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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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劍

秦昭說我中了失魂,可秘術一向無跡可尋,是否確有此事實在難以判斷。若我拿著前塵鏡去找禦醫,隻怕沒有病也會診出病來,無奈之下,我隻好尋來許多古籍,盼望能有一星半點的收獲。可我著實想得太過簡單,秘術之所以稱之為秘術,又怎麼會輕易載入書籍。

祁顏來我宮裡時,剛好看到我蹲在比人還高的書堆後麵,興致勃勃地翻看一本古書。有陰影兜頭罩下來,擋住窗欞投進來的日光。他調笑道:「這是哪門課業要堂測,把你嚇成這樣?」

我抬起頭。祁顏穿一襲月白長袍,不如平日在太學時端莊雅正,反而多了幾分儒雅的意味。晨光照進他的眼眸,映出淺淺的褐色。私心覺得祁顏去修道簡直是暴殄天物,可惜大齊沒什麼能供人遠觀欣賞的職業,否則一定會被萬千閨閣少女競相追捧。

見我愣神,祁顏卷了冊書卷在我的頭頂輕拍一下,語聲調侃:「又不專心。」

我裝作痛苦地捂住額頭,略略猶豫,還是將秦昭所言盡數說予他。與我相熟的人中,祁顏算是見多識廣的第一人,聽宮裡的老人說,祁顏自幼便在靜水崖修行,閒暇時日就泡在藏書閣看書,長大些又去遊歷四方,儼然一副清心寡欲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權力、金錢、美人於他就像過眼雲煙。所以當我聽聞皇子們挨個去找國君求親,十分懷疑祁顏隻是為了融入塵世,不顯得特立獨行,才勉強隨眾人一起做這些俗事。

聽我講完事情因果,祁顏皺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若真是如此,倒也說得通。人總有七情六欲,你的感情被封印,便不會感知到喜悅或悲傷。」

我想了想,說道:「其實這樣不也很好嗎?」人生在世多年,喜怒哀樂瞬間,多少煩惱痛苦皆因情而起,沒有情,就不會有煩惱,看起來倒像是樁因禍得福的好事。

他將我從地上拽起來,目不轉睛地看我一會兒,皺眉道:「你隻看到事情的反麵,殊不知感情也有開心、欣喜、歡愉、快意,你隻為了一點可能會發生的不快便放棄開始的可能。放棄那些開心快樂的事,不覺得得不償失嗎?」

我怔住。

他又道:「何況,你知道行屍走肉是什麼樣子?」

經他這麼一提醒,倒讓我想起一樁事來。我偏愛讀雜記話本,因與祁顏同坐,趁他不在偷偷翻過他讀的那些道典法籍,其中一章便是講走屍。書中所言,走屍乃是未腐之死人所化,形容醜陋,毫無意識,六親不認。我想象一下自己如走屍一般活著,便忍不住一陣惡寒。

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祁顏輕飄飄看我一眼,挑眉道:「你以為僅僅是這樣?屍化嚴重一些的,大多滿身惡臭,肉身隻腐爛一半卻毫無辦法……」

我痛苦地一手捂住耳朵,一手去堵他的嘴。他被我遮住半張臉,隻留了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高深莫測地看著我。確保他不會再講什麼恐怖的形容,我訕訕鬆開手,低垂下頭:「那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然,還沒有想出辦法,祁顏已被國君緊急召去,而後趁夜送來一封書信,讓我今夜子時去皇宮東門等他。我不明所以,偷偷討來一塊令牌溜出宮。

冷月似清光霧靄,茂密樹林隨夜風沙沙作響。我茫然四顧,沒有看到祁顏的半片影子,卻在一株枝繁葉茂的參天老樹下看到一輛樸素馬車。我回頭遙遙望了望數丈高牆上站姿筆直平視前方的侍衛,小心翼翼地踱步過去。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早該料到此時此地停著的馬車定然不同尋常,可也沒有想到不同尋常到如此地步。

行到馬車邊上,我才輕輕喊出一聲「二哥」,已被人捂著嘴強虜進車中。

心似乎要從月匈口跳出來,腦中一時感慨萬千,許多念頭飄過皆不可知,唯一所念是下周的課業還沒有交。我登時雙眼緊閉口中念念有詞,甚至擠出幾滴眼淚:「這位好漢,我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未足月的孩子,你可千萬不要殺我啊!」

「你什麼時候有的孩子,我怎麼不知道?」聲音竟然頗為熟悉。

我將眼皮撐開一條縫隙,湖藍色錦簾透出幾縷月光,狹小的車廂軟榻上,祁顏倚在另一側雙手抱肩,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

這樣的把戲,在孩童眼裡是惡作劇,但在我眼裡,簡直是恐怖故事。我深深吸一口氣,滿腔怒火才要噴發,馬車忽然顛簸起來,將我已經到嘴裡的話全部壓下。

我:「……」

大約是見我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祁顏掀開轎簾略瞥一眼,確認車夫已在趕路,轉過頭,從軟榻下麵扌莫出條薄毯蓋在我身上:「睡會兒吧,到下一個驛站還需一夜車程。」頓了頓,補充,「你隨我去一趟廬陵,有些要緊事要辦。」

他若不是祁顏,我當真以為這是將我綁架了。我朝車外望了望,除過濃黑夜色,也望不出別的什麼,隻是分辨出走的的確是出城的路。難以想象有什麼要緊事需要帶我同行,我不拖累他已是萬幸,實在想不出能幫上忙的地方。

他卻道:「廬陵顧家你可知道?」

我點點頭表示知曉。

廬陵顧家,大齊最大的鑄劍世家。聽聞自前朝以來,始祖王上勵誌革新,將齊國的版圖一擴再擴,擴到最後,軍需供給嚴重不足。無奈之下,隻得下令讓民間鐵匠也來鑄劍,供軍隊使用。廬陵顧家便是發跡於此,幾代傳下來,已是極大的家業。家主舉家遷移,將門戶落在廬陵的淮湖畔,建歸一山莊,自此安心鑄劍。

而顧家之所以能成為世間最強,不是因為代代相傳的鑄劍秘術,大半要歸功於歸一山莊後山的禁地——劍塚。有傳言說,劍塚安放了百柄百煉而成的劍,柄柄皆有靈性。隻是顧家家規上書,歷任家主一生隻能在繼任時開啟一次劍塚,而後再不得進入,越顯詭異神秘。許多江湖人士屢屢上門拜訪,也隻是為了遠遠一睹劍塚的風采。

江湖勢力與朝廷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據我所知,就有不少勢力皆是朝廷暗中扶植,猶如秤砣兩端,以此牽製兩方平衡。可顧家歷代家主,雖與當地官府交情甚篤,卻隻是表麵關係。傳言先帝在世時,有外使來訪。這位外使是個劍癡,十分喜歡寶劍,顧家鑄劍的聲譽響徹大齊,他便想借一把寶劍來觀賞。拜帖都遞到了歸一山莊,竟然被家主婉言拒絕。

而我們此行的目的,不是神秘的劍塚,是顧家的第八十一代家主,顧紹桓。據祁顏說,顧紹桓身患某種隱疾,重金相請天下的秘術師前來問診。隱疾是否得以根治不得而知,隻是這些看過病症的秘術師,接連慘死在所住的客棧,無一生還。結果直接導致,全廬陵的客棧門前都豎起一塊木牌——秘術師恕不接待。

以顧家的本事,原本不用求助於官府,大約是實在惹得人心惶惶,當地官府想瞞都瞞不住,一紙奏章呈上禦前,國君當即調撥三百兵力駐紮廬陵,徹夜在城中巡邏,順道遣了祁顏為禦史徹查此事,不得有半分怠慢。看似體恤民心,我卻覺得,國君隻是為了結交顧家罷了。

祁顏三言兩語講完事情因果,我的關注點卻停留在顧紹桓的隱疾上。很久之前,西域倒是流傳過此類傳說,說的是一位女子,隻要看到她的眼睛就會變成石像什麼的,至於看到這個人就會喪命,著實是頭一遭聽說……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臆想,最可能的是喪心病狂的殺人狂魔報復社會也未可知,可為什麼殺的人都是秘術師,難道是與秘術師有什麼不解之緣?我轉頭看向祁顏,問道:「顧家是不是允了國君什麼好處?」否則怎麼會這樣盡心盡力。

祁顏微微頷首:「不錯。顧紹桓應允,此事若是順利解決,每年會上供十柄百煉的寶劍。」

尋常劍器澆鑄不過五道工序,而顧家的劍卻多了一道千錘百煉,劍鑄成後,需等十年用涼山的生鐵再次澆鑄,以保劍身鋒利。隻白白浪費的這段時間,多少以鑄劍為生的家族就等待不起,試想,十年間能鑄多少柄劍,沒有殷實家業,早就生生耗死了。

我一邊感嘆顧家家主出手真是闊綽,一邊想到另一樁事——前些時日,偶然聽到祁顏遣季末去打探神器的消息,隱約聽到一兩句廬陵、東土什麼的。也許,這才是祁顏帶著我的真正原因。

將薄毯拉至下巴蓋好,我默了默,道:「那你為什麼要把我強擄進車中?難道,還另有什麼難以言喻的隱情?」

車廂另一側,祁顏略詫異地挑起眉:「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循規蹈矩?我還以為,你喜歡這樣的方式。」

「……」

耳畔皆是馬蹄踏過路麵的聲響,祁顏的嗓音若有似無飄過來,聽不大真切:「我已稟告父親,也同博士告過假,說你舊疾未愈,要去靜水崖修養數日。」

國君早就想同顧家結交,這回無疑是交善的大好機會,可他同意讓我跟著,是想讓我……監視祁顏嗎?我想了一會兒,躊躇道:「那博士……」

「自然是同意了。」他輕飄飄瞥我一眼,嗓音帶了些戲謔,「有我帶著你,博士很放心。」

我卻覺得不盡然,也許是我不用去太學,博士鬆了口氣呢?

而後一路東行,待到白日,祁顏下車另騎了馬,季末領著兩隊暗衛隱在官道兩旁的密林,與我們同行。行過繁茂山林,行過零落村莊,終於到達淮湖畔。顧紹桓以最高禮製親自出城迎接,祁顏施施然受了禮,隻說是國君特意派遣的禦史,卻一句未提自己的身份,隻是在提及我時,漫不經心解釋道:「這位是宮中禦用的秘術師,九辭。」

我腳下一絆,險些從馬車上摔下來。

之後一路無話,我從轎簾的縫隙偷偷打量這位傳說中的顧家家主。顧紹桓兩捋鬢發雪白,其餘全黑,分毫不顯老態,大約是長年習武,依稀可辨年輕時的風姿卓然,霜色長袍一塵不染,腳踏一雙暗紋白底雲靴,月要間佩一枚流雲玉佩,施施然跨坐在馬上,風姿竟與祁顏不相上下。若是再年輕一些,我想,賀家大齊第一美男的稱號,怕是要保不住了。

轉念想想,為顧紹桓診過病的秘術師接連慘死,我的性命豈不是同樣堪憂,要真是這樣,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祁顏。還好,我不是秘術師,更不需要為他問診。

眼下,又有一樁更要緊的問題。季末被祁顏遣去廬陵城中打探消息,而國君為祁顏安排的身份是禦史,協助當地官府查案,理應安排好一應食宿,可祁顏已經先一步說我是從宮中來的秘術師,想來這個消息不日就會傳遍廬陵。所有客棧又都立了不接待秘術師的告示,難不成,我們要露宿街頭?

