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2 / 2)
不管是文武大臣還是皇室宗親,都唯恐一個不慎觸怒皇帝,無人敢在這個時候出頭。
連獻禮賀壽這種討乖賣巧說吉祥話的環節,都沒什麼熱鬧氣。
容溫與班第小夫妻二人一齊上前磕頭祝壽時,不動聲色的偷覷了眼坐在太後邊上的皇帝。
皇帝上位多年,早已練就了一身喜怒不形於色的本領,容溫自然瞧不出什麼。
不過,在容溫二人獻上壽禮,道完賀詞準備退下時。從噶爾丹哈敦被拉下去後,便一直沒開過口的皇帝倒是突然叫住了他們。
麵無波瀾,一如往常。
先是誇了幾句賀禮有心,後口風一轉,說道,「你們在京留了一個多月,多羅郡王可是沒少差人來問候。如今,額駙腿傷既已痊愈,便擇個好日子返旗吧,免得多羅郡王總是操心。」
早在班第痊愈後,容溫便知曉這一天早晚得來,有心理準備,所以並未露出任何異樣,從容得體的行禮應喏。
「兒臣回府後便擇日子,定下了再遣人來報宮中。」
「嗯。」皇帝微一頷首,視線漫不經心一般,落在與容溫並排而站的班第身上。帶著某種,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微妙示意。
班第沉了一瞬,麵無表情的道,「其實大可不必麻煩,過幾日,前來賀壽的蒙古王公都要返旗,我們可與之同行。」
「如此也好。」皇帝欣然應允,又朗聲對下麵一眾蒙古王公福晉道,「純禧公主乃朕的掌上明珠,朕朝務纏身,不便親自送其去往科爾沁。正好,勞煩諸位,替朕相送公主。也不用耽擱諸位太久,送到科爾沁地界便好。」
大公主自出嫁後,盛寵在身是有目共睹的。
對於皇帝如此偏愛,大張旗鼓遣這許多人相送。蒙古王公們雖顯意外,但覺得還算在情理之中。
反正此次他們入關為太後祝壽,各旗隻來了一兩個代表,旗務自有留在旗中的王公處理。他們就算遵皇帝之命,多繞一段路相送公主,也耽誤不了什麼事,於是紛紛領命。
因皇帝這突然一出,容溫不自覺成為殿中的焦點,應付了許久,才得空抽出身,往壽康宮後的古樹敞軒去。
宜妃果然等在此處。
一見容溫,便利落從袖子裡抽出一個荷包塞給她,嘴裡還在不停數落,「你個沒長心眼兒的,把現銀和大半鋪子給了我,你日後怎麼辦?喏,這裡麵是你那些鋪子的地契。至於銀子,等我日後攢夠了,再還給你。」
「宜娘娘,你別和我客氣。如果不是你私下照看,我還不知能不能長大。往後我去了蒙古,也不知能否有返京的那日,這些就當我提前孝敬你了。」
容溫推拒,「我自己留有一些鋪子和莊子,夠了。而且我還有胭脂地可以收租。」
「跟我打馬虎眼,你還嫩著吶。」宜妃半分不信容溫,拆穿道,「你嫁的多羅郡王府是出了名的窮。為此我特地問過元忞嬤嬤,她說此次多羅郡王府獻上的那份風光壽禮,是你私下貼補,用金珠購置來的。你若是還有銀子,為何會動陪嫁的金珠?」
「……」容溫苦笑,宜妃挺好的,就是有時候太精了。
「沒話說了?沒話說了便把東西收好。」宜妃態度強硬,不容拒絕的把東西攥在容溫手裡,趁著間隙,又低聲問起,「上次我說皇上與額駙藏了事,你可有回去仔細想過?」
「嗯。」容溫頷首,老實道,「但不得其意。」
「別說你個小丫頭,連我跟了皇上快二十年,都從未看明白過他。」
宜妃朝壽康宮正殿揚了揚下巴,心直口快道,「今日噶爾丹哈敦出現在萬壽宴上,好好的慶事被攪和了不說,皇上也落了個沒臉,這會兒皇上心中指不定多氣惱厭煩。
可如此情形,方才在殿中,他還能分出精神捧你一把。你說你這都要去蒙古了,他到底圖什麼。」
是啊,她馬上就去蒙古了,她能有什麼價值,值得皇帝另眼相待……
宜妃又與容溫提前話別幾句,便見遠處宮女身影忽閃,意在提醒她們有人來了。遂嘆了口氣,輕拍了容溫肩膀兩下,徑直走了。
宜妃走後,容溫在原地出了會兒神,正欲回去,發現班第突然從敞軒外的古樹後,閃身而出。
「……你什麼時候來的?」容溫麵上不顯,實則心頭有些打鼓,她與宜妃說的那些話,該不會被他聽見了吧。
「全聽見了。」班第回答得坦坦盪盪。
容溫憋氣,喉頭一哽,一時間竟沒找出話來應他。
班第居高臨下,看她耳根卷積起來的紅雲。一雙灰眸,如積了水的沉。
倏然轉身往正殿去,可沒走開兩步,又頓住。
「你可願意去蒙古?」男人低啞的嗓音散在古樹蒼蔭下,有些突兀的厚重。
容溫愣了愣,答非所問,「我從小便學蒙語。」
從沒人問她願不願意。
因為,這是命。
班第似乎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高大的背影僵滯一剎,頭也沒回的闊步離開。
晚間,萬壽宴結束。
容溫坐著金頂轎到宮門,換乘輿車。
見一旁班第那匹黑馬邊上無人,遂問了烏恩其一句,班第怎麼還未出來。
臨出宮前,她被太後拉住。太後把自己年輕時,在草原當姑娘那會兒,最愛佩戴的那把金玉小匕首送給了她,說是做個念想。
因班第的品級,不能在宮中乘轎攆之類,隻能靠一雙腿從壽康宮走到宮門,她便讓班第先她一步出宮了。
按理,班第的腳程這會兒應該到宮門了。
莫不是迷路了吧?
