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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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命盤

九月初十,恰是寒露。

因事情已經解決,祁顏似乎也清閒起來,一時竟有些無所事事。午後與他在廬陵城中閒逛,路過一處燒餅攤,我不由得多望了兩眼,惹得祁顏微微側目:「想吃?」

我舔舔嘴巴,點頭。

他站住腳步,上下打量我半天:「你午時才吃了兩碗米飯、半隻燒雞、一碟桂花糕,現在又餓了?」

我趕忙出聲打斷他:「你都說了是午時的事了,如今又是什麼時候了?」

他抬頭看一眼天幕:「還是午時。」

我:「……」

燒餅大娘熱情地從爐裡吊出兩個熱氣騰騰的燒餅,我匆忙去接,被祁顏伸手攔下:「當心燙。」又數落我,「心急成這樣,是我餓著你了?」言畢用油紙將燒餅包好,試過溫度,遞到我嘴邊。

我就著他的手咬下一口燒餅,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燒餅大娘看得發笑:「姑娘真是好福氣,找了位這樣貼心的夫君。」

我一口燒餅卡在喉嚨裡:「咳咳咳——」

夫君。我有些窘迫,照理說,若日後國君真將我許給祁顏,這一聲夫君是當得的,可如今無名無分,竟然生出這種誤會。

我將燒餅囫圇吞下去,喉嚨微微發燙:「他是我哥哥。」

燒餅大娘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忽然道:「那公子可有家室?」

我再次被嗆到,始終一言不發的祁顏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

我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你盯著我做什麼,大娘問你話呢。」又轉頭道,「哦,是這樣,他家窮,人又毒舌腹黑,平日隻知道忙,我們家那邊的姑娘們都不願意嫁給他。」

「姑娘這就說笑了,公子模樣俊俏又風趣,怎麼會無人願意嫁給他?」說著,燒餅大娘在圍裙上抹掉手上的麵粉,「我家的侄女兒年方十六,可是廬陵出了名的美人兒,家裡也是請先生教過幾年書的,不知公子是否有意?」

我手裡的燒餅「啪」的一聲砸進牛肉湯裡。

燒餅大娘眼巴巴地等著他答話,而後者則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方才不是說得頭頭是道?如今怎麼不說話了?」

我望了望祁顏,又望了望被我掉進湯裡的燒餅,乾咳一聲:「其實我是說……您別看他這樣,可是多情又花心,光他家裡就有十八個姬妾。大娘,您家侄女兒嫁過去,恐怕要天天以淚洗麵了。」

大娘疑惑道:「姑娘剛說沒有人願意嫁給他,怎麼可能姬妾成群?姑娘莫要拿我說笑了。」

我支吾半天,拉著祁顏頭也不回地溜了。

市集喧鬧,走過兩個街角我才站定,一邊心疼沒有吃完的半塊燒餅,一邊回頭對上祁顏若有所思的目光。街對麵的首飾鋪走出兩個年輕姑娘,看到祁顏先是一愣,而後掩嘴低笑,頰邊飛上紅暈。

他總能在人群中被一眼看到,他是這樣的人。

可眼下,他卻看不到別人,一雙眼牢牢鎖在我身上:「我連那姑娘的麵都沒有見過,你為何就替我拒絕了?」

我仔細想了想,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說,隻是覺得他不應該答應。我說:「若她當真嫁給你,到時王上若要另許高門給你,她豈不是要獨守空房?又是一場慘劇,斷然要不得。」

本以為這樣的說辭足夠打消他的疑慮,可他卻分毫不為所動,沉默半天,忽然道:「你嫌我窮?總是揶揄你?平日政務繁忙沒有時間陪你?沒時間陪你也就罷了,窮……」他認真想了想,「你是嫌我從來沒有送過你貴重的物件?」

我一連後退三步,擺手道:「我是隨口胡說的,二哥你不要當真。」

他高深莫測地點點頭:「那你是覺得,我哪裡都很好?」

我:「……」

對街的兩個姑娘終於嬌羞地走過來,手裡還握著個藕色荷包,看樣子是定情信物。祁顏卻沒發覺。我看著她們二人緩步走近,才要開口時,祁顏先出聲:「待一切塵埃落定,隻要沒有要緊事,我的所有時間,都用來陪你。」

兩個姑娘抹淚跑開。

誠然,祁顏所言基本沒有一句可以相信,不過半個時辰後,他便與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季末去商談要事,留我一個人在街上溜達,臨行前還告訴我:不要亂跑。

我漫無目的地閒逛著,剛巧看到對街賣泥塑的攤子,身後忽然一聲「姑娘留步」。

回過頭,一位白發老者站在我身後,鶴發童顏。他上下打量我半天,微微眯眸:「姑娘是否覺得,身體異於常人?」

我頓住,一時不能理解。他繼續道:「是不是會時常忘記一些事,且近來,忘記得越來越頻繁?」

這位老者模樣倒是和善,隻他說的話實在……太像騙子。恐怕下一句就是:姑娘不日便會有血光之災,不過不用擔心,我有方法可以破解,隻需十兩白銀。果然,他又道:「姑娘恐怕,時日無多。若不及時救治……」

我轉身便跑。

跑出老遠回頭,見老者還在原地看我,我搖搖頭,心想江湖果真險惡,還是先回歸一山莊穩妥。

後來,祁顏再也沒有帶我遊過廬陵。

因我的病症似乎越發嚴重,經常會忘記某些小事,譬如身邊的小物件總是想不起來歷,譬如前一日用的飯菜第二日便忘得乾淨。祁顏瞧我的目光一日比一日深沉,且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於是在一日睡醒後,我揉著蒙矓雙眼,瞧著他探尋目光,一句話脫口而出:「你是誰?」

祁顏原本在倒茶,聞言手微不可察地顫抖起來,熱茶灑出大半。茶壺被擱在桌上,他握著茶杯沉默一陣,走過來蹲在榻前與我平視,神色倒是平常,隻是臉有些不自然地泛白:「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動了動唇,心想這次玩笑開大了,尷尬笑了兩聲,拚命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二哥,我逗你的。」

一瞬,兩瞬,他沒有再說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屋內靜得落針可聞,半晌,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拂袖離開。我心道糟了,慌忙探出半個身子,急匆匆地扯住他的衣袖:「二哥,你……生氣了?」

可能我力氣著實很大,他被拽得踉蹌一下,穩住身形才緩緩轉過身,一雙眸子無悲無喜,在眼底投下淺淡暗影:「是,我很生氣。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萬萬沒想到他竟承認得這樣痛快,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就維持著極其詭異的姿勢:「啊?」

他神色凝重:「以後,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

從來沒有見過祁顏動這樣大的氣,於是我再不敢說自己忘卻了什麼事,後來想想,他大約隻是怕我將他忘了。

回齊都的途中聽說廬陵顧氏家主顧紹桓皈依篤意山,從此揮劍斬斷紅塵,一時唏噓不已。彼時祁顏駕馬在軟轎外不疾不徐地前行,聽季末報完消息,隔著轎簾轉頭問我的看法。

自從情思五感漸漸有出現的趨勢,祁顏便越來越喜歡問我對世事的看法。我琢磨片刻,表示曾經的顧紹桓太執著於顧氏與莊主之位,在其位謀其責本沒有錯,可顏安是他心愛之人,法外容情,事實並非那樣絕對。而顏安又太執著於報恩,與顧紹桓的想法基本一致。無論如何,走到今天都是兩個人的選擇,沒有孰對孰錯,都是造化弄人。

途中還聽到一樁秘事,是國君突然病重的消息。祁顏聽完沒說什麼,隻是當夜便策馬先行回宮,囑咐季末將我安然送回齊都。本以為宮裡早就亂成一團,事實上回宮才發現大家都很平靜,平靜的原因不是大家見多識廣,而是國君根本沒有透露出病重的消息,也不知祁顏從何處得知。

桑俞見到我很是高興,扯著我的裙袍在她麵前轉了好幾個圈,轉得我幾乎要將午膳吐出來。我頭昏眼花地扶著額角坐在椅榻上:「你家主子吃得好睡得香連一根頭發都沒有掉,不必再看了。」

桑俞不死心地又將我袖口月要間結結實實扌莫了個遍,才扁著嘴道:「主子出去那麼久,都沒給我帶個禮物回來,真是小氣。」

我:「……」

自從我回宮,大家普遍很高興,起碼表麵上看起來很高興。舟車勞頓,再加之許久不曾睡一個好覺,我從午後便窩在榻上一覺睡到傍晚,到了用晚膳之際才被桑俞喚醒,是侍女來傳話說國君召見。

我邊琢磨國君病中見我是有什麼要緊事,一邊換了件素淨的宮裝匆匆前往,一路穿林拂葉從寬闊大道行至蜿蜒小徑,才發覺召見之所竟然是國君的寢殿。

侍女謙謹推開朱色房門,一室裊裊藥香,三重帷帳漸次掀開,國君一身明黃寢衣倚在榻前,麵容相較月餘我離開前又蒼老幾分,即使日日都服參湯,也掩不住病中疲態。他見到我時露出和善笑意,先是體貼詢問這一趟出行是否遇到什麼困難,待我一一妥帖回答,他掩唇咳嗽幾聲,忽又問道:「你二哥,最近有沒有見過什麼特別的人,或者做了什麼特別的事?」

