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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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塵鏡

不知何時入睡,再睜眼時,已身處齊都。

百年前的齊都雖不如現在廣闊,卻比如今更為繁華。因是秦昭的世界,所有場景皆以她為軸。我與祁顏像是在看一出活生生的皮影戲,隻是還不如台下觀眾,不能拍手叫好或者扼腕嘆息。身處回憶卻不能參與回憶,這是入鏡前秦昭告訴我的。而她的魂魄卻被夾在鏡中與境外的狹小空間,像遺世獨立的得道仙人,目視所見一切,無喜無悲。

我不由得懷疑將她封入鏡中的人與她有什麼深仇大恨,但想到接下來會看到心中疑惑,便沉下心靜靜觀賞。

一切果然如史書中所載,秦昭三歲時便熟讀四書五經,五歲時已開始研讀兵法謀略,在我厚臉皮求著祁顏帶我出宮去市集買糖人的年紀,秦昭已經洋洋灑灑寫了篇幾千字的《治國論》,由身居禦史的父親遞到中書令麵前。

被維新政策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中書令,聽聞秦父舉薦人才,趕忙深夜召見,才興致勃勃地拆開蜂蠟,發現這文章是個十三四歲的女童寫的,他氣得將紙頁直接扔進炭爐中,順便罰了秦父三個月的俸祿。

養家糊口的錢雖沒了,可秦父更擔憂的是愛女會因此難過。回家後,他一再寬慰秦昭,琴棋書畫任她學,隻是別想著走仕途。

十四歲的秦昭眉眼間稚氣未脫,可行事做派卻如成人般沉著。聽到這消息也不氣餒,她隻是用銀針撥弄書案上的燭燈,良久,柔柔笑道:「千裡馬終須伯樂,我的伯樂還沒有找到,又怎麼會輕易放棄。」

秦父嘆一口氣,眉眼盡顯滄桑:「為父官職低微,無法幫你引薦。廟堂之上人人如狼似虎,你一介女流,又何苦蹚這渾水。」

秦昭將筆沾飽墨,手腕微動便寫下一行漂亮的字,竟是打算將被燒掉的文稿復寫一遍:「父親嚴於律己又為官清廉,卻始終不能被朝廷重用,可見世間多有不公。阿昭自知不能高居廟堂,唯有輔佐出一代明君,百年之後才可名垂青史。如此,雖仕途艱險,還望父親成全。」

尋常姑娘說出這樣的話,可能會被認為是天方夜譚。但秦父為人忠厚本分,女兒要他成全,他便果真成全。此後兩年,在隔壁老王家未出閣的閨女已經能繡出鴛鴦戲水荷包的時候,秦昭一邊在漫長求仕途中碰壁,一邊發了狠地讀書。原本官宦人家的子女,無論官職大小但凡適齡就有媒婆來上門說親,更何況秦昭名聲在外,幾乎成了媒婆手中的稀世珍寶。可她們著實不了解秦昭,每次登門提親時,必定能看到她與一位灰袍老尼在院中的冬青樹蔭下認真商議出家事宜。幾次之後,人們再也沒有從齊都的媒婆口中聽到過秦昭的名字。

彼時朝中一共兩派,其中一派以太子為首,掌握朝中重權,另一派以肅王為尊,手握大齊兵權。兩派相爭,各有得失,數年來倒是勢均力敵。秦父恰在肅王一派,因職位低微,隻能任其所用。然而身在朝中,要麼剛正不阿保持中立,要麼立足黨派玩弄權術,秦父這樣中庸老實依然參與黨派鬥爭,通常會淪為權力的炮灰。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肅王黨中內鬥,秦父不幸攪入其中,做了權力鬥爭下的替死鬼。秦家人丁稀少,自秦母病故後秦父沒有再娶,膝下不過秦昭一個女兒。況且因罪伏誅,全部家當被官府查封,家中幾個奴婢早已四散奔逃,秦家一夜落魄。秦昭求了棺材鋪的老板很久,老板才勉強答應先賒一口棺材給她。親朋好友避之不及,出殯時,隻有幾個好心的鄰裡幫忙。秦昭將父親葬在京郊的蠻山上,山頂有參天古木,將大片冬陽裁成細碎的影。聽聞行刑前多虧太子求情,秦父才能留得全屍。

新墳,黃土,石刻碑,秦昭一身雪白孝服跪在簡陋的碑前,一貫含笑的眼眸失了神采,從朝陽初生跪到日頭西斜,跪到雙腿再無知覺,毫無血色的唇才終於吐出幾個字:「父親,阿昭一定會為你報仇。」

秦昭日日清晨登上蠻山,有時除一除墳頭新草,有時就在樹下看書,直至午後才踉蹌下山。若不是夜中的蠻山實在荒涼,她甚至想卷個鋪蓋住在山上。她不願待在空無一人的秦家,那個再也沒有人喚她阿昭的家。

暮色枯榮,百事皆衰,她千方百計才湊夠辦喪事的銀兩,棺材鋪的老板卻說已有一位年輕公子付過賬了。她默不作聲地將錢袋揣進袖中,轉身登上蠻山。

秦父三七那日,墳前毫無征兆多出一束白菊。而後無論她多早上山,白菊定會出現在那兒,若不是被細心束上白綢,倒像是憑空生長出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花瓣上的露水,這一日,她沒有著急下山。彼時日暮西斜,石碑上落下幾隻寒鴉,黑漆漆的眼珠,森然注視周遭一切。她有些害怕,拿書卷將寒鴉趕至半山,回來卻看到孤零零的墳前,立著個緋衣墨發的男子。白菊在他修長指尖開得正盛,似覆了冷霜。

聽到響動,男子緩緩轉過身,俊雅麵龐上一雙眉眼微微上挑,冷淡得讓人難以親近。月要間玉佩泠泠似水,他閒閒看她,全然不是悼謁的模樣,倒像是心血來潮來探望舊友。

十六歲的秦昭已出落得婷婷,清冷眸中似疊了層層雲障,鬢間壓一朵白簪花,襯得人越發冷麗。她將來人打量半晌,而後循循施禮:「民女見過太子殿下。」

「哦?」成煜低笑一聲,嗓音裡含了些難掩的興趣,「你怎知我是太子?」

她不語,卻看向他月要間的玉佩。

「原來如此。」他示意她平身,將手覆在身後,「你是秦楚翰的女兒,所以那本《治國論》,是你寫的?」

她眸光微動,像是極力隱忍,聲音仍是透出驚喜:「殿下看過?」

其實那日秦父走後,太子安排在中書令府中的探子趁夜潛入書房,生生從燒紅的炭火中搶出幾片殘破的紙屑,當作至寶似的遞到太子手中。其實,探子以為秦父送來的是什麼情報密折,不然誰會深更半夜跑去拜見頂頭上司,沒人能想到隻是一位父親的良苦用心。

緋衣太子遠目天邊流雲,良久,頷首道:「自然看過。寫得倒是不錯,不過……」他漫不經心地摩挲月要間玉佩,「全是紙上談兵。」

她眼底閃過惱意,被成煜看在眼裡,低聲笑了笑。

「你父親他……是個好人。」他俯身獻上花,隨手掃落石碑上的枯葉,回身看向她時眸光微漾,「秦姑娘,還請節哀。」

身為太子,能親自祭拜罪臣已是莫大恩賜,他不能再做什麼,便準備離開。然還未來得及抬步,一道白影已直直跪倒在他身前。

因葬禮數日操勞,本就纖瘦的秦昭即便裹上厚重的孝服仍顯得單薄,可氣魄卻不輸男子分毫。素色裙裾沾染塵土也毫不在意,她重重將額頭枕上手背,聲音啞啞地道:「多謝殿下替家父求情,才能留得家父亡故後的體麵。如今民女孑然一身,無以為報,唯有為殿下鞍前馬後,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還請殿下收留。」

他愣了愣,旋即輕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本宮為何要收留你?」

她言辭懇切,一字一頓道:「民女能助殿下登上皇位。」

像是聽到什麼極好笑的事,他低低笑了一聲,連眼角都彎起來:「皇位原本就是本宮的。」

她微微垂下眼,是恭敬的模樣:「如今肅王屢立戰功,潭州一戰眼看凱旋在即,不日便要班師回朝。到時,太子還能如今日般肯定?」

「凱旋?」他哼笑一聲,眸中浮起森然冷意,「本宮以為你的確聰明,沒想到與朝中那些庸臣也沒什麼不同。你可知剛剛傳來的戰報中,武國已拔了潭州三座城池,甚至包括最易守難攻的邢台。這一戰,肅王早已身處劣勢,那些擁戴他的朝臣依然信他戰無不勝,真是愚蠢……」手指撐上額頭,笑著搖了搖頭,「本宮也是糊塗了,同你說這些做什麼。山路艱險,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了,你早些下山吧。」說罷撩起衣袍,繞過她往山下走去。

