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10)(1 / 2)
四下寂然一片。
拋落的話宛如石沉大海。
李含章跪伏在地,沒有起身。
涼徹的晚風吹拂而過,像把細密的梳,掃上她微亂的髻、鵝黃的襖。
嬌小的身軀好似枯葉,跌在雪般的慘白裡。
在這孤塚之前,全然不合時令,荒蕪而烈艷地生長。
耳邊唯有風動。
沒人回她。
「嘎——」
一聲鴉鳴突兀掠過,乾啞而刺耳。
李含章怔了剎那,緩緩直起半身,視線盪過天幕,落向麵前的孤墳。
在她飄忽的醉眼裡,天是墨藍的軟緞,高月與星鬥織在上頭,像卷晃動的水墨畫。
散發著孤零零的光。
照耀著孤零零的她。
「噗。」李含章忽然笑出來。
好像極開懷似地,一點彎弧折在眼尾。
可窄瘦的肩膀隻顫了片刻,笑音很快就沉寂下去。
變成零星的、壓抑著的嗚咽。
在她的喉頭與舌尖滾動。
「我這樣,很傻,是不是?」
李含章抽噎著,將雙掌自地麵收了回來。
「婆婆,你不要取笑我,好不好?」
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委屈地撅著唇、皺起小臉。
聲音又細又輕,卻像一根絲線,將這亂葬崗裡空落的風與雲都串聯起來:
「我知道你已不在了,可我……還是想這樣做。」
李含章扶著膝,自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紅彤彤的糖葫蘆還立在麵前。
沒有飄盪的白煙,呈出一絲莫名的滑稽。
她打了個酒嗝,左右擺動腦袋,在不遠處瞥見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李含章走到石邊,頂著腕間的哆嗦,彎月要去搬。
好——重!
根本就挪不動。
她扌莫索著,手指亂蹦,重新扶住石塊兩端,再去發力。
重心頓時不穩。
一個踉蹌,跌坐在地上。
李含章睜著迷茫的眸,看看石塊,又看看糖葫蘆。
遲鈍的痛逐漸抵達感官。
可她沒有落淚,隻用手背拂了拂眼眶。
「那就在這裡說吧。」
坐在這裡同婆婆說,也很不錯。
李含章低下視線。
她看到一襲月色躺在身前,注視著她的眼眸。
好白,好亮,好清澈——她第一次擁住梁錚的時候,月色也是如此溫柔。
終於,她嘆了口氣。
「阿婆啊。」她呢喃著,「你是怎樣才……」
「才養出如此好的一個人呢?」
如此可靠的、善良的好將軍。
如此惡劣的、愛欺負人的壞家夥。
他是在怎樣的時光裡成長,又是怎樣拔出一身不屈的骨?
李含章慢慢地蜷起腿,細瘦的雙臂搭在膝上。
「我才見他……的時候,對他、對他討厭得緊。」
她埋著頭,將下頜挨到臂間,又伸出一隻手,在地上徐徐掃動。
「他個頭好高,名聲好差,眉、嗝——還是斷的。」
「看上去凶、凶巴巴的,什麼好話也不會講。」
「他、他還說,他對我沒有半點興趣!」
委屈的抱怨雜著醉醺醺的嗝,小手也揪著乾癟的草芥,似乎極其不滿。
「我現在看他,還是、還是討厭得緊。」
她口中說著討厭,小巧的梨渦卻淺淺地凝在嘴角。
「他太高、太高了,往我麵前一站,什麼風都吹不到我身上。」
「好的風、壞的風、熱的風、冷的風……」
不安的手指停了下來,將那被揪起的草芥按回地麵。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縷紗:「已經好久、好久……」
好久都沒有人,願為她擋下那些風了。
李含章雙頰緋紅,不知是酒意還是羞赧。
她露出一點嬌憨的笑,咳了兩聲,很隆重地拔高聲音:
「梁錚——梁錚他啊,他總是!」
總是將她,小心又妥帖地護在身後。
總是將她,從漫無邊際的孤獨裡打撈出來。
梁錚讀出她的苦,來到她的身邊,牽起她的手,帶她走向喧鬧的人世。
她已融到他的生活裡去。
心跳貼著心跳,骨骼擁著骨骼。
「嘿嘿。」李含章迷迷瞪瞪地笑,「他、他還湊過來,抱我、親我。」
話說完,她眨眨眼,露出一點小女兒的嬌怯。
「我……」她收小聲音,卻認真而執拗,「喜歡這樣。」
喜歡依賴他、喜歡被他保護。
喜歡做被惡狼護住的、無憂無慮的小孔雀。
李含章翻動手腕,去看自己的手掌。
灰撲撲的泥塵糊上掌心,瞧不出半點矜貴——但與梁錚相比,她依然白皙、細嫩。
她似是想到什麼,眸中的微光像破曉時的星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所以,阿婆,我才覺著你好生厲害。」李含章低喃道,「你是怎樣教他……才讓他受過那樣多的傷,仍有這樣好的心腸?」
她曾無數次與他滾燙的心相依相貼,無數次窺見他累累的傷痕。
但沒有一次——她沒有一次去觸扌莫。
滾滾的淚又摔下來,好似帶著溫度,灼紅了眼眶。
「阿婆,我不是故意的。」
她抹淚,慌亂的話語哽咽著。
「我、我隻是、不敢。」
不敢問他的過去,不敢觸碰他曾經的痛苦。
「可……不問、不問的話,就好像連你的存在,都不能被我承認。」
李含章將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話語喃喃,在孤塚前回盪著:
「若我能為他痛就好了。」
「留我一人痛,為他承受那些事。」
說著,她一頓,好像從自己的話語中獲得些許力量,慢慢舒展肩膀。
她站起身,踉蹌著走到那兩串糖葫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