腦海中驀然浮現出秦晚歌的身影,我躊躇片刻,誠實回答:「不曾。」

他微合上眼,靠在床頭:「他與他師父聯絡得可還緊密?」

我伏在雙膝上的手心不知怎麼就沁出細密冷汗,腦海中突然閃過什麼,快得不可捉扌莫。帷帳外燭火「劈啪」一聲,我恍然回神,繼續搖頭道:「父王說的可是靜水崖的白衣真人?」偏頭做沉思狀,「不曾聽二哥提起。」

驀然幾道急促咳聲打斷他接下來的問話,早就候在殿外的太醫魚貫而入,瞬間將我擠到三尺之外。我怔怔看著國君虛弱地揮手命我退下,殿外夜色漸深,守在帷帳後的桑俞拖住我的手臂,默不作聲地隨我跨過門檻,壓低聲音問:「主子,你晌午不是還說二世子想請他師父出山替你診病?怎麼方才又說二世子沒有提過他師父?」

禁衛軍如鬆柏立在朝陽宮的官道,我無言行過漢白玉石階。桑俞仍然在耳邊喋喋不休:「主子,國君方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國君議事大多在禦書房,未免旁人聽牆腳,禦書房的牆壁足足有尋常的三倍厚,其實朝陽宮比書房更需要封閉,國君顯然不大懂這個道理。夜深露重,遠處宮燈明滅,桑俞見我不語,左右打量一陣,附耳小聲道:「國君是不是屬意五世子……」

我驚出一身冷汗,慌忙堵上她的嘴:「議儲是殺頭的大罪,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桑俞吐吐舌頭,再不敢說什麼。回寢宮更衣沐浴,侍女端來銅盆替我淨麵,桑俞遠遠站在窗沿下,愁眉苦臉折著寶瓶中的一朵木芙蓉。她急於知道答案,並不是來的大齊會被冠上何人的名號,而是來的我究竟屬於誰。

我嘆一口氣,揮手屏退伺候的侍女,示意她來到身前:「國君讓我打探二哥的一舉一動,這件事你怎麼看?」

她偷偷瞥一眼我的神情,低頭咬著唇道:「主子不讓桑俞議論政事,桑俞不提也罷。」

我摘掉發髻上的白玉簪撂在一旁:「既然你不願意提,那去把燈熄了就寢吧。」

桑俞哭喪著臉:「主子從前有什麼話都會跟桑俞說的,桑俞是笨嘴拙舌,可也不過是擔心主子日後嫁給不喜歡的人,豈不是要淒苦終生。主子出一趟遠門,就這樣不待見桑俞嗎?」

我看著她:「你擔心得很對。」

軒窗映出天邊一點月色,我想了想,道:「隻是國君早就心有屬意,憑我一己之力又怎麼能乾預?」

桑俞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國君果真……」又匆忙搖頭,「可若是國君想讓五世子繼承大統,早早立儲便是,又何必這樣大費周章。」

我蜷起手指敲了敲桌角:「若是國君立了小五,你猜,支持二哥的那些朝臣,會怎樣?」

桑俞偏頭想了一陣兒:「照前朝那些老古董的性子,恐怕會雞蛋裡挑骨頭,拚命找五世子的錯處吧?」

我頷首道:「沒錯,萬一有什麼閃失,恐怕連國君都保不住他。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諱莫如深,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兩個人都有機會當上儲君。從前故意傳出我答允嫁給祁顏的風聲,還將我安排進世子府,大約也隻是為迷惑眾生,那時祁顏才出使羌國,立了大功,國君此舉,可讓一心要立祁顏為儲的朝臣放鬆警惕,不再步步緊逼。而支持小五的朝臣得知這一消息,必定會想盡辦法力保小五繼位。」頓了頓,喝了口茶潤嗓子,「何況兩黨相爭,彼此視為眼中釘,眼裡自然就看不到龍椅上的國君。」

桑俞瞪大了眼睛:「主子是說國君擔心兩位世子對他……他們可是親父子啊。」

我笑著搖頭:「親父子又如何,那張龍椅太高太險,總會讓人失去理智,弒父殺兄這種事,古往今來見過多少?」

有多少人羨慕天家的榮華富貴,殊不知,最可悲不過,生在君王家。萬萬沒有想到,國君忌憚的竟然是祁顏的師父。想想也對,白衣真人也算是即將得道成仙的準仙人,若他支持祁顏,賀連齊簡直沒有與祁顏相爭的資本。

世子為王位爭鬥殺伐,我是萬般不想蹚這渾水,可我偏偏是水裡的一尾魚,隻有魚隨水遊,從未聽聞水隨魚流。常言道難得糊塗,我十分希望一覺睡醒後能將這些事忘卻,隻是天不遂人願,我忘記用膳都沒能將這樁事徹底遺忘。

入睡前,桑俞幫我鋪好床榻。午後睡了太久,我自覺難以入眠,打算找本睡前故事讀一讀,左右尋找,從擱了話本的梳妝匣屜裡扌莫出一張信箋,實在想不起是何人所贈,於是揚起信紙問桑俞:「這是哪裡來的?」

桑俞回頭看一眼,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啊,這個,是午睡時五世子遣侍女遞來的。」

我不明所以將信箋拆開,信上言語寥寥,是問流光劍如何能破幻境,我邊合上匣屜邊疑惑地問:「侍女還說什麼?」

桑俞維持著鋪開錦被的姿勢,皺眉沉思許久,一拍腦門道:「侍女說是十萬火急,救命的事,請主子睡醒後務必過目。」

室內一時靜極,我愣在原地,下一瞬,從小凳上跳起來:「是幾時的事,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賀連齊尚未獨自立府,卻也不在宮中,尋了一圈未果,我一時沒了主意。賀連齊不同於祁顏,與我向來說一不二,他既說是人命關天,隻可能比這更糟,絕不會誇大其詞。第一反應是他是不是被困在什麼幻境無法沖破,才會提前囑咐侍女若他不見蹤影便將這信送來給我救他性命,想來想去,唯有去找祁顏,看看他是否有其他法子。

宮門早已下鑰,我不得已換了身侍女衣裳,出宮去找祁顏時恍然想起來那張落水後未用的符紙,他曾同我說情況危急時再用,不知眼下是否真的遇到危急情況,我從荷包裡扌莫出已被水泡出皺褶的符紙,一時不能判斷是否還有作用,隻得硬著頭皮將符紙一撕兩半,屏住呼吸細聽半天,除過燭花偶爾劈啪幾聲,再無其他聲響。我不死心地又撕了幾回,仍沒有見到祁顏憑空而降,跺跺腳才要趁夜出宮,驀然聽到寢宮門被輕叩三聲。

是季末,他將我帶去一座廢棄宮殿,進去之後才發現內裡是佛堂的陳設,融融燭火將室內照得透亮。祁顏一席暗紋錦袍端坐在一張鋪了明黃錦緞的條案前閉目打坐,聽到響動緩緩睜眼看向我,一雙清冷眸子沉如古井:「著急叫我來,是出了什麼要緊事?」上下打量一陣,語聲擔憂,「可是受了什麼傷,又或是忘了什麼事?」

我走近一步,不知是否錯覺,他一張臉白得毫無血色,倒像有些病容。我怔了怔,自覺應該關心一句,可事情分輕重緩急,想起此行目的,也顧不得其他,便焦急問道:「二哥,你知不知道小五在哪裡?」

殿門在身後合上,發出沉悶聲響。他在明晃晃的燭光裡靜靜看我:「你不惜用了我給你救命的符紙,就為了這件事?」

我愣在原地,不知怎麼覺得他今夜有些不同尋常,但想起賀連齊如今不知去向,也隻好咬牙說道:「的……的確是救命的事啊!」

「你這樣慌張,是不是真的很擔心他?擔心他出什麼意外?」他隨意掃過我慌張神色,視線停在我侍女的裝扮上,良久,低低笑了一聲,「從前我總以為,你不懂情愛也無妨,我總會治好你,無論多久,我都可以等。可是小九,」窗格子投出幽微月色,他眼底浮起深深的無奈,「是不是即使醫好你,你的心裡也沒有我?」

月匈口驀然生出不知名的鈍痛,我難以理解祁顏的感受,隻是覺得他不該這樣想,剩下的不知還能如何。我動了動唇,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響在靜極的室內,竟有些發抖:「二哥,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賀連齊他……」

空盪殿堂幾道細微聲響,紅燭淌下如血燭淚,他眸中浮起悲傷情緒,卻轉瞬即逝,亦不再說話,憑空祭出一件法器。青銅法器自他掌心騰起,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殿內頓時白光大盛。

刺目的白光中,響起他若有似無的嘆息:「無妨,既能讓你歡喜,沒什麼是我不能做的。」

祁顏不愧是祁顏,不用看信箋便知發生何事,狀似琉璃塔的法器騰在空中,他又憑空捏出張符紙,在半空輕輕一劃。符紙燃起新火,金身佛像前漸漸浮現出仿佛異世的模糊景物,是間半舊的臥房,陳設與大齊有所不同,難以判斷究竟是何地界。