她仍是跪著,將身子轉個方向,雙手籠在袖中,朝不遠處的緋紅背影又拜了一拜:「殿下若不信,可再等三月。三月後,必見分曉。」

三月後,本已深陷水火的肅王軍忽然趁夜發起攻勢,武國不敵,連夜撤退至邢台三十裡外。肅王軍氣勢大盛,乘勝追擊,不日便將丟棄的城一座座攻下,將武國一舉逼退。

天地褪去蒼茫,枝頭孵出新芽,偌大的太子府門前貼了張榜,重金尋民間武藝高強之人。百姓們興致勃勃地看了半日熱鬧,最終都相約去臨街的酒肆喝酒。小廝連續守了幾個日夜,累得精疲力竭,正倚在門檻處打瞌睡,忽地瞪大眼睛,驚慌失措地跑進府門,邊跑邊喊道:「爺,有人揭榜了!」

書房內,筆鋒漸頓,緋衣太子微微抬眼:「哦?」

小廝卻欲言又止:「是……是個女人。」

秦昭揭榜沒有引來更多的觀眾,想來是覺得太子懸賞,一般人等又豈會輕易成功,而不一般的人又怎麼會輕易讓他們碰到。麵前這看似柔弱的姑娘,必然也掀不起更大的風浪,遂成煜出來時,隻看到空落落的太子府門前,一位少女垂眸等在那兒,身上的孝服白得刺目,眉眼卻斂得恭順,無波無瀾。

依舊是蠻山上的俊朗少年,隻是眉目越發冷厲,成煜盯住來人發間那朵白簪花看了一會兒,勾唇笑了笑:「是你。」

她站在七級石階下,要仰起頭才能看到他。她手指翻動,將那頁薄紙籠進袖中,微微欠身道:「太子殿下懸賞召人,不知可否讓民女一試?」

他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你能武?」

她誠實搖頭,帶起袖中紙頁輕響:「不能。」

他眯眸,不置可否:「你可知道,欺瞞本宮,乃是重罪。」

她卻笑起來,似四月和煦春風:「但那日,是我猜對了戰果。太子殿下是否也該有所表示?」

「你是在同本宮講條件?」他一步一步走向她,在她身前一級石階上站定,俯身拉近同她的距離,「那你說說,你如何得知潭州一戰一定會贏?」

她抬眼瞥向他,又極快垂眼:「殿下又何必明知故問。武國地勢偏北,常年寒冷,此時正值齊國夏天,武國軍隊不懂如何保存食物,糧草便供給緊缺。且武國人體質本不耐熱,又是長途跋涉而來,肅王軍以逸待勞,自然會贏。」

成煜貴為太子,在朝堂上為儲君之位爭奪多年,又怎會是等閒之輩。其中利害關係,待肅王回朝後細細研究,一定能夠想通。有此一問,大約是想試探秦昭,這答案究竟是她猜的還是有所依據。然由因及果,與由果及因,到底有一定差距。前者能夠未卜先知未雨綢繆,後者隻能在失敗之後亡羊補牢。

一旁的小廝聽得瞠目結舌,看向秦昭的目光不由得敬佩了幾分。

年輕的太子微微頷首,想來與他推測的結果相同:「這些,都是你父親教你的?」

提及亡父,她眸中浮起痛苦神色,許久,搖了搖頭:「父親常說,女兒家學學女紅刺繡就很好,琴棋書畫各沾一沾,也算得了才女的名號。可謀論這回事,卻不是女子該學的,是以甚少與我說這些事。」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他也許是不知道,你的確很有天賦。」

她嗔怪地瞥他一眼,垂眸道:「殿下那日還說,我的《治國論》是紙上談兵。」

他微微一怔,半晌,揚唇笑了笑:「你倒是記仇。」說罷覆手向府內走去,卻在門檻處堪堪停住,隻將背影留給她,帶了些年少輕狂,「進來吧。從今以後,你就是本宮的人了,生前死後,永遠不得離開。」

她一時怔在原地,麵上陡現紅雲。她想,這一定就是她的伯樂。他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是她山窮水盡後的最後一道希望,老天都希望她抓住他。即便前路艱難,那又如何,總不會比現在更難。像是下定極大的決心,她提起單薄裙擺,終於跟上他的腳步。初春艷陽映出太子府仗高的圍牆,兩人一前一後,雙雙走入府中。

據說,秦昭被招入太子麾下這回事,震驚了許多人。入東宮前,成煜已替她偽造了身份,沒有人會想到她是罪臣之女,隻知她是身份清白的秦昭。

國君聽聞此事後龍顏大悅,朱筆一揮將她召進宮中,還出了幾道題考她,都被她一一巧妙解答。本來國君頒布了革新的法令,大家皆是表麵拍手稱贊,實則該做什麼仍做什麼。隻有成煜當真收了一位女謀士,還得到了國君的誇獎。這下大家都開始著急,到處搜羅有識之士,雖然沒有再招到什麼人,卻引領了女子讀書的風潮,也算為後人研究齊史立下一份微薄功勞。

可見世間無絕對之事,隻要心中懷抱希望,有朝一日或能成功。

太子未登基的那段時日,秦昭時常紅袖添香,以便遇到什麼難題方便商榷一二。兩人意見相左時,甚至會吵得不可開交,最後往往是成煜拿太子的身份壓她,而她總是賭氣說些懊惱的話,譬如「一切全憑太子吩咐」「秦昭一介布衣又有什麼資格為太子籌謀」雲雲。但第二日太子頒布的詔令,往往是前一日秦昭所提。待日後再遇難題時,成煜仍若無其事地叫她來商議。

我雖不懂情愛,可不難看出,野史中所說秦昭與項文帝關係匪淺確然屬實,否則太子又怎麼會心口不一。明明隻要在當下認同秦昭的看法,就不會有後續的那些麻煩事。然而連我都能看得出來的事,其他人又怎會看不出來。不過半年,府中已流言四起,有的說秦昭是妖孽轉世,狐惑東宮,有的說是她早已拿捏住太子的軟肋,才讓太子對她言聽計從。

總而言之,這就是女人從政的弊端,她不夠強大,別人會說她是靠美色博得主子的信賴,她夠強大,男人們便會害怕有朝一日被取代,是以找到各種機會想將她拉下馬。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這些流言沒有半分影響到她。哪怕如芒在背,她仍若無其事地出沒在人群的質疑聲中,依舊是溫和卻難以接近的模樣,依舊替太子出些奇謀妙計,依舊能製勝得出其不意。

時光如山澗澄澈的溪水,看似平緩流淌,實則片刻不會停駐,在日落月升的循環往復中,天子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朝中兩黨相爭越發激烈,因所有人都相信,不到最後一刻,一切皆有發生的可能。而這些可能性,往往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越是危難之際,人越容易出現紕漏。彼時王後眼見情勢嚴峻,按捺不住與國舅私相授受,剛好被肅王抓住把柄,一紙奏章彈劾到禦前。國君此生最恨後宮乾政,一怒之下削了國舅禁軍的兵權,甚至揚言要廢後。太子聽聞此事,馬不停蹄地趕往殿前替王後求情,卻換來國君一番訓斥,將他禁足於太子府。

國舅是太子手中唯一的兵權倚仗,如今被削,可謂斷其羽翼,一時間肅王在朝中風頭更甚,東宮卻愁雲密布,甚至有傳言說,天子要罷黜太子,立肅王為儲君。太子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閉門不出,隻成日飲酒,無論何人有多要緊的事一概不聞不見,連侍女送去的飯菜不是被扔出來,就是原封不動端出來。

從幼時便跟著太子的老奴看不下去,拄著木拐顫顫巍巍地來找秦昭:「殿下與娘娘感情一向很好,如今娘娘受了委屈,殿下又無端被王上責罰,心中難免難受……隻是這樣,老奴恐殿下傷了身子,還請姑娘勸上一勸啊。」

彼時,秦昭正在水廊看書,聞言將書卷放下,想了想,點頭道:「我盡力而為。」

這是秦昭半月以來第一次來到內院,推開門,一室昏暗,隻餘半開軒窗投下的一點光。刺鼻的酒氣撲麵而來,待適應黑暗,她才看到原本井井有條的書房變得雜亂不堪。她剛想抬步進去,腳下不知踢到什麼,「叮咚」一聲,內裡響起怒吼:「是誰給你的膽子敢進來,滾出去!」

一隻酒瓶砸在她腳邊,摔得粉碎,酒漬濺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染了一片暗色。

秦昭被震得後退一步,卻沒有像尋常婢女般倉皇逃走,隻是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邊拾邊道:「殿下心疼王後乃是情理之中,可就這樣去替王後求情,未免有些莽撞。」

斜倚在椅背上的成煜醉眼迷離,撐腮看她一會兒,提起酒壺往嘴裡灌酒:「本宮說,滾出去。」

她卻像沒有聽到,拾完碎片,又將淩亂的奏章一一撿起來,用衣袖擦掉上麵的灰塵:「王上不願接受即將老去的事實,此時無論誰動了繼位的念頭,都會讓王上覺得恐慌,遷怒於殿下亦是情理之中。」將奏章整整齊齊壘在桌角,她抬起眼,深深看進他眼底,「殿下若不振作起來,沒有人幫得了殿下。況且,若殿下此時一蹶不振,倒正合了肅王的心意。」

