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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的盡頭,隱約有影子在踉蹌穿行。

黑影步履輕浮,幸虧能時不時伸手借著兩邊老舊的牆體力扶正身體,這才避免和腳下寒鐵般的石板來個親密接觸。

等它蹣跚著趟過狹窄的巷弄,開闊地的冷風立即送上刺骨一擊。

雪花被冬風當做禮物灌進領口,接觸皮膚的瞬間,便被高熱的體溫燙成一抹水痕。

黑影站在岔路口,猛地合攏衣衫,哆嗦著向夜空抬起頭。

燈籠塔的光柱劃過夜空,連雪落下來都是亮的。盡管黑影佝縮著身子,並不難辨認其高挑的男性身姿。

一位醉酒的回家男子,在冬夜的熱那亞小巷裡出現,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男人卷曲的黑發雜亂地順著抬頭動作垂在臉頰邊,一雙迷離的眼散懶地睨著空中的□□靈。他的整張臉不再年輕,構築麵部的線條仿佛蘊藏著許多故事。不知究竟在酒館灌下多少杯,他顴骨高地上正暈染著鮮艷的潮紅。

一大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再次直麵冰雪刺激,連他眼底的醉意都沖淡不少。

「喲,下雪了。」

男人擺擺頭,恢復些許神智,開始掃視四周,確定方位。

夜間巷弄裡的能見度不高,隻看四周被海風侵蝕剝落得略顯不堪的牆體,輕易就判斷出這裡絕不是什麼好地方。

黴斑和腐朽的腥味在清醒過來的感官下無從遁逃,來路上下行不到幾步就塌陷的台階裡積聚著不知來路的汙垢,破敗的窗台上百葉缺根少橫……

骨子裡的熟悉,令他幾乎不需要用眼睛看清,就能知道被隱藏在夜色下的部分。

男人慢慢站直,酒氣和思緒一起在腦中翻騰出一片暈眩。

破敗不堪的屋舍絕不與他相稱,但這份該死的既視感又是從那蹦出來的?

遠處,海浪拍打兩道防波堤的聲音根本逃不脫他敏銳的耳朵——

想起來了。

「原來是這裡。」

他嘴角溢出幾分嗤笑,站直的身體瞬間被散漫侵蝕,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懶洋洋的味道,隻有黑色的眼眸裡滿布冰寒。

戒尺、皮鞭,小提琴、曼陀林,咒罵、哭喊……

早已遠去的記憶再次順著尾椎骨,和著遠處海浪沖擊聲又一點一點浮現。

遠離這片禁地幾十年了,不想一次酗酒,還要為鎖在身體裡回家的恐懼買單。

誰會知道呢?

在意大利聲名遠播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隻能在深夜買醉?

誰會了解呢?

提琴大師就出生在這片貧民窟裡。

誰會在意呢?

他的過去,或許不如一隻耍馬戲的猢猻。

舞台上從不知手抖為何物的提琴大師,此刻也隻能用嵌在雙臂鬥篷上深深地指痕,來強迫性終止指尖的顫動。

來自靈魂深處的灰色戰栗要如何壓下,又要怎麼做才能修補心口的傷疤?