再細看時,簡直不能相信眼前所見——賀連齊同秦晚歌在打架,還打得十分熱鬧。那日匆匆一見,隻以為秦晚歌性子孤傲,卻不想身手如此了得,竟與連國君都誇贊過武藝卓然的賀連齊不相上下。

饒是刀光劍影鬥得凶殘無比,兩人卻不約而同避開一處,原來一尺外的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容貌看不大清晰,隻依稀分辨出年紀與我相仿,或許還略小幾歲。祁顏默不作聲地看了片刻,隻沉聲囑咐我:「守好房門,切記不可讓旁人進來。」蹙眉默念幾句咒語,便筆直地閉目坐在原地,如同閉關修煉一般。

佛堂空靈,我輕手輕腳將門閂插好,又輕手輕腳盤坐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彼時已過三更,今夜發生的一切都太不同尋常,想來想去又找不出任何端倪,我隻覺頭疼得厲害,索性靠在桌角閉目養神。

就要沉睡時,耳邊響起急促的咳嗽聲,我匆忙睜開眼,看到祁顏不知何時醒過來,正將手抵在唇邊猛咳。我急急上前,一把扶住他:「你怎麼樣?」頓了頓,「小五他怎麼樣?」

他仍在咳嗽,許久才停下來,淡淡掃我一眼:「他與……在異世遇險,我教他如何用流光劍破開幻境。」

我怔了怔:「異世?什麼異世?」狐疑地打量他半天,「二哥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在瞞著我?」

他不動聲色地看我一眼:「這事說來話長。」

我皺眉看著他。

他漫不經心地垂眸:「簡單來說,就是世上有許多塵世,大齊隻是其中一處,賀連齊如今在另一處,方才我將幻象植入他所在的塵世,現下已經沒事了。」末了,頓了頓,「你還真是……很關心他。」

我不明所以:「二哥方才也看到了,的確是人命關天,我怎麼能不關心?」

他黢黑眸子有什麼情緒閃過:「那你可以寬心了,他已無礙。」他漫不經心地將手收進袖中,「我想休息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二哥?」

他已不再說話。

回頭望一眼他越發蒼白的臉色,我忐忑不安地出了寢殿。簷下不知何時飄起冷雨,將黃葉打濕,手指明明攏在袖口,卻覺得一片濡濕。我攤開手掌一看,才發覺掌心不知何時染上了殷紅血跡,像開在掌心的一朵嬌艷桃花。

恍然間意識到什麼,我提起裙擺跌跌撞撞地回頭,看到宮門已緊緊關上。季末憑空出現,單膝跪在石階上將我攔下來:「還請帝姬暫且回去吧。」

喉嚨像被無形的手攥緊,我艱澀道:「二哥他……」

季末仍未看我,嗓音淡淡:「世子前些時日不眠不休,東奔西走為帝姬尋找救治失憶的法子。今夜本應為姬夫人誦經祝禱,忽然接到您的召喚,以為您出了什麼要緊事,匆忙從宮外趕來……卻是要請他救五世子。」

手指下意識地攥緊,指甲深陷皮肉,卻無知無覺,我聽到自己有些倉皇的聲音響在濃稠的夜色中:「二哥一向同我親厚,何況國君有言在先,我當為齊國之福,他想治好我也是情理之中。若今次病的是賀連慕,他也一樣會……」

後麵的話卻被季末突兀地打斷:「帝姬當真以為,世子是因著帝姬的身份?」他哂笑一聲,冰冷話語一字一字地灌入我耳中,「世子所做,不過是怕您真的將他忘記。他對您如何,連我們這些手下都看在眼裡,您始終裝作不知便罷,可也總該知道他與五世子勢同水火,又如何忍心利用他至此。

「帝姬以為,世子給您的符紙,是如何起到效用?那是用他的血肉化成,帝姬將符紙撕碎時,世子受鋼刀剜骨之痛,如此才能感應到帝姬的危險。帝姬卻輕易用它救了五世子,帝姬當真是,將世子對您的好,都視作草芥?」

這本不該是一個屬下對主子說的話,我動了動唇想要喝止,卻一個字都說不出,月匈口的位置像有什麼破土而出,刺進血肉隱隱作痛。我踏過遍地雨葉,渾渾噩噩地踱到宮門外,模糊記起這間宮殿似乎是祁顏生母姬夫人生前的寢殿。年幼時聽年邁的宮人偶然提起,說姬夫人生得絕色,曾經備受國君寵愛,後來不知怎麼觸怒了天威,便被棄若敝屣。她孤獨守著偌大的宮殿,最終青燈古佛鬱鬱而終。

而今日……似乎是姬夫人的生辰來著。

一夜難以安寢,天將亮時,我仍然難以放下心來,覺得該去看望祁顏。且不論他昨夜似乎帶了傷勢,隻說讓他救賀連齊的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妥。隻是事實並不像季末所說的那般,所謂忽視所謂利用,全都不是真的。

何況祁顏日以繼夜尋遍名醫替我醫治,大約……是真的害怕我將他忘記。

空手前去顯然不妥,我決定送些什麼賠罪,冥思苦想半天也沒有理出半分頭緒。周圍最通人情世故的非賀連倚莫屬,我寫了封信求教,不過午後便收到回信,興致勃勃展開,信上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淨是些噓寒問暖假意客套,信末還附上一句:小九如今也有想要討好之人,可是春心萌動了?

腦中浮現他打著扇子一派欠揍的形容,我撐起一個和善微笑問送信的小侍女:「你家世子,現下身在何處?」

小侍女扌莫了扌莫鼻子:「奴婢出門前他還在府邸,帝姬這是要……」

我笑眯眯道:「我要去揍他。」

「……」

小侍女倒是機靈,見我即將發火也並不害怕,從月要間又扌莫出個信封遞給我:「世子說,帝姬是否要當麵質問他,且看了這封信再做定奪。」

我抑製住沖出王宮將賀連倚打一頓的沖動,咬牙打開第二封信。這一回信上倒是言簡意賅,隻有四個大字——投其所好。

小侍女打量我的神色,好奇地湊過來:「帝姬?」

我將信箋合上,沉默半天:「怎麼辦,我現在更想去揍他了。」

「……」

所謂投其所好,也須得知道他的愛好。想來想去,也隻能想起祁顏一向喜歡古玩字畫,抑或是手抄本的道典古籍。隻是這類物件他的世子府要多少有多少,且都名貴異常,我送個尋常的,顯得沒有誠意,送個不尋常的……我也沒有不尋常的。

桑俞提醒我可以嘗試去問問祁顏他究竟需要什麼,但想到我去詢問,最可能的結果是得到「我想要的唯有你」這類回答,於是作罷。

最終為表誠意,我決定親自下廚做一碗羹湯。

從前堂測答得不好時,博士經常教導我說,勤能補拙。眼下練習整整三日,發現有些事隻有勤不行,還需要天賦,顯然我在廚藝這類事上很沒有天賦。直到熬乾了第三個湯鍋,才終於熬出一小碗辨不出顏色的羹湯,我小心翼翼拿食盒裝好,遣來內監遞上拜帖,卻有侍女先一步前來,說祁顏求了白衣真人出山替我診病,如今人已暫住在城郊的清華寺中。

大齊歷代君主不信佛道,唯有當今天子因繼位後得白衣真人天諭,從此便篤信佛法,清華寺便是因此修建,地位等同國寺。於是,我轉道山中,下了轎輦步入清華寺,雲頂間一方寬闊石台,一身淡色長袍的祁顏坐在石刻的棋盤前,正與什麼人下棋。走近時才看清,是一位白須白發的老者,身形清瘦鶴發童顏,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想來這就是祁顏的師父,三言兩語便能讓國君將我帶回王宮冊封,改變我一生命運的人。心裡說不上是感激多些還是感慨多些,我施了施禮,白衣真人摩挲著棋子轉過身,溫和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一會兒,倏然笑道:「祺福帝姬安好。」

我愣住——這人不就是,廬陵市集上說我命不久矣的江湖騙子?

