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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爾喀部當年被噶爾丹滅了大半,王族隻僥幸剩下可汗與哈敦夫妻二人,其餘部眾更是慘淡,隻存了些老弱婦孺。

後來喀爾喀可汗雖在班第的謀劃下,得了科爾沁三萬精兵,有機會領著殘部返回故土。但這些兵終歸是來自科爾沁,他一時半會養不熟。

喀爾喀可汗絞盡腦汁,通過以出嫁族女,為兵士安家等手段,收服了大半軍心。本以為這下可以上下一心,共擊沙俄羅剎鬼,保全喀爾喀部世代鎮守漠北的榮光。

誰知班第突然率領六萬私兵來戍邊,他好不容易收攏的軍心瞬間崩成一盤散沙。那三萬桀驁精兵聽說班第來了,就跟惡狗見了骨頭,聞風而動,自發聚到了班第身邊去。

與此同時,可汗得到了皇帝密令,讓他盡力經營牽製班第,不可讓班第獨攬漠北大權。

漠北世代都是喀爾喀部的地盤,可汗自然也不願意見自己的部族輕易改姓易主,但人要會看形勢,識時務者為俊傑。憑班第這眾望所歸的架勢,他癡傻了才會去與之爭鋒。

算起來,班第算是他們喀爾喀全族的恩人。當初若沒有班第與科爾沁相助,他與剩餘族人這輩子怕是至死都返不了故土。把喀爾喀交到班第手裡,其實也不虧。

再說,他兒孫盡數戰死,身後無人,隻剩老妻作伴,爭來權柄又有何用。

是以,在班第帶著容溫到漠北的第二日,喀爾喀可汗便與班第商議,有意收班第為義子,好名正言順讓賢可汗之位。

班第把二者都拒絕了。

他是科爾沁人,不會給外部當兒子。

而且,在來漠北前與皇帝會麵時,他曾與皇帝做了筆交易。

——他以一生不稱王漠北,換皇帝封容溫為固倫純禧公主,並額外為容溫設護衛長史。

皇帝沒有嫡女,當朝並無固倫公主,但有前輩皇帝留下的嫡女,譬如固倫淑慧大長公主。

容溫就算被封固倫公主,在輩分上也壓不過大長公主。但她有實權規製的護衛長史後,一切便不一樣了。

公主設護衛長史,乃是大清開國至今頭一份。

終於,他的琪琪格又是最尊貴的公主殿下了。

這是容溫曾隨口玩笑提及的三個兒時願望中的,其三-

「這個時辰,你不去王帳,怎麼回來了?」容溫剛剛打發了車馬勞頓的扶雪下去休息,轉眼便見班第走了進來。

當初因為她無意一句玩笑,班第瞞著給她換了個固倫公主的虛名回來。

導致班第如今明明手握漠北實權,統管一應戍邊事務,一呼百應,大大小擊退沙俄羅剎鬼數次,立下彪炳戰功,卻無法名正言順的接管漠北,處理軍務政務都得去王帳中。

搞得像個惡意架空可汗,還要每日去可汗麵前耀武揚威的賊子。

班第之前在草原上名聲就差,如今更是差得不忍直視。

想來,這也是皇帝為何樂意和班第做交易的目的。

皇帝就是要讓班第一身汙點,哪怕站到高處,也是受世人指摘而非追捧。

——變相以人心為矛,施以打壓。

班第見了容溫,隆起的眉頭終於平順了些。

但不過片刻,又沉下了臉,不滿道,「你讓人把地龍熄了?」

漠北的冬天,雪風凜冽,苦寒異常,雪擁過人半月要高。

班第唯恐容溫氣候不適病倒,從早秋開始便在屋子裡燒起了地龍,不許容溫隨意出門走動。還讓特地從關內弄來給容溫調理身子的名醫開預防風寒的方子。