他看她良久,忽而譏誚一笑:「本宮竟還不如你。」

她微微垂下頭:「殿下錯了,因殿下太顧及情義,才會做出沖動之事。而我始終置身事外,有些事自然看得比殿下清楚。這才是我存在於殿下身邊的意義,不是嗎?」

夏日午後,熱得沒有一絲風,而一門之隔的內室卻陰冷如冰窖。模樣頹然的太子又灌下一口酒,嗓音帶著醉意:「那依你看,本宮當如何?」

「殿下有多久沒有打理過朝政了?」她隨手翻開才整理好的奏折,連著翻了幾本,凝神細細研讀,「禁軍統領可是重權,有多少人盯著,千方百計都想收入囊中,殿下竟還有心情在這裡飲酒……」

察覺到他驀地變黑的臉色,她適時止住話頭,將其中一份明晃晃的折子攤開在他麵前:「當務之急,是尋一位能代替國舅接任禁軍統領職務之人。」

「也就隻有你,敢這樣同本宮說話。」成煜眯眸投去一瞥,似乎對她故意賣關子甚為不滿,一副懶得搭理的模樣,「你若有想法,便直接說出來,不要耽誤本宮喝酒。」

她福身拜了一拜,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王上卸了國舅的兵權,想來是早有此心。他忌憚國舅的勢力,不願大權旁落。此舉剛好打消了他心中顧慮,也算是好事一件……」

話未完,已被太子冷聲打斷:「你覺得這是好事?」

「國舅在朝中地位頗高,又掌有兵權。按理說他三個兒子理應世襲父親的官位,哪怕不是官居要職,起碼也應封個監軍之類。但大兒子卻得了個閒差,二兒子官位雖高些但是個文官,更別提三兒子如今仍舊沒有封個一官半職。」她抬眸看向太子越發凝重的神色,又道,「王上如今既有招賢納士之心,太子何不抓住機會,讓三位公子姑且一試?」

成煜若有所思地瞧了她許久,才緩緩說道:「就如你所言,若父王當真忌憚舅舅,又如何會再給他們官銜?」

她含笑搖頭:「王上不給,但殿下要爭取。」不顧成煜不悅的目光,她抬手將杯中酒倒乾淨,又喚了侍女端上醒酒湯,「此番王上責罰殿下,責罰得突兀,日後細想,心中一定後悔非常。待禁足之日一過,殿下先進宮賠不是,待時機成熟,再向王上進諫,王上定會應允。」

殿外傳來侍女小心翼翼的通報聲,秦昭接過湯碗重新遞到桌案前,待關門聲響起後才說道:「朝中選拔官員,向來是舉薦製,各家自然爭得頭破血流,更何況私下還有多少見不得人的交易。王上不會不知道,隻是無法杜絕,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殿下何不向王上提議——若擇文臣,需比文采;若挑武將,需拚武藝。如此,才談得上『公平』二字。」

她頓了頓,又道:「殿下這樣進諫,其一不會讓王上疑心;其二若是國舅家的公子勝了,亦可堵住朝中悠悠眾口,拿不住殿下的分毫不是來。」

湯碗氤氳著熱氣,將成煜的臉攏得晦暗不明,他蜷起手指在桌沿叩響,一下一下,極富節奏:「那依你之見,這三人之中,讓誰參與選拔更為合適?」

「大公子一向忠厚老實,二公子素來奸詐狡猾,三公子為人正直又頗聰慧……」

他堪堪打斷她:「所以,本宮該舉薦那個三表哥?」

她搖頭道:「不,殿下該舉薦大公子。大公子素來與國舅不睦,滿朝皆知。若是舉薦他,王上必不會懷疑殿下是有私心。況且,以大公子的性格,若殿下給他這次機會,我相信他定會唯殿下馬首是瞻。國舅素來野心勃勃,難以掌控,對殿下而言,大公子甚至是比國舅更好的選擇。」說到此處,聲音驀然壓得極低,在他耳邊輕聲道,「王後宮中有肅王的人,殿下日後入宮,定要小心。」

他端起醒酒湯一飲而盡,唇邊勾起諷刺笑意:「連同最親近的人說話都要小心翼翼。」說到此處,他嗤笑一聲,「本宮受夠了這些爭端。自古帝王無情,君心向來難測,可除過君主的身份,他可曾記得,自己還是一位父親!難道皇位,真的比親情還要重要?」

生在帝王家,講感情其實是一件挺可笑的事,史書中弒兄弒父之事屢見不鮮,甚至還有更多連書裡都不能記載的事,成煜不會不懂,隻是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不能接受罷了。她壓下眸中同情神色,輕聲寬慰他:「殿下說得對,自古帝王皆無情。殿下定要拋下兒女私情,如此才能做一位好王上。」頓了頓,眸光漸漸失去焦距,之後的話,像是說給他,又像是說給自己,「我相信,殿下日後一定會是一位萬人敬仰的好國君。」

屋外不知什麼鳥落在繁茂枝頭清脆鳴叫,他偏頭想了一會兒,目光空茫,像是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

許久,他驟然抬起眼,重新燃起希望似的:「阿昭,前路凶險,你可會一直陪著我?」

這個稱呼讓她愣了愣,像一泓溫暖泉水融化心頭覆滿的霜雪。他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對她施以援手,也許隻是救下一隻流浪寵物的心態,卻足以讓她用命去回報,更何況,她還有大仇不能不報。

她退開一步,將雙手籠在袖中,依舊是謀士該有的平淡模樣:「殿下放心,我既入東宮,不論生前死後,定會跟隨殿下左右,輔佐殿下登上帝位。」

他的目光緊緊跟隨:「為什麼?」

「殿下對家父的恩情,秦昭永不敢忘,理應報恩。」她才要福身謝恩,手卻被驀地握住。她愕然抬眼,隻看到一雙氤著深意的眸子沉沉盯住她,讓她忘記掙紮。

微一用力,他已將她拉至身前,抬手拂過她墨色鬢發,溫熱的氣息就吐在她的耳際:「隻是報恩?」

這段回憶便定格在這最後一幕,據秦昭所言,鏡子中循環往復的都是她生前最難忘的記憶,理應不受任何人控製,所以我們也很難知道秦昭到底會如何回應。隻是眼看兩人的感情像隔了層薄薄的紗帳,在旁人看來也許是種朦朧美,可我卻清晰記得另一樁事——

項文帝之所以被後人傳頌,除了著實是位明君之外,更因他一生鍾情於王後董偲偲,在位時隆寵恩澤不斷,甚至破例修葺了共同的陵寢,隻為百年後與之同眠。

根據眼前所見,實在難以推測之後諸事,隻是隱隱覺得事情並不如想象中的簡單,唯有耐心看下去才能一解心中的困惑。

而後一切果真如秦昭所言,國君撤了駐在東宮的禁軍,也沒有再提廢後的事。成煜便挑了個合適的時機到禦前進言,國君當即應允。

然成煜此舉,遭到太子黨許多人反對,其中反對聲音最高的是護國大將軍的胞弟陳欒。從前他便是太子最得力的謀士,可秦昭的出現,動搖了他原本的地位。本來,國舅爺倒了,禁軍大權終於旁落,任誰都想分一杯羹。正當大家都覺得機會來臨時,沒想到兵權轉了一圈,竟然落在國舅爺兒子手中。在他們看來,這與交到國舅爺手中並沒什麼區別。

可成煜一意孤行,其他人也毫無辦法,隻能聽之任之,卻不知此舉得罪了不少人,為日後埋下禍根。

宣德十四年,恰逢西北邊界山賊作亂,官府多次圍剿無果。不日後,有道密折遞上來,竟說官匪勾結,且與朝中某位重臣脫不開關係。國君恐事情鬧大打草驚蛇,不能將亂臣賊子一網打盡,特遣太子秘密前往邊界處理此事。

成煜禦下一向嚴格,本不過月餘的工夫,料想府裡不會出什麼差錯。可偏偏就有人趁著無人做主,尋了秦昭一個破綻,將她關入了地牢。

但凡皇親貴胄之類的大戶人家,多多少少會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太子府中的地牢便算是一件。秦昭蜷腿坐在草席上,緩緩將雙手在眼前攤開。這雙手送了多少叛徒奸細進來,哪曾想終有一日也輪到自己。

鎖門的鐵鏈被「啪嗒」一聲打開,始作俑者彎月要鑽進牢門,儼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他將手裡的東西拍在她麵前:「我在你房中搜出你與山賊頭子秘密往來的書信。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太子不在府中,我便替他料理了你這個叛徒。秦昭,你是希望我把這些拿給太子,還是你自行認罪離開?」末了,俯身湊近她,「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如何選擇。」

