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百六章(2 / 2)
老皇帝麵無表情的臉在聽到她這話後,有些許不可察的惋惜,他語氣淡而平,甫一出口就有嘆息似的。
「朕……有不得不為的理由。」
他並未稱其為「苦衷」,或許自己也不欲將這個比作「苦」。
宇文煥少年登基,在淩太後一手遮天的朝局裡,韜光養晦地做了十年傀儡,才總算熬死生母。
太後駕崩之日,那是除掉淩家和與之姻親的蒙家最好的時機。
倘若不能迅速連根拔起,日後待人緩過神,恐怕就再難動手了。
但蒙氏為避風頭,半年來低調行事,不露風雨,實在是抓不住把柄。
而此時,正巧榮妃診出了喜脈……
他的大智若愚演了太多年,深入人心得連他自己都沒能走出那副皮囊。以至於梁家……或是上上下下文武百官,依然把他當好拿捏的軟柿子看待。
連梁雯雪也是今時今日才明白——
「那畢竟是你的親骨肉。」商音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不會後悔嗎?」
鴻德帝半闔著眼目,語速沉而緩慢,「至親骨肉,換來這十數年的安穩,它也不枉為一遭大應皇室。」
他不缺孩子。
優秀的皇子長成的都有兩位,更莫說是這種尚未落地的胎兒。
「難怪。」
公主似笑非笑地閉了一會兒眼,視線朦朧地注視著堂上之人,「難怪你從不叫我商音。」
宇文煥深深地皺眉,商音不知道他現下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叫作掙紮,沉默良久,才聽他緩緩道:「是朕,對不起你。」
她眼角的淚水悄無聲息地就隨著這句話落了下來。
商音心想。
對不起又怎麼樣呢?
就算對不起也已經對不起了。
她這半生的蹉跎不會消失,她所養成的脾性亦不會回轉。
死了的人白骨也成了灰,活著的人舊傷疤都成了新血肉。
所以這聲輕飄飄的對不起,到底值幾個錢?
而她根本無能為力。
「父皇……」
商音忽然在那頭和著眼淚溫婉地笑了一下。
鴻德帝靜默地看她攏起袖袍,斂目躬身一拜,行著大禮莊重道:
「千秋萬代。」
再抬頭時,重華公主迅速地轉過臉,背身朝後,那滿頭的珠翠搖曳叮當,富貴的盛裝像永平城繁華的萬家燈火。
她在天子的眼中逆光而去,纖細的雙肩端得板正,背脊筆直得像柄翠竹,從頭到腳都是錚錚傲骨。
這是他大應,最驕傲的公主。
商音兩頰的水漬還沒有乾,迎著拂麵料峭的風,腳步堅定得仿佛一去不返。
她如今回想起自己身後走過的路。
那在宮城裡跌跌撞撞的歲月,在太監或宮女的指點下,討好奉承,曲意逢迎的日子,以及懷揣著想要懲奸除惡,沉冤昭雪的企望,拚命生長至今的點點滴滴。
一切都宛如一個笑話。
包括她,乃至宇文姝,以及那蟄伏十年的大石子村秀才。
所有人都自以為撕開了陰霾得見蒼天,自以為多年悲苦一朝澄清,卻不想蒼天本身,就是陰霾。
思及如此,她沒有來的覺得毛骨悚然。
「商音。」
太子忽然從一旁跟出來,似乎從她進去時就已經在此處等候了。
商音神情恍惚地側目。
宇文顯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語重心長道:「你年紀也不小,該懂事了。父皇身體不好,別總惹他生氣。」
她猛然想起初六宮變時他的反應,後知後覺地問:「二哥,你早就知道?」
商音麵向他,「他除掉了你親生母親一家,你都不怨恨嗎?」
宇文顯倒是神色如常,「皇上有他的考量,梁氏貪心不足,這些年勢力日漸擴張,滅掉梁家是為了替我鋪路,否則難保會重蹈淩太後的覆轍。」
她不理解,「可那是你的母親,你的生母啊。」
太子的語氣裡不見波瀾,他伸出食指,指向腳下,「你應該明白,在這裡隻有拋開了皇權時,才能談血緣至親。一旦沾上錢權,至親也是仇敵。民間尚有親兄弟明算賬的說法,又何況你我。」
商音:「可是……」
「商音。」宇文顯輕柔地打斷她,「你也一樣的。」
「在父皇『重病』之際,你滿心滿眼想著的,不也隻有隋策嗎?其實潛意識中,你或許未必那麼在意他。」
她張了張口,卻啞然無詞。
太子見狀並不指責什麼,反而頗為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負手在後,一麵留下忠告,一麵錯身而過。
「皇權說到底就是私欲。」
商音扶著沿途的欄杆腳步躑躅地往外而行。
她眸中仿佛失了焦距,彷徨失措地走下台階。
宮苑門口守候的青年連忙迎上來,一瞧見隋策,商音二話沒說,低頭就朝他肩膀靠去。
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什麼,除了回抱住她,隻能無言以對。
歸家的路上,商音幾乎一聲沒吭,整個人魂不守舍。
隋西府內張羅飯食的隋日知和楊氏聽下人說公主駙馬到了,雙雙從後廚繞至前院。
「這……」
隋老爺看兩人這狀態已覺察出情況不對勁,「怎麼回事啊?不是今天進宮去謝恩呢嗎?」
隋策還未回答,商音好似驟然回神一般,叫了他一句:「爹。」