托他這番嚴防死守的福,容溫一個冬天都是健健康康。就是在府內悶了快小半年,感覺自己快被地龍烤成藥味的人乾。

「這都四月出頭了,百花齊發的好時節,哪裡還用得著燒地龍。」

容溫一點都不怵班第的冷臉,理直氣壯的反駁。

「過猶不及的道理你懂吧,我總不能一輩子關在暖房裡。今天天氣多好啊,正好你有空,不然我們出去踏踏青?他們說草原上的雪早就化了,藏了一冬的草兒冒了頭,翠油油的。」

容溫說著,已主動拉上了班第的胳膊,興沖沖的要往外走。

班第下意識順著她走了兩步,又很快頓住。

容溫疑惑回頭,「怎麼了?」

「察哈爾說。」班第定定望向容溫,低聲道,「二福晉瘋了。」

「瘋了!」容溫瞠目,麵上神色莫測,她可忘不了,當初是二福晉阿魯特氏給她下的避子藥,「為何發瘋?」

班第半垂雙眸,濃密的睫毛在眼窩上籠出一片陰影,他開口,語氣淡漠,聽不出喜怒,「被老台吉逼瘋的。」

「逼瘋。」容溫一陣齒寒。

當初烏蘭木通戰事停歇後,容溫便把找二福晉算賬的事提上了日程。

班第阻止了她。

她本以為班第是顧念幾分舊情,班第卻冷戾眉目說,「我們不動她,自有人會因我們不動她,而動她。」

這話說得繞口,容溫聽得一知半解,也懶得探究科爾沁的內事。反正隻要二福晉會得到該有的懲罰,她也樂得不髒手。

如今想來,班第口中的『有人』,指的便是老台吉鄂齊爾。

從揭露達來之死真相時,鄂齊爾都不敢親自出麵,而是推自家兄長多羅郡王出來頂雷的事便可看出,那是個白長了幾十年歲,遇事隻是躲閃逃避,毫無擔當的男人。

這樣的人,自然沒有勇氣承認,自己才是導致諸子死的死,散的散的罪魁禍首。

如此情形,他必然想找個身份地位低於自己的『替罪羊』背鍋,來安慰自己的齷蹉良心。

二福晉不知死活對容溫這個和親公主下藥,意圖斷班第後嗣。這在重視血脈延續的蒙古的來說,本就是不可饒恕的事。可意外的是,二福晉得到了寬恕,班第與容溫並沒有懲罰她的意思。

這個時候,一直尋求自我解脫的鄂齊爾便跳出來了,充當正義使者,試圖通過折磨二福晉,為班第與容溫『討回公道』,從而來達成自我寬恕。

鄂齊爾潛意識裡有多心虛,二福晉便得受多少磋磨。

被逼瘋的是二福晉,又何嘗不是鄂齊爾自己。

「這可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顧慮到鄂齊爾畢竟是班第生父,容溫並未說明。很快換了話題,簡單提起扶雪與察哈爾之間的事。

班第聽罷,越發沉默,唇角平直,一路牽著容溫去外麵踏青。

容溫擔心他,扣扣他的手心,小聲道,「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草還稀稀疏疏的,一點都不好看。」

「剛才還抱怨我關你太久,舍得這麼快回去?」班第順手把容溫抱到一個小草丘上站好,抬手仔細替她攏了攏鬥篷。

「別擔心。」班第略微仰頭,迎著草原春日的風,與慵懶的天光,直視站在草丘上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年輕姑娘。