我將心中疑惑說與祁顏,他聽完沉默片刻,神情高深莫測:「有一個地方,可保萬無一失。」

「你是說,就住在歸一山莊?」我偏頭想了想,道,「那裡倒是不錯,隻是……」

他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分贊許:「你是覺得住在這裡不妥,我們應當避嫌才好?」

我搖搖頭,鄭重道:「隻是山莊臨水而建,入夜後蚊子太多。」

祁顏:「……」

歸一山莊三麵抱山,一麵環水,水自然是淮湖的水,乘小舟登岸,隨家仆行至正廳,熱茶、蜜餞早已安置妥帖,顧紹桓掀袍正坐在上首,大略說了幾句譬如舟車勞頓諸位辛苦之類的客套話,祁顏一一恭謹應對,風度翩翩的模樣宛如隻修文史的世家公子。廳內靜寂一瞬,顧紹桓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咳,正色道:「聽王大人說,禦史大人此番前來,是為了……」

我趕忙坐直身體,側耳傾聽。可還沒聽出個所以然,有家仆自門外匆匆跑進來,附在顧紹桓耳邊輕聲說了什麼。

我又重新怏怏靠回椅背。

顧紹桓聽了片刻,抬手打斷他:「他人現在何處?」

聽這個意思,多半是又有訪客前來歸一山莊。我瞥向身側,祁顏與我四目相對,旋即了然點頭,將茶水擱在方幾上:「既是如此,那我等……」

顧紹桓卻擺了擺手:「大人不必回避,沒什麼要緊事,隻是從前的友人來探望顧某罷了。」

須臾,家仆將來人帶進前廳,是一位與顧紹桓年紀相仿的江湖人士。推斷他來自江湖,是因他月要間佩了把雕花長劍,而腳下生風,對我們略略拱手施禮,便自顧自站在堂前,一副沒什麼話說的模樣。

上座的顧紹桓似乎早已見怪不怪,隻施施然靠在黃花梨的椅背上,如鬆石般八風不動:「召隱兄,此番前來,可是有什麼指教?」

被稱作召隱的男子負手而立,神色冷淡疏離,不像是顧紹桓口中的友人,反而像是有什麼舊仇。他微挑起眉,淩厲目光不緊不慢地望過去,冷道:「昨日上了一趟白水山,路過歸一山莊,特意來看看顧莊主。」在廳堂四下打量片刻,忽而低笑一聲,「顧莊主自詡對我師姐一片深情,可廳裡卻掛著別人的畫像,就不怕師姐夜夜入夢,索你的命嗎?」

身旁小仆憤然上前:「你亂說什麼,莊主他……」卻被顧紹桓揮手打斷,他垂眸細細整理衣擺,半晌,緩緩道:「你多少年沒有見過你師姐,還記得她究竟長什麼樣子?」

召隱形容古怪:「容貌也許會變,可習慣不會。我記得,我師姐至死都不會使劍。」

顧紹桓清冷容色驟然慘白,卻沒說什麼,隻是冷冷吩咐家仆送客。

沒聽到秘聞,卻看了一出好戲。我暗自琢磨這三人到底有什麼非同尋常的關係,祁顏在一旁端著茶盞漫不經心地淺酌,眼風淡淡瞥過來,像是隨口一問一般:「方才那位是?」

「他是內子的師兄召隱,與內子自幼親厚,在內子身故後……便將內子之死怪在我頭上。」顧紹桓清冷眸中浮起回憶神色,許久,自嘲道,「其實,何須他人責怪,她故去的這些年,我又何嘗不怪自己。」

日夜趕路,此時才覺得腹中空空,我拈了塊點心丟進嘴裡,是在宮裡最愛吃的白果豆沙。坐在身側的祁顏微微斜我一眼,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隔著檀木小幾替我抹掉唇邊碎屑,轉身若無其事地與顧紹桓繼續攀談。

被他觸過的肌膚像燎了火星的木炭,氳出點點餘溫。我不知所措地捏著半塊點心,在吃光與放棄之間糾結半天,目光卻被身後的畫像吸引。尺餘長的手卷上畫的皆是同一位女子,或讀書或習劍,或是一抹窈窕背影,亭亭立在一湖睡蓮旁,淡薄得似花間影。畫像形容各異,唯有一處相同——

我愣了愣,一句話脫口而出:「為什麼,這些畫像上都沒有臉?」說完才發覺問題太過唐突,隻好假裝喝口茶掩飾內心尷尬。

室內一時靜極,幾步外,顧紹桓目光淡淡掃過來,卻沒有看我,而是落在虛無。許久,他唇邊泛出涼薄笑意:「這便是我廣邀秘術師的原因。自從內子去世後,我再也想不起她的麵容。」

日光從窗格子外投進來,正照在他晦暗不明的臉上。我這才看清,原來在陽光下,顧紹桓的眼睛一隻如幽暗夜色,一隻卻淺淡如琥珀,竟是一雙異瞳。

異瞳甚是少見,自古也有諸多說法,有的說是絕世奇才的象征,有的則說是天降不祥,皆無法論證。我尚且在震驚中回不過神來,祁顏卻依舊神色如常,繼續閒話家常般地問:「尊夫人,去世多久了?」

顧紹桓抬眼望向遠處拂過的流雲,半晌,淡淡道:「算起來,距今已足足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八千餘天,他惦了她這樣久。

祁顏若有所思地轉著手中茶盞,終於擺出一副討論正事的模樣:「當地官府上奏禦前,說廬陵的秘術師接連被殺,且每一位都曾替莊主診過病。顧莊主……可有什麼世仇?」

「世仇?」他玩味重復,復又低笑一聲,「想殺我的人,恐怕整個歸一山莊都裝不下。」

之後祁顏再三詢問,也沒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眼看夕陽西下,大約是提到什麼不能回憶的前塵往事,顧紹桓冷淡眉眼現出疲憊,便借口身體不適先行回屋,留下家仆將我們帶去休息。

一路穿林拂葉,水榭漫長,這些年的歸一山莊猶如蟄伏在廬陵的臥龍,一並莊裡也僻靜清幽。我閒來無事向家仆打聽八卦,家仆倒是熱心腸,分毫不避諱地同我說起莊主顧紹桓的舊事。

據他說,這位顧莊主,早年父母在一場家族紛爭中雙雙過世,徒留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彼時顧氏各家皆對家主之位虎視眈眈,都覺得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沒有前任家主為他鋪路,又能成什麼氣候。可正是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在他二十歲那一年的品劍大會上大放異彩,造出一柄萬人稱贊的寶劍。聽聞當時有幸一睹此劍風采的人,皆言這是把絕世之劍,尤其是拔劍時,劍尖會泛出如幽藍火焰,仿佛有生命一般。

可最讓江湖人津津樂道的,不是他鑄成的絕世寶劍,卻是他的一段情史。家仆說,顧紹桓年輕時風流不羈,是多少貌美女子的春閨夢裡人。隻是這夢中情郎,忽然在某一日收了性子,愛上了一位女子,且一生隻娶了這一位夫人,且夫人逝世後並未續弦,膝下隻有一位過繼的獨子顧不忘。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顧家是武林中最大的世家,族長們自然希望人丁越旺越好,花了不少心思將族中旁係的貌美姑娘引薦給他,卻被他一一婉拒。長輩以死相逼都無辦法,顧紹桓隻會輕飄飄地說一句,那這家主之位換人來做吧。實際上,但凡有人能夠勝任,我想各家長輩一定會把顧紹桓趕下台,可惜無論是武功、鑄劍或是相劍,除過顧紹桓之外,再無人能替代。

看慣王孫貴族或是多疑,或是多情,能看到這樣癡情的顧莊主實在難能可貴,仿佛腐朽泥沼中獨自盛開的一枝孤冷素蓮,綻放在冰天雪地。我撫平微皺的衣襟唏噓一陣,轉頭卻看到水廊沿途都掛著與前廳裡相同的長軸畫卷。

祁顏在其中一幅圖景下略略駐足。家仆亦停下腳步,湊過去體貼介紹:「這位便是莊主夫人,我二十年前入莊時,夫人臥病在床,整日閉門不出,後來有幸得見一麵,果然如天仙下凡。」末了搖頭輕嘆,「隻可惜天妒紅顏,那年深冬降了場大雪,夫人不日後就……到底沒有熬過那年冬天。」

二十年?

我怔在原地。

可方才顧紹桓明明說,他妻子去世已有二十三年?

轉頭見祁顏亦露出疑惑神色,隻一瞬又恢復如常,他微挑了眉問道:「哦?可我怎麼聽說,顧夫人去世已經二十多年了?」

家仆篤定道:「是二十年前,庚寅年,我是夏末入的府,絕不會記錯的。」

不是家仆記錯,難道是顧紹桓記錯了?可他這樣愛他的妻子,又怎麼會記錯?

一隻夜鷺點水而過,驚起點點漣漪。我垂眸盯著鞋尖,想,這一遭廬陵之行,恐怕不如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行過一段抄手遊廊,迎麵有三人信步走來,為首的著一身素色暗紋長袍,月要間也佩著流雲玉佩,想來亦是顧家之人,而後麵兩位……

引路的家仆適時停下腳步,拱手行禮:「少莊主。」又向身後兩人,「三公子,五公子。」

被稱為少莊主的顧不忘倒是繼承了顧紹桓的衣冠品行,雖不是嫡係血脈,卻與顧紹桓的眉眼有三分相似,他先是頗有涵養地拱手拜一拜:「想必二位便是父親提過的禦史大人與秘術師。」又側身引薦,「這二位也是齊都中人,他鄉遇故知,幾位在歸一山莊相會,也算是緣分。」

這何止是緣分,簡直是孽緣。我瞠目結舌地看著悠然而立的兩人,半天才吐出一句:「三……三公子,五公子。」

祁顏倒是神態自若,仿佛與他們當真是頭一遭相識。一一行過見麵禮,顧不忘抬眸望一眼夕陽,神色驀地變得匆匆:「在下還有事要處理,二位,請自便。」說罷拱一拱手帶著家仆疾步離去。

遊廊一側是淮湖水畔,偶有水鳥啼鳴,風聲清冽。賀連倚搖著折扇,忽然嘩啦一收在我頭頂輕拍一下:「九丫頭,下月術數課要堂測,你還敢跑出宮來,不怕考砸了先生抽你手板?」

賀連倚此人,在他們老賀家排行第三,若說從前向國君提親時賀連崇隻是跟風,那賀連倚絕對是湊熱鬧的那一位。

折扇不偏不倚砸了正著,我痛呼一聲,揉了揉額頭道:「三哥的功課與我不相伯仲,不是也跑來這裡逍遙。」

賀連倚卡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瞥向祁顏:「日日跟著二哥,越發慣得你沒有樣子。」

祁顏但笑不語。

果真如顧不忘所說,他鄉遇故知該是喜悅心情,我心中卻憂慮。祁顏是奉旨查案,我雖然沒有國君的直接旨意,好歹事先告過假,算半個禦史。可賀連齊和賀連倚又為什麼會在歸一山莊?看顧不忘的形容,大約是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卻與他們很是相熟。

問出心中疑惑,賀連倚款款扇著風,聞言略略瞟我一眼:「過些時候是顧家的品劍大會,我跟小五來湊一湊熱鬧。九丫頭你不是一向喜靜?怎麼,也對這些打打殺殺有興趣?」

我含糊答了聲是。誠然,這世子做得也比帝姬舒心。

賀連倚一派似笑非笑的風流模樣,搖了會兒扇子,忽然湊近我,壓低聲音道:「不過我可聽說,廬陵近日不大太平。」復又直起身,一副高深莫測的形容,「你們,可要當心。」

在大齊的幾位世子中,唯有賀連齊與賀連倚關係最好。雖然從沒有人同我明說,可我依稀也能分辨出賀連齊與祁顏之間的暗湧,絕不是古人所雲的兄友弟恭。想想也能明白,作為朝中呼聲最高的兩位繼承人,又怎麼可能和諧相處。賀連齊算不上熱絡,祁顏又一向是雲淡風輕,也看不出什麼別的情緒,三三兩兩寒暄過後,便各自告別。

回房前,我特意繞到後山上,那裡除了濃濃密竹,半分劍塚的痕跡也看不到。觀望了半天,忽覺如芒在背,猛然回頭,隻望到隨風搖擺的竹林,依稀透出幾縷淡薄日光,並無人跡。我搖頭嘲笑自己近日怎麼這樣多疑,可也不敢在禁地邊緣耽擱太久,跺跺腳便快步離開。

半個歸一山莊都建在水上,一並莊內也有不少水塘,彼時正值夏末,各色睡蓮裊裊開在水畔,像一幅精妙絕倫的水墨畫卷。天幕如稀釋了的墨,門廳皆掌起燈,我扌莫了扌莫空空如也的肚子,準備去廚房裡討點飯食,一回頭,卻險些撞到一個人身上。

在一派空寂禪意的夜景裡,賀連齊正抱著劍,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燈火隻照在腳邊,再未近一寸,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暗忖這莊子奇怪就算了,怎麼連住了幾日的人都變得奇怪,剛要小心翼翼開口詢問,他已先我一步開口,嗓音沉沉:「他出來查案,也帶著你?」

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這個「他」是指誰。想來在賀連齊眼中,我隻是閒來無事一道隨行,對案子並沒有什麼有用之處,遂不忿地挺起月匈膛:「我也是請過旨來幫助查案的好不好。」

聽我這樣說,他嘴角微微勾起來,又極快垂下,眸色沉如古井:「二哥日日不在朝中,你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嘆了口氣,又是一個好奇祁顏行蹤的人,可他們為什麼就篤定我會知道?我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百無聊賴道:「二哥成日四處遊玩,連君上都拿他沒什麼辦法……」忽然想到什麼,湊近他幾分,壓低聲音神秘道,「說起來,你近日也神出鬼沒的,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偷偷幽會去了?」

本來隻是打趣的話,可賀連齊卻分毫不為所動,隻是皺眉看著我,對我的問題恍若未聞。許久,他薄唇動了動,卻是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二哥已同別國的帝姬有了婚約?」

「別國的帝姬?」我怔了怔,月匈腔像鼓皮輕輕震動,生出的情緒不能分辨,凝眸想了一會兒,掰著指頭細數,「若論國力相當又適齡貌美的,除過羌國的宣和帝姬和匈奴的靈樞帝姬,似乎再無他人,可若是這兩人……」

我一時心中思緒繁雜,定了定心神,又問:「是君上定下的親事?怎麼我……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

賀連齊欲言又止:「是私下定的。」

「私定終身?」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能做出這樣的事,簡直不是我認識的祁顏。再者說,賀家兩位世子爭國君之位爭得風生水起,祁顏在這種關頭私定終身,這是連帝位都不要了?