後者趕緊道:「誒。」
她說:「你叫我商音吧。」
隋日知給這沒頭沒腦的話攪得扌莫不著頭腦,正往隋策那兒看去,隻見兒子隱晦地沖他使眼色。
老先生會意,試探性地開口:
「商音。」
重華公主自那以後就再未踏進宮門一步,一直到鴻德帝駕崩。
仁宗皇帝宇文煥死在庚寅宮變後的第三年。
太醫診斷是過勞成疾,肺虛咳血,不治而亡。
這位歷史上以仁孝著稱的帝王在位共計二十餘載,說起來不算短,但有一半歲月都在其母淩太後的把持下艱難度日。年輕時隱忍太多,是以心結積鬱,卻又不善發泄言表,最終離世也不過四十六七,可麵相已似六旬老翁,約莫還是心思重的緣故。
而話說回鴻德二十三年的冬天。
第一場大雪降臨京都永平城,滿目鱗次的屋瓦上堆著皚皚白色。
微拂的北風吹過重華府張燈結彩的大門,在朱紅的喜字上黏了一點稍縱即逝的雪沫。
黃昏時分的餘暉照著宅院裡草木上掛的彩綢,綾綿紮的紅花流光奪目。
突然「轟」的一聲響,劈裡啪啦的炮仗爆得熱鬧又喜慶,府裡那年紀尚小的丫鬟小廝隻顧拍手叫好,惹得管事直招呼他們小點聲。
正廳中,隋日知在上座伸長了脖子萬般忐忑,兩側的年輕人早圍在門邊踮腳張望。
付臨野眼尖,說了句「來了來了」,唬得方靈均和雲思渺急忙撤進來,讓開道路。
青石地磚的盡頭,今秋正一臉喜色地攙著大紅嫁衣的重華公主,邊笑邊朗聲道:「我們殿下到了!」
她挑著眉梢得意,「今天比往日還漂亮呢。」
雲姑姑則挎著一籃子果脯並銅錢碎金銀等綴在其後,學著民間的習俗撒給院中的下人們討個彩頭。
「別就顧著搶,要說幾句吉祥話的。」
有嘴甜的趁機獻殷勤:「知道知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重得貴婿——」
「呸呸呸,要叫駙馬,恭喜駙馬!」
「早生貴子,永結同心!」
重華公主不愧是重華公主,自打不久前上頭一席話復了他倆的婚,她左思右想覺著不痛快,認為是第一次成親心不甘情不願,才落得如此結局,非得再辦一回,再拜一次堂,沖沖晦氣才行。
因此,公主殿下梅開二度,又置辦了一回婚禮。
不過對外畢竟說是做戲,不好大張旗鼓,所以一應流程都隻悄悄地在府上進行。
請的都是自家親朋好友。
「小爺,快點!新娘子都到了,你還在乾什麼——」
見隋策手忙腳亂地整理衣領,付臨野急得野猴一般,「拜堂了拜堂了,別管了。」
「我這衣服它……」
高堂隻隋日知一個,拜得老先生如坐針氈,想回禮的毛病差點又犯了,好在被今秋與楊氏一左一右地摁著才沒站起身。
這場喜事來的人不多,酒席瞧著也單薄,但說不上為什麼,反倒比去年看上去更像是正經成婚。
洞房裡杯盞都給換成了瑪瑙的,放眼望去全是紅色。
今秋半道被拉去吃酒了,故而隻留了商音一人獨坐在拔步床邊。
與往昔不同,沒人陪她說說笑笑,她卻難得安靜,聽著耳畔遙遠的絲竹聲歡快活潑,調子都好似飄在半空裡下不來。
上一年,也有這麼清亮的樂聲麼?
她記不太清。
當下回想時,隻記得和今秋抱怨著生悶氣。
門扉被人從外推開,蕭索的東風吹在她繡花鞋上,平白使人神清氣爽。
對方端正地站在她麵前,很守規矩地拿玉如意挑起紅紗的一角。
蓋頭掀開的瞬間,大放的燭光裡是一張星目劍眉,清俊蕭疏的臉,年輕明朗得像個少年。
商音抿起唇,俏生生地歪頭望著他:「如何,現在還覺得我眼尾狹長,刻薄寡恩嗎?」
前麵一聲裹著鼻音的輕笑,隋策不答反問:「那你還認為我小肚雞腸,薄情寡義麼?」
公主努了努嘴,故意地哼道:「薄情寡義沒有,小肚雞腸還是有的。」
他放好如意,輕描淡寫地解釋:「老早就告訴你了,『眼尾狹長』是誇你媚眼如絲,嫵媚動人,從去年記到今年,回回都翻這筆舊賬,還嫌別人小肚雞腸……」
小茶盤上擺著兩隻金攢花的龍鳳杯,隋策遞了一盞到她手中。
去年欠下的合巹酒,如今總算是補上了。
商音先一碰杯,旋即環過他胳膊,略一停頓,「那就祝……天長地久。」
隋策想了想,「祝花好月圓。」
她把酒喝盡,「祝富貴。」
他飲完酒水笑了一下,「祝平安。」
「祝,永不相離,矢誌不渝。」
(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接下來是vi才能觀看的內容(不是。
啊普天同慶,喜極而泣,謝天謝地,終於正文肝完了。
我天天哐哐撞大牆,咚咚頭磕地的日子可算結束了(。
謝謝,結局的大婚配合《晴雯曲》食用效果更佳/>
這本的痛苦程度讓我一度夢回《美人不識君》……
感言就不寫了,等同於美人那本的完結章作話!(真的不是懶嗎
接下來會開始修文,等修完了全文再放番外。
估計番外不會很多……
大家也不用等,一天半天肯定搞不完遼。
嗐,雖然痛苦,也還是想好好的完善這個故事呀。
辛苦朋友們了,追文辛苦啦~~
本章給大家發紅包~~限時48小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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