我怔怔:「您是……」

他含笑道:「帝姬若願意,可與祁兒一同喊老朽一聲師父。」竟是一副從未見過我的形容。

我覺得奇怪,當日雖然匆匆一瞥,可時日尚近,他總不至於不記得我才是。

他見我愣在原地,便問:「帝姬是來找祁兒的?」

我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眼風微微移過去,偷偷打量漫不經心撐腮的祁顏,卻不見他有分毫反應。其實從我出現後,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指尖夾了粒黑棋,偏頭沉思一會兒,篤定落子,這才抬起頭。我趕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討好似的望著他,可他的目光隻在我臉上停留一瞬,已轉到白衣真人身上:「師父,該您了。」

心緒驀然低落,我咬唇欲言又止,白衣真人的視線在我與祁顏身上轉了一回,撂下棋子,撫了撫須道:「既然祁兒另有他事,為師就先行回去休息。」又對我道,「老朽來日再替帝姬診病。」

我想白衣真人不愧即將位列仙班,果真頗通人情世故。我當即忙不迭地點頭,真人笑了笑站起身來,走出兩步又停住,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聽說王上病重,祁兒,你也要早做打算。」

千年古剎掩映在蒼鬆翠柏間,山寺薄霧茫茫,我裹緊披風在祁顏對麵坐下,看他把玩著一粒黑玉棋子,似乎在專心致誌地鑽研剩下半盤未下完的殘局,半分同我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印象中,祁顏從未真正生過我的氣,就連我幼時不小心打碎了姬夫人留給他唯一的一塊玉佩,他也隻是叫我當心,別割了手,卻連半句責怪都沒有。倒叫我十分愧疚,尋了齊都最好的工匠鑲了塊金鑲玉還他,換他從宮外給我帶了一個月糖葫蘆。

這樣想來,眼下的事遠不如從前嚴重,我頓時覺得毫無辦法,在青石凳上如坐針氈,許久,才試探地喚道:「二哥?」

他連看都未看我,又落下幾子,直至白子寥寥無幾,才慢條斯理地收拾棋盤:「山上風大,沒什麼事就回去吧。」

見他終於肯同我說話,罩在心頭的烏雲總算消散,我得寸進尺地湊過去一些:「你還沒吃飯吧,我帶了羹湯你要不要嘗一嘗?」生怕他會拒絕,我慌忙打開食盒,小心翼翼地從瓷罐中端出個白瓷小碗,完全看不出食材的湯汁上漂著幾粒吸飽了湯汁的枸杞,一看……就不大好喝的模樣。

可時間倉促,沒有機會讓我研製出色香味俱全的羹湯。我閉了閉眼,視死如歸般地將冒著熱氣的碗擱在石桌對麵:「天這樣涼,要趁熱喝才好。」

祁顏大約準備拒絕,隨意瞥一眼,一個「不」字才出口,視線卻倏然定住,神色古怪地打量半天:「這是……」

我驕傲地挺了挺月匈:「是我親手做的,熬了足足兩個時辰。」看到他的模樣,又訥訥地低頭,「二哥你嘗嘗?」

不知是否被「親手」二字打動,他終於沒再拒絕,鄭重其事地端起碗,試探地嘗了一口。

我抱緊空空的食盒,緊張地湊上去:「好喝嗎?」

他高深莫測地執起湯匙,模樣如同在探究一本新得的秘法古籍:「這個味道……」皺了皺眉,一副痛苦難以下咽的表情,「你是把鹽罐掉進湯盅裡了?」

挫敗感從月匈口騰起,想到天未亮我就跑到廚房,慌手慌腳忙碌半天,本以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多少也會感念一下。可人總是將諸事想象得太過美好,世間原本就沒什麼理所應當。賀連齊曾說,祁顏私定終身的那位世子妃廚藝很好,想來是給他做過許多美味佳餚。我也真是傻,為什麼偏偏要親自下廚賠罪呢。

我越想越覺得委屈,勉強撐起笑意,拿過湯碗就要倒掉:「不好喝就不要喝了,這會兒膳房應該還有素齋,現在下山還能趕得上……」

卻被他攔下來。他抓住我手腕的手猛地用力,我踉蹌一步跌至他身前。石台旁兩排仙客來漸次花開,他背靠雕欄,微仰起頭,深深望進我眼底:「煲湯是為了什麼?」

我望著遠處零星翠柏,不甘心地小聲說:「賠罪。」

他唇邊揚起高深笑意,又將我拉近幾分:「你這賠罪,是不是有些不大誠心?」

我月匈口一陣憋悶,雖然不曾真的將自己當成尊貴的帝姬,可好歹沒有做過什麼粗活,滿懷心意為祁顏下廚煲湯,以為他會很開心,誰知得到的是一番奚落。我頓感喪氣:「我是做得不好,沒有旁人做得好。你既不喜歡,我下次不會再做了。」想要用力抽回手,卻被他越抓越緊。大約實在覺得我不能安分,他索性將我緊緊禁錮在白玉雕欄與他手臂之間。冷風從脖子灌進來,薄雲近在咫尺,一步外便是萬丈深淵。我回頭看了一眼,嚇得再不敢動彈。

從方才的仰視變成居高臨下,祁顏似乎很是受用,低低笑了一聲,薄唇幾乎要貼上我的頰邊,在我耳畔輕語:「想誠心賠罪,難道不該將你做的湯,親手餵給我嗎?」

異樣感受從月匈口生出,霎時流過四肢百骸。祁顏將我困在兩臂之間,看起來並未用力,可我掙紮半天也沒有掙脫,隻好任他好整以暇地看我作困獸之鬥。臉上似有火在燒,手肘不知怎麼撞到他月匈口,驀然引來他一陣咳嗽。我再不敢動,咬緊嘴皮看他越發蒼白的臉色,不忿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沒有生氣,故意裝成生氣的樣子,隻是想看我服軟的樣子嗎?」

他麵上浮起不悅的神色:「你讓我去救賀連齊,你覺得我不會生氣?」手勁鬆了鬆,卻依然把我錮在懷裡,「我昨晚一夜未睡,一直在想自己這般執著,對你來說是否真的是件好事。也許該把你拱手讓給他,才不會再有爭端。」說到這裡,微微停頓,「可是不行,我做不到。哪怕籌謀算計,其他都可以不顧。唯有你,我不得不顧。」

我愣住,想從他臉上看出一點玩笑的成分,就如同從前他時常尋我開心那般,卻半分都看不出。可他想得著實太深刻,我連其中的皮毛都想不透徹,月匈口像有什麼生長出來,結了千百條絲線,細細密密織成一幅旖旎風景,不能分辨生出來的究竟是什麼,唯一所念是昨夜同樣輾轉反側,於是一句話脫口而出:「二哥你不能生我的氣。」

他怔了怔,嗓音含笑:「我連生氣都不能,九兒,你這樣是不是有些不講道理?」

我張了張嘴想解釋,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緣由,隻是模糊地知道他不該生我的氣。季末說的那些不知是否也是他心中所想,可他不能那樣想。遠山茫茫,他的聲音自頭頂響起,似乎低低嘆了一聲:「昨夜我是生氣,很生氣。可是看到你,就再也生不起氣來。」

山寺寒涼,祁顏的手卻很暖,我怔愣半天,動了動唇才想說什麼,石台上忽然響起一道尖銳的聲音:「祺福帝姬,您叫奴才好找啊!」

恍惚間意識到與祁顏的姿勢很不妥當,我匆忙將他推開,手忙腳亂整理淩亂衣襟,用力揉了揉不知是否因天寒而泛紅的臉頰。反觀祁顏倒是一派淡定,撩開衣袍重新坐回棋桌,饒有興致地攪著剩下半碗湯:「蘇內豎(官職,等同太監)專程跑到清華寺來傳旨,可是父王有什麼要事要你通傳?」

常在國君身邊隨侍,專為內宮傳遞旨意的蘇內豎滿臉笑意,沖祁顏拱了拱手:「二世子神算,是有天大的喜事啊!」

祁顏握著湯匙的手一停,神情莫測:「哦?是什麼喜事?」

蘇內豎笑了笑,身子忽然一轉又對我行了大禮:「恭喜帝姬,賀喜帝姬!王上方才下旨,將您許給五世子,擇吉日完婚!」

我一時不能反應,隻愣愣看著蘇內豎笑得春光燦爛的臉毫無反應。與賀連齊大婚?怎麼會如此突然?

「咣當」一聲響,我恍然回神,棋桌上一大片水澤,而祁顏手裡的湯匙跌在碗旁,修長手指停在半空。

「二哥……」我喃喃。

「一時失手,不妨事。」他臉色蒼白,神色卻平靜,慢條斯理地將湯匙撿起來,隨手擱回碗裡,目光涼涼地掃過去,「是何時下的旨?」

蘇內豎的笑意頓在臉上:「就……就是方才……」

我怔怔:「那,二哥他……」

蘇內豎僵了僵,又賠笑道:「帝姬這樣關心二世子,當真是兄妹情深啊。」偷瞟一眼祁顏的臉色,聲音驀然低了幾分,「王上早已替二世子另外擇了門好親事,帝姬……不必掛心。」

我當然不覺得王上在病重時仍然關心我的終身大事。這道旨意頒下,等同於默許賀連齊為儲君,也就意味著這些年的世子相爭終於告一段落,賀連齊會繼任國君。可是祁顏……我下意識地看過去,他神色倒與尋常沒什麼不同,隻是眸色深如寒潭,全神貫注地望著那攤泛著油光的湯汁。許久,他若有所思地對蘇內豎道:「你害我摔了九兒的湯,是不是,該賠給我?」

蘇內豎一愣,忙不迭跪在地上:「奴才隻是奉命為帝姬傳旨,不知世子也在此……世子恕罪,世子恕罪啊!」

他視線移過去,眸色越發深沉:「也罷。你回去復命時記得告訴父王,九兒她聽到這個消息,很開心。」

蘇內豎再不敢說什麼,隻是唯唯諾諾地應下來,抹著汗倉皇告退。

直至如今方才回過神,我的終身大事就被這樣輕易定下來,甚至沒有給我任何遲疑的機會。雖然早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可真的近在眼前,月匈口卻生出辨不明的情緒,隱隱生出痛意。古往今來,多少公主帝姬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全憑一紙詔書,或遠嫁異邦終身不得還鄉,或聯姻敵國平息兩國戰火,又有幾個能圓滿一生。相較起來,嫁予賀連齊,的確算得上是極好的選擇。