她連看都未看那些信,雙手撐著下巴,空空地望著桌角的油燈:「原來我在你們心中,用這等拙劣的手段便能一舉扳倒。你們還將我視為勁敵,真不知是貶低了誰。」

陳欒眼底陡現陰狠,猛地伸手死死掐住她的喉嚨:「拙劣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若鬧到禦前,讓王上心存疑慮,那太子殿下也救不了你。」

她雪白的臉霎時通紅,卻不掙紮,隻是終於拿正眼看他,毫無血色的唇費力擠出幾個字:「你若現在殺了我,你覺得,太子還會再信你?」

這番話果然戳到陳欒的痛處。原本恨不得將她殺之而後快的陳欒驟然收手,他惡狠狠地看著她捂著脖頸不住咳嗽,反手將她重新扔回草席:「我看你如今還能掀起什麼風浪!」

陳欒出身武將世家,是陳家次子,自小練就一身好功夫,卻因哥哥光芒太盛而始終沒有用武之地。本以為投靠太子能有出頭之日,前次國舅被削軍權,於他而言簡直是天賜良機。他將太子黨諸人評判一番,覺得輪也該輪到他,可哪承想,秦昭幾句話便將已到他嘴邊的鴨子放飛了。他不是沒有求過成煜,可任憑他說破嘴皮,成煜仍然一意孤行。再加之從前秦昭取而代之,他便對她懷恨在心。

身為謀士,謀的是什麼,一半是事,一半是情。若真是一個合格的謀士,早就該看出成煜與秦昭早已不是上下級關係那樣簡單,那秦昭便動不得。就算要動,也該找個正大光明的理由,讓成煜親自將她舍棄。

更何況平心而論,冤有頭債有主,要恨也該恨成煜,這事怎麼怪也怪不到秦昭頭上。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

地牢森寒,目之所及皆是灰暗,像有什麼無形鬼魅藏在暗處,隻待將人無情吞噬。秦昭家裡雖不算富裕,好歹從小衣食無憂。後來入了太子府,成煜奉她是上上之賓,沒有一天虧待過她,又哪裡受過這些罪。一隻青灰色的大老鼠從牆縫裡鑽出來,沿著牆角竄出牢門。她裹緊單薄外衫往角落裡縮了縮,一雙手死死籠在袖中,仍覺得涼意滲骨。

原本照陳欒的打算,太子奉命遠行,來回最快也要一月,隻要將秦昭捆了送到國君麵前先行處置,待太子回來後早已無力回天。

可誰知原本該在西北調查官匪勾結案的太子,卻在第五日深夜匆匆出現在地牢。獄卒誠惶誠恐地將牢門打開時,秦昭正蜷在草席上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她連眼睛都未睜:「鬧到王上那裡對誰都沒有好處。我若是你,就先把我放了,這件事情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如何?」

「怎麼能當作沒有發生?讓你白白受這些委屈?」

她驟然睜眼。

玉佩輕響,一抹緋色從陰影中走出來,雲靴踏過遍地腐爛的茅草,俯身蹲在她身前,聲音壓得低低的,像是怕嚇到她:「本宮已將陳欒幽禁在後院,待本宮親自審問後,定會還你一個清白。」

他的突然出現已足夠讓她驚訝,如今這番話更是讓她來不及問清前因後果,已出言勸道:「殿下此舉著實不妥,陳欒雖無實權,到底也是陳氏族人,若無聖旨草率關押……」

「你是不是又要勸我,凡事當以大局為重,切忌意氣用事?」成煜眸中溫柔頃刻間消失,轉而換上難掩的憤怒,「你告訴我,做國君是為了什麼?」

她勉強撐起身子,在聽到這話時,愣了愣:「什麼?」

「若本宮連想做的事都不能做,做國君又是為了什麼?」不知何時刮起冷風,透過半大的牢窗,吹得桌上燭台火光恍惚,年輕的太子抬手扶住她肩頭,在她困惑的目光中,麵色沉得駭人,「今次,你可有錯?你與山賊勾結了?那些信是你寫的?刺客當真躲到了你的房中?」還不等她回答,他已冷聲說,「既是如此,本宮這樣做有何不妥?」

陳欒吩咐獄卒斷了她的飲食,這幾日她粒米未進,隻飲些清水,早已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若不是靠一口氣撐著,也許早就昏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常言道當局者迷,就如她從前所言,她機關算盡,隻始終因置身事外,才能保持清醒。但凡動了私心,便不能一心為主子謀事。

這是大忌。

而她被關在地牢,第一件事想的不是如何自保,不是大仇還未得報,不是平生所願還未實現,而是此事若真鬧到禦前,會不會牽連他,以及……

他又會如何待她。

心中思緒萬千,卻都不是她此刻最關心的事。她怔怔地看著來人,一貫含笑的眼底似有水霧彌漫:「殿下為何信我?」

他仔細打量她半晌,用指尖細細擦掉她鬢邊的汙漬:「你說自古帝王皆是無情,本宮卻要做一個有情有義的帝王。本宮信你,絕不會背叛我。」

蒼白的唇動了動,向來巧言善辯的她頭一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彼此呼吸可聞的距離,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耳畔,一字一字,問得認真:「阿昭,你想不想同本宮一起,坐看這如畫江山?」

浮在她眸中的層層雲障頃刻間散盡,下一瞬,已被擁在一個溫暖懷抱中。溫暖到讓她忘記殺父之仇,忘記畢生所願。牢中燭燈如豆,映出兩人相擁的影。

「本宮一定會娶你,不會讓你再受半分委屈,阿昭。」

宣德十五年,先帝病逝,成煜於同年登基,改國號承運,封號項文帝。

因朝中異己已除,剩餘殘黨見大局已定,紛紛倒戈。在秦昭的輔佐下,成煜的帝王路,走得不可謂不順利。新帝繼位,待國喪一過,宮中已是一派喜氣洋洋,內廷按照祖宗禮製準備登基大典,宮人具是行色匆匆,忙得腳不沾地。

就在這一派繁忙中,仍在太子府等候詔令的秦昭被急急傳至禦書房。

婢女打起明黃錦簾便恭敬撤退,偌大的殿內隻聞細微的呼吸聲。她沒有拜見帝王的繁復宮裝,隻穿了平日裡最常穿的素色長裙,發間難得戴了支白玉簪子,一步步行過見方的地磚,跪在金絲楠木的方幾後。銀骨炭在銅絲罩上燒得正旺,高位上的男人尊貴且疏離,似乎不用刻意學習,舉手投足間就流露出帝王的氣息,這是她希望他成為的樣子。

她眸中浮起瀲灩水光,因壓得極低,很難被看到:「民女參見王上。」

「阿昭。」依舊是平日的溫柔模樣,卻不再是那個年輕的太子。成煜不再穿緋紅衣袍,玄色冕服襯得眉目如水墨,紫金冠高高束起,是全然陌生的模樣。青玉長案擺了五六道攤開的折子,他執筆蹙眉在上麵寫著什麼,在看到她時,眉眼間終於映出一點喜色,復又低下頭,「阿昭,你快來看看,孤該怎麼辦?」

秦昭慢慢走到書案前,像是他又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想同她一起商議,與往常沒有半分不同。隻是奏折難得是統一的內容,上奏者無論官位高低,均是舉薦各家女子入宮。「立後選妃」四個字刺得她雙目通紅。

她身子晃了晃,不動聲色地扶上身後桌案才勉強站穩腳步,轉頭看向隻專心研讀奏章的帝王,用慣常的輕柔語調問他:「王上叫我來,就是為了這樁事?」

他終於抬起眼,仿佛覺察出什麼,微微蹙起眉:「你可是怪孤這些日子都沒有召見你?孤才入主齊宮,煩瑣小事一件接著一件,今日方才得空……」

琉璃宮燈溢出斑斕光影,她在這光影中退開一步,雙手籠在廣袖中,視線自他空盪盪的月要間移開,微垂了眼,看似一切如常,但若仔細分辨,便能看到緄了銀邊的袖口在微不可察地顫抖著:「王上說得對,王上才登帝位,為了穩固朝綱,自當立董將軍之女為後。」

這樣的答案像是讓他很滿意,他傾身貼近她幾分,修長手指撫上她尚未恢復溫度的臉,指腹在她頰邊輕輕摩挲,眼底漾出真心笑意:「你與孤想的一樣。阿昭,孤已同母後商量過,孤能登基,你功不可沒。從此之後,你當是孤最愛的貴妃,最懂孤的貴妃。」

她卻像被燙到似的偏頭躲開,平靜無波的臉終於被什麼打碎,一點一點剝落滿地,隻剩無盡的空茫。身為謀士,最忌諱的便是喜怒形於色,讓人看出心事。秦昭一直做得很好,哪怕身在地牢,也許下一刻就要殞命,依舊靜得像戴了麵具,永遠不知喜怒哀樂為何物。

