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7)(1 / 2)
李含章留意到了梁錚的異樣。
她停頓步伐,回首抬眸,打量身邊人。
梁錚麵色沉著,眉宇巋然不動,任由火紅的燭光刷上麵龐。
一切似乎風平浪靜。
可李含章知道他不對勁。
他的目光深鬱涼薄,仿佛久凍的冰墨。
卻被她發現一絲裂隙:其中有局促,也有惶遽。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發現他正注視著一盞高懸的琉璃燈。
他並沒有看麵前的平南王夫婦。
在李含章眼裡,梁錚從來蹈鋒飲血、百折不摧,會對她袒露真心、揭開自己的舊傷,好像萬事萬物都無法將他擊垮、令他畏懼。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梁錚逃避。
李含章生出某種猜測。
她轉過頭,將目光投向平南王妃。
正巧與平南王妃四目相對。
平南王妃凝視著她,身姿端莊,神情恬淡,眼中竟透出一絲憐愛。
這憐愛從何而來?
令她驚訝,也令她膽寒心戰。
「梁將軍年少有為,老夫佩服。」
平南王的話音打破了四人間的短暫沉默。
他上下端量梁錚一遭,又道:「將軍常在塞北,對上京的生活可還習慣?」
梁錚收回視線,終於與平南王對視。
他嘴唇開合,並未應答,片刻後才嗯了一聲。
相當簡短——似乎無話可說。
「果然年輕!」平南王朗聲大笑,「老夫回京時,花了足足四月的時間,才適應了此處的天候和口味,與梁將軍自是不可比的。」
他拍了拍梁錚的肩頭:「機會難得,將軍與殿下不妨同老夫與內人邊飲邊說?」
不及二人回應,始終沉默的平南王妃先開了口:
「殿下方才似要散心,不若妾身陪同殿下在各處走走,由王爺與將軍暢飲暢聊,可好?」
李含章聞言,黛眉緊顰。
平南王妃想與她獨處?
還是想梁錚與平南王獨處?
因著先前那份推測,她對平南王夫婦並無好感,又從來都是嬌矜恣意的性子,哪怕此刻當場拒絕、攜梁錚離開,也是合乎身份的。
可這件事,梁錚怎麼看?
若她推測成真,那王妃就是……
李含章心間不安,掀起眼簾,覷向梁錚。
覺察了她的擔憂,梁錚垂眉看她。
他勾起唇角,似想寬慰她,卻沁出一點無奈與苦澀。
隨後,寬掌自李含章月要側離開。
「去吧。」梁錚低聲,「別怕。」
也不知他這句別怕,究竟是說給李含章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李含章見狀,無言頷首。
四人就此分為兩股,各奔西東。
在走入人群之前,她回首,再度看了梁錚一眼。
梁錚麵朝燈火、背身向她,與平南王並肩,朝服朱玄相間,後影筆挺而冷寂。
像一撇猝然中斷的墨痕。
在今夜明澈的輝火中,孤兀地銘刻。
-
李含章走在前,平南王妃走在後。
二人行跡於人群,說是陪同散步,就當真一路無話。
誰也沒有開口。
唯有無邊的緘默在漫延。
李含章心不在焉。
她垂著頭,邊走,邊盯著足下的路。
兩人靜過一陣,不知覺間,已走到殿內一處偏僻的角落。
四下無人,再往前行就是牆。
李含章停下腳步,正要另易方向,卻聽平南王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看來殿下與駙馬……情投意合。」
李含章並未回身,隻盯著那堵冷牆。
素白的一麵被燈火染得通紅,艷麗又詭譎。
「確實情投意合。」她道。
平南王妃又問:「聽聞長公主府仍在修繕,殿下在將軍府過得可好?」
「挺好。」李含章回。
平南王妃沒再出聲。
二人一時重歸沉默,氛圍猶如履冰。
片刻後,平南王妃才開口:「妾身可是何處開罪了殿下?」
李含章聞言,似是覺著有趣,兀自笑了一聲。
「本宮同你素昧平生,何來開罪。」
她轉向平南王妃,微抬下頜,雙眸覆滿寒霜,小山似的黛眉如勾冰棱:
「王爺與王妃成婚數十年,可育有子嗣?」
「若有子嗣,大可將對本宮的關心,使在該使的地方。」
許是因為周遭沒有旁人,聽完李含章一席話,平南王妃那自始雅正、妥帖如鏡的神情終於破碎,迸出了清晰可辨的失落。
她的視線抬高一瞬,很快又低下。
可李含章看見了。
婦人眼中的那抹哀慟,好像秋時第一縷相接的青黃,見葉落便知歲之將暮。
心中的推測成了真。
她囁嚅雙唇,萌生退意。
是她說得太過分了嗎?
向著麵前人,刀一樣地刺過去。
她不知此前內情,就如此出言,當真合適嗎?
李含章無暇細想。
她微顫的雙眸很快堅定下來。
站在她麵前的,是梁錚的生母,是將梁錚拋棄於繈褓、年年相見卻不相認、甚至在梁錚被綁上山寨時依然不施援手的女子。
她曾親身承受過血親帶來的傷害。
父母的冷漠宛如萬千利器,將她刺得遍體鱗傷、涓涓淌血。
可梁錚的痛楚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除了她,又有誰知曉他曾經的痛苦?
至少梁錚的母親應當知曉。
所以,她絕不能在這裡退縮。
平南王妃沒有出聲。
在她緘口不言的間隙,李含章觀察著、打量著。
又一次,她看見平南王妃揚起唇角,卻並未從中發現任何欣喜,隻與無奈而苦澀的神情撞個滿懷,叫渾身的筋骨都震顫發痛。
於是,李含章也煎熬著、焦灼著,她的真心如在油裡過、冰裡走。
「為什麼?」
她忍不住發問,每說一字,都心如刀割。
「你若如此在意他,為何見死不救?」
她按捺顫抖、壓著哽咽,滾燙的淚在眼眶中灼灼地翻湧。
「他被山匪擄走、傳信物於王府,為何無人救他、為何仍不相認?」
為何讓年少的梁錚經受如此?
為何放任旁人摧他的心神、折他的傲骨?
「他差點就被毀了!」
迎著李含章的淚光,平南王妃的臉上滿是錯愕。
「山、山匪?」她茫然又驚訝,像被這一番逼問打得措手不及,「那、那是……」
李含章的心房頓時緊縮。
她也異常愕然:「你不知道這事?!」
正僵持時,男人高挺的身影在二人的餘光中一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