隻是他,當真不是我心中所願。

遠山如黛,我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隻是渾渾噩噩收拾冷掉的羹湯。經過祁顏身邊時,忽然聽他淡淡笑了笑:「這樁婚事,是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我懵懂抬頭,心裡仍然記掛著方才那些安慰自己的理論,不自覺就說出口:「我身為大齊的帝姬,雖不是生為社稷,但好歹為社稷將養。其實,嫁給誰又有什麼分別呢?」

「沒有分別嗎?」他若有所思地重復道,「你現在無情思五感,若有一天你找回情思,會不會後悔自己今日這番話?還是說,即便你生出情愛之心,也會開開心心地……嫁給他?」

愛恨情思,在我看來是十分玄妙的東西,就仿佛古籍裡的上古傳說,隻是聽說卻從未親眼所見,當真很難感同身受。

祁顏沉默片刻,拇指拂了拂有些泛白的唇,忽然笑了一聲:「也罷,我想醫好你,也從不是為了可以得到你。」目光移至蓋好的食盒,眸色稍柔,「你方才說,下次不會再給我做湯?」

我「啊」了一聲,不能明白話題為什麼轉得如此之快,才要說什麼,他已先我一步開口:「這湯的滋味,的確差了些。」

在我罵人之前,他又道:「不過我很喜歡。」言畢站起身,指尖撫上我的頰邊,神色凝重地囑咐,「回宮去,好好在你宮裡待著,等我回來。」

直至回到宮殿琢磨到半夜,我才明白祁顏讓我在宮裡好好待著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大約是怕我一時沖動,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譬如——逃婚。我不是沒有想過逃婚,隻是事情並不能順利解決。眼下的我,就如同一塊活動的傳國玉璽,玉璽丟了,哪怕把齊國掀翻了天,君王也沒有不找到的道理。

王宮中一時流言紛亂,宮人無論品階接連前來道喜,可當事的兩位世子紛紛不知所終。祁顏聽聞南方發現一本珍奇古籍的孤本,向國君告了假親自去找尋。而即將大婚的賀連齊,在聽聞國君傳旨的當夜,連夜出城,也不知去辦什麼要緊事。

冷風呼嘯,日漸隆冬。我向來怕火,桑俞燃起三個炭盆,將外殿熏得宛如初春,獨獨內室有些寒涼。賀連倚來看我時,依然握了把扇子扇風,我抱緊裘皮蜷在矮榻上,看著他將扇子扇得呼啦直響:「三哥,你要嫌殿裡熱,可以去廊下站著同我說話。」

他打量半天我的嫌棄神情,搖著扇子一笑:「九丫頭,這樁婚事,你可滿意?」

我握了握冰涼的手指,淡淡道:「我的想法如何,真的重要嗎?」

他停下手中動作,若有所思:「若連你都覺得自己所想不甚重要,又有誰會覺得重要?」

可重要是一回事,能不能實現又是一回事,我望了望窗外,說:「我有時候會想,倘若沒有白衣真人的箴言,沒有父王將我撿回宮中,沒有世子,沒有帝姬,沒有王位爭奪,又該是怎樣的生活,是不是就像宮外那些農家女,無拘無束地生活?」

賀連倚難得說出這樣正經的話,我也就難得正正經經地答了。他視線移向山水屏風外投出的模糊人影,極短暫一瞥:「假若有另外一個塵世,另外一個你,她做著你不敢做的事,過著你想要的生活。你會不會好過一點?」

我愣了愣,祁顏也同我說過,大千世界有無數塵世,隻是這樣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又是否會有同我一模一樣的人,卻與我有完全相悖的命運?我思量片刻,搖搖頭:「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那個人終究不是我。」

賀連倚微訝地看著我,半晌,倏然一笑:「想不到看得最通透的人,竟是你。」頓了頓,「自古王侯將相爭名爭利,大約是從沒有遇到過比之更值得珍重的東西吧。」

我問他:「那三哥呢?」

「我嘛……」他搖了搖折扇,又向外殿一瞥,低低笑了聲,「自然是遇到了。」

白衣真人十數年不曾出過靜水崖,如今被請來齊都,光替我診病著實有些浪費。恰逢過些時日新年祭天,纏綿病榻的國君亦有些好轉,便請了真人主持祭祀典禮,祈求大齊來年風調雨順。

除夕夜,齊都落了場大雪,皓皓雪花似鵝毛鋪天蓋地,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祭典時,蒼茫天地間唯餘一點紅色宮牆,我穿上繡了金鳳的繁復吉服,踏著白雪,在長街留下長長的腳印。長明宮正殿前有寬闊高台,文武百官朝服加身高聲唱喏,無一不是對大齊、對國君的美好願景。我跟在一眾世子身後恭敬叩首,一列寒鴉自天邊遙遙飛過,八十一級雲階上,隻能望到穿著肅穆的白衣真人立在一身玄色冕服的國君身側,漠然睥睨芸芸眾生。

大禮祭國,小禮念家。王室血緣轉道宗祠,又是一番跪拜。忙碌到中午,我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待到住持唱完最後一句佛經,我揉著酸痛的膝蓋正要告退,擺了貢品的長案前,一派莊重的國君忽然開口:「九兒。」

我站住腳步,不明所以地踱步過去。國君看我一會兒,溫和地笑道:「方才真人替我大齊的國運另占了卦,你也來聽聽。」

我更加不明所以,心想這難道不該是世子們的事情,怎麼要我來聽?況且我即使聽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大齊也從來沒有女子從政之事。

祠堂仍燃著香火,白衣真人自內室捧出一頂紫銅香爐,端端正正擺在長案正中,鏤空的銅蓋浮起裊裊青煙,他觀摩片刻,撫著長須道:「王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大齊自是國運昌盛。」

果然是修為高深的真人,連卦象都解得這樣高深莫測。

國君似乎很是受用,蒼白麵色猶有笑容。

我掐著袖口一截鳳尾流蘇,琢磨什麼時候才能去用午膳。然而還沒決定究竟是用點心還是羹湯,近旁隨侍的小童忽然「哎呀」一聲,我懵懂抬頭,就見明黃的香案上,原本騰起的青煙倏然四散開來,像要匯成什麼神秘圖騰。

殿內原本無風。

白衣真人似是怔了怔,忽然轉頭望向我,神色凝重:「帝姬似乎,命數有變啊。」

我不明所以地回看他。

白衣真人撫了撫須,又打量幾眼繚繞青煙:「帝姬近日可是去了什麼不該去的地方?」

說起來,我似乎隻去不該去的地方。若說最近,恐怕隻有前塵鏡與流光劍的幻境。我驀然覺得不安。

白衣真人揭開香爐頂蓋,就近拿了一杯涼茶澆熄火燼,向始終一言不發的國君道:「聽聞王上有意立祺福帝姬為未來王後。」冷風吹開未關嚴的窗欞,他眼底閃過微光,「隻是時移世易,帝姬已不是齊國之福,王上若執意如此,還請三思。」

一夕間,我從大齊的福星變成災星。曾經備受歡迎被六個世子接連求娶的我,前來送禮的王公貴族幾乎將前殿的門檻踏破,如今卻連半個人影都不曾見過,反倒落了個門庭冷落的下場。

那日後,國君雖含笑將我安撫回宮,卻再也未提與賀連齊大婚之事。當夜,一隊禁衛軍戍守在我宮外,桑俞連傘都顧不上撐,任憑雪落了滿身,跌跌撞撞地問他們為什麼要囚禁我,得到的隻有「末將也是奉命行事,還請桑俞姑娘不要為難」這類搪塞的話。

桑俞怕我看到她哭惹得我更傷心,隻好趁夜黑風高偷偷哭泣。有一夜我睡後,她披頭散發幽幽躲在廊下哭得正歡,正撞上獨自一人守夜的侍衛。自此之後,夜中守衛足足增加了一倍。

相比她,我反而淡定許多。這其實沒什麼奇怪,我本就不是賀家血脈,身份來得不明不白,不是十餘年前白衣真人一句話,又怎能享有天家富貴。如今不過是將不屬於我的一切交還回去,又何來傷心。

唯一所幸,是國君好歹顧及往日情分,也或者是擔心被冠上冷血無情的名聲,除過不能出宮門,其餘與平日也並無分別。

能自由出入我宮闈的除過侍衛便是白衣真人,三日後清晨,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宮中,說是受祁顏之托,來瞧瞧我如今情況,以及替我診一診病。

我假冒秘術師時也曾替顧紹桓診病,裝模作樣許久卻沒瞧出什麼,親眼見白衣真人診病方知,秘術師原是有診病的法器。他從袖袋拿出一塊巴掌大通體碧綠的青玉盤,口中低吟幾句咒語。玉盤驀然白光大盛,發出咯吱響聲,盤上斷裂的玉紋仿佛賦予生命一般,逐個排列又依次斷開。白衣真人皺眉端詳一陣,鄭重地同我道:「祁兒曾與我說過帝姬的病症,老朽未親眼所見,不好妄斷。如今可見,帝姬是中了失魂。」

我點點頭,表示並不意外:「那有沒有可解的法子?」

他撫了撫長須,卻不答話。

我看著他,問:「先生是否有難言之隱?」

他似在深思,末了,抬起眼:「帝姬中術已深,恐怕……命不久矣。」

我愣了好一會兒。每當覺得事情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時候,命運總會再加一根壓垮你的稻草。我曾是國君親命的祺福帝姬,大齊的福星,未來的王後,六位世子競相求娶,王親貴族勉力討好,卻在一夜間一無所有,甚至連性命都不保。而這些事,隻發生在短短幾日。