可今次,她再也無法偽裝。

他的手僵在原處,半晌,眸中閃過不悅:「阿昭。」

回聲響徹殿內時,她一步步從他身邊退開,緩緩跪在丈寬的書案前,聲音鏗鏘,方才的驚慌失措像是錯覺一般:「秦昭願入朝為仕,為王上鞠躬盡瘁,保大齊一世安寧。」

年輕的帝王神色難辨,許久,拂袖離開:「隨你。」

她筆直地站在空無一人的殿前,窗外冷風呼嘯,她忽然覺得很冷,哪怕寒冬臘月父親出殯時,哪怕孤身一人身在地牢時,她也從未覺得這樣冷,冷到牙齒打戰。她緩緩蹲下身,將自己用力環住,卻執意不肯低頭,透亮的燭光照進她的眼底,沉得似無月的夜。

他終於變成她期望的樣子。

也終於,為了皇權負了她。

成煜果然讓秦昭入朝。

秦昭的確是天生的政治家。朝堂一向是男人們角逐的名利場,她想在其中謀得一席之位,難度可想而知,可她竟然心甘情願。相比起來,做貴妃既享盡榮寵,又不用主理六宮,反而樂得清閒。成煜其實不算食言,說不定還多方考量覺得此乃上上之策,將它當作禮物精心捧到秦昭麵前,秦昭卻拒絕得毫不留情。

我將這樁想法說與祁顏,卻得到不同看法。

祁顏說:「他們要的東西不一樣罷了。她隻是想做他獨一無二的妻子,無法與別人平分他的愛。」頓了頓,語聲別有深意,「若不是唯一,不如不要。」

我想了想,覺得這話也頗有道理,隻是沒想到一向清心寡欲的祁顏竟然如此懂女人。

他站在我身旁,微微側目看我:「不是我懂女人。而是若真心喜歡一個人,天下間所有人應當都是同一種模樣。九辭,是你不懂喜歡罷了。」

我怔怔抬頭,正對上他晦暗不明的眼,想了想,斟酌道:「或許,是她知道若入後宮,就不能再輔佐他了呢?」

總之,經過在太子府幾年的歷練,秦昭出落得越發沉穩,尤其是廟堂辯論時,不輸男子分毫。朝中暗湧,須得步步為營,她本就生得極漂亮,如今一身暗色朝服,倒像是冬日清冷的弦月,看似柔和,實則拚了命也無法接近。不少人都存了同她聯姻的心思,但大多最終作罷。

其一,是忌憚秦昭在朝中的地位,王公貴族都很難與她比肩,若真的成親說不定還要倒插門,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其二,便是秦昭與當今天子捉扌莫不透的關係。試問,有誰敢打國君女人的主意?

不得不說,成煜也許不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卻著實是位好國君。他日日批復奏章到深夜,有空還帶著大臣微服出宮,探察民情。隻是自立後大典後,秦昭甚少同成煜見麵,不知是她有意避開還是如何。除過上朝,但凡他私下召見,秦昭不是稱病,就是挑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拒絕,實在避不開時,必定有大臣前來稟告更為重要之事,逼得成煜不得不讓她先行告退。

可事實證明,當一個人打定主意想見你時,一定能被他找到機會,更何況這人還是手握天下的國君。

一日下朝後,成煜屏退眾人,獨留了秦昭一人商量要事。金鑾殿難得如此空盪,連國君身邊的貼身內監都不知去向,隻餘年輕的帝王低頭專注批閱奏章。秦昭盯著寶瓶中一束開得正好的白梅發怔,待回神時,一套玄色長袍已扔到她腳邊。

「換上,隨孤出宮。」

她正要拒絕:「臣……」

「啪」的一聲,奏章擲在青玉案上,響在空曠殿內格外懾人。她默不作聲地抬起眼,看向數尺外的龍椅上,隱在冕旒後慍怒的臉:「如今秦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孤都使喚不動你了。」

她俯身撿起衣袍,不緊不慢地跪倒:「臣惶恐。」卻沒有半點惶恐的樣子。

他沉沉看她一會兒,高聲喚來侍女:「伺候秦丞相更衣。」

因是微服出巡,成煜隻點了幾個暗衛遠遠隨行,二人緩步向集市踱去,幾步之內便由靜轉囂,猶如一幅鋪陳開的畫卷序章。

萬家燈火迷離,秦昭望向身邊從出宮起就一副淡然神色的人,終於忍不住開口:「……爺今日特意出來,不會隻是想逛逛集市吧。」

他瞥她一眼:「你說對了,我就是出來散心的。」

但顯然,日理萬機的帝王微服出宮,又怎麼會隻是為了散心,看似漫無目的轉了幾條街之後,他直接把她帶進一間茶肆。

大廳內寬闊明亮,成煜腳步不停直往二樓而去,尋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秦昭亦跟著坐下。待到坐定,方得閒好好將這室內打量了一番。此時兩人身處二樓,梨木方桌繞著雕花圍欄圍成月牙狀的弧形。一樓大廳寬闊,四周零零散散擺著幾個木桌,最為顯眼的,還是櫃台旁擺著的幾株傲人的早菊,以及菊後幾幅鐵畫銀鈎的墨寶。

茶肆中向來風雅,所以諸如此類的陳設並不奇怪。她淡淡然收回目光,隻望著窗外的人影幢幢。她的想法很簡單,既來之則安之,既然無論如何都要有此一行,不如徹底享受。

成煜吩咐小二上一些瓜果蜜餞之類。小二吆喝著下樓去準備了。不多時,方才還空空如也的桌上早已擺上數個精致的小碟與瑩白的酒盞。

茶肆中客人不少,但仍有幾桌空餘。

秦昭的心起初始終都放在這梅花酒上,也就沒有留意周遭的環境。此時方才看到,本是客人稀疏的店中不知何時已經擠滿了人,而這些人又全都圍在一樓廳中的幾幅墨寶之前。人聲嘈雜,她亦是頗有興致地偏頭望去,隻見廳中一角似乎有人伏案疾書。但因人頭攢動擋住了視線,並無法看清。

不多時,隻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喝彩聲。

「好!」

「不愧是穆先生!」

人沒看清,但「穆先生」這三個字卻聽得真切。

一幅墨寶已經完成,人群漸漸四散開來,露出其中一片純白的衣角。猶如眾星捧月,待到此時那模糊的人影方才全部顯現。半束的墨發垂至肩側,舉手投足之間宛如錦緞一般滑落。隻是一個背影,就叫人無法移開視線。

待他轉過頭來之時,秦昭竟有一瞬間的恍惚。雖然是全然不同的臉,但那溫軟的神色,卻像極了那年蠻山上的俊朗少年。明晃的燈火將他鍍上一層柔軟的光暈,給原本冷峻的麵容帶來些微暖意。微揚的下頜與頸項勾畫出好看的弧度,外袍卻是最為普通的粗布衣衫。

隻見那人伸出手臂,抖開一白絹,上書幾個大字:明德至善。墨跡尚未乾透,筆畫的轉折處映出墨色的幽光。行雲流水間有鋒芒微露,卻又懂得恰到好處,剛柔相濟。

霎時,又有人拍手叫好。

從前太子府中倒是收藏了不少字畫,秦昭雖沒什麼興趣,卻也陪成煜賞鑒過不少。若以墨寶論高低,在她所識之人中,當屬成煜能拔得頭籌。而這白衣男子的功底,顯然不遜色於他半分。

她偏頭去看成煜,後者卻沒什麼反應,依然淡定喝茶。她心中飄過難辨情緒,才想說什麼,忽聞一聲長長的嗤笑,襯在這陣陣喝彩聲中顯得尤為突兀。

人群中踱出幾個錦袍寬袖的男子,台上的白衣男子伸手揖了一揖,低斂的眉眼謙遜但不卑微:「穆某自知雕蟲小技上不得台麵,不知幾位兄台可有見教?」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冷笑道:「穆先生好興致,日日在這裡……」眼光轉在四周的墨寶之上,「難道是學欣月閣裡的姑娘賣藝不成?」

一語畢,其餘幾人哄笑。

見白衣男子並未言語,對麵那人更加猖狂,又向前一步逼近他,一把推開擋路的小二:「穆先生所寫所言均是治國之道,可又日日去做錦瑟姑娘的入幕之賓,不知穆先生是真的月匈懷天下,還是打著明德至善的名號其實是貪戀美色呢?」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而就在這三言兩語之中,眾人也明白了為何這些人會來尋那穆先生的麻煩。許是這油頭滿麵的富家公子也看上了那位錦瑟姑娘,但那姑娘卻一心係在這位穆先生身上。那富家公子看不過眼,便找了這樣一樁緣由,當眾讓他下不了台。

看那牆上掛著的墨跡陳舊的字,這穆先生應是在這茶肆裡寫字很久了,被富家公子這麼一鬧,之後哪還有臉再來獻藝?

看熱鬧的百姓很驚訝,我也很驚訝。據我所知,項文帝執政時,史書中有且隻有一位穆姓官員,算算時間,若我沒有猜錯,這位白衣公子多半便是穆漓川。

穆漓川,原是個……賣字的?