「我隻是突然想起有件事一直未曾對你說。」

「什麼?」

「你很勇敢,我很愛你。」

方才聽容溫說起扶雪那番考慮,乍然一聽寡漠無情;仔細想來,未免不是另類悲哀。

如今人如芻狗的世道,女子本就弱勢,活著已是不易,又哪裡來的勇氣,奮不顧身為愛去奔向另一個人。

可是,他遇見的姑娘,偏偏就有。78九載春秋似公主府旁那條蜿蜒的清水河流,悄然流淌而過,漠北塞上風情依舊。

適逢蕭瑟深秋,漠北的雪已紛紛揚揚自天際灑落,嚴寒凜冽,公主府庭院內卻因添丁之喜,熱鬧不已。

接生嬤嬤小心翼翼把繈褓裡正閉眼哭的小嬰孩遞到班第麵前,熟練的討口彩,「恭喜台吉,喜得……」

班第一門心思想看立刻去見內間產房裡的容溫,完全沒有接過繈褓的意思,隻瞥了一眼,確定孩子手腳五官是否齊整。

眼神匆匆晃過哇哇大哭的嬰兒臉蛋,班第腳下一個踉蹌,麵上有很明顯的迷茫與懷疑。

他身居上位多年,早已練就了一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威壓氣勢。

接生嬤嬤忽然見他失態變臉,還以為是自己哪裡犯了大忌,嚇得兩股戰戰,後半句話卡在喉嚨裡,屈腿便要跪下討饒。

一旁的喀爾喀老可汗夫婦見了,生怕她顛著孩子,連忙製止,並立馬歡天喜地的把孩子接了過去。

這些年,老兩口與班第容溫處得極融洽,是把二人當親族後輩看待的。

如此算來,這孩子便相當於他們的大孫子了,容溫懷孕時老兩口沒少跟著操心。

接生嬤嬤雖得了老可汗夫婦的安撫,但仍心有餘悸,忍不住去覷班第的麵色。

這才發現,眨眼的功夫而已,班第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內室門口了-

內室。

班第甫一踏進去,便被刺鼻的血腥氣熏得皺眉。親眼見到容溫無礙後,他麵上緊繃之色才逐漸緩和。

不顧屋內丫鬟婆子們戲謔的神色,俯身親了親容溫濕漉漉的眼,嗓音澀然,「還疼不疼?現在有人穿那些小衣裳了,我們隻生這一個好不好?」

容溫有氣無力地點頭,向他撒嬌,「是好疼的。」

成親近十載,容溫依舊是明眸善睞,清麗婉莊的好模樣,隻是眉宇間更多了一絲隻有歲月才懂的風情。

哪怕此時因生產露出狼狽疲態,也是美的。

這些年,她過得很好,唯有不能生育這樁事,成了她的隱痛。

她每年都會親自做幾套小衣裳備著,期待小生命的降臨。

這一做,便是九年。

九年裡的失望與辛酸,隻有班第這個枕邊人才懂。

好在,如今終於得償所願。

容溫麵上疲意不減,但雙眼亮晶晶的,期待道,「你見過孩子了吧,長得像誰?抱給我看看吧。」

「……」班第聞言,先前的酸澀收得一乾二淨,麵色古怪,轉移話題,「我抱你去正房。」

產房是用廂房布置出來的,容溫坐月子自然得回正房去。

兩人成親已近十年,彼此太了解了。

容溫見他這反應,嚇得眉心一跳,忽然掙紮著想下床,急道,「孩子出事了?」

「別瞎想,孩子沒事。」班第眼疾手快把她按回去,仔細用被子包好,安撫道,「不信你聽外麵可汗與哈敦的笑聲。」

容溫側耳聽了聽,鬆了口氣,睇向班第,疑惑抱怨,「孩子既然好端端的,為什麼不讓我見。」

「因為他……」班第斟酌用詞,「相貌驚人。」

「…………」還能這樣形容孩子?-

這個孩子是容溫心心念念盼了多年才等到的,誰也擋不住初為人母的女子,她執拗地要立刻見孩子。

班第實在拗不過她,隻得讓扶雪把孩子抱進來。

容溫就著扶雪的手掀開繈褓看了一眼,原本的期待喜悅忽然轉為無言沉默。

——果然是『相貌驚人』一孩子。

驚嚇的驚。

繈褓裡,頂著幾根稀疏小卷毛的嬰兒,一身紅中泛青,青中帶黑的皮膚,不僅皺巴巴,瞧著還髒兮兮,像個縮小版的邋遢怪老頭。

眼睛鼻子嘴都小,但哭聲卻格外大。

這些都不重要,最關鍵的是,小嬰兒的兩邊臉蛋兒大小不一。

容溫收回手,下意識扌莫了把自己臉,又睨了眼班第深邃俊朗的麵孔。臉上逐漸浮現出班第初見孩子時的表情——呆滯、茫然、懷疑。

她喝了那麼多年的苦藥,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就生了個滿臉褶皺,瞧著比爹娘還老幾十歲的小醜鬼?

就這?

扶雪察覺到氣氛不對,她如今已是伺候容溫多年的老人了,隱約猜到夫妻兩古怪表情的由來,忙不迭活絡氣氛,「公主您聽,小主子哭得多有勁兒,等長開了肯定是個健康活潑的小格格。」

「小格格?女兒?」班第與容溫同時抓住關鍵點,異口同聲驚詫反問。

當初容溫懷孕時,所有人都以為她懷的是男孩。

因為她肚子尖尖,口味也喜食酸。

最重要的是,這小家夥太能鬧騰了!