我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想。白衣真人將玉盤收起來,麵色和善地同我道:「不過或許有一個法子,能救帝姬的命。」

我抬眼看他:「先生不是在寬慰我?」

白衣真人笑得高深莫測:「老朽早已與祁兒說過,傳言七件神器能起死回生,為人續命,且早就讓他去尋。如今,大約已找得差不多了。」

我錯愕地看著真人,莫不是祁顏從靜水崖拿回的畫軸?可這些事,祁顏為何從未同我說過?我怔怔道:「先生從那時起,便知我命不長久?」

殿外冷風呼嘯,吹落枝頭積雪。白衣真人撫著長須,若有所思道:「隻怕他想救的人,不是帝姬。」

直至日暮西斜,我才恍然發覺白衣真人已經離開。後來他又說了許多話,我卻一句都未曾記住,腦海裡唯一所念,是他語聲深沉的那句——隻怕他想救的人,不是帝姬。

白衣真人說,祁顏如今為籌劃大計,不能前來看我,希望我兀自珍重。祁顏籌謀的那些事,我或多或少也能猜到,國君將大行,許我與賀連齊大婚,已是定了要傳位於賀連齊的心。隻是遺詔未頒,祁顏總還有機會。

我拿過桌上的茶杯,送至嘴邊時才發覺手在抖,茶水灑了大半,淋在梨花木的桌麵,像極了那日被祁顏灑出來的羹湯。那時在雲頂石台上,他同我說,他不會讓別人得到我,同我說隻要看到我就再也生不起氣來。他若真是心係他人,又怎麼會說出這樣情深的話。

頓時覺得不能相信,假如他真的騙我,那我也要聽他親口說出來。我猛地將茶杯撂回桌上,抓過一件狐皮大氅,披在身上跑出殿外,原本還在猶豫怎樣才能見到祁顏,倘若把那道撕碎的符紙再撕幾次,還會不會有效用。我決定返回寢殿去拿妥帖收在妝匣裡的荷包,卻看到庭院角落裡一株枯死的白桃樹下,白衣真人正站在那兒,不知仰頭在看什麼。

兩隻寒鴉落在宮牆,哀怨鳴啼幾聲。白衣真人似才回神,撫了撫身上落雪,拿出一管玉笛若有所思地摩挲。

我怔怔看著他將玉笛握在手中,怔怔看著他看向我,怔怔看著他走到近前,不動聲色地問我:「帝姬可是還有別的事?」

視線自袖口移上來,定在他慈祥的麵容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在冰天雪地,不自覺帶了些顫抖:「先生可知道,數年前渝州顏家的庶女,顏安?」

他笑意凝結一瞬:「顏安?」玩味地重復這名字,「容老朽想一想……哦,你說的是那位姑娘。說起來,我同她倒是有一麵之緣。」

我咽了咽緊澀的喉頭:「一麵之緣?」

白衣真人遠目天邊暗淡日光,仿佛陷在什麼回憶中:「她曾經一步一叩首,從決明山腳叩上靜水崖,求我指點她幻法秘術,隻為保一人生生不息。」

我卻全然不關心這些,目光隻緊緊盯著他指縫中一截溫潤的玉:「那這管玉笛……」

「帝姬說這個?」他露出了然神色,重新將玉笛握在手中,輕輕摩挲,「便是當年她為表感激贈予我的。」又看向我,眸色探尋,「帝姬,可是見過這笛子?」

我含糊應了一聲眼熟便不再說話,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不對,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顏安的玉笛是顧紹桓所贈,說是定情信物都不為過,顏安是何等珍視,至死都帶在身邊,又怎麼會輕易送給他人。何況,顏安的魂魄入流光劍前,被顧紹桓死死鎖在身邊,倘若當真求過真人指點幻術,也隻可能是她失蹤的那段日子。

可她用幻術化作顏歡時,分明還帶著玉笛。幻境中所見不會騙人,白衣真人如此說,是並不知道我能同神器對話嗎。電光石火之間想到一種可能,祁顏曾說,與顏安秘密聯係的幕後主使,畫像有些神似他師父年輕時的模樣。

白靴踏過積雪,他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前一步,慈目中似乎有微光閃過:「帝姬,是不是有哪裡不適?」

我慌忙搖頭。抬眼就見白衣真人慈愛的笑容,心下稍安。大約是近日精神太過緊張,我才會胡思亂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空盪庭院裡,白衣真人身姿挺拔,幾乎要融入雪景中,動動唇想說什麼,卻猛地看見他右耳上漸漸現出半個缺角。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饒是天寒地凍,我仍然沁出一身冷汗。

白衣真人竟真的是顧紹桓一直在找的幕後主使。隻是他又有什麼目的,連祁顏都不知曉的目的……

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覺得應該立即讓祁顏知曉,勉力穩定心神,我抬頭露出個笑容:「說話說久了,突然有些頭暈。我先回去坐坐,先生請便。」

我轉身回寢殿,隻覺脊背後有一束涼涼目光,比冰雪更甚。我腳步有些不穩,掐著掌心走出幾步,身後陡然響起一聲:「哦?你能看破我的幻術?」

我沒有回頭,腳下步伐越發急促,幾乎要跑起來。眼前倏然一花,白衣真人的身影從天而降,原本和煦的麵容透出絲絲詭異:「帝姬當真是無憂無慮,可是苦了我那徒兒為王位運籌帷幄,將天下都算了進去。」

我不自覺地後退一步:「先生該知道眼下父王將我囚禁,我這宮裡什麼都沒有,唯獨侍衛最多。若誤會了先生想要對我做什麼,傷了先生與父王的和氣,總歸是不好。」

白衣真人目光沉沉:「你這古靈精怪的心思,倒是同她一樣。」

我愣了愣:「誰?」

他好笑似的搖搖頭:「我早就將前殿封了結界,你喊破喉嚨,也沒有人聽得到。」

我心裡一沉,他撫著白須,繼續說道:「你既生了疑,不如由我來告訴你。賀連崇早已與他人有了婚約,為奪王位才蓄意接近於你。國君既已打定主意將你另許他人,你自然再沒有用處。他便來求我在國君麵前覲言,重新定了你的命數。你如今被囚於此,都是拜他所賜。」

我身形晃了晃,二哥他為了王位?隻是此情此景,任何事都不能信,任何人都不能信。

我一邊假裝倉皇失措後退,一邊借機找尋破結界的法子:「你不必費盡心思挑撥我與二哥的嫌隙,除非他親口告訴我,否則,我一個字都不信。」

「哦?」他仍是笑著,卻讓我覺得森然,「你不信,那我便讓你親眼看看,也死了你這條心,如何?」

最後一縷日光沉入宮簷,遠處漸次掌起明燈,映出皚皚白雪。白衣真人祭出青玉盤,半空中驀然化出不同景物,如同祁顏前次所為。

寒冬冷月,一片盤亙梅林,是長明宮外的簫笙苑。寒梅顫顫巍巍伸出一枝,賀連齊冷冷立在樹下,劍尖直直比在祁顏的脖頸。遍地劈砍劍痕,落梅成海,看樣子兩個人是狠狠打過一架。兩人身上或多或少帶了些傷,卻全然不顧傷勢。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賀連齊,嘴角滲出血跡,眼底攜了滔天怒意,似一捧燃不盡的熊熊烈火,幾乎毀天滅地:「這便是你的為人師表?滿口仁義道德,卻連別人的性命都不顧——」

祁顏袖管被削掉一片,卻不見分毫狼狽。他漫不經心地用兩指將劍鋒推開,幽藍劍光映出他深不見底的眸:「你救你的人,我救我的。如此看來,你我又有何分別?」

賀連齊幾乎怒極:「你——」

祁顏眼底浮起漫不經心的神色:「你要知道,你殺了我,再沒有人能救她。」

賀連齊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賀連崇——」

「嗡」的一聲,劍影自那一株斜梅枝劃過,「哢嚓」一聲與樹乾分離。祁顏微後退一步避開枝頭落雪,視線掃過賀連齊憤懣的麵龐,隨手擦掉頸邊的血痕:「要江山還是要美人,五弟,你好好掂量。」

雲紋白靴踏出深深腳印,祁顏轉身離開,徒留下賀連齊狠狠持劍站在一地狼藉中。行至簫笙苑的赤金匾額下,賀連齊忽然在祁顏身後冷笑出聲:「我的好二哥,你倒是將我們都騙了。你說你無心王位,卻事事都在為王位籌謀。騙得父王重用,騙得九辭信任於你,果真是好大的一步棋。」有利器破空而來,祁顏微微偏頭,流光劍擦著他的鬢發,鏗地釘在他身前一寸,「犧牲別人的性命成全自己,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還是為了滿足你的野心?」

祁顏連頭都未回,微彎下月要拔出流光劍,對著月光反復端詳一陣:「我想要,是因為我可以得到。」

幻象結束時,我才恍然發覺自己正死死攥著月匈口衣襟,二哥,果真是要另救他人又利用我嗎?那他同我說的那些話,又算什麼呢,從頭到尾都隻是誆騙我的謊言嗎?有什麼自月匈口長出來,似銀針一針一針地穿過我的身體,密密麻麻的。我痛得抱住雙膝,兀自喃喃道:「你不過是想挑撥我與二哥的關係罷了,二哥又怎麼會……」