我表示不能理解,心中騰起疑惑,不自覺便問出來:「她是個怎樣的人,能讓二哥這樣奮不顧身?」

他愣了愣,大約沒想到我會這樣問,眼底浮起一點暖色,再去看時又消失得毫無蹤跡,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錯覺。

「她同你年紀相仿,模樣很好看,出身也尊貴。隻是身子不大好,總是生病,受了很多苦。明明該是掌上明珠,卻能睡草席風餐露宿,為了生計,學得一手好廚藝……」

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一個模糊人影,卻看不真切,我隨口應了一句「原來如此」,不再說話。

賀連齊走近一步,距我不過半臂距離,高深莫測地看我半天:「你就一點兒都不在乎?」

我被他盯得難受,低頭擺弄衣角:「我應該在乎嗎?」

冰冷目光在我身上停駐良久,墨色天幕越發暗沉。我聽到腳步離開的聲音,伴著冷淡嗓音,一字不落地灌進耳中:「看來,你比他更冷血無情。」

我懵懂抬眸,隻來得及看到垂花門後消失的半片衣角。

已經不是頭一回聽到別人這樣評價我——冷血無情。可我著實不知道,有情有義該是什麼樣子。更遑論,這正是我曾經希望的,所有世子挨個娶妻,自然再沒我什麼事情。但若不是嫁給祁顏,又會嫁給別的什麼人,這樣想來,似乎祁顏更好一些。

可是……

我跺了跺冷掉的雙腳,沒什麼可是。無論嫁給誰,我都不能選擇。

還好我從來不曾喜歡上誰,否則將來茶樓裡的說書人又會多一則淒苦悲涼的戲文,供世人百般唏噓。

是夜,月上中天,我填飽了肚子回房熄燈安睡。雖說沒有認床的習慣,可忽然間換了地方,也沒什麼睡意,隻瞪大眼睛望著頭頂的淡色羅帳,心思茫茫。賀連崇是奉旨查案,那賀連齊和賀連倚為什麼也來了歸一山莊,是真如他們所說隻是為了參加品劍大會,還是另有什麼安排?

我想來想去,越發覺得奇怪,不禁回想起國君疏離笑意背後令人毛骨悚然的話,實在令人放心不下。其實誰繼承帝位於我而言並無多大區別,況且我與世子們素來沒什麼仇怨,到時哪怕一定要成婚,也可以商議等登基之後讓我做個有名無實的王後。

反正,他們也並不真正喜歡我。

偶有夜風拍打窗欞,沙沙作響。將睡未睡之際,忽聞房門極輕的「吧嗒」一聲,襯在淒清的室內格外清晰。我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後背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隻來得及低低問一句是誰,床前紗幔卻陡然飄起來。借著月光,我隻來得及看清寒光一閃,來人已到近前,劍氣帶起的寒意貼著麵頰刮過,恐懼自腳底攀爬而上,霎時捆住四肢百骸。

我害怕得驚叫一聲,隨手抓起什麼擋在月匈前,直到應聲碎成幾塊,才恍然發覺是身下的瓷枕。眼看劍鋒再次襲來,我蜷在牆角避無可避,腦海中飄過許多思緒皆未可知,唯一一樁清晰可辨別的是——祁顏我恨死你了!

我雙目緊閉,卻沒有想象中的痛感,抬眼就見原本近在眼前的冷刃已退開數尺。榻前不知何時多出一個人擋在我身前,白衣墨發,背影挺拔,指尖捏了片符紙,頂端燃起一簇橙黃火焰。

是祁顏,我從沒有想過見到他會這樣高興。緊繃的弦終於鬆開,我趕忙借助微光看向行刺我的人。與尋常刺客沒有半分不同,穿了夜行服,又戴了半邊麵具,隻餘眼睛部分黑黢黢的兩個洞,連個頭發絲都沒有露出半分。大約是見事情敗露,他沒再過多糾纏,轉身急向窗邊掠去。

似乎早已料到黑衣人的行動,祁顏迅速將符紙舉在半空,低聲默念幾句,月白衣袖似流星在空中劃過弧度,符紙被甩在窗前,猛地騰起半人高的業火,將黑衣人層層困住。

這業火像是識人一般,不燒家具窗欞,隻往黑衣人身上撲去。祁顏連腳步都沒有移動分毫,唇畔漾起一抹冷淡笑意:「閣下動了我的人就想全身而退,是不是太看不起我賀某人了?」

黑衣人身形一僵,下一瞬已猛地朝門口沖去,似乎想強行沖破火焰包圍。始終冷眼旁觀的祁顏微微皺眉,手指探入袖中,還沒來得及扌莫出什麼,原本緊閉的門豁然敞開,墨色衣角一閃而過。賀連齊身上隻穿了中衣,外袍搭在肩上,見到此情此景,隻微微挑起眉,冷冷笑道:「半夜不睡覺,在這裡擾人清夢是做什麼?」

最後一道生機也被堵死,黑衣人再不動彈,隻低垂了頭仿佛是放棄逃跑的希望。祁顏垂在身側的手指蜷曲幾下,灼人的火焰頓時消了大半,他回頭望我一眼,又皺眉盯著一動不動的黑衣人,半晌,薄唇輕掀:「卸了他的麵具。」

因一時難以判斷黑衣人是否還有同夥,祁顏邊環顧窗外,邊巋然不動護在床頭。隔著稀薄火焰,賀連齊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會兒,像是嘲諷般輕嗤一聲,手伸向月要間佩劍,又停在半空,微皺起眉。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賀連齊看不到,我卻看得一清二楚。後背緊緊貼著牆壁,恐懼如藤蔓緩慢攀爬,我顫抖地指向他身後:「小五,你的劍……」

他倏然站定,打量著我的神情,麵色越發鐵青:「怎麼?」

我連話都說不清楚:「在……在動……」

一切隻發生在彈指間。

原本安安穩穩被賀連齊佩在月要間的劍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極快地震動,接著驟然出鞘,劍尖墜地鏗鏘一聲擋在黑衣人身前,竟像是保護的姿態。我們接連愣在當場,而黑衣人趁賀連齊愣神的間隙,奪窗而逃。想攔下已是不及,眼看黑色衣角擦過窗沿,一道黑影也接踵而至,是祁顏扔出的符紙。紙片似利刃刮過黑衣人的手臂,也隻讓他的身形慢了一分,下一瞬,便消失在茫茫夜色。

「叮」的一聲,方才帶著肅殺之氣的劍刃應聲倒地,仿佛生命消失殆盡。

屋內重歸寧靜。

地上的火焰不知何時已經熄滅,祁顏掌起燈,同賀連齊一道盯著青石磚上如死物的佩劍,若有所思。

我動了動僵硬的四肢,才恍然發覺衣衫被冷汗濕透,隨手拿過外衣穿得妥帖,按住顫抖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到內室中央。

比起為什麼會有人行刺我,顯然劍為什麼會自己動更有吸引力。燈火幽微,那柄劍正靜靜躺在地麵,仿如先前一切都未曾發生,它也未曾護在那黑衣人身前。目光自泛出幽藍冷光的劍尖一路移至繁復雕花的劍柄,越看越覺得眼熟。腦中有幅畫卷一閃而過,我陡然瞪大了眼睛。

原來賀連齊日日不離身的佩劍,竟是流光劍。

我抬頭問道:「小五,你這把劍叫什麼名字?」

賀連齊露出疑惑神色,卻仍是回答:「無名。這把劍是顧莊主多年前相贈,聽說,歸一山莊建了多久,這把劍就在顧家存了多久。」

我詫異道:「這麼說,這劍還是傳家之寶?那怎麼會送給你?」

他皺眉看我:「為什麼不能送我?」頓了頓,「我與顧莊主是忘年交。」

我:「……」

恍然間想起曾在祁顏的某本雜記上讀過,鑄劍家族中有一樁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說每柄劍皆有劍魂,隻是大多劍魂永生都不曾被發覺,而極少數被喚醒的劍魂可以禦劍而行。我雖對禦劍沒有多大興趣,可一想到劍會自己動,從此之後都不再需要侍女,指揮劍就能端茶送水,瞬間又多出許多興趣,於是興致勃勃問祁顏,如何才能喚醒劍魂。

祁顏的回答隻有短短五個字:以人身,血祭。

誠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以血祭劍,就像雜記之所以是雜記,多為鄉野閒談,當不得真。可如今真的見到自己會動的劍,卻讓我毛骨悚然,何況,它剛剛還保護了要殺我的人。

賀連齊俯身將流光劍一把撈起來,拿在手裡掂量半天,指尖在劍鋒輕輕摩挲,嘴角勾出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我身邊服服帖帖這麼多年,見了那黑衣人竟然會忍不住出手。你與他,到底有什麼關係?」語聲呢喃,倒像是在與人交談,言畢又漫不經心掛回月要間,仿佛隻是一場自言自語。我本想出聲阻止,可見他渾然不在意的模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歸一山莊的夜悠然寂寥,偶爾還能聽到幾聲蟲鳴。客房築在淮湖水畔,與家眷的住所相距甚遠,誰也不知道這裡方才發生了一場怎樣的刺殺。與祁顏再三確認四周暫且安全後,賀連齊踱回室內,微微眯眸,眼風瞥向我,嗓音冷淡:「行刺你的人是誰,看清楚了?」

我搖搖頭。裹成那副樣子,要是還能看出他原本的模樣,我還做什麼帝姬,早就是齊都名捕了。想了想,我又問:「是誰想要殺我?如果因為我祺福帝姬的身份,那在路上就該動手,等到現在,難道是……已經知道我是秘術師了?」

所有替顧紹桓診過病的秘術師接連慘死,想來殺手是聽到風聲才來行刺,可我到廬陵不過一日,殺手已經得到了消息?還是說……

「秘術師?」紛亂思緒被賀連齊打斷,他漫不經心瞥我一眼,又看向倚在門邊始終默不作聲的祁顏,嗓音辨不出情緒,「用她當誘餌?二哥,你可真是舍得。」

一次擊殺不成,已經打草驚蛇,想來刺客不會再魯莽行動。見我除了被嚇得腿軟,並沒有什麼太大問題,賀連齊便披上外袍踱步回房休息,徒留下站在燭火籠出的微光裡皺眉沉思的祁顏,不知是在想些什麼。我走到桌邊坐下,抬手倒了杯冷茶穩定心神。其實我早就猜測祁顏說我是秘術師是別有深意,最大的可能是想借這個名號引出凶手。看來這一計用得很好,殺手果然上鈎,若不是半路竄出個流光劍搗亂,現下那黑衣人已經被押到顧紹桓麵前,這案子就算結了。