動不動便在容溫肚子裡生胳膊蹬腿,胎動的力度還十分大。

班第第一次見容溫的肚子上凸出一個小肉包時,嚇了一大跳,拿出為父的威壓試圖和她交流,讓她少折騰她額吉。

結果,不僅沒能成功製止這小家夥,似乎還讓小家夥記住了他的聲音。

導致那之後,每次一聽見他的聲音,小家夥一定會『重拳出擊』提醒父母自己的存在。

也不知是太喜歡班第這個父親,所以反應激烈,還是存心和班第作對。

反正,容溫是被她折騰得不輕。

為此,老可汗夫婦曾建議過班第無數次,讓他與容溫少見麵,分開住。

班第自然不樂意。

所以每日隻能等深夜了,小家夥在肚子裡休息了,才敢偷偷溜進房中睡覺,順便做賊似的小小聲與容溫說幾句話,然後天不亮又得趕在小家夥大展拳腳前趕緊溜走。

名正言順的夫妻兩,硬是被這小家夥搞成了隻能深夜密會的偷情男女,憋屈得很。

這般會折磨爹娘的孩子,怎麼可能是個可愛又柔軟小姑娘,一定是個皮小子沒錯了。

因為先入為主的想法在,以至於班第與容溫都未過問孩子的性別。

——如今乍然從扶雪口中得知這意料之外的驚喜,初為人父母的小兩口驚得對視一眼。

班第先反應過來,他那眼神明顯比之前亮,神清氣爽起身,主動讓扶雪教自己抱孩子。

班第一邊學,一邊翹著唇角仔細觀察小女兒。

其實,好像也沒那麼醜。瞧這小鼻子吸氣時一動一動的,還挺可愛。

班第『矜持』的與容溫分享喜信,「她好像屬於耐看型,你仔細瞧,她五官生得還是毓秀的,有幾分像……」

容溫似有所感,死死盯住班第。

班第訕訕,到嘴邊的話囫圇咽了下去,覷了眼懷中輕飄飄的小女兒,心中一片柔軟,麵不改色的反口,「像我!」

容溫無奈,慢吞吞道,「她還小,聽不懂你說話。所以,你不用擔心她會記仇你說她醜,更不用急著找補。」

班第不贊同,「她這麼聰明,肯定聽得懂。之前我見你隻是隨手翻了翻《三十六計》,沒想到她就在你肚子裡學會了瞞天過海這一招,成功偽裝隱藏了自己的小姑娘身份,瞞過這麼多雙眼睛!」

容溫瞠目,「……?」

你可真敢吹。

容溫被班第反復的行徑弄得哭笑不得,示意他把女兒放到自己身邊。

畢竟是自己期盼多年,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容溫雖為小姑娘的長相震驚,但天底下到底沒有母親會真的因為孩子長得醜而嫌棄她。