誠然,我對賣字沒有任何偏見,隻是史書中記載穆漓川身份顯赫,才入朝就封為太尉,官位僅次於秦昭。不僅如此,他更是在秦昭身故後取代她坐上丞相之位。若說秦昭能算盡人心,那穆漓川比她還更勝一籌。我原以為他出身官宦世家,再不濟也是書香門第,總之不該是市井中人。

我下意識地就朝祁顏看去。許是猜出我心中所想,祁顏悠悠倚在二樓的雕欄處,點頭表示贊同:「這是穆漓川。他不光賣字,還是個茶農。」

我:「……」

好好的賞字大會變成一場鬧劇,眾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層層人群中,穆漓川將碰倒的板凳扶起來,旁若無人地整理起桌案上的墨寶:「為何做錦瑟姑娘的入幕之賓,穆某自有道理。」

我在一旁撫了撫額,這又是一個愛逛青樓的人。曾經祁顏就同我說,他去青樓是論道來著。那眼前的穆漓川,他總不能也是去論道吧?

但顯然是我太沒有見識,原來去青樓除了看姑娘和講道法,還能做許多事情。

他麵上的不適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又是那副波瀾不驚如銅鏡一般無法打破的神色:「孫公子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明德至善之後,更是有一句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穆某自問清心寡欲,在公子看來出入青樓便是貪戀美色,但在穆某看來,那便是最好的修身養性之法。」眼見那孫姓公子張了張嘴卻無法辯駁的模樣,他唇邊的冷笑更甚,「正所謂出淤泥而不染,若是穆某連這點自持之力都沒有,那與那些登徒浪子有何不同?」

一番話,眾人心中如明鏡一般。一陣寂靜之後,便是掌聲雷動。

孫姓公子麵上青一陣白一陣,在久經不歇的掌聲中硬是無法說出一個字,身後的侍從一個個都麵露憤恨,想沖上前去教訓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但在大庭廣眾之下仗勢欺人難免會遭人詬病。孫姓公子心雖百般不甘,也隻能狠狠瞪他一眼,恨道:「別再讓我見到你!」言畢帶著幾個侍從悻悻而去。

這時,店小二方才敢從櫃台後出來,將客人好生安撫回去繼續吃茶,但經過方才一鬧,誰還有心思繼續品茶,都怕那孫公子去而復返再惹出什麼事端,大多匆匆結賬告辭。熱鬧喧囂的大堂頃刻間冷清下來,穆漓川將才寫的字細細收好,麵無表情地從掌櫃手中接過一個荷包,用手掂了掂,便收在月要中轉身走了。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這人還當真是來「賣藝」的!

此時的茶肆中已隻剩寥寥數人,三樓的燈火早已熄滅,二樓也隻剩秦昭一桌。小二打著哈欠站在他們身後,也不敢上前催促。靜寂之中,似乎聽聞成煜低低嘆息一聲,許久,他偏頭問身旁始終默默無言的人:「回去嗎?」

秦昭眸光掃過對街早已暗淡下來的窗欞,點了點頭。

一切看起來都像是一場意外,成煜心血來潮帶秦昭去民間體察民情,剛巧遇到紈絝公子欺壓良民,礙於身份實在特殊不能出手相幫,隻能各懷心思看完一場熱鬧。然第二日,成煜就宣秦昭覲見,道王後甚是愛茶,聽聞齊都中有位先生種茶種得頗好,想親自嘗一嘗。隻可惜他種的茶隻自給自足,從不對外出售,哪怕天家也不例外。雖然孤可以下聖旨強迫他,可孤是明君,明君不能強人所難。秦愛卿素來能為孤排憂解難,今日就特遣你去替王後尋些好茶。

立在下首處的秦昭容色淡淡:「不知這位先生姓甚名誰?」

寶座上的帝王悠悠吐出三個字——穆漓川。

她微愣了愣,俯身叩拜:「臣遵旨。」

穆漓川在茶肆賣字不是什麼秘聞,隻要稍作打聽,就能知道每逢初一、十五,他一定會帶了筆墨去市集的那間茶樓寫幾幅墨寶。

三日後,天官賜福,張燈結彩,恰逢上元節。秦昭下朝後換了身男子常服,沒有立即回丞相府,而是獨自一人沿官道去往市集。人群喧囂,比之她前幾日來時更為熱鬧,她逆流走在其中,倒真像是來賞景看燈,甚至還在街邊買了扇丹青麵具。當她把麵具摘下來時,我試圖從她淡然眉眼間找出一分難過的痕跡。

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

其實是這麼個道理,看似秦昭早已對成煜死心,隻一心為國君謀事,才能安然在朝中為人臣子。他是君她是臣,他吩咐什麼她便做什麼,即便是替他討他妻子的歡心,這是君臣之道。她若有半分私心,便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臣子。可話又說回來,成煜對秦昭若即若離,看起來也並非真正對她無情,更何況朝中能人異士何其多,何必非要讓她去做這件事。我隱隱察覺眼前所見皆是事情表麵,一時又不能窺探真相,隻好帶著忐忑繼續觀摩這段回憶。

還是那間茶肆,原本的高堂滿座變得冷冷清清,客人們都擠在門檻處看焰火。穆漓川依舊一身粗布衣裳倚在二樓臨街的軒窗旁,隔著木質的雕欄探出半個身子,星眸迷離無光,能映出絢爛焰火,卻毫無焦距。直至有腳步聲漸近,他才懶懶回頭。

兩步開外,墨發高束的秦昭同樣倚在雕欄上,在他回眸望向她時,沖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冰天雪地中綻開的一朵緋艷傲梅,同時升上半空的茜色焰火將他半邊側臉映出妖冶紅光,雖隻是極其隨意的客氣微笑,卻分毫不遜色於此刻奪目的焰火。他眸中浮起迷茫神色,這時小二從樓梯口急急上來,對秦昭一再拱手:「這位公子實在對不住,穆先生今日……」

後續的話卻被穆漓川揮手打斷,他示意小二離開,唇邊勾起清淡淺笑,嗓音卻疏離:「姑娘是想買幅墨寶?」晃晃手中酒壺,「隻是今夜天官賜福,穆某既飲酒便不碰筆墨。姑娘還請下月再來吧。」

她撐腮遠眺天幕,神色淡然得沒有半分被識破女兒身的不適:「我確然要向先生買一樣東西,卻不是墨寶。」從袖中扌莫出一塊絲帕在掌心攤開,帕中是一捧碧色茶葉,「這是年前天竺上供的新鮮香林,聽聞先生深諳茶道,想請先生鑒賞鑒賞。」她將帕子輕輕放在橫欄上,又從近旁矮幾端起一杯熱茶。

他的目光從帕邊繡著的淡色木芙蓉上掠過,嗓音寡淡:「不錯。」

夜風送來清冷茶香,她執杯的手在唇邊停了停:「比先生種的如何?」

他抬起眼:「你懂茶?」

「不懂。」她坦然搖頭,「可我懂人。先生愛茶如命,若肯割愛於我,即便開出天價也無可厚非。」

他將絲帕疊好,遞回給她:「你既通人情,那更應該知道我為種茶付出的心血,所以從不授人。」

她垂眼接過來,嗓音裡有柔柔笑意:「先生若真的愛茶,又怎麼舍得獨享它?」

本來買賣這回事,須得兩廂情願才能達成共識。可如今一個願買,一個不願賣,再說下去隻能是浪費時間。一時兩兩無話,遠處煙火聲漸遠,夜漸深。在逐漸低迷的氣氛中,一樓驀然傳來呼聲。放眼望去,擺滿桌椅的主堂正中,幾個戴麵具的姑娘圍在櫃台旁,每人手中都攥著各色的紙箋:「老板,這燈謎也忒難了些,猜了半個時辰才猜出兩個來。」

掌櫃不緊不慢地從匣屜扌莫出繡祥雲的錦囊遞過去:「兩個已是不易,去年穆先生出的燈謎,沒有一個人猜出來哪!」

其中一個戴白狐麵具的姑娘笑起來:「這樣說來,是我們比較厲害了?」

掌櫃撓撓頭,憨笑道:「是我同穆先生說,今年出的謎題一定要簡單些啊。」

「是常來賣字的那位穆先生?這人當真有趣……」姑娘們嬉鬧著走出茶肆,天邊一聲聲遙遙巨響,如墨色的夜空中綻開一朵朵明麗煙花,似鋪開萬千華彩,又在頃刻間凋零。

始終無話的穆漓川灌了口冷酒,若有所思地打量身邊的人半晌:「姑娘既這般聰慧,不如穆某再出一個燈謎,讓姑娘猜上一猜。若猜中,穆某定當會將最好的茶雙手奉上。」

起初我還心驚膽戰地覺得,連國君都對穆漓川束手無策,秦昭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如今終於放下心來,別說是燈謎,就算是千古未解的謎題,秦昭也能麵不改色地接下來。可能穆漓川的確不知道麵前的女人究竟是誰,不然一定會後悔死方才說過的話。