我不由得嘆息一聲,看來之後在廬陵的每一夜都要提心吊膽度過了,還沒嘆完,從方才起就一言不發的祁顏忽然開口,讓我把剩下半口氣生生咽了回去。

「我沒有想到,人會來得這樣快。」他半張臉都隱在重重夜幕中,難得現出幾分不同尋常的神色,「抱歉,我以為,我能護你周全。」

我「唔」了一聲,算起來,這似乎是祁顏第二次同我道歉。前一次是誆我去青樓論道,這一次是害我險些殞命。在我的記憶中,再沒有比祁顏更穩妥的人,凡事除非有十分把握,少一分也不會魯莽行動。用他的話說,與其聽天命,不如盡人事,將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必去賭老天會不會賞賜那一分運氣。

出現意料之外的事,想必他也很難受,萬一因此丟掉自信,從此之後在自我懷疑中度過餘生……我驀地生出些不忍,慢吞吞走到他身側,拽了拽他的袖口,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唔,你看,其實不是你的錯。如果我和你換一下身份,也會讓你去假扮秘術師的。」我從不會安慰人,也不知這樣說他心裡會不會好受一些。

清冷月光下,祁顏轉過頭,眼底纏著疑惑:「你不怪我?」

我比他更疑惑:「我為什麼要怪你?」

他深深看我一會兒:「有時候我倒希望,你能哭著怪我,打我罵我。」

我噎了噎,想從他的神色中找出開玩笑的成分,可半分都沒有。我禁不住抹了抹額角冷汗,沒想到祁顏竟然有這種嗜好啊。

在宮中這麼多年,別的沒有學會,我獨獨學會了自保——哭隻能在沒人的地方,可但凡看到人,一定要笑。雖然,我從不會哭,也不會因何事而真正高興。我偏頭想了想,說:「哭有什麼用,事情該發生的已經發生,即將要發生的,哭出一片淮湖也阻止不了。」又踮腳在他身前轉了個圈,素色裙裾像一朵盛開的花盞,揚起嘴角笑開,「何況,我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嘛。」

他打量我半天,似笑非笑道:「你是很好。」說到這兒略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可我希望,你擁有的,是世間最好。」

這話要讓外人聽到,隻怕會狠狠揍他一頓。你想,堂堂大齊的帝姬,擁有的隻能是世間最好,哪裡還有更好的,簡直就像在炫耀。祁顏說出這樣的話,實在不知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瞪著他:「世間最好,是什麼?」

他定定看我,嘴角含笑:「是我。」

彼時浮光冷月,屋外竹香醉人,祁顏的嗓音帶一點笑,慢悠悠飄進夜風中。

若在平時,我一定會說他簡直太不要臉了,可如今卻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隻問出半句:「二哥你不是……」不是有婚約了嗎?簡簡單單幾個字我竟然如鯁在喉,始終說不出口。若果真如賀連齊所說,祁顏與某位帝姬私定終身,願意擔這樣大的風險,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她。

我驀然感到月匈腔裡空落落的,想來想去,大約是晚飯沒有吃飽,間接導致月匈悶氣短。

祁顏望著我的神情專注,眼角微微上挑,墨眸映出燭火微光:「嗯?不是什麼?」

我左右看看,含糊道:「你不是說要帶我吃遍廬陵的珍饈美味,賞遍淮湖美景?」

他一副拿我沒什麼辦法的表情,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發:「等抓到凶手,我一定帶你去。」

湖風凜凜,夜愈深。鬧了一宿,我再沒什麼睡意,索性將打著哈欠的賀連齊從隔壁拉出來,共同分析廬陵的這樁案情。

說是分析,其實隻有我在喋喋不休,他們兩人背身而坐,一副沒什麼話說的形容。當我問出譬如「你覺得凶手是誰」之類問題,基本沒人回答,我隻好自顧自推測:「白日來的召隱也很可疑,他既然恨顧紹桓,那殺了替顧紹桓診病的秘術師,讓所有人都不敢替顧紹桓診病,這算不算是作案動機?不過又有些大費周章,他為什麼不直接殺了顧紹桓呢……」邏輯沒有理順,我捧著下巴,忽然想到什麼,興高采烈地瞪大眼睛,「也許是他打不過顧莊主,殺不了顧莊主,隻能殺了秘術師斷絕顧莊主一心求醫的希望,真是殺人誅心啊殺人誅心……」

祁顏端著茶杯的手一抖,忍著笑道:「既然你這樣聰明,連前因後果都能想得透徹,不如先分析出個結果,放我們回去睡覺,其餘的事明日再議?」

天邊如魚骨微微泛白,是即將黎明。我伸了伸僵硬的胳膊,三言兩語將今夜之事總結完畢。似乎早已不耐煩的賀連齊豁然起身,又在門檻處停下,眼風瞥向我,話卻是問祁顏的:「若是殺手再來殺她呢?」

「今日僥幸被他逃脫,想必已知我們有所防範,短時間內必定不敢再來第二次。」祁顏漫不經心掀起衣擺,站起身,像是話中有話,嗓音卻輕飄飄,「我的人,他動一次,已該萬死。」

冷風吹開房門,我不禁打了個寒噤。賀連齊眯了眯眸,冷笑一聲拂袖離去。回房前,祁顏留了張符紙給我,說遇到危險就將符紙撕碎,他會感應到,隻是這符紙不多,不是危急關頭,不可隨意使用。

我捏著符紙想,有這樣的寶貝,怎麼不早點拿出來呢。

本以為會提心吊膽很多日,沒想到隻第二天,我便發現了凶手的端倪,隻是這端倪更讓我覺得心驚膽戰。

聽聞我是宮中禦用的秘術師,顧紹桓再三邀請我去替他診一診病,自知推托不過,又不想身份敗露,我隻得依言前往顧紹桓的書房。祁顏與我一道而來,在我拿眼睛瞪了他足足三次後,他才雲淡風輕地瞥我一眼,輕聲道:「放心,一切有我。」

我站住腳步,比畫了個請的手勢,又附耳低聲道:「要不就委屈二哥扮成我的樣子,替顧莊主診病?」

祁顏:「……」

書房與山莊的清幽如出一轍,除過尋常的書卷古籍並無其他珍寶,隻在梨花木案幾的桌角擺了一朵通透的玉蓮,再無多餘擺設。顧紹桓穿戴整齊,玄色衣袍一塵不染,躺在窗邊的矮榻,微闔著眼閉目養神。

近旁的三足香爐慢吞吞騰起青煙,我正襟危坐在他身前,將無波無瀾躺在那兒宛如昏睡的男人自上而下打量一遍,拚命回憶往日秘術師究竟是怎麼施術來著……咬了咬牙,將手貼在他麵上三寸,感應了半天——什麼都沒感應出來。

隱約聽聞身後極低的一聲輕嗤,我不自在地咳了咳,收回手。顧紹桓睜開眼睛,坐起身半倚在窗欞下,揉著眉心問我:「如何?」

還能如何?我扌莫著下巴,故作高深莫測:「顧莊主的病,確實是疑難雜症,待我回去翻看秘術典籍,尋一尋有無方法可解。」

顧紹桓手中動作頓住,眼眸微暗,半晌,閉上眼輕聲笑了笑:「連宮中的秘術師都沒有辦法,看來,我是無藥可醫了。」

我才想寬慰他幾句,在裡間漫不經心打量室內陳設的祁顏忽然出聲:「若論秘術,天下間修為最高的秘術師是靜水崖上的白衣真人。在下與他頗有些淵源,倒可以請他替顧莊主診一診病。」

白衣真人?祁顏的師父?不明白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些,我屏住呼吸,靜待下文。

日光溢進窗欞,映出顧紹桓一深一淺的異瞳,他撐了頭,眸光散漫:「當年內子病重,曾再三請過這位高人下山一看。可靜水崖看門的門童說,真人閉關清修,不理凡塵俗事,已許多年不曾下山。」說到這兒,頓了一會兒,「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卻毫無辦法,如今我忘記她,連她的容貌都記不起,大約對我,也是一種懲罰吧。」

我聽得難受,不禁回頭望一眼祁顏,見他沒什麼多餘的表情,一想也是,祁顏那冰雕一樣的人遇到什麼事才能喜怒形於色呢。於是轉過頭,看回顧紹桓。忘記心愛之人的麵容,想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雖說隻是萍水相逢一場,可到底是我讓他徹底失去希望。我心中覺得不忍,揮手示意他躺下:「不然我再試一試……」卻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

顧紹桓眉心緊皺,捂住右臂又極快鬆開,像是有些痛苦,仍然勉強笑道:「從前請來的秘術師不乏高手,卻都沒什麼辦法。如此,就不勞煩九辭姑娘。」

我剛想說不麻煩,倏地有道清冷嗓音自頭頂響起,是祁顏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後:「顧宗主可是受傷了?」

顧紹桓眸色微訝,轉而頷首:「禦史大人好眼力。我前夜同不忘練劍,無意間傷了手臂。」

祁顏探尋的目光自他看不出分毫痕跡的手臂上掃過:「父子練劍受傷,顧莊主,也太大意了些。」

顧紹桓淡淡垂眸:「刀劍無眼,誤傷再尋常不過,何況隻是小傷,不勞禦史大人費心。」

話說得輕鬆,我卻驀然聯想起昨夜被劃傷了手臂的刺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問出來,已被祁顏帶出室外。

幽靜庭院,秋陽融融,初見時贊嘆過巧奪天工的園景,如今卻覺得陰森恐怖,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正隱在暗處,直勾勾地盯著我。一路隨祁顏行至客房,院中有石階涼亭,我尋了張乾淨的石凳坐下,總算鬆了口氣。

若說世間有巧合之事,總不會這樣巧。可秘術師替顧紹桓診病,又為什麼要殺了他們?難道覺得他們無能?那我豈不是,半條命已經丟了?又或者,診病隻是掩人耳目,畢竟誰都不會想到堂堂歸一山莊莊主會是一個殺人狂魔。隻是這背後,是否另有隱情?

疑惑一件接著一件,擾得我頭昏眼花,祁顏亦是難得神色嚴肅,簡單囑咐我幾句注意安全,在此處等他不要亂跑,已匆匆去尋季末商量事宜。

近岸的水畔浮著各色睡蓮,遠處湖光水色,接天蓮葉,我卻無心欣賞,隻等著祁顏回來時會不會帶些消息。等來等去,沒等到祁顏,卻等到賞劍歸來的賀連齊。略略猶豫,我還是將今日之事全部告知於他。我是這樣想的,賀連齊既然與顧紹桓頗有交情,或許能了解些內情也未可知。若是不了解,那心裡好歹有個防範。

聽我講完事情因果,賀連齊皺眉思考一陣兒,神色越發凝重:「你覺得他是凶手?你有幾分把握?」

我想了想,道:「單憑受傷的手臂,其實不能說明什麼,更何況我也沒看過他的傷勢,的確不能妄斷。可要說是巧合,會不會也太巧了些?」

周遭隻聞湖水泠泠,我與賀連齊各懷心思,一時兩兩無話。眼看天邊暮色漸沉,我揉揉肚子,剛想問他要不要去用晚膳,近前忽然響起一道女子聲音,似平地乍起驚雷,驚得我愣在原地:「殺人的不是他。」

月匈口霎時如鼓擂,我幾乎從石凳上跳起來,前後左右看了一圈,沒看到半分人跡。我的目光不自覺移到賀連齊月要間的佩劍,饒是劍鞘嚴絲合縫,仍然能看到劍柄處溢出的幾縷冷光。果然,這又是一件能說話的神器嗎?