怎麼會騙我呢。

真人嗤笑:「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既然如此,我便讓你親眼看看,讓你徹底死心,如何?」

他帶我七拐八拐,最終停在簫笙苑外,不知使了什麼秘術,我身體始終動彈不得。他將我藏在一塊巨石後,露出個莫測笑容:「帝姬且看仔細。」而後自己獨自一人等在苑中。

不知過了多久,有道聲音響起來,是我曾聽過千次萬次的熟悉嗓音:「如今七件神器已經集齊,師父準備如何安排?」

白衣真人笑道:「甚好甚好,隻是想要那位姑娘活命,還需一樣東西。」

祁顏微怔了怔:「是什麼?」

「人心。」

梅枝颯颯,落雪無聲。咫尺之外,祁顏微微低頭思量片刻,一字一字認真地道:「那便用我的心救她。」

我猛地一晃,腳下「哢嚓」一聲,才發覺踩到一截枯枝。

「是誰?」祁顏何等警覺,不待我躲開,他已在我麵前,皺眉打量我片刻,「九辭?你怎麼在這裡?」

我勉強笑了笑:「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方才打得那一場,祁顏也沒占到多少便宜,袖口染上暗紅血跡,頰邊擦破一塊,雙眸卻冰冷。祁顏他即使頹然,也這樣好看。我月匈口仍在隱隱作痛,扯了扯嘴角,問:「所以,二哥方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也是二哥知會白衣真人,讓他同國君說,其實我……是個災星?」

身後是茫茫白雪,祁顏站在雪中,襯得他臉色越發雪白。半天,他點了點頭:「是。」

我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原來是真的。」

他垂在身側的右手動了動,似乎想要拽住我衣袖:「九兒。」被我閃身避開。

他望住空無一物的手指,半晌,笑了一聲:「我就這樣讓你討厭,讓你避之不及?」

古往今來,多少話本子裡,成大事者又怎會在乎兒女情長。如今方知,那些王侯將相,不是太在意王位,而是不夠愛美人罷了。我又怎麼會天真地以為,在祁顏眼裡,我比王位還重要。

我看著他:「是,二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一陣冷風,落雪簌簌,零星幾絲梅香。祁顏不知何時已離開,白衣真人將我放出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帝姬可是信了?」

顧不得疼痛,我撐住近旁一株梅樹。舍命救她,這該是如何深情。隻是再如何的情義,都與我毫無關係。原來與他一同行過的路,與他出生入死,那些長長久久的陪伴,經歷了那麼多,以為對他而言,我果真是不同的。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他對我說的那些喜歡,都是謊言。

他說:「求漫天神佛庇佑,你的有緣人是我。」

他說:「隻要你歡喜,沒什麼是我不能做的。」

他說,他很喜歡我做的湯,他說讓我等他回來,卻等來這樣的結果,他分明說過,隻需相信他就夠了。

如今,連相信都是假的。

我卻當了真。我以為他真的喜歡我,而我……也喜歡他。

我從來不知愛為何,恨為何,因他知愛知情。他卻騙了我,不能幫他得到王位,便被他棄若敝屣,連半分留戀都不曾有。

祁顏,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

我喉頭驀然一陣腥甜,有什麼從口中湧出來,噴在覆滿霜雪的青磚上,點點猩紅似盛開在簫笙苑的紅梅。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我嘔出的鮮血。我抬起衣袖在嘴角擦了擦,月匈口驀然又痛起來,疼得幾乎站不穩,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麼突然會吐血,下巴忽然被人狠狠抬起來,現出白衣真人一張震驚至極的臉。他眼底泛出紅絲,打量我麵容半天,不可置信道:「你竟生情了?怎麼會,怎麼會……」

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麼反應這樣劇烈,又想若真的生了情,對我而言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還沒想透徹,已被他一把甩開,青玉盤自他掌心騰起,驀然躍向半空。伴隨一聲咒語,周圍暮景皆不見,天地隻餘荒涼色彩,像是被封閉在一個巨大的玉石裡。腦海中模糊響起一道婉轉女聲,一切都很熟悉,仿佛從前進入神器的世界……

我倏然意識到什麼,爬起來發瘋似的跑向結界邊界,卻像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猛地彈倒在地。

幽黑夜色響起他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本該隻是一具軀殼!生情,便不再是她!你既已生出情思,那便不能放任你被塵世濁染。你就待在這命盤之中,好好淨化吧!」

我死死靠著結界,許久疼痛才漸漸平息。從前出入神器的世界,皆由祁顏引領,如今頹然看著空盪盪的雙手,方才恨自己為什麼不學一學秘術。藝不壓身,書到用時方恨少,古人誠不欺我。

原先遇到危險,隻要想到祁顏會來救我,就覺得心安。可眼下,我又該念著誰?

事到如今,不能不懷疑白衣真人究竟是否如傳言般是隱士高人。他是指使顏安的幕後主使,他有不為人知的圖謀……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樁想法是,這些事,要讓祁顏知道。

明知祁顏騙我,卻仍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送死。我嘆了口氣,自己怎會這樣沒出息。

國君將我囚在內宮,又有侍衛嚴加看守,外麵的人沒辦法進來,裡麵的人沒辦法出去,即使桑俞和一眾侍女發現我消失也毫無辦法,白衣真人自然有一套說辭能圓這個謊,外人又如何會知道我失蹤。簡直是一局死棋。

看不到結界,隻能看感覺,我一點一點用手扌莫過每一寸結界,試圖找出一點邊緣,可扌莫到手指血肉模糊也找不見半分空隙。我頹然癱坐在地上,坐了半刻覺得不能這樣放棄,於是試圖用手砸開。當然知曉這樣做隻是徒勞,可好過什麼都不做。拳頭重重砸在結界,我再次倏地被彈開,五髒六腑像裂開似的疼。我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準備再多用幾分力氣時,身後陡然一聲:「帝姬想的頭一件事,竟不是要救自己出去,而是要告知他人深涉險境,當真是情意深重。」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結界中另有他人。隻是這聲音頗為熟悉,似乎是入幻境時腦海裡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女聲。我收回幾乎砸在結界上的手臂,對著空盪盪的前方大聲說:「事出突然,我又哪能考慮那麼多,自然是怎麼想便怎麼做。」

許是聲音太大,語聲落下後空盪盪的玉石罩子裡響起回聲。模糊聲響由遠及近,停在我麵前幾步外:「我在這裡關了數百年都未曾出去,帝姬也不必再浪費時間。」

我四顧許久,的確未看到半個人影,一時不能分辨這聲音究竟是想幫我還是想害我。

「姑娘你始終不現身,我又怎麼能相信你?」

她似嘆息一聲:「我又何嘗不想現身,隻是如今的我不過一縷殘魂,甚至連自己長什麼模樣都忘了,又怎麼能讓帝姬看到我?」說到這裡,麵前現出一個模糊身影。

我走近一步,借助結界透出的暗淡微光,依稀能分辨出是個年輕的姑娘,容貌卻看不大真切,果真如她所言是縷幽魂。

她就在我身前幾寸,像是一眨不眨地望著我:「帝姬不怕?」

我搖搖頭:「你不過一縷孤魂,不能對我做什麼,我為什麼要害怕?」

那姑娘似是一怔,轉而不知因何低笑出聲:「帝姬果然……」卻沒有說下去,近乎透明的身影在原地轉了個圈,立在結界邊緣,「帝姬可知,方才外麵那人是誰?」

我想了想,說:「不是在靜水崖閉關修行的白衣真人嗎?」這樣說來,大齊似乎無人知道他姓甚名誰,甚至連祁顏都不曾提過,隻知他修為高深,即將位列仙班,其餘一概不知。事情隱隱透出一股陰謀的味道,而麵前這個姑娘忽然成為解惑的關鍵。一想也對,青玉盤被白衣真人帶在身邊,那這姑娘定會知道許多不為人知之事。

偏頭卻見那片模糊人影抬起手,緩緩撫上結界,寬大水袖舞出剪影,像是懷了無限眷戀。驀然有水滴落下的聲音,卻不是在結界裡,而是在結界外,水幕順著透明外壁淌下來,織成一幅琉璃暮景。她微微停頓,再開口時,嗓音帶了些年歲的滄桑:「我同帝姬的確有幾分緣分。」

還未等我開口,空無一物的世界陡然鋪開一幅鮮活畫卷,半透明的身影輕盈飄入畫中,轉瞬不見。身後仍是虛妄幻境,前方的混沌天地間卻化出斑斕色彩,自我腳底向前蔓延……

目之所及,一片嶙峋山石,一樹盛開的山櫻遮住明媚日光,遠處隱約可見宮殿的琉璃青瓦,似乎是哪處王宮的遼闊花園。因不大清楚這姑娘的身份,一時不能判斷這裡究竟是前朝還是別國,才想去宮殿一探究竟,驀然有道聲音破空響起,巨大陰影由遠而至,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抱住頭躲在假山後,感覺有什麼自我頭頂飛過,刮起一股狂風,撤手一看,竟是一隻身長數丈的大鵬鳥。

我頓時心道不好,從前神器中都是凡人的世界,如今這位該不會是哪個上古神話的異族,不知她是否會有其他脾性——譬如吃人什麼的?