雖然她真的長得奇形怪狀。

容溫執起小姑娘紅彤彤的小手丫親了親,莫名紅了眼眶。

「月子裡不能哭。」班第扌莫扌莫容溫的頭,也小心翼翼往小女兒手丫子上親了一口。

「你是真的喜歡她嗎?」容溫忽然問,「之前你說喜歡兒子的。」

「你為我生的孩子,我自然喜歡。」班第一本正經的糾正容溫,「之前我說喜歡兒子,是以為大局已定,沒得挑,隻能認命!」-

這些年,不僅容溫想添個孩子,班第其實也同樣渴望。

但其心境並非來自『建功立業,娶妻生子』這種世俗的圓滿。

而是因為曾經在歸化城時,莫日根給容溫的卜卦。

——「半生樊籠,半生無子。」

這句卜卦像是密實恐怖的烏雲,籠罩在他身上,無時無刻不在壓抑他的神經。乃至無數個午夜驚醒,憶起夢中形單影隻,困在公主府中蕭條度日的容溫,都是一背冷汗。

從前他以為自己不畏死,後來才醒悟自己其實更貪生。

他怕留她一個人。

所以這些年他行事可謂謹慎,十分注重自身安危,唯恐一不留神便卦相成真。

孩子的到來,於他而言,更似陽光刺破烏雲,終見青天-

班第把來之不易的小女兒視若珍寶,覺得朗日星輝都不足以媲美自己的掌上明珠。

眼看小女兒已牙牙學語,快滿周歲了,他還在挑挑揀揀,沒給定好名字。搞得眾人都隻好暫且稱小女兒為小格格。

這日,容溫抱著咿咿呀呀的女兒進屋,見班第又在案前坐著翻書,不由調侃道,「找出什麼好名字了?」

班第聽見母女兩的聲音,立刻站了起來,一手接過胖乎乎的女兒放在長榻上,一手攬著容溫問,「你怎麼又自己抱她,她現在這麼沉。」

小孩兒見風長,一日一個樣。

快滿周歲的小格格很爭氣,對得起父親當初對她的閉眼瞎吹。

早已一改出生時的邋遢小醜鬼模樣,越長越乾淨白嫩,圓潤可愛,也越長越像班第。

白嫩嫩的臉蛋兒上,生得副與班第如出一轍的深邃五官,連那雙咕嚕嚕的大眼,細看都泛著透亮清澈的銀灰。

但她輪廓卻不似班第那般冷硬鋒銳,而是兼並了幾分容溫的柔和,肉嘟嘟的,像隻白胖軟綿的小包子。

「她之前被老可汗帶去了王帳玩,我不親自去接,她肯定耍賴不肯回來。」容溫解釋道,順手理了理女兒的卷毛小揪揪。

小姑娘的臉上,很明顯能看出父母的相貌特征。

就是這頭小卷毛,不知像誰。

班第聞言,輕輕捏了把女兒藕節似的小胖胳膊,逗她,「小賴皮。」

小姑娘懵懵懂懂,沒聽懂父親的戲謔,隻當父親在和自己說話,剛長出來的幾顆小米牙小嘴笑咧開,嘰哩哇啦回了好大一通咿咿呀呀。

口水往下滴了三千尺,還不肯停。

班第扯出女兒的小手絹,替她擦乾淨口水,好笑道,「天天教你說話,怎麼還是隻會咿咿呀呀,這誰聽得懂?」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想去拿班第手裡的小手絹。