可能我這樣的舉動實在太像腦子有問題,賀連齊雙手抱肩涼涼看我一會兒,問:「你在找什麼?」

誠然,這類事情再多個一兩次,恐怕我真的會被嚇出病來。料想解釋起來是樁麻煩事,再者說賀連齊也未必信我,或許覺得我發癔症也未可知。我隻好裝傻:「啊,沒找什麼啊。」

有秦昭的前因,再見到能同我交談的神器,倒也不足為奇。況且,前夜她曾禦劍而動,卻不發一言,大概是對我們心存芥蒂。如今竟主動開口,倒是問明白的大好機會。不顧賀連齊探尋的目光,我略略措辭,才猶豫問道:「這位……姑娘,若有什麼隱情,可否如實相告?」

「你隻需知道,殺人的不是他,就夠了。」冷淡嗓音停頓片刻,隔著冰冷鐵器,依稀聽出幾分疲憊,「我用了極大的精力才能禦劍而動,想來我的殘魂不足以支撐第二次。況且,我也絕無害人之心,你大可放心。」

一旁的賀連齊皺眉看我:「姑娘?隱情?你在說什麼?」

我繼續佯裝聽不懂,仍是對流光劍說道:「啊?什麼?你再說一遍?」

此後,無論我再問什麼,神器始終一言不發,不知是如秦昭一般昏睡過去還是其他什麼。

賀連齊將我仔細打量一番,大約覺得我前夜被嚇壞了,現在是身體抱恙在說胡話,強押著我回房休息。我雙手扒在門框上,依依不舍地看著即將要離我遠去的流光劍,像是戲文裡垂淚為夫君送行的娘子。

已經走出垂花門的賀連齊不經意間回頭一瞥,頓住腳步,去而復返,似笑非笑地問我:「怎麼,舍不得我?」

我轉身將房門關上。

門外響起他低低的笑聲。

是夜,祁顏才風塵仆仆歸來,三言兩語告知我,季末在城中詢問半天,也沒得到什麼有用的消息,不過他會一直守在客居,以保證我的安全。我在心裡嘆了一嘆,果真是一語成讖,臨行前覺得自己隻有添亂的份兒,現在竟然真的變成累贅。

見我垂頭喪氣的模樣,祁顏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語聲難得溫柔:「在想什麼?嗯?」

心中升起復雜情緒,我垂下眼不去看他:「二哥,你這樣護著我,累不累?」

「你知道我在護著你?我以為,對你再好,你都不會放在心上。」明明該是責怪的話,他神色卻平靜,像是早就習慣了一般,自顧自地添了一杯茶水,「我既願意護著你,那便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況且,你是唯一能與神器交談的人,能助我查案,又怎麼會是累贅?」

月匈腔裡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慢吞吞燃起來,照亮始終黑暗的那一方天地。可能天生就對情話免疫,我能感知心裡軟綿綿的溫暖,不知該如何回答,連課堂上答不出博士的問題都能泰然處之的我,驀然變得慌張。手肘不小心碰到什麼,摔在地上卻沒碎,骨碌碌地滾到腳邊,我慌忙低下頭,原來是將茶杯打翻在地,水漬將青石磚染成深色。耳邊傳來祁顏輕聲嘆息,他低低說了句什麼,彎月要將茶杯撿起來。仔細聽去,大約是說,幸好還有我陪你,若是哪日隻剩你自己一人,才真是讓人擔心。

祁顏似乎從不需要我回應他,坦白心事後依然能若無其事地同我討論案情。強行將小火苗澆熄,我穩定心神,回憶起午後與流光劍的對話。

我不知神器裡封著的是誰,難以判斷她所言是真是假,前思後想,覺得要想解開心中疑惑,流光劍或許是關鍵所在,可封在劍裡的人不願與我交談,我也毫無辦法。我腦中驀地靈光一閃,流光劍是百鳥夢境所化,能破開所有幻術,或許,也能化出幻術?畫卷上說,七件神器各司所長,又心意相通。既然我們能進到前塵鏡中,也應能進到流光劍中。

將想法說與祁顏,他表示我這樁想法甚好,可以一試。想了想,他又問我,最近可有覺得身體不適,是否還忘記了從前的什麼事。

我誠實回答:「博士相授的課業,好像大半都忘了。」

祁顏:「……」

眼下,最要緊的問題是拿到流光劍。我日觀天象,瞧著今日艷陽高照,晴空萬裡,是個借劍的好天氣,於是興沖沖地跑去敲賀連齊的門。敲了半天,寬大木門才「吱呀」一聲打開,賀連齊一副才睡醒的形容,單手撐著門框,睡眼惺忪地看我一會兒,挑高了眉問:「有事?」

我沒說話,就直勾勾地盯著他的月要間,直盯到他皺緊眉後退一步,才試探道:「小五,你的劍能不能借我一用?」

他警惕地看著我,不著痕跡地側了側身躲開我的視線:「你用劍做什麼?」

我咽了咽口水:「顧莊主飲食太清淡,連山莊裡的廚子都不會做肉食。我饞得厲害,想烤兔肉來吃,就是……差個劈柴的家夥。」

賀連齊:「……」

雖然不相信我的話,可也知道我不會為非作歹,賀連齊沒說什麼,解下佩劍遞到我手中,道隻借一日逾期未還要拿命相抵。誠然,這個口口聲聲說要娶我的人,在他心中我還不如一柄劍重要。

我們一行來到山莊,已是三天過去,萬幸的是無事發生。稍作打聽,原來是品劍大會在即,顧家從主到仆一應忙得腳不沾地,連凶手都沒空殺人。

今夜無月,我與祁顏約好子夜時分在客居的湖畔旁相見,這乍一聽很像一樁幽會,隻是我與他是為了查案,著實沒什麼風情。流光劍的劍鞘硌在我手心上,有些許涼意。封在劍裡的姑娘再未說過話,我鄭重其事地將劍捧給祁顏,仿佛捧著自己的性命一般。

祁顏不疾不徐地接過來,手指微動,劍豁然出鞘三分,銀白鐵器沁出幽藍光影,仿佛深夜中疾行的鬼魅。我月匈口驀然一陣收緊,不知為何隱約覺得前路會凶險異常。

我咽了咽乾澀的喉頭,默默瞧著冰冷劍鋒亮在眼前。

祁顏的手生得修長漂亮,我見過這雙手捏著黑白棋子,握著長筆書畫,卻從沒有見他拿過劍,原來他用劍也這樣好看。他手臂輕掀,劍鋒在空中舞出兩個劍花,豁然用力擲在地麵,青石磚裂開一條縫隙,陡然生出一道幻化之門,四邊一寸一寸染上幽藍火焰,照亮半片夜空。

隻要走進去,便是流光劍的世界。我望了望祁顏,才想抓住他衣袖以免走散,手抬至半空卻被他一把握住,掌心乾燥溫熱。我掙了掙,沒掙開。頭頂響起略帶不滿的聲音:「別動,跟著我。」下一瞬,已一步跨進幻門。

斑斕光影如鬼魅從身畔急速掠過,不知哪裡傳來各式人聲,卻不能分辨,待能視物時,方才看清竟是月上中天,周遭靜得隻聞夏蟲輕鳴,近旁一片幽暗竹林,隱隱現出半個巍峨石門。

這是……歸一山莊的劍塚。

我自小便不喜歡按規矩做事,但凡禁止的事都想試上一試,自從聽聞劍塚是顧家禁地,早就想一睹風采。畢竟在我看來,顧家花數百年修築的劍塚又怎麼會隻藏了劍,說不定還能見到什麼稀奇寶貝,如今竟在幻境裡圓了這個夢。我不由自主就往竹林深處走去,然而,才動了動身形,肩膀已被死死攥住,回眸就見祁顏在月色下慍怒的臉:「平時散漫就算了,在這裡也敢亂行亂逛,看來老三說得沒錯,是我太慣著你。」

我反手扯住他衣袖,殷切地看他:「劍塚,禁地,二哥,你不想看一看?」

祁顏:「……」

似乎被我說動,隱約覺得肩上的手勁略鬆,我興致勃勃拽著他往前走去,忽聞一道聲音如驚雷一般響在身前:「大膽,誰讓你們私闖禁地!」

我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要躲到祁顏身後,已被他先一步擋在身前。劍刃泛出泠泠寒光,那人自竹林陰影緩步走出來,一襲白衣勝雪,月要間流雲玉佩隨風輕漾,一雙狹長雙眸卻是同樣的墨黑色。

是年輕時的顧家家主顧紹桓。原來他的異瞳,不是天生就有的?

流光劍化出的此方幻境隻是過往記憶重現,照理說,這裡的人都看不到我們。我心念一動,轉過身,果然見身後有兩個極年輕的女子,個子稍小的緊緊貼在高個子的女子身後,姿勢與我和祁顏如出一轍,大約也是極害怕。

年紀大些的欠一欠身,露出一張極好看的臉,隻是眉眼清冷,唇色因恐懼泛出不自然的蒼白,嗓音卻平穩:「我與舍妹姓顏,今日隨家主一道前來歸一山莊做客,宴後一時不小心走錯了路,誤闖了禁地,實在抱歉。」

顧紹桓眯了眯眸,利劍再次逼近:「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細作,想借機偷我顧家的寶物,嗯?」手腕一翻,寒光閃過,劍不知為何化作一條漆黑的蛇,毒牙在月色下寒意逼人,正嘶嘶地吐著鮮紅信子。

妹妹驚叫一聲:「姐姐,有蛇!」

高個兒女子沒有躲開,隻是拍拍妹妹的手示意她別怕,可那蛇卻猛地探出頭,朝著兩人臉上飛快咬去。我緊緊捂住嘴巴,而這回,妹妹連叫都叫不出聲,直直暈了過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又哪裡禁得住這樣的驚嚇。

眼看猩紅舌尖幾乎要貼上少女的麵頰,已經不可能避開。我連呼吸都不敢,心想若是一口咬上去,這姑娘的命怕是沒了,忍不住緊緊閉上眼。等了片刻,卻沒聽到想象中的尖叫聲。我小心翼翼將眼皮撐開一條縫,看到顏家姐姐仍冷冷站在原地,手指卻扣在月匈前快速變換手勢,猶如一隻翩飛的白蝶。幾個結印後,黑蛇霎時化作一縷青煙,慢吞吞消散在夜空。

佩劍應聲落地,顧紹桓俯身撿起來,拍掉沾上的泥土:「無趣。」語調也興致缺缺,「得了,渝州顏家的幻術天下無人能敵,能看破我的幻術也不稀奇,我信你們是顏家的人。」

見已無危險,她才吃力地將倒地的妹妹扶起來,靠在近旁一株翠竹上,再三確認妹妹隻是昏迷,才轉過身冷聲道:「用幻術懾人,這便是少莊主的待客之道?」

顧紹桓眼底有倉皇一閃而過:「你如何知道我是……」驀然逼近幾步,將她攏在高大陰影下,俯身靠得極近,氣勢迫人,「今夜在這裡見到我的事,不許說出去,知道嗎?」

月影被竹林扯碎,斑駁落在深色草地。她被壓得微微彎了脖頸,額角滲出冷汗,後背卻挺得筆直,不躲不閃地回看他:「看來,少莊主才是『賊』。」仔細聽去,尾音有些顫抖。

他麵上怒意更甚,根本無暇分辨麵前的小姑娘其實早就害怕極了,隻是在強裝鎮定。眼見威逼無用,他微垂了眼,像是在琢磨心事,忽然低聲笑了笑,貼近她耳畔,嗓音柔得仿佛在同情人低語呢喃:「聽說你們顏家這次來歸一山莊拜訪,是想求借《千法書》。今晚的事你若不說出去,我就將《千法書》借你觀摩,如何?」

她不動聲色後退一步,抵在一枝翠竹旁,竹葉沙沙輕響。清冷似凍雪的眉眼抬起來,唇邊卻挑起嘲弄笑意:「《千法書》,隻怕少莊主也沒有見過吧,又何談借我?」

他不自在地乾咳一聲,將手指抵在唇上:「本少爺是少莊主,莊裡的東西什麼沒見過?」

她微微頷首:「相傳《千法書》是上古時候流傳下來的秘籍,若按書中修行,可得天地間最強大的幻術,甚至能不老不死。家主也隻是偶爾得到傳言,說這書存在劍塚中,才來相尋。隻是連顧莊主都沒有見過的東西,少莊主又怎麼會見到。」

佯裝的溫柔表象破碎,他眼底現出被道破心事的惱意,她卻仿佛看不到一般,福了福身道:「少莊主放心,今夜是我與舍妹走錯了路,在淮湖湖畔遇到少莊主。少莊主心善,主動相請將我們帶回客居。我先在此謝過。」言畢費力地扶起妹妹,一步一步挪出竹林,向遠處燈火行去。

