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絆(9)(1 / 2)
梁錚慢慢攥緊了雙拳。
他轉開目光,將視線自庵宇移至身前。
李含章就站在那裡。
她的背影很薄,丹紅的襖裙宛如火苗,好像微風一拂、就會被輕易撲滅。
可她的身姿格外篤定。
不熄的火苗在風裡靜靜地燃燒。
李含章麵向庵宇,凝望本應熟悉、卻格外陌生的女人。
「我好久沒見她。」
清淺的聲音在二人之間傳遞。
「險些……認不出了。」
上回見到母親,是什麼時候呢?
是去年的冬至家宴、歲除饗宴,還是元宵宴?
不記得了。
對於母親,李含章的記憶已模糊至此。
若沒有事先打聽、沒有看見先帝賞賜的玉墜,她一定無法自女尼中認出母親。
李含章曾經無比堅定地認為,自己與母親不會再見了。這些年來,哪怕逢立府、國喪等大事,她也從未追尋過母親的蹤跡。
可究竟是什麼驅使著她、令她來到這裡?
這個問題也盤繞在梁錚的心中。
他本能地想伸出手,去擁住麵前的妻子。
可他莫名感到肩頸發沉,像有重石壓在上頭,叫他分毫也提不動臂。
庵前的女尼們仍在灑掃。
曾經榮寵冠身的美人紅顏未敗,手執竹笤的灑掃姿態卻分外出塵。隨著她的動作,身前的玉墜正一搖一晃地飄盪——仿佛是她與人世間僅存的羈絆。
她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女兒。
或者說,她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女兒。
李含章轉過身來。
她背對生母、麵朝梁錚,半仰臉兒,迎著光芒去看他。
「梁錚。」
她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清澈。
午後的暖光染上睫羽,刷出溫柔的絨影。
「我有件事,想說給你聽。」
望著那雙鹿般的眼眸,梁錚漸漸有了知覺。
他走上前,展開不再僵直的臂,輕輕攬她入懷:「你說。」
李含章埋下頭,將前額貼往熟悉的月匈膛。
「從前……我也被父母拋棄過。」
在梁錚麵前,她揭開避而不談的往事,將自己剝繭抽絲。
「太華與我爭執後,我尋過父皇與母妃。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想處置太華,隻想求他們幫幫我。可父皇沒有看我,母妃不喜歡我。」
先帝鍾愛皇子,劉美人傾慕先帝——所有人都有獨一無二的期盼。
可這獨一無二的期盼並不是她。
梁錚忽然想起,在與李含章同床共枕的第一夜,曾聽到過她喃喃的夢囈。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可李含章似乎並不需要他的回應。
她仍埋著頭,纖細的兩臂環在他月要間,指尖順著月要帶的紋路緩慢攀爬。
「這些年來,我總想著,隻要我不在乎旁人,那旁人待我如何,我也不必管顧。」
「但……我做不到。」
「結伴的、成雙的,我都羨慕極了。」
李含章的肩緊了剎那,又像一抹露,淡淡地鬆懈下去。
「打那回之後,我就沒再找過父皇與母妃。」
「這麼大的天下,唯獨沒有我半點去處。」
她小小地吸了一口氣,又低低地吐出,緩解自己的局促,也炙烤著二人間的狹小空隙。
「你不在府中的時候,平南王妃曾來找過我。」
「她說了從前的事,說了拋下你的原因,也說她還想再與你相認。」
方才講起自己時,李含章並未顫抖,聲音也平靜而無波瀾。可此刻談及與梁錚有關的話題,她的身子繃得僵直,連指尖都在小心地戰栗。
「我想了很久,該如何同你……說起此事。」
李含章仍記得,在冬至宮宴上,梁錚主動避開了與親生父母的對視。自那時起,梁錚生身父母的隱情也成為了她的牽掛,牢牢地擰在心頭,一遇風吹就會牽動神經。
這些天,她始終在思考:該怎樣與梁錚剖白,而不至於因此傷害到他。
她不聰明,脾氣壞,更不懂軟和話。
唯有真心一片,可在他麵前赤誠地掏出來,好好地說說自己。
「我不會替你做決定。」
「我隻是想告訴你。」
李含章從懷抱中抬起頭來,對上那雙深邃而意味不明的眼。
「我與你,是一樣的。」
「我也曾被人拋下,被父母拋下。」
她凝視著他,小小的光芒攢在眸裡,比蘆葦還要堅韌。
「可現在,我有家了——有許許多多在乎我的人。」
「有你。」
會擁她入懷,口勿去她每一顆淚滴。
「有元寧夫人和元青。」
會待她如親,事無巨細地照料她。
「有張虎娘、肖菱雁。」
會陪伴左右,和她分享喜怒哀樂。
「還有魏子真、樓宏明……」
還有用兩隻手也數不過來的人,都會愛她。
李含章鼻腔發酸,眸間漫出一層淡霧。
時至今日,她終於回應了他醉酒時的所有心意。
「我已經不害怕了。」
那個躲在深洞裡的女孩,不必再用跋扈與冷傲為自己作偽。
「我相信。我不懷疑。」
她無比確信,從前的苦難並非她的過錯,她也可以是旁人眼裡獨一無二的期盼,會被人深愛、被人嗬護,會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自與梁錚相識以來,她收到過太多太多的善意。
現在,該是她回報他的時候了。
「不論你見不見她,我都會陪著你。」
「梁錚,你也不要怕,相信這一點,好嗎?」
話語至此,李含章抽泣漸微。
所有的衷情都被埋入嗚咽,細弱的氣息凝聚成泉,湧向梁錚的心底。
他久久沒有應聲。
摟住李含章的手臂卻在慢慢收緊。
梁錚俯首,口勿上她蘸淚的睫,壓抑著雙唇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