果然,原本垂眸品茶的秦昭抬起眼簾,微抿的唇綻開一點笑意:「先生想讓我猜什麼?」

他將視線落於虛無,輕輕搖晃手中酒壺:「那便猜一猜,接下來三月內,穆某哪一日會上茶山采茶。」

這哪裡是燈謎,說是耍賴也不為過,擺明了是故意為難秦昭。寬闊街道燈影幢幢,映出她微微斂起的眉,一雙極漂亮的眸中像浮了層層雲障,是竭力沉思的模樣。

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他低笑一聲:「你不用急著回答,待到了那日,上山來找我即可。」

她回神,思索片刻,唇邊牽出溫婉笑意:「若我猜到,先生須得忍痛割愛將茶賣給我。」像是已經猜出這看似無解的謎題。

他嗓音淡淡:「你就如此篤定自己一定會贏?」

她卻笑起來:「成敗與否,到時便知。」

月影浮動,軒窗外花燈如星雨。良久,他看著她:「一言為定。」

我不懂茶,也不知該從哪裡推算穆漓川上山的日子。幸好需要回答這個問題的不是我,而是奇謀深算的秦昭。她若真有看透人心的本事,這個賭對她而言,或許比飲茶還要簡單。隻是穆漓川亦非等閒之輩,這場賭局誰勝誰負,還很難說。

成煜沒有再問過秦昭買茶之事進展如何,秦昭沒有回稟,也沒有再去過茶肆,一切平常得仿佛無事發生。不知不覺三月已過,草長鶯飛,齊都一派春意融融。城外蜿蜒的茶山積雪散盡,枯敗了一冬的茶樹吐出新芽,終於迎來收獲時節。

這一日,消失了許久的穆漓川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南郊墨暘山。不是往常的粗布衣裳,而是穿了件綃紗的罩衫,顏色是難得一見的鴉青,如灑了夜色的古樹,行在渺渺新綠中。他身後還跟著十多位茶農,個個背著各式工具,不過片刻已極具規律地四散開來,顯然對此項頗為熟稔。

接連刮了幾日東北風,所有人都在擔心無端風雨會毀了雨前茶,唯有穆漓川不緊不慢挑了個日頭正好的天上來茶山。茶農采茶,他便就近在樹下架起茶台,用帶來的炭火烹煮茶湯,甚至還帶了一本茶經,在等水燒開的間隙握書讀上幾句。

因這是秦昭的記憶,說明她一定就在附近。可從驕陽肆虐等到日暮西斜,等到十多位茶農都扛著竹簍下山而去,也沒有等到秦昭的身影。墨暘山與齊都尚有一段距離,就算聽到消息即刻動身,半日之內也無法趕到,她現在仍沒有出現,想來是即將輸掉這場賭局。我不由得懷疑這段景象是否出了什麼差錯,也許秦昭沒有親身參與隻是幻想出這段記憶也說不定。

雲邊緋紅逐漸隱在蔚藍天幕,喝了不知幾壺茶的穆漓川終於懶懶起身,借著暗淡日光查看近旁最後一束碧茶,末了直起身將手指搭在眉弓打量天色,像在等待什麼。末了,他搖頭笑了笑,俯身撿起樹蔭下沾了些草灰的書,才要收拾茶具,眼前驀然現出一片素白裙裾。

鴉青衣袖停在半空,他將視線一點一點移上去,移到纖纖十指交疊的袖口,移到鬢間一支細白玉簪,最終停在那雙似笑非笑的眼上。可這視線隻停了一瞬,他已淡淡垂眼,彎月要要倒掉杯中茶水:「原本給你泡的茶,已經涼了。」像是早就猜到她會出現。

倒了一半卻被攔下來,白皙手指拿過茶杯,是一套上好的硨磲羽觴。她聲音響起:「方才上山的路上瞧見一株古茶樹,看得久了些,忘了時間。」

他鬆開手,任憑她就著冷風飲下涼茶:「你能認出古茶樹?」

她將羽觴捧在手心,仍是笑吟吟:「那日見過先生後,倒也讀了些茶經。」說罷伸手一指,袖口在空中揚起來,似一隻紛飛白蝶,「喏,就在小路盡頭。墨暘山是先生的地盤,一定知道我說的是哪一株。」又替他拾起熏得泛黃的茶焙,借著稀薄日光好奇打量,「先生果真是愛茶如命。我一向不喜歡奪人所愛,到時也隻好少買些茶,讓先生少肉痛幾分。」

他仍在收拾茶具,語聲淡然:「我怎知你今日上山,是否隻是偶然。」

「先生是準備賴賬?」她繞過他,捏起剛才他查看過的茶葉,扯下一片在手心攤開,似羊脂玉中鑲上一塊翠綠寶石,「這茶春雨前采了最好,但近幾日連刮東北風,水缸又有泛潮,說明春雨將至,今日該是放晴的最後一日。所以我猜,你一定會來。」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穆漓川即使再不願意賣給她茶也無法辯駁,哪怕他曾立下規矩說,他種的茶從不外售。更何況規矩這回事,本來就是用來被打破的。說不定他一直在等,等一個能讓他廢掉規矩的人。日光漸歇,他垂眸拍掉書頁上的草灰:「你處處算計,卻不知有一樣東西,偏偏不能算計。」

「哦?」她漫不經心笑了笑,「是什麼?」

他緩緩吐出兩個字:「人心。」

她微微闔眼,手指揉上眉心:「可我算的,就是人心。」

他語氣淡漠得仿佛隻是隨意客套寒暄:「那你可有算到,我今日為何會上山?」

她笑得眉眼彎起來,就像朝堂上的對手越是危險,她越是笑靨嫣然:「先生莫不是在取笑我。方才講的種種,先生全然沒有聽到嗎?」

茶山腳下種了許多紫藤,微風拂過,盪起紫色的浪。始終一副渾不在意模樣的男人終於起身看向她,極俊逸的臉,袖間盈滿縹緲茶香:「因你在,所以我會來。」

她不解地抬眼,正對上他深如古井般的眸。

「我為姑娘破此一例,姑娘當如何謝我?」

她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柔柔笑出聲來:「破例?明明是我贏了先生,卻被先生說成是……」

清冽嗓音打斷她:「是我甘願輸。」

她愣了愣,過了好一會兒,卻說起不相乾的話:「先生這本茶經,能否借給我看看?」

……

穆漓川果真言而有信,當下便將書給她,順便拿出一包才做好的新茶,當然,也很可能是早就準備好的。總之,成煜交代的任務沒有任何難度,秦昭回宮之後免不了被嘉獎一番,王後甚至親自登門言謝。

從前我總覺得,能被國君一生寵幸,要麼絕艷無雙,要麼才華橫溢,再不濟也該是家世顯赫。看到董偲偲後方才明白,成煜能寵她一世,或許隻是因為她深居後宮多年仍然能保存完好的那份天真,那份在秦昭身上從來都不曾看到的天真。

丞相府前立著兩隻巍峨雄獅,襯著楠木的鎏金匾額越發懾人。素衣白裳的秦昭垂手在府門相迎,一篷藍帳金絲頂蓋緩緩停在近旁,車停,從車廂裡跳出一個鵝黃衣衫的俏麗姑娘。

雖貴為王後,董偲偲卻常愛穿清麗的顏色,像隻金絲籠裡的百靈鳥,讓人不能不憐愛嗬護。秦昭抬眼打量一瞬,雙手籠在袖中,依舊是恭順模樣:「王後當心。」

這時勉強跟在馬車後的小宮女才匆忙跑來,不顧額頭上的汗水先替董偲偲打扇:「娘娘您慢點兒,萬一傷著了奴婢可怎麼向王上交代啊!」

董偲偲扁嘴向一旁戰戰兢兢服侍的宮女道:「內廷說無要事不得出入臣子府邸,那我不進去,就在外麵同秦丞相說說話,總是可以的吧?」

宮女噎了噎,焦急地向秦昭投來求助的目光。後者微微頷首,再福身做禮:「臣不敢怠慢王後。」

濕熱的風吹起她鬢邊幾絲墨發,嬌俏的王後笑靨明麗:「這有什麼,又不在宮裡,談不上怠慢。」

帶來的宮女侍衛都被董偲偲打發去街道盡頭巡視,小廝很快雙手奉上油紙包好的新茶。董偲偲像看到什麼新奇寶貝,歡喜地打開茶包,捧在鼻尖輕輕一嗅,轉身對馬車裡喊道:「阿煜,阿煜,阿……」叫了兩聲,恍然想起什麼,咬唇改口,「王上,王上您來看看呀。」

秦昭這才看清馬車裡還坐著一個人,大約為了隱蔽行蹤,才遲遲沒有下車。幸好附近再無他人,不然董偲偲喊的這幾聲不知要招來多少麻煩。

緋色身影掀簾而出,雲紋軟靴踏過青石板路,年輕帝王停在七級石階盡頭,抬手示意秦昭平身,目光在她緊繃的後背停留片刻,掃向董偲偲手中的褐色茶包:「穆先生種的茶果然名不虛傳。」

「臣妾花了幾年的工夫都沒有弄到這茶,還是秦丞相足智多謀。王上須得為秦丞相尋得一位如意郎君,才好表達臣妾的謝意。」說罷,她攀住緋色身影的衣袖,是慣常的親密模樣,「王上,您說是不是?」