容溫正打算讓人去找找,便見班第一身深衣,闊步邁過紫禁城的青磚紅瓦,華燈寶燭,攜風而來。
他手裡,還拎著一隻個頭不小的包袱。
容溫知曉他與皇帝有秘密,以為是皇帝把他喚去給了什麼東西。輕飄掃了一眼,沒有多問。
容溫乘車,班第騎馬,一同打道回府。
在宮裡真真假假言笑一天,容溫覺得疲累得很,無精打采地趴在繡花粟玉芯軟枕上閉目養神,一不留神,迷糊睡了過去。
隱約被人喚醒,眼前出現的竟是班第那張冷臉。
容溫懵了,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是清醒的,沒做夢,正欲問他上來做什麼。
班第先開了口,照樣的冷聲冷氣,「我送你那套衣飾,你可喜歡?」
班第把她叫醒,就為了問她喜不喜歡那套茄子裝?
當然是——
「喜歡!」容溫扯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配合自己的違心話。
班第卻像瞎了一般,淡聲道,「喜歡便多穿。」
「……哦。」
容溫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一個夢中夢,不然班第為何堅持要把她變成一根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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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王公返旗的日子定在四日後。
因容溫隨旗離京是突然定下的,時間難免有些趕。
這幾日,公主府上下忙做一團,好不容易把隨行的物什,奴仆等歸置好。
第四日早起,大雨滂沱。
別過前來城門相送的皇帝等人,容溫一行冒雨北行,浩浩盪盪往蒙古科爾沁而去。
因此次是為賀太後萬壽節,所以蒙古各部落派來賀壽的隊伍裡,多半有一位地位不低的福晉或哈敦。
這些福晉與哈敦知道容溫受寵,所以對她格外熱情。一路上,輪流換著人陪她說話。
容溫每日見得新麵孔,聽不一樣的事,倒是不覺無聊。
從京城到科爾沁,若是快馬,花費不了幾日功夫。
但容溫這一行人,輜重人員都多,拖拖遝遝的,行進了大半個月,才將將到通榆城。
出得通榆城外的關隘,往東經過一片約扌莫七、八裡大的白榆林,便進科爾沁地界了。
隨行相送的王公見天色不過午時,尚且算早。商議後決定,在通榆城用過午膳後,便送容溫的儀仗過白榆林,然後便各自分散回旗。
容溫自然沒意見。
隻不過,越是靠近科爾沁,她越覺得茫然不安。
眼看她便要入蒙古科爾沁了,這輩子都不一定能返京。所以,皇帝這些日子突然對她那麼好,到底圖什麼?
容溫本想過皇帝會不會是疑心科爾沁,想讓她做內應,監視科爾沁的王公之類。但轉念一想,皇帝明顯與班第是一夥的。班第又不傻,怎會如此引狼入室。
不是做內應,那她去科爾沁,除了和親公主本身代表的緊密雙方關係作用,還能做什麼?