班第嫌手絹髒,隨手拿了個容溫新做的布老虎給她玩。

小姑娘眉開眼笑的接過,爬到榻角,扯著老虎尾巴自己玩了一會兒,忽然抬頭朝班第喊了一句什麼。

班第與容溫正在討論漠北牧民種牛痘的事。

天花與髒病一樣,一直是草原上要人命的惡疾。去年,關內有大夫研究出了種牛痘預防天花的方法。

班第聞訊,特地以良駒數千,跟皇帝換了那個大夫來漠北傳授種痘之術。

兩人說得投入,都沒聽清小姑娘說了什麼,隻以為她又在自言自語,嘰嘰咕咕了。

小姑娘沒得到回應,氣得爬到班第身邊,小腦袋一頭撞到班第胳膊上,大聲喊,「父汗!」

班第與容溫同時愣住,不敢置信的望向小姑娘,「你說什麼?」

小姑娘不吭聲,氣呼呼的把掉了尾巴的布老虎往班第懷裡一塞,似很不滿意父親給了自己一個水貨。然後很有脾氣的轉身,想爬回方才玩耍的榻角去。

容溫順手把人撈了回來,在她臉上親了親,溫聲細語哄道,「小格格,再把方才說的話講給額吉聽聽,好不好?」

小姑娘最喜歡溫柔漂亮的額吉親她了,很給麵子的點點頭,脆生生又喚了一聲,「父汗。」

小姑娘雖是對著容溫喚的,激動的卻是班第。

他的小女兒頭一遭開口,喚的便是他。

血脈之情連湧出來的感動,沖得班第喉嚨發酸。凝著小女兒緩了片刻,班第才想起問容溫,「她為何稱我父汗?你教的?」

父汗父汗,父親自然得是汗王。

班第雖是漠北有實無名的王,但明麵上的爵位卻隻是台吉。

他本人其實並不在意這些虛名,平時一向是教女兒喚自己阿布。

「不是。」容溫搖頭,回道,「應該是老可汗教的。我去的時候,他正在教小格格說話。」

班第不由皺眉,無奈道,「這都多少年了,他還在想認我當兒子?然後順理成章替我改變身份,去承襲可汗之位?」

「我覺得不是,老可汗也許是認為……」容溫頓了頓,望向容貌與班第有七分相似的小姑娘,通透道,「世俗無法替你加冕稱王,但愛可以。」

因為,他本就是無冕之王。

班第聞言,大為震動,滿目復雜望向正在繞自己小卷毛玩的小女兒,喉結飛快滾動幾下,忽然把女兒與容溫一起摟進懷裡,激動道,「我知道我們的孩子,該叫什麼名字了。」

容溫:「嗯?」

「其木格。」班第笑起來,「她叫其木格。」

其木格,意為花蕊。

是他與琪琪格,用愛孕育出的小花蕊-

小花蕊小格格自出生起,便長在所有人的偏愛中。

性格養得是愛玩又愛跳,愛鬧也愛笑,一刻都閒不住。

剛剛學會走路,便倒騰著兩條短蘿卜腿兒,顛顛的往草原上去撒野。

三歲時,小格格忽然對摔跤起了莫大興趣。

學著那些比試摔跤的魁梧大漢把小裙子往月要上一塞,興沖沖的跑進王帳,求父汗送自己去王帳附近,專門給軍士家小兒郎開設的摔跤班裡學摔跤。

班第啼笑皆非,「把裙子放下來!」

「放下就讓我去嗎?」小格格歪著小腦袋,一臉期盼。

「摔跤是男孩學的。」班第扯了扯女兒柔軟的小卷毛揪揪,提醒道,「你是個梳漂亮辮子的小姑娘。」

「大不了我把頭發剪了,就像小羊剪羊毛那樣,剃得光|溜|溜。這樣,還免得你們總是扌莫我頭。」小格格機靈的在腦袋上比劃了一個大圓蛋。

她早就想把這頭小卷毛剪了,因為她覺得大人扌莫她頭時的動作,像她扌莫扶雪姑姑養的大獵狗狗頭。

「……不可以。」他不想要一個光頭女兒,也不想要一個五大三粗的摔跤能手女兒。

「為什麼?」小格格鼓著包子臉,固執追問,「我看見草原上很多男孩兒都是光禿禿的腦袋,我剃了頭不就能變成男孩兒了嗎?我為什麼不能去學摔跤?」

班第與容溫都是苦後方得自在的人,所以他們希望唯一的女兒,生來便有底氣做草原上最自由的風。

在教育女兒的問題上,夫妻兩都默契的不以世俗規矩束縛她,男女尊卑那一套更是閒扯。他們的女兒,不需要對任何人卑微。

以至於在小格格眼裡,她與男孩兒的區別隻在於頭發長短不同,與不可以一同洗澡噓噓。其他的,男孩兒能做的,她自然也能做。

班第覺得小格格的問題不好回答,遂轉變思路告訴她,「你太小了,要四歲才能學摔跤。等你長大了要是還想學,父汗再帶你去。」

「哦。」小格格焉巴巴的在王帳裡玩了一會兒,很快又提著小裙子跑了出去。

班第早習慣了女兒風風火火的性格,唇邊劃過一絲寵溺,繼續頭疼他的軍報。

過了一炷香左右,班第將將想出一絲解決軍報上麻煩的頭緒,便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侍衛捧著一個香囊沖進來,忍俊不禁道,「台吉,小格格拿了你的私印送給摔跤師傅,想賄賂師傅不計較她年紀小,教她學摔跤。」

「……」

難怪剛才那小家夥在王帳裡賴了半天,他還當她是死心了不高興,原來是在找買通師傅的禮物。

班第氣極反笑,把私印往懷裡一揣,抬腳往外走,「去看看她。」

摔跤班裡。

師傅暫停授課,一臉焦躁無奈的在原地轉圈圈,簡直想給賴著不走的小格格跪下。

好在班第及時來了。

小格格是個聰明孩子,一見父汗麵色不好,索性先發製人,撅著小嘴把邊上的小男孩兒拉過來,「父汗你看,我比他還高一點點。」

言下之意,她已經長到可以學摔跤的年紀了。

班第不接她的話茬,隻故作嚴厲的問,「為何要拿走父汗的私印!」

小格格肩頭一縮,有點害怕,攪著手指老老實實交代,「因為那個金坨坨最醜。」

摔跤師傅:「……」

「……」班第也是一梗,他問話是這個意思嗎?