或許是酒精的錯,讓帕格尼尼陰差陽錯地來到故地,撞開落滿灰塵的記憶匣子。憤恨、羞恥與不堪,在醉酒的作用下,激化成眼球裡的血絲。

一改先前的散懶,他是僵硬的。表麵不起波瀾,內心卻是海嘯。

在帕格尼尼萌生逃離故鄉念頭的前一秒,那雙挑剔萬千音符聲響的敏銳耳朵,在紛亂的海浪拍岸聲裡,捕捉到一聲嬰兒的啼哭。

順著聲音的方向,他在年幼時曾住過的屋子牆角,尋見一團小小的繈褓。

帕格尼尼本不是愛多管閒事的人,獨居已久的他甚至連情感都稱得上淡漠,就更別提什麼泛濫的同情心。

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拯救什麼的,還是交給上帝去做。

他扭過身子,準備離開苦難之地。

嬰兒又哭了一聲。

他咒罵一句,收回決絕的步子。

「這該死的酒!」

懊惱的音樂大師終究還是抱起了繈褓。

大抵是驟降的溫度和飄雪,女嬰的小臉凍得通紅,這才本能地哭泣著自救。

帕格尼尼瞪了孩子半晌,直到她哭聲變調,才慌亂地打開鬥篷,以極其生疏甚至算得上木愣的方式把她圈在懷裡。

女嬰很乖,接觸到熱源的瞬間就不哭了。她連眼睛都沒睜,咯咯笑幾聲就又安靜入睡。

帕格尼尼像尊雕像般愣在那。

他看著懷裡和幼貓沒啥兩樣的一團,酒瞬間全醒了。

……

帕格尼尼打著哈欠醒來的時候,正巧對上懷裡孩子烏溜溜的眼睛。天色漸白,抱著女嬰在牆角蹲了幾小時的他,腿腳手臂有些說不出的麻木和酸痛。

他沒離開棄嬰點,想著這麼乖巧可愛的孩子,好歹要給人家父母後悔的時間。再不濟等天亮依舊不見人來,再往附近修道院裡送一送就行。

沒有記憶是好的,不會記得被遺棄、不被疼愛。

等到真正能理解的時候,心髒早就強大到足夠接受命運的安排。

帕格尼尼盯著小小的嬰孩,看著天色換算時間,留給她「幸運」的時間不多了。

女嬰不哭不鬧,就安安靜靜地盯著他笑。

「無憂無慮的小傻瓜。」

他伸出手指輕輕戳著她的小臉,軟軟的,和打發好的綿密奶油一樣。

嬰孩本能地驅動腦袋,張開嘴去追逐指尖。

「小家夥,你可真會挑,這是我全身上下最寶貴的東西了——」帕格尼尼笑著繼續逗弄女嬰,「可惜,不是吃的哦。」

他拿開手指。

女嬰許是餓著了,瞬間委屈,抽泣兩聲,準備大哭。

帕格尼尼慌了,連忙把她舉起來。

「別哭——小家夥,你看,太陽出來了!」

他把她舉過頭頂,剛好碰上海上日出。

不知是因舉高高的快樂,還是看見艷麗紅色在海麵升起的新奇,嬰孩竟然忘記哭泣,又笑出聲來。

燈籠塔的光線早已熄滅。

當陽光回歸世間,迷茫不再,處處都是燈塔。

裹著女嬰的繈褓倏然鬆散開。

晨間的海風還是冷的。帕格尼尼怕孩子著涼,趕緊又把她抱回懷裡。

能在小提琴上玩弄各種炫目技巧的手,此時愚笨得像塊木頭。他嘗試了好幾次,怎麼也不能把繈褓恢復原樣。

小提琴大師屏住呼吸盯著那根被他係得歪歪斜斜的布帶蝴蝶結,嬰孩單純且本能的嗬笑,倒讓他霎時間有些臉熱。

照顧人類幼崽,這可是他過去三十來年間從未接觸過的事!

——連想都不敢想一下。

「a……」

女嬰笑著望著他,黝黑的眼珠像鏡子一樣,倒映出帕格尼尼那張並不討喜的臉。

那雙眼睛不帶任何異色,像看唯一世界般跟他說著話。

「帕?你想說什麼呢?哈,小鬼,你不會猜到我是誰了吧?」

「a……a……」

嬰孩無意義的發聲,似囈語,巧合得剛剛對應上某種呼喚。

她的小手從鬆散的繈褓裡伸出來,幼嫩的手碰上帕格尼尼高聳的鷹鈎鼻,瘦削的臉頰以及兩片薄唇。

傻傻地,連眼睛都在笑。

無法言語的觸碰。

都說擁抱有著魔力,能夠慰藉痛苦;但沒有人告訴過他,嬰兒的手指也有魔法,似乎能填平所有的灰色溝壑,觸動他幾欲落下淚來。

帕格尼尼剎那間仿佛聽見最乾淨純潔的泛音,那聲音不存在於提琴的四根弦上,它像個幻夢,卻又如此真實。

冥冥中走失的那部分靈魂又回來了;

心髒裡缺失的小角落又被補全了;