書上說,此獸現身,必定有什麼天災浩劫。我一邊忍不住擔心幻境崩塌又將如何自處,一邊心驚膽戰地觀摩。然而著實是我想得太多,大鵬揮動青灰色的羽翅,看模樣打算沖入雲端,卻一頭撞在一處假山上,惹出山呼海嘯的震動,倏然摔得粉碎。

有物什零星滾到我腳邊,我彎月要一看,登時目瞪口呆——是銅築的零件。原來這大鵬,竟是一隻機關獸!

此時才遙遙看見,被大鵬刮落一地的山櫻樹下有個白衣男子,容貌俊美不似凡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眼前這樣好看的男子,卻坐在一把輪椅上。他手中握了卷書,撐頭似笑非笑地望著身前一位黃衣姑娘。

落英紛飛,有溫潤嗓音傳入耳中:「師父前日立下重誓,說三日之內必定能做成這大鵬鳥,不然就——如何?」

黃衣姑娘不服氣地跺跺腳,蹲下身擺弄七零八落的廢棄銅鐵,兀自逞能道:「還沒到亥時,今天就不算結束。」撿起其中一件,對著日光仔細端詳半天,「奇怪,墨家的古籍裡分明是這樣說的,為什麼就是不能成功呢?」

男子微揚起嘴角,拂掉書冊上的落櫻,信手翻了兩頁:「圖紙呢?」

「沒有拿反……」

「部件呢?」

「沒有少裝……」

男子看一眼書冊,又望了望一地狼藉,沉吟片刻:「尾翅,是不是多了半寸?」

黃衣姑娘一把抓起尾翼比畫了半天:「好像真是多了啊。」耳畔驀然一聲低笑,她頰邊染上紅暈,是羞憤的模樣,卻抬頭狠狠瞪著他,「你再這樣沒大沒小,為師就不再教你了!」

枝頭輕顫,兩瓣山櫻落在她墨色發間,他視線停了一瞬,修長指尖撥動輪椅,向花園外行去,嗓音隱隱帶了些笑意:「我吩咐廚房做了西域的甜雪,可要嘗一嘗嗎,師父?」男子有一副好嗓子,尾音微微上挑,響在繚亂紛飛的落花間,帶了幾分蠱惑的味道。

她果然很感興趣地站起身,走出兩步,又猶豫頓住。

像是早已預知她的所作所為,假山後依稀一聲:「師父?」

她不甘心地回頭望一眼成堆的銅鐵,咬咬嘴皮跟上去:「來了來了……」

二人漸行漸遠,最終連背影都消失不見,我卻愣在那姑娘的回眸裡,終於明白從初見時就生出的熟悉之感來自何處,她——竟長了一張同我一模一樣的臉。

過往那些記憶在腦海裡反復翻騰,有什麼破繭而出,仿佛一張細細密密的網,將我網在其中。即使安撫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也著實不能信服。

第一反應是她莫不是我的孿生姐妹,下一瞬就將這樁想法扼殺。因初初被囚時,她分明說自己已被關了數百年。佛家道典裡曾言輪回轉世,我向來不信,如今卻覺得不得不信,難道我是這姑娘的轉世之身?

隱約覺得事態發展越發難辨,往常這種時候都有祁顏陪在身邊,可如今隻有我獨自一人,月匈口生出莫名慌亂。方知原他在時,我是那樣安心。

之後幾段記憶碎片,像一折排演過的戲文,澄碧天幕寥寥幾筆水墨,告訴我數百年前天下七分,江氏乃其中之一。那時的江山版圖遼闊,周邊戰亂頻發,唯有江氏能獨善其身。隻是到了這一代,國君子嗣稀薄,膝下唯有江淩一子。其實能繼承大統,有一子與有多子並無什麼分別,可偏偏江淩天生便患了腿疾,無法如常人一般行走。

國君年邁,不能再得一子,因此江淩變成唯一儲君。也曾有大臣上奏勸國君另擇他法,若君王嫡係血脈不能繼位,隻能是從旁支擇一位品貌優良的過繼給國君,此乃萬不得已之法。國君終日惶惶,祖先留下的大好江山,在他手裡卻要拱手讓人,隻好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江淩身上,期待老天開眼,能有奇跡發生,讓江淩的腿痊愈。

然而江淩著實爭氣,很爭氣。

江淩其人生得俊美,又天資聰慧,雖患了腿疾,卻分毫不影響他的生活,更是找能工巧匠做了一副極趁手的輪椅,除過不能登山攀石階,行動幾乎與常人無異。再加之他自幼便勤勉,三歲熟讀詩書,五歲便能背誦先人所撰的治國之法,十三歲那年,親自帶兵大破異族侵擾。國君深感欣慰,壓了幾道另尋儲君的奏折,自此再無人敢妄言。

那時市井傳言,墨家機關術天下無雙,卻隻傳掌門,直到前一代掌門忽然暴斃,墨家便日漸凋零,直至幾年前再無蹤跡。偏生國君對機關術頗有興趣,派人幾番找尋依然未果。

江淩十六歲那年,初春的雁北下了場浩浩大雪,凍死了所有莊田,等到秋季,顆粒無收。雁北十二小國無奈之下結成聯盟,將貪婪的目光放在豐沃的江氏領土上,在瀕臨寒冬前大肆進攻江氏邊城企圖掠奪過冬糧食。

國君大怒,派江淩帶五萬精兵收復失地,兵力裝備懸殊,本是穩贏的戰役,卻不知雁北軍用了什麼神奇的陣法,竟以區區萬人破了江淩的軍陣,大敗江淩於邑戎關。

江淩主軍被困於天塹,幾次突圍未果,加之糧草供應不及,早已元氣大傷。軍心不穩,人心惶惶,唯一的信仰便是身為將軍的江淩。雁北氣候寒涼,不過深秋已凜若寒冬,每至深夜,主帥營帳仍透出微弱燈火,丈寬的江山圖橫立在帳中一角,水墨長卷前一張烏木書桌,一幅沙質的地貌圖,一襲金戈鐵甲,白衣黑發的男子坐在木質輪椅上,清遠眸子死死盯著插了小旗的地圖,眉心緊鎖。

燭燈火光越發暗淡,軍師小心翼翼地添上新燭,目光瞟向桌角一張密報——援軍還要二十五天才到。也就是說,他們還要再堅持二十五天。

「主帥,您已經熬了兩夜未合眼,是不是先休息片刻再……」後續的話卻被江淩抬手打斷,將一枚黑旗插入沙盤,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帳外忽然一陣喧囂。

軍師臉色一變,急匆匆掀簾出去:「深更半夜也敢擾主帥清靜,你們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卻見兩個士卒押著一個黃衣姑娘進來,單膝跪地道:「主帥,抓到一個偷偷潛進軍營的小賊,懷疑是雁軍派來的細作!」

黃衣姑娘掙紮半天,也沒掙脫開,隻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瞧著江淩,大聲說道:「我才不是什麼細作!不過是想拿一些你們廚房的飯食,誰知你們吃得還不如我好。你們主帥,也真是小氣!」

一屋子人當場黑了臉色,唯有主位的那一個眼底含了笑意,微微挑起眉,露出疑惑神色:「拿一些,還是偷一些?」

黃衣姑娘臉上倏然飛上紅暈,卻兀自嘴硬道:「拿而不告才為偷,我留了字條,又怎麼能叫偷呢?」

江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哦?這麼說前幾日廚房裡的那些字條,都是姑娘寫的?」他向左右使個眼色,「放了她吧。」

士卒為難道:「主帥……」

江淩搖搖頭:「無妨,附近的村民這半年被雁軍剝削奴役,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到軍中偷盜的。」

最終,他吩咐廚房將自己明日的午膳封了給她。黃衣姑娘也不客氣,就近挑了張木椅坐下,晃著雙腿,自顧自地啃起饅頭來。彼時又有士卒架著一副木箱進來,將要打開時才發覺營帳中另有他人,登時頓在原地,警惕地瞧著那姑娘。

黃衣姑娘揚起嘴角,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掃過專心致誌研究地圖的江淩,漫不經心地轉了方向,隻留給他一道纖細背影。

士卒這才放心似的打開木箱,江淩從攤開的密報中抬起頭,微微頷首示意:「可是查到了?」

士卒擦了把汗說道:「查到了,就是這東西殺了我江國四萬將士……」

江淩眼底黯然,將最後一麵旗插在沙盤上,手指才搭上輪椅,耳畔驀然一道清脆嗓音:「我還當是什麼,原不過是個機關人。」

正扶著箱蓋的士卒嚇得險些跳起來,「轟」的一聲合上箱蓋:「大膽,偷窺軍中機密可是死罪!」

黃衣姑娘不在意地笑了笑:「不就是雁軍練兵用的人偶嘛,這點雕蟲小技也敢拿出來獻醜?」

士卒噎了噎,大約也並不知道箱子裡的東西究竟姓甚名誰,隻麵紅耳赤瞪著那姑娘。子夜更聲響過,坐在長桌後的江淩忽然開口:「姑娘識得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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