「你不能不問父汗,便亂拿東西,這是錯的!還有給師傅送禮,更是錯上加錯!」

聽班第竟然是說這個,而非自己年齡不夠。

小格格莫名來了底氣了,手指都不攪了,有理有據道,「之前是父汗你說的,王帳裡的東西我可以隨便拿了玩。還有,父汗你為了讓我晚上不去纏額吉一起睡,也經常送我東西啊。所以,我為什麼不能送師傅東西?」

得益於班第的『言傳身教』,小格格認為,求人辦事送東西是理所當然的,一點錯都沒有!

這種事能拿到外麵說嗎!

班第再次被三歲女兒噎住,怕自己再『教訓』下去,她又童言無忌抖出什麼不該說的,最後索性直接道,「真想學?行,那你暫時在這裡學一下午。」

小格格笑眯了眼,點頭如搗蒜。

隨著女兒一天天長大,班第也逐漸領悟到女兒是個聰明小固執,一味阻止隻會適得其反,就像方才這樣,輕易根本摁不住她。得讓她自己撞了南牆,疼了才知道回頭。

班第對摔跤師傅交代兩句,斜覷歡天喜地的小女兒一眼,徑直走了。

摔跤師傅得了交待台吉的任務,務必要在今下午掐死小格格學摔跤的熱情,累點苦點沒關係。

摔跤師傅是個實在人,領命之後,直接把小格格和另外幾個初學摔跤的小男孩指到最後麵去學紮馬步了。

前麵都是些七八歲,學了幾年摔跤的男孩兒在互相較量。

正好有一對摔跤的男孩打到了小格格麵前。

其中一個男孩兒小格格還認識,是父汗的好兄弟,查乾伯伯家的嫡長子,雲律。

小格格看熱鬧看得起勁,眼睛瞪得老大了,攥著小拳頭高高興興的喊,「雲律哥哥加油!」

結果忘了注意已經發酸的小短腿,一個踉蹌,直直往前撲,憑著自己的小矮子身高,瞬間把雲律的褲子拽了下來。

雲律隻覺雙腿一涼,懵了。

然後,雲律的對手趁機把光屁股的雲律摁爬在地上,反敗為勝。

雲律有生以來,第一次被對手按趴下,也是第一次當眾光屁股,氣了個臉紅脖子粗。

雲律胡亂提上褲子,並咬牙切齒係了一個死結。

然後,一點都不顧及往日父親在他耳邊念叨的,要愛護小妹妹的話。

提著小格格後領把人拽起來,手指毫不留情戳上她的肉呼呼包子臉,氣得說胡話,「我要是也三歲,一定把你打哭!」

小格格之前聽額吉說過,不可以當眾解衣服,脫褲子,會羞死人的。更何況是脫別人的褲子。

小格格知道自己惹禍了,所以臉被戳疼了也忍著不哭。

等雲律放過她後,她還記吃不記打,可憐兮兮的主動把包子臉湊過去,「哥哥你給我吹一下。」

雲律:「……」那我戳疼你是為什麼啊。

雲律看著小姑娘白嫩包子臉上的紅痕,與眼角似隨時都會砸下來的金豆豆,無語片刻,認命的蹲下去給她吹了吹。

小格格見狀,立刻順杆子往上爬,一雙藕節似的小胳膊飛快繞上雲律的脖頸,撲在他懷裡哭唧唧的撒嬌耍賴,「剛才摔到膝蓋了,有一點點疼。」

雲律稀裡糊塗的又擔任了她的坐騎,把人背回了公主府。

晚上。

班第一回府內,便一臉戲謔的去逗女兒,「明日起早些,父汗送你去學摔跤。」

小格格抱著小木馬瘋狂搖頭,「不去不去。」

「為什麼?」班第明知故問,小格格的學習情況摔跤師傅早就轉達給了他。

但師傅沒好意思說小格格把人男孩褲子扒了,隻說的是小格格紮馬步摔了一跤,便懨懨的回府了,估計不會再惦念著去學摔跤了。

小格格想了想,奶聲奶氣學起戲文裡的調調,一本正經唱道,「羞煞人也!」

動不動就有光屁股的風險,還是不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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