遍地竹葉被踩出深深的腳印,他若有所思望著她離開的方向,許久,忽然出聲:「顏家從來最講禮尚往來,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可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竹林外的青磚小路覆了薄薄水霧,少女停住腳步,還扶著渾然沒有知覺的人,可想行動艱難。饒是這樣,她仍然欠身行了禮,清冷嗓音似天山凍雪,幽幽響在無邊夜色中:「顏安。」

夜幕濃稠,染上淺淡霧靄。他回頭望了望竹林深處若隱若現的灰色牆磚,亦準備離開,腳下卻踩到什麼,他彎月要拾起來,赫然是一柄細長竹笛。音孔還有未清理的竹屑,顯然是才做不久。

「原來,隻是在做笛子嗎。」遠處白衣漸行漸遠,他摩挲著月要間的玉佩,半晌,將竹笛收入袖中,「顏安,顏安,不知,可安我心否?」

隨著話音落下,四周天幕,竹林,房簷,草地,皆燃起幽藍火焰,從角落蔓延而來,直到燒掉最後一片磚瓦。我與祁顏站在虛空之中,相顧無言。若我沒有記錯,「顏安」這名字,似乎是幾十年前……一個名聲響徹江湖的女魔頭來著。

我雖然一向喜好八卦,可知曉的大多是宮中前朝的事,許是礙於身份特殊,對江湖上的閒談知之甚少。能記得此人的名字,單純是因為年幼時偶爾調皮,一次用彈弓射飛鳥時,不小心射中了賀連齊的頭。彼時花園中隻有我與他二人,不過七八歲的我登時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血流如注的頭,過了許久,我才抖著嗓子道:「你……你沒事吧?」

賀連齊狠狠瞪我一眼,撕下塊衣料按在額角,聲音冷冷:「王上再這樣放縱你,隻怕世上會再出一個顏安。」

而後我才了解到,世上秘術師千百種,其中一種修幻術,稱之為幻術師。顏安出身渝州幻術師世家,雖不是正室血脈,卻因幻術修為極高,破例繼承家主衣缽,在桃李年華,已無人能勝得過她。傳說她生了一張極美麗的臉,卻有一顆最歹毒的心。殺母弒父,又因嫉妒殺了她最親的妹妹,而後叛出師門,從此再無蹤跡。有人說她與心愛之人雙宿雙飛,有人說她作惡太多,遭了因果報應早已殞命,無論如何,這個姑娘在江湖留下的傳說足以為世人傳誦許久,畢竟世上能出一個有名有姓的女子實在難能可貴。

倘若我沒有猜錯,流光劍裡封著的,應當正是顏安的魂。

手心不禁浸出冷汗,我在黑暗中向身側扌莫索,窸窣之間抓住半片衣角,才略略放下心來。即使目不能視,可祁顏依舊猜到我心中所想,手臂微一用力將我攬進懷中:「別怕,有我在。」頓了頓,「在幻境裡,她傷不到我們。」

鼻息有淡淡的草木香氣,已經顧不得害羞了,我仰起臉,低聲問:「顏安是被封印太久,轉性了嗎?那日禦劍而動,沒有一刀砍死我們,竟然會同我們講道理。」

半晌,頭頂響起沉沉嗓音:「先看看再說。」

事關多起凶殺懸案,祁顏又是國君親派的禦史,想來不得不謹言慎行。我點點頭,剛想再說些什麼,地底驀然亮起一點微光,鮮艷色彩自腳底升起,琉璃磚瓦豎起亭台樓閣,淮湖湖畔一夜花開,眼前霎時又是鮮活景物。

我怔怔看著歸一山莊的暮春之景,這幻境竟像是……聽懂了我的話嗎?腦中思緒似猩紅火光轉瞬即逝,快得難以抓住。我揉揉額角,因事情緊急,也沒什麼精力思考其餘諸事,隻好凝神觀看這一幕幻境,期盼能找到什麼線索。

眨眼間已是一月之後,顏家家主做客許久,本該告辭離開,可偏偏顏歡身體孱弱,被顧紹桓的幻術嚇出了病,整日魂不守舍,不久便臥床不起。那一夜的陰錯陽差到底沒有瞞住,顧家家主聽聞事情因果,當下便猜到是顧紹桓惡作劇,狠狠將他訓斥一頓,又務必要留顏歡在顧家修養,並且讓顧紹桓前去認錯。

可反觀後者,除過日日策馬釣魚茶樓聽戲,偶爾對拋來媚眼的良家少女報以曖昧一笑之外,似乎並沒有道歉的意思。

我原以為,顏歡這類養尊處優的大小姐,與我那小妹賀連慕也沒什麼不同,因從小身邊人幾乎百依百順,偶爾遇到個不順心的,多半也有人替她出手教訓,並不會因此而難過很久。可招惹她的偏偏是顧紹桓,一脈單傳的顧家少莊主,旁人打不得罵不得,她隻能吃個啞巴虧。

顏歡是家主夫人的獨女。顏安卻是小妾所生,出生時便被萬般嫌棄,家主甚至不許她學習幻術。她隻好日日偷學,某一日被家主撞見她施的幻術頗有章法,才終於許她入顏家學堂。此次前來歸一山莊,說好聽點是顏家的長女,其實不過是顏歡的看護。

如今顏歡患病,家主自然要怪她看護不周,令她在顏歡的居所外懺悔,不足一個對時不許吃飯。像是習慣於此類責罰,顏安當日便跪在了客居外的門廊。隔了半堵白牆,屋內顏歡泣不成聲,哭哭滴滴說是她害了姐姐。出入的醫者家仆漸次而過,偶爾有欲言又止的,也被旁人匆匆拉走。

「管她做什麼,一個庶女,為她得罪顏家家主,多劃不來。」

「小姑娘家,怪可憐的……」

「可憐的人多了,走走走,別惹事。」

她連眼皮都未抬,像是早就習慣被責罰,手指卻搭在袖間輕輕摩挲。細看去才發現是一管竹笛,不知是何時所做,上有淺淺刻痕。春來多雨,頃刻打濕落葉,她跪在廊下,衣襟被雨幕濺上深色水痕,卻連半分避一避的意思都沒有。暮色漸沉,園中靜得再無人聲,前方一塊積水的窪地砸起水花,卻在一個眨眼的間隙,驀然不再落雨。水潭映出一柄竹傘,她的視線一點點移上去,雪白衣袍沾了泥濘,月要間流雲玉佩泛出幽暗光澤,青竹傘下現出一張帶著醉意的臉,此時他正迷離地看著她:「跪著做什麼,站起來。」

她就這麼看了他一會兒,不著痕跡地將視線移開。

「站起來。」顧紹桓索性棄了傘,一把將她拽至身前,雨水將衣襟淋得透徹,他卻不管不顧,小心翼翼地抬起衣袖護住她肩膀,「分明是我的錯,為什麼罰你?讓你認錯你便認,你不知道反抗嗎?」

她甩開他的手,又跪下:「反抗?有些人,連出生都是錯,用什麼反抗?」

他眸中震驚乍現,微微抬頭,居高臨下地看她一會兒,忽然撩起衣角在她身側跪下:「既然如此,我陪你罰跪。」

她略詫異地看他一眼,隻將身子挪開兩分,不置可否。

入夜,雨幕見歇。偶有打著哈欠起夜的家仆經過廊下,倏然被嚇得再無困意,哆嗦著奪路而逃。顧紹桓卻視而不見,擰了把衣袍,又在膝前鋪開,手臂輕輕撞了撞身側不知跪了多久的人:「餵,你困不困?」

仍不見回答。

「我好困,借你的肩膀睡一會兒。」他像是困極,真就靠在她肩膀瞬息入睡。躲避已是不及,過了許久,她才僵硬地轉過頭。長睫在他俊逸側臉投下半扇陰影,微闔的眼尾挑起,有淡薄笑意,竟是真的睡著了。

很久之前曾聽人說過,習武之人在睡眠時很是敏感,有個風吹草動便很容易驚醒,是長久居於廝殺環境中培養出來的直覺。可顧紹桓竟然睡得這樣安穩,真不知過去的這些年都活在怎樣的精心保護中。

遠處有春蟲嘶鳴,屋簷漏出幾縷水滴,裹著月色滴落。神器的世界真是神奇,連最強大的幻術師都化不出這樣逼真的場景。我突發奇想,顏安記憶中的雨水,是怎樣的溫度?我抬起手去接,眼看水滴穿手而過,愣了愣,興致勃勃地又去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祁顏微微側目,我才收了手,想了想道:「你說他倆在這兒跪一夜,歸一山莊有那麼多的大夫給他們瞧病不?」

他抬頭瞥一眼天色,似笑非笑搖頭道:「未必。」

我不知道祁顏所言的未必是指什麼,才想問個因果,卻見顏安亦跟著看了眼天色,揉著膝蓋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回屋,徒留顧紹桓靠著牆壁睡得人事不知。

我:「……」

第二日,顧家小少爺陪庶女受罰的流言飛滿了歸一山莊。顧紹桓甚至揚言,錯是他一人所為,顏安跪多久,他便陪她跪多久。顏家家主不好說什麼,隻好撤了顏安的罰,又道身為家主日理萬機,不便再多留,留下一雙姐妹在歸一山莊,便連夜趕回渝州。顧莊主頓覺顏麵盡失,怒極之下親自從酒樓將喝得微醺的顧紹桓提了出來,揚言他若未求得顏歡原諒,以後再也不會認他這個兒子。

於是第二日,穿戴整齊的顧紹桓陡然出現在客居,神色誠懇,儼然一副前來道歉的模樣。隻是無論他說破嘴皮,顏歡始終閉門不見。一連數日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顧紹桓耐心用盡,才想破門而入時,叢叢花樹後,白衣白裙的顏安緩步踱出:「舍妹今日病情反復,高燒不退,如今吃了藥正在休息,少莊主請明日再來吧。」一番話說得恭謹謙遜,可神態沒有半分謙遜的意思,仿佛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琉璃瓦鍍上落日金色,水色漸沉。方才還怒火沖天恨不得將客居活生生拆了的顧紹桓怒意漸收,細長眉眼染上淺淡笑意:「顏姑娘?」頓了頓,「那日我行為有失,害你被牽連,當真抱歉。」

我搖頭感嘆,折子戲中一人分飾兩角的伶人也做不到變臉變得這樣快,瞧顧紹桓這副形容,簡直不敢想象他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如今這副冷淡模樣。

她在暗淡殘陽下看他一會兒,半晌,唇畔笑意疏離:「少莊主恐怕認錯人了,如今躺在床上的小妹,才當得起少莊主一聲抱歉。」大約是覺得同這樣的人無須再多說什麼,她輕哂一聲轉身離開。

他卻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側,眉眼輕佻:「你要去哪兒?」

她嗓音平淡:「修行。」

他腳步漸急:「夜深露重的,你一人我著實不放心,萬一再迷路該怎麼辦,不如我送你吧——」

轉過客居,她在垂花門前停下,瞥向仍有暖色的天幕:「不必。」連頭也未回,「少莊主若真有心,還當請個靠譜些的大夫,早日醫好小妹,我們也可早日回渝州。」言畢微微俯身穿過門廊,徒留下白衣公子愣在原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園景若有所思。

往後,顧紹桓依然日日前來客居,說是道歉,其實大多時候都是去找側廂房裡讀書的顏安,且以關懷客人為由,有時帶幾樣點心小食,有時帶幾支玉簪珠釵,有時帶幾柄鋒利寶劍,被她一一婉拒也不氣餒,第二日依然尋來新奇玩意兒哄她開心,仿佛真如從前說過,隻想要博她一笑罷了。

即使再是客,也是寄人籬下,顏安不好得罪主家,隻能由他肆意妄為也毫無辦法。其實換位思考,若是我恐怕早就瘋了,被人瘋狂追求一次是驚喜,日日瘋狂追求隻能變成驚恐,說不定會把顧紹桓暴打一頓也未可知。可顏安到底是顏安,除過最初幾次微微有些不耐煩,而後便能無動於衷,依舊修習幻術,晨起讀書,深夜還在屋頂吹一會兒笛子。要說唯一的不同,便是經常會望著虛無發呆,也不知在想什麼。

