奶瞬間也不是兒女親家了,完全是相互不認識的兩家人。我像削蘋果皮一圈一圈捋著前後左右說過的那些話,不知那句話傷著了巴圖,才對我說這些見影見形的話。俄日敦達來把嘴黏在了我耳朵上:「別往心裡多想,就這脾氣,以後慢慢就習慣了。典型的一根筋,遇事不繞彎子,早就習慣了。」

我訕訕笑著,目光又跑回巴圖那古銅色的臉上,對哈斯朝魯說:「姥爺說的這些記住了嗎?下回問你,記不起來了,還用胡茬子紮你。」

哈斯朝魯朝著爸爸喊:「救命呀,救命呀!」

巴圖鬆開小家夥,嘴角上翹著,牙齒跳出了唇外。我想起了小時候「趕集」買東西。一塊五一把頂好的竹子掃帚,父親放在手裡掂了一下輕重,又把掃帚頭逼在地上,用手掰開左瞅瞅右看看,拿出引線穿針的仔細勁找少給錢的所謂理由。父親拿著打心眼裡滿意的竹掃帚說,掃帚頭的竹葉子太多了,細支細條的不夠密,竹葉掉落掃不起麥粒黃豆來,仰著臉廢了半斤唾沫渣子,說了一斤自己認為能省下五毛錢的好話,從內側的衣兜裡拿出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白手絹,拿出疊得整整齊齊一遝錢,給了賣掃帚的一塊兩毛錢。父親為了便宜那三毛錢,手裡一直把掃帚緊緊攥著,擔心這把好掃帚會被別人很快買走。我到巴圖家來,是出於理道,別讓哈斯其其格挑了理。我沒開半句口有求他幫助辦事的意思,進門到現在說的話,加起來不到一兩。我便拋石問路地說:「工作上的事,真有哪一天,哈斯朝魯的舅舅,要和賣掃帚的人一樣,給打個折扣。」

巴圖聽到這清澈流動看到底兒的話,那口黃漬漬的牙齒慢慢撤回了唇裡,皺紋溝也變淺扯平了。早把話放在牙外等著,我的話還沒掉到地上,不緊不慢地說:「人這一輩子,從下生算起,隻能說不長『六指』。過頭的話不能說,過頭的事更不能做。不能做的錯事,為啥要與自己過不去。」

我和俄日敦達來笑到了一起,相互對視了一下。巴圖說:「幫助把錯事做錯,那不就成了『白災』了嘛。」

哈斯其其格埋怨了起來:「都不是神仙,能一輩子不做錯事?又不是皇帝說一句頂一雙,哪來的過頭話。」

巴圖抬頭看了一眼:「你電話裡應了小家夥的奶奶,去旗裡待兩天,一槍打了個黃羊不見影了。不能去,乾嘛要答應?」

哈斯其其格噗嗤笑了,讓小家夥的舅舅和舅姥爺評評這個理兒。半埋怨半表揚地說:「親家讓我過去住幾天,我能說不去呀。以後要學啞巴,咋的就是過頭話了吶,鬧不機密。」

「鬧不機密就不說,說了的話,就要鬧機密。」巴圖有點著急的樣子。

「大高興的,爭吵啥呀,這不讓舅舅見笑啦。」俄日敦達來笑裡藏針地說。

巴圖見怪不怪的對兒子說:「你也不要裝聾賣傻,少和礦山油田摻和,袍子沒穿碎,讓人戳碎了。草原犯了啥病?一股腦的來了這麼多挖煤挖礦的。」

俄日敦達來沒有顧忌我在一旁,高聲粗氣頂撞著父親:「咋就就成了瞎摻和了?礦山讓舅舅的公司買下了,公司派舅舅來這邊管事吶!鬧不機密別說啊。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的。」

俄日敦達來這下可闖下了大禍。要不是我親眼看到,不會相信巴圖的臉像湖麵一樣平靜,目光中帶著幾分憂傷,低聲問兒子:「我是擔心吶。你和阿斯夫的舅舅能扯上親戚,同樣一點小事,牧民會咋樣看你?那一雙雙尖得發光的眼可不是喘氣的。你的腳落在那裡,他們準能看到那裡。」碗放急了,鍋茶濺了出來,紅著紫臉,「再把錯事接著做下去,那『白災』不就成了『黑災』了嘛。」巴圖把咳出的痰含在嘴裡收縮嘴型,把痰夾在卷曲的舌頭中間,依靠呼吸慢慢送到舌尖用上唇壓住,舌尖伸出嘴外,腮幫突然鼓起,一絲一毫都不差,比狙擊手還準,從俄日敦達來的脖子後麵落到了門外。

地毯上沒有痰盂,我裝著在四周找的樣子,低著頭隨著喉嚨裡的痰去了門外。巴圖繼續說:「把錯事接著做下去,不停手不回頭,套馬杆是乾啥用的?看準不聽使喚的馬,套住脖子把它拽回來。」