他拂掉她肩上一片落葉,眉目裡俱是溫柔:「都依你。」

原本溫和謙謹的秦昭倏然麵色慘白。

帝後二人相攜離開,她看向冬青下緩緩駛離的馬車,風過,吹起明黃的轎簾,現出半張俊逸的側臉。疊了層層霧靄的眸中閃過難辨神色,再抬眼時,已全然換成溫和笑意。

我原先覺得自微服出宮那日起,一切皆有陰謀。然而著實是我想錯,所謂陰謀不過是帝後的伉儷情深。前朝與後宮一脈相連,既在朝中為官就難免能聽到後宮風雨,但聽說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一回事。秦昭能仍然麵不改色地經歷這些事,若不是已經徹底將成煜放下,那便是隱藏得太好,連她自己都騙過。

縱觀成煜在位三十六年,內政修明,勵精圖治,將大齊的江山治理得很漂亮。可世間一向沒有「完美」二字,哪怕國君盡其所能,也擋不住天災人禍。奉天二年夏至,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燒光了墨暘山頭。這場火足足燒了七天七夜,萬畝茶山頃刻間毀於一旦,多少無辜性命葬身於火海。守城侍衛夜夜望著漫天火光,連空氣都變得炙熱。

派去探查的官員回稟,這火燒了墨暘山的根基,山上十年之內寸草不生,遑論茶樹。周遭三千村民皆以種茶為生,項文帝成煜雖特赦免了三年賦稅,卻如杯水車薪基本沒什麼作用。無奈之下,當地官員提議讓村民遷居,可百姓皆言墨暘山上有他們信奉的茶神,這滔天大火一定是惹怒了神明,若不能平息神明怒火,遷居也是枉然,一定會再遭禍事。

流言一傳十十傳百,連齊都都人心惶惶。成煜連夜召集大臣商議對策,不眠不休幾個日夜,終於不堪勞累病倒,饒是這樣,依然強撐著上朝。明德殿匾額高懸,群臣百官一派肅穆,為首的官員情緒激昂地回稟諸多事宜,間或夾雜著帝王一兩聲咳嗽。十步開外,相熟的大臣附耳對秦昭說了什麼,她仍是寡淡的一張臉,隻是穩穩拿在手中的護板不知怎麼就摔在地上。

退朝後,秦昭無聲走在群臣之末,行過一段漢白玉石階,前麵引路的侍女驚呼一聲:「王後!」

原本不應該出現在前朝的董偲偲從樹影間匆匆走來,一把握住秦昭的衣袖,語聲急切:「墨暘山一事,大人可有法子?」

夏風微揚吹拂過蔥鬱枝頭的香樟,大片艷陽被裁剪成淡薄光影,她在樹蔭下袖手行禮,起身時不動聲色地避開王後的手:「娘娘這樣來找我,恐怕不合規矩。」

緊握她衣袖的手頹然垂下,平日愛笑的一雙眼瞪得通紅,仍然固執地一眨不眨:「秦大人,我知道後宮不能乾政,可實在不忍心看王上如此操勞……」

她微微垂眼,嗓音淡然,仿佛一切與她無關:「是微臣無能,不能替王上分憂。」

「秦大人,還煩請你多勸勸王上,政事再如何重要,還是要保重龍體。」董偲偲絞著花紋繁復的裙裾,欲言又止,「王上他……一向聽你的。」

兩隻小雀嘰嘰喳喳落在枝頭,秦昭不知怎麼就想起朝堂上那位同僚的話:「近日有些大不敬之言,說墨暘山的那場大火看似是意外,實則是天怒,是上天降罪於王上的天怒。大人,可曾聽說?」

禦書房前殿的侍從高聲唱和,成片的蜀葵織成火紅花海,原本準備離宮的秦昭去而復返,兀然出現在禦前。兩年來,她頭一次謁見他。看他稱帝是她此生的心願,無論他待她如何,她終是不忍心看到她親手扶上帝位的人被這麼荒謬的事擊垮。

成堆的奏折堆在書案,一室緲緲藥香。年輕的帝王仍是病時懨懨模樣,黢黑眸中卻隱隱透出光彩:「你倒是……」又嗤笑一聲,「願意見我了?」

她像是全然聽不懂他的話,抬步行至桌側,神色凝重:「王上可是在為災情煩心?當務之急,須要尋得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規勸村民,讓他們相信那場火隻是意外,與天意毫無關係。」

光彩倏然消失,成煜默了一瞬,再開口時嗓音已與平日無分毫不同:「那你覺得,穆漓川如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讓她怔了片刻,眼前似乎浮現出大片新綠,是墨暘山漫山遍野的新茶。她偏過頭,嘴角不自覺露出舒然笑意:「這人是有些才情……」言罷蹙起眉,「可他天性灑脫,讓他侍奉權貴,不是那麼容易。再者說,穆漓川不過一介布衣,將他輕易招入朝中,恐怕難以服眾。」

「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他那樣的人不會不懂。至於他的身份,」後續的話被幾聲咳嗽打斷,成煜掩唇順氣,許久,才道,「若說他是你的舊識,由你引薦,定不會有人再有非議。」

前塵過往如皮影戲一幕幕閃過,戲台後那隻看不見的手漸漸探出來,有什麼呼之欲出。她眸中浮現了然神色,心底卻覺得冷:「原來王上早就想好了,什麼微服出巡,什麼買茶,都是假的吧。」

天邊漫過烏雲,原本透亮的殿內霎時變得昏暗,成煜慢吞吞將朱筆擱在一旁,以手撐腮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他喜歡你。」

她神色漸冷,又倏然展顏,像一夜大雪後盛開的白梅凜然:「微臣竟忘了,王上還是太子時就有暗衛百人,暗中跟蹤朝廷重臣乃是常事。我還以為……」卻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輕聲笑起來,笑聲響在高堂上,帶了些寂寥冷意,「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總歸在王上心中,為了權力,沒有什麼是不能舍棄的。」

他皺眉看她:「孤記得你同孤說過,隻有拋棄兒女私情舍棄小愛心懷大愛,才能成為一個好國君。阿昭,這難道不是你希望的?」

她抬手揉了揉緊蹙的眉心,像是累極,嗓音卻清冽:「是,如今的王上,是一位稱職的國君。」將手放下攏在袖中,「穆先生在當地頗有威望,確然是安撫災民的不二選擇。」

他露出滿意神色,修長手指從繡了龍紋的錦袍伸出來,大約是想如往常一般握住她的手。可她已緩步退開。這裡離他太近,地台下才是她該站的位置。他蹙眉盯著半空中的手,半晌,沉聲說道:「招穆漓川入朝為仕,為孤分憂。」

世人總是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而摒棄自己不願相信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預感,也許是從前秦昭太懂成煜,能字字說到他的心坎上,他才會如此依賴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若有一天她再猜不透他的心思,隻怕後果無法估量。

當夜,一道折子遞到禦前。奏折中稱秦丞相突發急症,無奈之下隻好告假,項文帝當即應允,並送了好些藥膳補品。我想,成煜一定覺得她是去找穆漓川,才會欣然準假。可眼前所見,卻是秦昭整日在丞相府飲茶看書,連府門都沒有踏出半步。

從前他讓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如今卻找不到再依順他的意義。他明知穆漓川對她的心思,仍然執意將穆漓川收入朝中。也許,這才是最令她傷心的事。

五月十五夜,恰是秦昭告假的第三天。有客人來訪時,秦昭正望著攤開的茶經兀自出神。想必經常細讀,紙章已有些泛黃,幾頁書角卷起來,注著瘦勁清峻的小字。護院小心翼翼地遞上名帖,才說到有位公子求見,已被她突兀打斷:「不見。」

自從她做了丞相,登門找她攀親戚的人著實不少。雖然她為人謙謹,且成煜幫她改了身份,可在齊都難免碰到從前的熟人。那年父親亡故時,周遭親朋避之不及,如今想來錦上添花,哪裡有這樣好的事情。

彼時才下過雨,空氣微潮,內院雲山霧罩像蒙了霧,擾得她片刻不得清靜,才讓侍女捧上香爐撒了把安神香。匆匆去門口回話的護院去而復返,垂首立在秦昭身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她索性將手疊在石桌,下巴擱上去,嗓音懶懶:「又有什麼事?」

護院硬著頭皮道:「那位公子問,大人借的書,何時歸還。」

因我已知事情因果,穆漓川能在朝中官居要職,定有不同尋常之處。所以他能猜出秦昭的身份,我並不覺得奇怪。而值得奇怪的是,秦昭也並不覺得奇怪。

小道盡頭現出青色絹衣,踏著夜色緩步走來。幾縷青煙從鎏金香爐緩緩燃起,石桌旁擱了盞琉璃風燈,大約是嫌燈火不盛,她執起銀針撥弄燈中燭火,神情認真且專注:「先生深夜造訪,是有什麼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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