晨霧透出熹微朝光,小院一派春意融融,家仆來送日例時,不安地望著院外猶豫道:「外麵的東西,是姑娘的?這樣珍貴,姑娘可要收好才是。」

她依稀猜到是什麼,才想囑咐家仆原封不動送去少莊主的廂房,略略瞥了一眼,目光倏然頓住。廊下一盒通體光潔的檀香木器皿盛了三條紅白相間的錦鯉,其上浮著一盞素色睡蓮,水麵星星點點墜了白水晶,竟像九天上的銀河。

家仆見狀,趕忙討好似的將睡蓮端到她身前。顏安若有所思地望著水麵上倒映出的半張側臉,指尖小心翼翼點在蓮瓣上,像是怕驚擾到遊魚。水波漾起漣漪,鯉尾騰起水花,她怔怔看了一會兒,驀地彎了彎眼尾。

「真有趣。」她輕聲道,慢吞吞接過木砵,像是頭一次見到這樣新奇的玩意兒。

一旁的家仆誠惶誠恐,飛奔著回去報信順帶領賞。據說,顧紹桓給闔府下了令,若誰能讓顏家姑娘收一份禮物,便賞銀千兩。一連十數日顧紹桓送來的東西不乏珍品,可顏安唯一收下這最不起眼的,實在令人費解。

有道是萬事開頭難,大家都覺得,顏安既然收了第一份,便會收第二份、第三份……於是第二日,數丈寬的抄手遊廊,擺滿了各式器皿,從琉璃到金器一一不等,大小也各異,盛著萬千奼紫嫣紅的花盞。

主居內,大病將愈的顏歡趴在窗邊,臉上仍有些病後的蒼白,濃黑的眼卻溢出熠熠神采:「姐姐,今天是什麼好日子,歸一山莊布置了這樣多的花?」

許多奴仆戰戰兢兢站在一旁,像誠惶誠恐等待行刑一般,顏安隔窗看了一會兒,仿佛失去興致似的抬手關上窗:「請抬回去還給少主吧。」末了似嘆息一聲,「殊不知有些東西,獨一無二才顯得珍貴。」

我曾以為,以顧紹桓的風流程度,在追姑娘這樁事上,多少會有些不同見解。可如今看來,與市井上的紈絝也沒什麼不同,還不如祁顏的灼灼桃花來得有新意。進而悟出一個道理,世間但凡深陷情愛,哪怕再自謂不俗,也終究會歸於平凡。不過話說回來,顧紹桓年輕時的形容,簡直比紈絝還紈絝。

而最令我擔心的是顏安這類姑娘,自小沒有感受過親情溫暖,遇到一點關愛,實在太容易視若珍寶。聯想故事開端,不禁猜測之後發展,多半是顧紹桓風流成性,將顏安追到手後,不出幾日便朝三暮四,顏安深受打擊,因愛生恨,自此走上了成為女魔頭的不歸路……

其實位高如秦昭,聰慧如顏安,她們所求不過是一個唯一,可惜世人大多不懂,以為金山銀山便是珍貴,其實這又哪裡比得上一顆真心。有時真想寫一冊《論如何追求女子》的教程,興許可以挽救世間九成的癡男怨女。

日落月升,時光重復更迭,在我以為顧紹桓就要無休無止追求下去,已經做好迎接悲劇準備的時候,卻驀然看到一幅不大一樣的暮景。

彼時正是暮春時分,庭院裡幾株桂樹綴滿嫩色花苞,似凡間落下星河。一枝桂花伸進半開的軒窗,窗下的青玉案前,顏安一手執沾飽了墨的筆,一手托腮不知在想些什麼。近旁「吱呀」一聲輕響,筆尖墨滴在紙箋,洇成小小的一團。她抬起眼,與顧紹桓隔窗相望。雖未置一言,可那副神情分明在說——怎麼又是你?

「才練完劍,路過客居聽到笛聲,便順路來瞧瞧。」顧紹桓額角掛了細細密密的汗珠,全然沒有打擾人的尷尬,將劍拋給身後的家仆,似笑非笑地望著她,「這種時候,你難道不應該遞塊帕子給我擦擦汗?」

顏安冷冷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跟隨的家仆頗有眼色,忙遞上手帕,顧紹桓沒接,隻是挑眉向窗裡望了望:「你在寫什麼?給我看看。」

還未等看清,她五指輕輕攏起,紙張霎時消失不見,想了想,又從紙摞中重新抽出一張,邊寫邊道:「少莊主可讀過《論語》?」

大約是顏安第一次主動同他說話,顧紹桓受寵若驚地看她一會兒,墨眸含笑:「自然。」

她依舊低頭寫字,未幾,收筆,微微偏頭帶了疑惑神色:「卷六,顏淵第十二,其中一句我不大明白,少莊主可否告知一二?」

他眸中笑意更甚,自窗前接過紙箋鋪開:「對你,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尾音消失在清晨的鳥鳴中,素色薄紙上赫然寫著四個俊逸大字——非禮勿視。筆力不若尋常姑娘娟秀,力透紙背,別有一番韻味。

身旁家仆「撲哧」一聲低笑,被顧紹桓眼風一掃,嚇得倉皇告退。晨光透過花樹投下稀薄樹影,他對著陽光晾乾墨跡,細心將紙箋疊好攏進袖中,全然沒有半分惱意:「你怎麼總是冷冰冰的,多學一學你妹妹好不好。」將雙手撐在窗邊,定定看她,「其實我今日來,是帶來了你最想要的東西。」

她微挑起眉,神色疑惑:「哦?少莊主知道我最想要什麼?」

他兩指抵在下頜,若有所思:「古往今來的幻術師,無不將《千法書》視為最高秘法,傳聞隻要擁有就能變成世間最強。」四下環顧一會兒,確認無人,他才從月匈口扌莫出一冊灰白封皮的古籍,獻寶似的捧上前,氣息擦著她的耳郭,「這本秘法,我替你偷來了。」

她詫異地瞥他一眼,似乎思索良久,終於將手從袖間伸出來,指尖瑩白。風過,幾枚落花垂在書冊,像是盪起層層漣漪。她倏地頓住,皺眉看了一會兒,在顧紹桓滿懷期待的目光中,「啪」的一聲關上了窗。

顧紹桓:「……」

攤在掌心的古籍仿佛被撕碎的薄紙,霎時碎成萬千碎片,原來隻是他化出的幻影。顧紹桓望著空盪盪的掌心,全然沒有被識破的惱意,低低輕笑一聲,轉身推門而入。

客居陳設簡單,小幾熏了檀香,木缽中錦鯉靜得如入畫中。他緩步行至她身側,手指搭在木缽邊緣:「聽父親說,你的幻術天賦極佳,在顏家同輩的子弟中已無人能勝得過你,可你妹妹卻分毫不通幻術。」緩緩攪動澄澈砵中水,「讓我猜猜,顏歡是顏家家主的掌上明珠,修習幻術夙興夜寐,又怎會舍得讓她吃苦。可正因天生嬌慣,所以才會受了驚嚇,許久不見痊愈。」

她不緊不慢地收拾書案,聞言略略一頓:「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湊近她兩分:「幻術又有什麼好學,除過自保再無用處,還不是要受人欺淩。不如,我教你使劍,雖不能速成,可好歹也能防身,如何?」

她雙手撐在扶臂,抬起眼冷冷地看他:「少莊主還是先顧自己吧,舍妹病情反復,若是再不痊愈,少莊主恐怕連顧家的劍都扌莫不到了。」

仿佛提到了什麼洪水猛獸,顧紹桓聞言皺起眉:「他們都覺得我紈絝,不成器,整日隻知道花天酒地,連你也這樣以為?」

紙頁沙沙輕響,她的容色氤氳在裊裊青煙中,看不大真切:「少主能有今日的肆意妄為,享盡常人所不能享,全因身在顧家。倘若有一天,沒有顧家相護,少主,又該如何?」

隔了半張長案,他死死盯住她:「你是覺得,我能有今日,隻是因為少主的身份。沒有顧家,我就什麼都不是?」

她沒有說話。周遭像是結了冰,一寸一寸冷下來,半晌,他嗤笑一聲:「我對你是什麼心思,這些時日你總是知道的,可接連拒絕我,是覺得我這樣的紈絝,配不上你嗎?」

她不知望著何處:「少主的心意,顏安誠惶誠恐。」

他自嘲似的搖頭,撩起衣袍向門外走去,隻是走到門檻處堪堪停下來,遠目白牆外的湖光水色:「你希望我做的事,我會去做,不是為了證明什麼,隻是希望你順意罷了。求你妹妹原諒不易,求我原諒卻簡單。倘若哪一日我生氣了,你就吹一曲笛子給我聽。」

腳步聲漸遠,她怔怔望著窗邊,許久,才從袖中扌莫出張信箋,正是她方才正在回信的那一張。信上寥寥數語,是顏家獨有的密函:「家主欲將大小姐許給顧家少莊主,還請姑娘多多幫襯。」短短一行字,她卻看了很久,像是要把每一個字都看清楚。錦鯉倏然遊動,帶起一尾水波,她才回過神來,手指卻像被燙到似的鬆開,信箋飄進洗墨台,字跡暈開,像戲子哭花的臉。

不知顧紹桓是否真的將顏安的話聽進去,而後接連幾日,他再不曾來她的廂房,而是日日前往客居。庭院狹窄,一牆之隔外,間或響起一兩聲脆生生的笑,顏安寫字的手停在半空,許久,又漫不經心寫下一捺。

關於哄女人開心這回事,世間恐怕再也找不到比顧紹桓更擅長的人,單看他對顏安的種種行徑就不難看出他是此項高手。哄不好,不是他不會,而是他不願花心思。往後隻剩急速淌過的歲月,與從前沒什麼不同,隻是顏歡病後初愈,常纏著顧紹桓帶她去市井遊玩,像隻百靈鳥跟在他身後,用婉轉的嗓音喚他一聲「桓哥哥」。

顏家想跟顧家聯姻,這事顧莊主知,就連家仆小廝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唯獨顧紹桓不知。也可能,他隻是裝作不知。聽家仆說,顧紹桓不再去花魁樓中喝酒聽戲,反而轉性似的日夜鑽研鑄劍相劍之法,顧莊主深感欣慰,表示顧家終於不用衰敗在他手裡,也算是後繼有人。

有句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以顧紹桓的性子,他不想娶顏歡,誰都勸不了他。他對顏安動了心思,同樣誰都勸不了。夏末時,淮湖開遍睡蓮,客居廂房在一日午後收到請帖,說少主邀顏家姑娘賞蓮,被顏安婉拒。

而婉拒了顧紹桓的顏安在幾日之後,趁夜在臨水的遊廊置了張烏木矮幾,溫了壺薄酒,獨自一人在湖邊自斟自飲。由此可見,她不是不想賞蓮,隻是不想與顧紹桓同賞罷了。可世間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就當真能逃掉。

湖風清冽,顏安兀自望著水中花盞出神,恰好碰到從宴席上醉酒而來的顧紹桓。他抬手屏退小廝,步履不穩地在她對麵坐下,手指點了點擱在一旁的竹笛,嗓音帶了些薄薄醉意:「從來沒聽你吹過笛子,今夜吹給我聽,好不好?」

她瞥他一眼,自顧自斟了一杯酒:「你日日去青樓,還沒有聽夠嗎?」

近旁停了一隻小舟,隨水波盪盪悠悠,船槳搭上一葉綠荷,微風拂過,似有千裡荷香。他俯身靠近她,眼中的迷離褪了兩分:「你吃醋了。」

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她輕嗤一聲:「少莊主說笑了。」

他看她半晌,恍然大悟似的點頭:「也是,你又怎麼會真的在意我。」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壺,奈何顏安抱了獨自賞花的心,隻準備了一副酒具。他就著她的酒杯喝了半盅溫酒,累極似的靠在雕欄處,「那些女子都太聒噪,連你妹妹也是,還是你這樣安安靜靜的好。」抬頭仰望漫天星辰,墨眸像落入星河,「有時候會想,你妹妹不原諒我也好,你們就可以一輩子都住在莊裡。」