俄日敦達來把目光移到我臉上:「嘮叨了這些年,耳朵裡磨成了繭子,能掏出一小堆耳屎來。」

巴圖盯著兒子問:「我的話有那麼硬?把耳孔磨滿了繭子,我看是讓礦山煤礦的事磨的。天天混在一塊喝酒,扯著嗓子吆喝,聲量大的能抬走氈房。是你聽話了?還是護好了草原?」

一小堆耳屎招惹了父親。俄日敦達來鬧不機密父親今天這是咋的了,當著大家的麵把自己一碗涼水看到底了:說話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這句老話如同落在草上的一堆一堆的牛糞,能看得見扌莫的著。早不說晚不說,偏偏這個時候說,誠心讓自己丟人顯眼。他忘記了自己是蘇木長,也忘記了是哈斯朝魯像模像樣的舅舅了。像馬用前蹄子刨硬硬的雪蓋子一樣,把埋怨的氣話摔在地上:「就算我錯了,也不該把過錯摞在一塊,全放在我身上。」

「關著門說話,人多臉紅,你自然能記得住。」巴圖瞅著兒子燙手的紅臉,以為兒子能記得住,知道錯在哪。

這是「殺雞給猴看」。巴圖撅了一下嘴,笑嗬嗬對低頭的兒子說:「那點月匈量,過不了一個勒勒車,裝不下一水泡子的水,咋能管得了比草原還大的事。」轉嘴對我說,「深一句淺一句的,牧區人的嘴是馬磴子,碰在一塊清脆響。直來直去不拐彎。」

父親的話喚醒了俄日敦達來。要做比水泡子大的事,也要和礦山油田處好關係。單靠牧民那些牲畜,蘇木的錢袋子一輩子也鼓不起來,那夥人的工資咋辦?他像抽了一口「大煙」變了一個人,有意在氣父親,聲音脆得比玻璃落在鐵板上還響亮:「……等安頓下後,喊上草監、國土及蘇木周邊的幾個嘎查一起聚一聚,握十次手不如喝一頓酒,混個臉熟,以後說話辦事就方便了。」

我兩眼注視著巴圖,贅了一句:「……找個機會,我做東,大哥大姐也去,還去那個大蒙古包。」

巴圖平靜的不能再平靜了,心裡打鼓敲鑼的聲音絲毫沒在嘴裡露出來:「工作上的事,我鬧不機密,你們去吧。」緩緩站起來,扯著小家夥去草場溜達去了。

我想到了大蒙古包裡烏尼杆上的那窩燕子,唧唧查查的飛進來飛出去樣子,這麼多年一直棲守在那根烏尼杆上。由燕子又想到了巴圖,那麼一大把年紀,還孤居在牧場上,旗裡樓房一直空閒著,比他小許多的牧民早都到蘇木或旗裡定居了。巴圖在草場上慢悠悠的溜達了一圈,左手壓在眉毛上打著眼罩,朝以前「知青」連部的山包注視著,羊群慢慢地搓動著,圓形的圖案扭成了一朵一朵的白雲,在草場裡飄動著;他把眼光拉近前後左右掃動著,點著頭嘴唇輕微發出「吧嗒吧嗒」的滴水聲,在一個一個數著什麼,眼球裡堆滿了一個一個「知青包」。那些小姑娘和小子的跑步聲和笑聲像放鞭炮一樣「劈裡啪啦」的落到了草場上;他又把目光拉近了一步,落到了以前自己住過的氈房,看到了自己年輕時「下夜」,圍著和羔子頭腦大小的石塊壘成的羊圈,用手電的光柱一個一個的點著羊頭,數了一圈後不放心的搖動著柳條編製的圈門……慢慢的眼光黏合到了小家夥的大腦袋上,在一蹦一跳的晃動著。他搖動了一下頂在脖子上的腦瓜子,左手捋著下嘴巴,右手扯著小家夥的小手,咕咕嚕嚕說著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話,人老了,不如破舊的勒勒車,放在那裡栓牛拴馬,車身也能晾曬奶豆腐。走到勒勒車前停了下來,對小家夥說:「看到了吧,這車是用樺木做的。這長長的兩根木頭是車轅,像人伸出的兩隻胳膊;這是兩個大木輪子,轉場走『敖特爾』就用這樣的車。」

小家夥仰著頭問:「『敖特爾』是什麼東西呀,和血腸羊蠍子一樣,能吃嗎?」

巴圖像遇到了知己一樣彎下了月要,蹲下來把哈斯朝魯拉到懷裡:「走『敖特爾』就是轉場搬家,領著牛羊到水草好的牧場去。」

小家夥眨巴著眼睛,學著牧場裡老爺爺的語氣說:「姥爺說的不對,你騙我。牛羊要在自家的牧場吃草,不能到外人家的草場上吃草。網圍欄倒下了要扶起來,破了洞的要修補好,混了群要看耳標記。」

巴圖又一遍扌莫著小家夥的大腦袋,笑得合不攏嘴:「姥爺沒有騙你,教你還嫌你學不會吶。老爺爺說的是現在的事。很早以前走『敖特爾』,姥爺就你這麼大。」

小家夥像做錯了事,滿臉的不高興,問姥爺:「姥爺和老爺爺哪一個說錯了?走『敖特爾』奶奶知道嗎?那『白災』和『鐵災』厚的大雪,爸爸媽媽能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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