容溫這個疑問,在下晌公主儀仗隊伍出得通榆城關隘,邁進白榆林大半個時辰後,得到了回答。
彼時,容溫正悄悄打起輿車窗紗,看在通榆城外生長了百年的白榆林是如何蔥蘢高大,萬木爭榮的。
林間忽然一陣異動,無數支利箭如潮水一般,向儀仗隊伍襲來。
容溫支著紗簾的手,猛地縮了回來。
緊接著——女人的驚呼聲,男人的喊殺聲,兵戎相見的鏗鏘聲,以及刀尖刺入皮肉的悶響,回盪在蔥鬱靜寂的白榆林裡。
「是噶爾丹的人!」這會兒,在輿車上陪容溫閒談解悶的人,正是跟著喀爾喀汗王經過腥風血雨的喀爾喀哈敦。
她膽子大,部落又曾與噶爾丹血戰過,一眼便認出了來人的裝扮與兵器。
噶爾丹的人明明駐在距離通榆城百裡外的赤峰口,怎會悄無聲息出現在的此處。
容溫全身冰涼,指尖用力攥了攥,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哈敦。」容溫大力從輿車的壁櫃裡抽出一個大匣子,在喀爾喀哈敦麵前打開,「你幫我看看,這是蒙古那部的衣飾。」
喀爾喀哈敦被滿目的紫紅與翠綠晃花了眼,拉著容溫的胳膊急切道,「都這時候,那管得上衣飾。公主快些下車逃吧,你如今聖眷在身,噶爾丹肯定是沖你來的!」
容溫目色僵滯的搖頭,堅持道,「你先幫我看。」
「你這……」喀爾喀哈敦到底拗不過容溫,隻得飛快提起那套紫茄子衣飾,打量一眼,「這是巴爾虎部的衣飾。」
「巴爾虎?」容溫眸中的光漸漸黯淡,卻還不死心問道,「不是科爾沁多年前的衣飾麼?」
「不是。」喀爾喀哈敦肯定道,「我生在草原,長在草原,這把年紀了,那能分不清各部的衣飾。巴爾虎部人少勢弱,雖慣常在鄰近漠西蒙古的草原深處遊牧,但我也是見過的。他們的衣飾之所以有幾分像幾十年前科爾沁部時興的衣飾,是因為他們鮮少與外麵接觸,習慣古樸粗簡。」
原來如此。
班第是早知道會有今日遇刺之事吧——甚至,這也可能是他與皇帝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親自設計的。
難怪之前,班第曾稀奇古怪的交代她,讓她把這套顯眼的紫茄子穿上。
巴爾虎部人少勢弱,常年在漠西蒙古的草原遊牧,別人也許認不出,但同樣出自漠西蒙古的噶爾丹部眾肯定認得出。
噶爾丹部眾偷偷奔襲百裡,潛到通榆城外來劫殺她的儀仗隊伍,想必來的人不會太多。
為節省精力,他們肯定是根據衣飾,沖著身份尊貴的人下手,比如她!
如果她舍掉身上這襲公主朝服,換上巴爾虎部顯眼的紫茄子衣飾。那些刺客又不知道純禧公主長什麼樣,想必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
容溫乾澀的扯了扯唇角,正好聽見外麵櫻曉在極輕聲的喚她,應是怕驚動刺客。
這丫頭,這時候倒長出了心眼兒。
容溫暈血,不敢掀開車簾應她。隻按照慣常她喚人進來伺候的習慣,輕敲了兩下車壁,示意櫻曉自己沒事。
「哈敦。」容溫喚喀爾喀哈敦,「這輿車不安全,你先隨我的宮女走吧。」
喀爾喀哈敦聽出了容溫的言下之意,焦急道,「公主不走?」
「若是你們圍在我身邊,刺客肯定知道我是公主。」容溫指了指那套紫茄子,「我換上這個獨身下去,定能瞞天過海,不必擔心我。」
形勢比人強,聽著耳邊喊殺聲越來越清晰,八成是那些刺客突破了侍衛的防範,朝輿車逼近了。
眼看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喀爾喀哈敦也無意再勸容溫,提著衣袍飛快竄出了輿車。在外與櫻曉說了兩句,很快,隨著腳步聲響起,兩人的聲音便消失了。
容溫斂眸,盯著那套紫茄子看了一眼。爾後,毫不猶豫的推開。
再次從壁櫃裡,取出一樣東西。
太後送她的金玉匕首,原來是用在這時候的。
公主殉國,可比被俘受辱的名聲好聽太多了。
容溫嗤笑一聲,滿目譏誚。她總以為太後避事庸碌,實則她才是最蠢那個。
所有人都猜到了結局,除了她!
容溫把匕首塞進袖子裡,指尖在小案幾上那頂公主品級的薰貂金孔雀寶塔朝冠上劃過。
她一直都嫌這個又沉又顯眼,壓脖頸,所以上車後,便摘了放在一旁。
可是現在……
容溫麵上掛著笑,雙手捧起朝冠,戴上。
作者有話要說:哇哇哇差點遲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