她的目光自酒杯邊緣移開,微微訝然看他:「顏家門生畢生隻為修習幻術絕學,父親……」話卻頓了頓,不知想到什麼,眸色一暗,「父親他又怎麼會允許我們一直借宿在別人家?」

「吧嗒」一聲,酒盅擱在幾案,他將視線移至她月影下沒什麼表情的臉,像是真的在思慮怎樣才能讓她留下:「你曾說《千法書》才是世間幻術絕學,若得到它,是不是再不需要這樣辛苦?」又喃喃自語,「那倒簡單,待我繼任時,帶你去劍塚拿便是。」

她愣了愣,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你可知唯有家主夫人才……」

「是又如何?」他傾身靠過來,單手撐腮抬起她的下頜,輕佻一笑,「你這樣說,是想讓本少主娶你,做少主夫人?」

她偏頭躲開,依舊是那副冷淡模樣:「我身世卑微,擔不起少主厚愛。」

他挑高了眉:「哦?那是不想讓本少主娶你?你可知道,天下間想嫁本少主的人何其多,錯過了,可要悔恨終生的。」

她臉頰漸漸燒起來,天邊一輪孤月高懸,她皺眉看他:「你一向是這樣說話的?」

「話可以同很多人說,但想娶的人,隻有一個。你嫁給我,是堂堂的少主夫人,誰還敢說你身世卑微。」幾隻水鳥點水而過,激起陣陣漣漪,他定定望進她眼底,墨色眸子似落了熠熠星河,是難得認真的神色,「你好像,很喜歡睡蓮?」就近掐了一朵別在她耳畔,「隻是這睡蓮再美,也不及你。」

起初我以為,顧紹桓喜歡顏安不過是一時新鮮,可當我看到他果真去向顧莊主求娶顏安時,我才明白是我果真不懂情愛。自古姻親講究門當戶對,顧紹桓是未來的顧家莊主,顏安隻是旁支的女眷,可想而知會遭到激烈反對。顧紹桓則表示,顏安、顏歡都是顏家千金,既然要聯姻,娶誰都一樣。事實上,怎麼可能一樣,顧莊主被氣得不行,不惜動用家法,可顧紹桓像是鐵了心一般,硬生生挨了幾十鞭連哼都不哼一聲。

畢竟是親生骨肉,還等著他繼承家主之位,到底不能真的打死,顧莊主麵色鐵青地扔了鞭子,冷冷丟下一句「我沒有你這樣不孝的兒子」,便拂袖離去。

顏安奉命來探病時,顧紹桓正趴在床榻上上藥,背部幾乎無一處完好,臉色因失血過多泛出不自然的慘白,額角滲出冷汗,口中死死咬著塊布料,牽扯到傷口就狠狠地「嘶」一聲。傳說這代家主治家溫順,打出的傷卻鞭鞭見骨,可想而知動了多大的怒。

一旁等候差遣的家仆接過補品,恭謹地遞上熱茶,被顏安攔了下來。她略略表達顏家家主的關心之意就準備離開,榻上原本連挨鞭子時都一言未發的顧紹桓,忽然鬆了口中的布料,連聲喊起來:「疼——疼疼疼疼疼——」

大夫慌忙站起身檢查傷口,誠惶誠恐地捏著藥膏,不知該如何是好。三步開外的顏安涼涼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拿過藥盒:「我來吧。」

窗欞前的白玉花瓶裡麵,一簇芙蓉開得正好。內室靜得無半點人聲,隻是間或響起一兩聲低低的抽氣,可顏安上藥的手卻連停都未停,相反,下一次會更用力地塗在他傷處。

明知她是故意為之,顧紹桓卻連半分不滿都沒有,雖然疼得整張臉都扭曲,唇邊卻掛了絲不易察覺的笑。在她起身換藥時,他忽然道:「我已求了父親將你許配給我,顧家在江湖中尚且還有些分量,隻要他首肯,往後,你再不用擔心你的身世。」

她垂著眼不說話,將白底釉藍的瓷盒托在手心,在他起身去看她時低聲喝止:「別亂動。」

他果然不再動,盯了會兒床邊垂著的素色帷幔,忍著痛意道:「父親隻是一時生氣,不會真的與我斷絕父子關係,你想要的《千法書》,我一定會讓你得到。」

許久,身後響起輕輕的一聲:「你本可以不必這樣。」

「世人皆言我是顧家的小少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出生時便擁有一切,可我從來不覺得歡喜,隻因那都不是我真正喜歡的。」她冰涼的指尖覆上他肩上傷口,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可我喜歡你,顏安,我想得到你。那日父親問我,顧家,劍塚,品劍大會,絕世寶劍,最重要的是什麼,你知道我怎麼回答?」

「是你。」他微微偏頭,眸中似落了星河萬千,卻隻能看到她鬢角的墨發,「顏安,最重要的,是你。」說完這些話,他想到什麼,匆忙從枕邊扌莫出一樣物件背著身子塞到她手中,「過幾日是七夕節,原本想帶你去放河燈時再給你的,如今這樣,恐怕是去不成了,隻好提前送給你,你喜不喜歡?」

三足香爐溢出裊裊青煙,她慢吞吞攤開手,是一柄通透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蓮。他將臉埋進瓷枕,許久,悶悶出聲:「你連我身子都扌莫過了,可是要對我負責的。」

上藥的手一頓,耳畔響起她似羞似惱的嗓音:「無賴。」

九月,金桂飄香,待顧紹桓傷勢好轉,第一件事便是修書一封遞到顏家,求娶顏安。十日後,顏家命人來接大小姐顏歡回渝州,卻對顏安絲毫未提,像是已經默許這樁婚事。

臨行前兩夜,許久不曾見過姐姐的顏歡驀然出現在客居廂房,懷裡抱著瓷枕,一雙眼熬得泛紅,幾乎要哭出來:「姐姐,我做噩夢了。」

小山屏般的帷帳漸次掀開,隻著了內衫的顏安看著幾欲落淚的小妹,掀開錦被空出半張床榻,嘆了口氣:「來我這裡。」

在顏家時,姐們二人也經常同床共眠,原本是件稀疏平常的事,隻是在將睡未睡時,顏歡忽然低聲問了句:「姐姐,桓哥哥對你好不好?」

側身而睡的顏安在夜幕中緩緩睜開眼睛,枕邊人像是夢囈,窸窣翻了個身,繼續道:「他待你這樣好,姐姐,你要好好待他。」語聲飄進濃濃夜色,仿佛屋外的颯颯秋風。

事情到了這一步,像是已經塵埃落定,可聯想之後種種,又像一切都不曾發生。為何顧紹桓記不起他夫人的麵容,為何顏安背叛師門成為女魔頭,基本都沒有解釋。至於顏安的想法,從幻境初生,她似乎都沒什麼想法,仿佛隻要顏家家主讓她做什麼,她便會去做什麼,至於她是否真的喜歡顧紹桓,實在難以判斷。

但在這樁婚事中,她的喜歡與否都不重要,像從前也從沒有人在乎她的感受,隻是宛如人偶一味聽命罷了。

來年便是品劍大會,顧紹桓也比尋常更加忙碌,連客居都很少現身,隻窩在鑄劍室潛心研修,偶爾來探望顏安,也是帶著一身疲憊。唯有見到顏安時,他才會提起幾分興致,興致好時,甚至會教她幾招簡單劍式。大多時間顏安都在讀書或修習幻術,夜風習習,顧紹桓著一身尚未換下的褶皺衣袍撐腮坐在一旁喝茶,燭火幽微間偶爾抬眼望向她專注的身影,宛如一幅恬靜雋永的水墨畫卷。

轉眼已是冬月,繁茂枝葉漸枯,呈出灰敗的顏色。這樣不祥的季節,我握了握祁顏的衣袖,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表示擔憂。祁顏偏頭看了看我,表示我的擔憂並不是沒有道理:「你還記得顧紹桓成親時,無父無母嗎?」

我一愣,才要說什麼,眼前幻境卻再次被火焰蠶食,簇新的瓦片落上新雪,映出天邊的慘淡緋紅。這一夜,歸一山莊潛入一隊刺客,行跡整齊劃一,像是做了萬全的準備,隻是在熟門熟路扌莫到劍塚時被發覺。見事情落敗,尋常刺客早該灰溜溜逃開,可這些刺客卻叫來了更多的刺客,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意。一場盜竊變成火拚,四周皆是殺伐之聲,夾雜著婦孺的哭喊,我與祁顏立在屋頂,遠觀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廝殺卻毫無辦法。

五更時分,殺戮初歇,雙方兩敗俱傷,刺客無一生還,反觀顧家,亦是死傷無數,已鑄了九成的寶劍被毀,顧氏夫婦命喪當場。顧家雖早已低調行事,可到底是樹大招風,自己不惹事,不代表別人不會眼紅。如今遭此劫難,多半是有人想毀了顧家原本準備在品劍大會上參賽的寶劍,哪想到被人察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企圖殺人滅口。

繁茂竹林被刀劍所砍,露出大片空地,顧紹桓以劍點地,單膝跪在已經涼透的屍身前,劍身仍有鮮血淌下來。白衣像是在血裡浸過一般,流雲玉佩濺上點點血跡,他的臉埋在陰影裡看不清表情,隻是肩膀微微顫抖。家中長輩摩挲著下巴上前,眼底透出幾分精光,試探著問:「紹桓,如今這樣……」

涼薄月色透出稀疏的影,映出一地殺伐血腥,宛如暗無天日的煉獄之境。他從暗沉黑幕中緩緩站起身,卻沒有回頭,留給眾人一道孤傲背影:「封鎖消息,秘不發喪。品劍大會在即,顧家的榮耀,絕不能輕易被他人覬覦。」語聲不容置疑,沒有從前紈絝的半分影子。

有人氣喘籲籲地撥開人群,在看到顧紹桓時堪堪停住,躊躇許久,才戰戰兢兢走過去,附耳道:「顏……顏姑娘她……不見了。」

玄月當空,他僵硬地一寸一寸抬起頭,眼眸裡寫滿錯愕:「你說……什麼?」

顧家遭此大劫,當夜在山莊做客的顏家庶女不知所終。

歸一山莊外布奇門遁甲,除非有人先一步在陣中破陣,否則如何能做到不驚動任何人而闖入莊中,刺客對山莊如此熟悉,必定是有內鬼,再加之顏安無故失蹤,房間卻整潔如初,顯然不是被歹徒擄去,很難不讓人產生懷疑。盡管顧紹桓力排眾議,用性命擔保顏安與此事無關,可一個紈絝少主,他的話又有多少分量。顧家其餘人大肆搜捕,終於在與廬陵相距十裡的方寸山將顏安抓回歸一山莊。

新喪才過,山莊一派沉寂肅穆,顏安被關在鑄劍室,手腳扣上厚重的鐵鏈,素白衣裙沾滿血跡,大約是被上過重刑。鑄劍爐下的火焰爆出劈啪輕響,饒是冬季,仍熏得一室燥熱。室外鐵門發出沉悶聲響,腳步聲漸近。

「這些日子,你去哪裡了?」

有人逆光而來,在她身前兩步駐足,身姿挺拔,白袍如雪,抬手拂過她微亂鬢發,唇邊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你是不想嫁給我,所以才會趁亂逃走,是不是?」嗓音柔得似乎在與久別重逢的愛人互訴柔腸。

沒有人回答,他上下打量她片刻,視線在她月要間停了停:「我送你的玉笛呢?」

她終於抬起滿是血汙的眼,脫力似的看他。

他笑了笑,擦掉她嘴角的血漬,緩緩從月要間扌莫出一柄玉笛,笛尾刻了重瓣睡蓮。她渾身一怔,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語聲卻壓得輕柔:「這是昨夜我在劍塚撿到的,是你不小心落在那兒的,是不是?那些刺客,與你毫無關係,對不對?」

他說出那些替她辯解的話,可貼在她臉頰的手卻在顫抖。

許久不曾飲水,她的唇色泛白,卻固執地望住他:「不是不小心。行刺那夜,我在場。」

他仍是笑著,盡管那笑意幾欲破碎:「殺手是何人所派?」

她輕輕搖頭:「我不能說。」

「如今又去了何處?」

「我不能說。」

他眸光驟現冷意,手指捏在鐵鏈上,鏗鏘一聲,指尖都發白,嗓音卻越發輕柔:「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不說,大家隻會認為凶手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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