空盪的高腳杯裡再次填滿生命的佳釀。

他此刻才發現,女嬰有著和他一樣顏色的頭發,一樣顏色的眼睛。

他們是兩個極端——早已枯涸的人生和新生的一張白紙,要交疊在一起才能圓滿。

或許,這就是上帝的旨意。

帕格尼尼聽見了月匈腔裡,心髒再一次有力的跳動聲。

無法否認,嬰孩純淨的眼中,倒映著他無處藏匿的真實。

世人在他身上搜尋帕格尼尼,小家夥看到的隻有尼科羅本身。

他以貼麵的方式珍重地再次抱起她。

「寶貝,爸爸(aà)[5]帶你回家。」

……

一周之後,二月二十七日[6]。

教堂裡的受洗名單上多了個名字:are aganini。

阿默爾·帕格尼尼。

——尼科羅·帕格尼尼之女。

作者有話要說:【注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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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anua:本文譯作「賈努阿」。

在拉丁語裡,這個詞意思是「門戶」。它不僅指安裝在合頁上、可以開關的門扇,也指把一個人封閉的居處同無垠的宇宙隔開的門檻和出口。

janua也是羅馬神話中的兩麵神(一般作janus,賈魯斯)。他有獨立的兩麵,一麵看著過去,一麵看著未來。

在中世紀時,「熱那亞」這座城市就叫做「janua」。

-

[2] ar:帕爾馬,也譯作「巴馬」「帕爾瑪」。

這裡的帕爾馬指的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城市,位於波河平原南緣,譯名和西班牙馬略卡島上的巴利阿裡自治區首府帕爾馬(al)相同。其本地所產的火腿最為有名。

十九世紀初的帕爾馬是奧地利控製下的公國。但在1859年撒丁王國與奧地利戰爭後,帕爾馬加入撒丁。1861年3月17日,實現意大利統一的撒丁王國改稱意大利王國,帕爾馬正式成為意大利的一部分。

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就葬在這裡。

-

[3] achille:本文譯作「阿希爾」,也能譯作「阿奇勒(更符合意語的讀音)」。

但因第一次接觸這個名字時的譯本譯作「阿希爾」,先入為主更習慣它。

帕格尼尼的兒子,沒有繼承父親的琴藝技術,是個忠誠可靠的好孩子、老實人。

帕格尼尼死後給他留下了豐厚的地產和金錢。但為了讓父親「入土為安」,這些遺產絕大多數都被教廷訛詐走了。

-

[4] genoa:熱那亞(意語「genova」),意大利海港城市,也被稱作燈塔之城。地標建築中的燈籠塔,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燈塔之一。

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出生在此。名琴「加農炮(cannone)」在他去世後一直被妥善地保存在這。

另外,本文正式故事選取的年代意大利還沒完成統一,請原諒作者實在沒有精力去考證當時的不同城池的所屬的公國了,就讓我用「意大利」統稱吧(求求了)。

再另,行文提及其它國家,直接使用現代的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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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aà:意大利語,「爸爸」。

嬰兒的咿呀是巧合的發音,被帕格尼尼聽出一種巧合的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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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二月二十七日:這也是女主的生日。

在以前的西方宗教國家,會把受洗的那一天作為新生兒的生日。這個生日有可能和孩子實際的出生日期有出入。

另外,本文男主的生日選取「1812年6月8日」這一說(諸位別看百度百科了,上麵的日期簡直錯到離譜。甚至我在百度一搜能出現三四個不一樣的生日!好家夥,雖然離恩斯特出場還早的很,但他要氣抖冷了啊)。

關於海因裡希·威爾海姆·恩斯特,國外大多文章以1814年5月6日作為他的生日。馬克?羅(rk ro)在2008年的著作《heinrich wilhelest: virtuoso violinist》中總結道,這個日期不可能是正確的。「作為一個神童他(恩斯特)太年輕了,再加上沒有出生證明和結婚證書的不可靠性[原文:the ressure, as a rodigy, to be young, couled th the absence of a birth certificate and unreliability of the rriage certificate]」,使得他認為恩斯特出生於1812年6月8日,比常人認同的年齡大了近兩歲(可能這就是對天才的嫉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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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約·白色情人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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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芸啦」「追夢尋本」「清淺流年」提前投出的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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