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笄(5)(1 / 2)
梁錚的世界倏然寂靜。
靜到隻有風與心跳,經久不息地回響著。
他從不曾碰過女子的手。
一次都沒有。
在邊塞駐守的那些年,梁錚聽手下的將士聊過不少夜話,內容不外乎犬戎、饞酒、故鄉,還有各自的媳婦與婆娘。
男子一旦紮堆,講起話就百無禁忌、葷多於素。
多數時間,梁錚不搭腔,隻聽著,偶爾還會腦袋一歪、合眼假寐。
有人曾同他說過,女子的手如何綿柔細潤,像把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
他不以為意,以為對方誇大其詞。
連槍都提不起來,要那麼白、那麼嫩有什麼用?
此刻,這毫無用處的軟刀子紮著他,斷水似地揉磨,拿捏他的命脈。
一點兒也不疼。
香香軟軟。
溫熱的呼吸灑落在耳際,李含章似乎正在傳授握筆的要訣。
可梁錚聽不見她的話。
他的手動彈不得,像被誌怪中的妖精抽走力氣。
隻能任由李含章擺弄、將貼合的指一根根捏往正確的位置。
梁錚轉過頭,瞧見李含章濕潤的長睫,再是睫下的眼簾、豐盈的兩瓣唇。
他的腦袋空空盪盪。
什麼都沒想。
李含章倒是心無旁騖。
明澈的眼眸毫無雜質,漾著穎慧的浮光。
她忽地抬起眉來,覷了他一眼。
「駙馬,聽懂了嗎?」
她的問話喚回了梁錚飛走的魂兒。
聽懂?聽什麼。
剛剛她說什麼了?
李含章見狀,心生不滿,粉唇一撅。
「駙馬!」她抬聲,儼然像個嚴肅的小先生,「你可好好聽了?」
玉清長公主親自教人,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大笨蛋怎麼不好好珍惜?
在她的責備下,梁錚好像終於恢復了力氣,五指動了動,似是想向後回撤。
他的動向清晰地傳達到了李含章的手中。
李含章這才意識到,她的掌心仍扣著他的指骨——是她忘了同他分開。
她麵色一紅,迅速收回了手,想將手藏進袖裡,可勁裝窄袖令她無所遁形。
怎麼會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呢!
李含章懊惱得很。
肌膚相貼時,她正專心地教梁錚握筆,單純圖個方便精準,沒想太多。眼下脫開他的體溫,一點熱卻烙在了掌心,灼灼地烤她。
李含章埋著頭,像隻熟桃兒,別扭道:「本宮不是有意的。」
梁錚仍維持著方才握筆的姿勢。
他應了一聲:「嗯。」
李含章見他如此,越發羞赧糾結。
梁錚怎麼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他在想什麼啊!
她憋著一口羞臊的悶氣,實在擰不過來,隻好往梁錚身上撒。
「都怪你太笨了。」
埋怨人時,字句都軟酥酥的。
她越說,聲音越小:「本宮、本宮、我才……」
說不下去了,越描越黑。
不解釋了!
李含章赧極,扭頭跑走。
馬蹄聲徐徐而起,梁錚被她扔在原地。
他的若有所思是假的,其實腦袋空空如也。
他隱隱感覺,好像有什麼事被他一時半會兒拋在腦後,全然想不起來。
梁錚木楞地坐在那裡,出神良久。
直到被元青一掌拍上後背。
「駙馬!醒醒!」
梁錚回過神,發現元青正站在身旁。
小姑娘不知何時來的,帶著一身乾澀澀的草木灰味,仰頭瞧著他。
她指了指他的手,提示道:「斷啦。」
梁錚低頭一看。
不經意間,狼毫已被他掰成兩截,突兀的竹刺暴露在外,險些紮進他的手掌。
他沉默片刻,將折斷的狼毫筆放回案上。
「頭一回見您發這麼久的呆。」元青一臉好奇,「您想什麼呢?」
梁錚沒有答話。
元青看見他耳尖發紅。
她恍然大悟,卻沒有點破,隻掩嘴一笑,拽了拽梁錚的袖子。
「您該走啦。」
小元青樂得當紅娘,話說得相當輕巧。
「長公主叫您去雜院。」
-
雜院裡,木柱林立,一根根麻繩在柱間拉扯。
才洗好的衣物都在上頭晾曬著,風一吹,就四處舞動。
方才逃開之後,李含章將青騅牽到了雜院。
她看見青騅四足髒兮兮的,正巧雜院裡有一麵自外引來的水池,便從元寧氏處討來豬鬃刷子,打算為青騅刷刷毛、洗個澡。
可不論她如何誘哄,青騅都不肯配合。
甚至險些濺她一身水。
從前,李含章根本就不可能做這種又髒又累的活。
但她喜歡青騅,對它很是憐愛,自然而然就想著要為它做些什麼。
無奈,烈馬的躁動不是她能解決的。
她隻好叫元青去喊梁錚。
梁錚是青騅的主人,又常在軍中,總歸能將青騅管住。
李含章站在池邊等,垂著頭,凝望水麵上的倒影。
她的喜怒哀樂通常來去如風,此刻已平靜下來,沒再去想方才與梁錚的接觸。
沒等太久,梁錚就走了過來。
他用手背挑起衣物,穿過繩下,在她不遠處站定:「有事?」
李含章點點頭,舉起手中的豬鬃刷:「本宮命你給青騅刷毛。」
梁錚無奈:「半天一個花樣?」
剛才還在叫他寫字,現在又要喊他刷馬。
小腦袋瓜裡裝了這麼多東西,差使起人來倒是一樣的不客氣。
「不行嗎?」李含章理直氣壯,「青騅都好髒了。」
梁錚瞟了青騅一眼,瞧見馬腿處染上的泥點,不以為然地抬了抬眉毛。
多尋常的事。至少還看得出是白馬。
在塞北,每逢落雨,別說沾染泥水,白的都能變成黑的。
他走到青騅邊,輕拍了拍馬臀:「這還髒?」
「當然。」李含章不依不饒,「你得將它刷得又白又亮才行。」
就像是狀元遊街時騎的馬那樣。
她認真地接道:「本宮還想等開春時,給它戴牡丹花。」
梁錚皺眉:「它是雄……」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李含章濕漉漉的眼眸顫了顫。
好像隨時都可能流露出可憐的失望。
梁錚:……
他把沒出口的字眼咽了回去。
李含章的手臂還伸在那兒,好像他不接,她就會一直舉著。
梁錚無可奈何,取過豬鬃刷,隨意拋接兩下,穩穩地握在手中。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頓了頓,又向晾曬著的衣物抬動下頜:「你到後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