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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容溫午睡起來,呆坐榻上緩神時,忽覺帳外有幾分異樣。

心內疑惑一生,連忙套了小氈靴準備出去看看。

班第正好進來,順勢摟過她的肩,隨口道,「做什麼去,頭發都亂著。」

「□□靜了。」容溫蹙眉,指指外麵。

隨行的侍衛常年被藏在無趣偏僻的殺虎口群山中,便很會自己尋樂子。

他們駐紮在烏梁素海附近這一月,這群侍衛除了日常輪值外,其餘閒暇多半是紮堆比武、下海扌莫魚、篝火烤肉、載歌載舞,反正歡聲笑語不斷。

可今日駐地上靜得出奇,連不遠處葦盪裡飛鳥振翅與啁鳴的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

「沒事。」班第摟著容溫在案幾前坐下,倒了杯茶給她,這才慢條斯理解釋道,「我看他們整日閒得招貓逗狗,便派他們去漠北督造府邸了,全按照你京城公主府的布置來。」

噶爾丹殘部全線潰退回了老巢,如今的烏梁素海附近太平得很,用不著再留侍衛。

——在漠北督造公主府。

容溫呼吸一窒,忽然想起他上午讓烏恩其親自送往烏蘭木通戰場給那六萬兵馬的密信,腦中靈光一閃,愣愣問道,「你要帶他們去駐守漠北?」

那六萬兵馬雖在烏蘭木通之戰中立了大功,但當初組軍的來歷總是禍事。

班第不願意聽從多羅郡王的安排原地解散這六萬人,來向皇帝粉飾太平,繼續臣服皇帝腳下,成日提心吊膽做個安穩又富貴的忠臣。

那把這六萬人帶到漠北去戍守邊境,震懾蠢蠢欲動的沙俄,倒也不失為一個妥善的解決法子。

一來,這六萬人不必再次流落草原,生死茫茫。而且,若能免故土遭異族踐踏災辱,這也算是他們以另一種方式秉承了初心。

二來,可解班第囤積私兵,連坐科爾沁的困境。

若班第真的戍守邊境,皇帝必會對他心生忌憚,唯恐一著不慎,他便通敵沙俄,引兵入境危害大清江山。如此情形,皇帝非但不敢動班第的故土科爾沁,甚至還得比以往更加好生寬待科爾沁。

棄臣服,轉牽製。

倒是班第的作風。

隻不過,帶兵戍關漠北之事說來簡單,實施起來怕非易事。

至少,皇帝那邊絕對不願意眼睜睜看著班第瀟灑遠去漠北,擁兵自重。

也許,皇帝突然在戰事將平之時禦駕親征烏蘭木通,與班第有關?

容溫腦中瞬間湧出無數的疑問與憂慮,正要問班第。

班第的注意力卻並不在如何順利帶兵去戍邊之事上。

「也帶你走。」班第一改方才的閒散,捉著容溫手,正色道,「漠北邊塞苦寒,乃是不毛之地,又經多年戰亂,如今正是百廢未興的時候,條件遠不如關內,甚至連科爾沁與歸化城都比不上。但是,我還是想把你帶走。」

最後,他問,「殿下願不願隨我走?」

容溫察覺到他因緊張而泛起汗意的掌心,對上那滿目認真與期待,一時什麼都顧不得多想,下意識點頭。過了片刻才歪著蓬蓬的發髻,發出疑問,「為什麼?」

當初在歸化城條件不過稍微艱難些,班第都怕委屈到她,特地讓商隊往小院裡送吃用物什。

如今怎突然就不怕了?一定要帶她去邊塞苦寒的漠北。

班第沒吭聲,隻拉著容溫的手,放在自己頸側,讓她感受皮肉之下,雄勁跳動的脈搏。

——人與動物一樣,脖頸是天生的軟肋。

班第認同這話,也不屑這話。

因為,他不會讓任何人有任何機會或者借口觸碰到自己的弱處。

直到那日在歸化城,容溫不畏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牽著他自人群中坦然穿行而過。

後來,她走不動了,他背她。

她趴在他肩頭嗚嗚咽咽哭了許久,溫熱的濕意自肩膀浸潤到他的頸部脈搏。

他毫無防備,也不想防備。

「這裡,記得你的眼淚。」

班第緩聲道,脖頸動脈卻是跳動得比方才更快。

於班第而言,容溫與他生就帶來的軟肋早已融合共存。

他怕把她獨自留下,她又會哭-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雖然明知去漠北絕非易事,但班第輕描淡寫的態度感染了容溫。

容溫沒執著追問班第私下究竟做了何種安排,潛意識相信,他既敢放話說要去漠北,那便一定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兩人默契揭開外事,就他們以後的家——漠北府邸的布置討論了片刻。

容溫覺得漠北貧苦,實在沒必要大興土木建造府邸,仿多羅郡王的王帳那般,搭一處寬敞些的帳篷便可。

但班第堅持要造屋舍,甚至還要挖地龍。因為漠北常年苦寒,滴水成冰,雪擁三尺。一旦落了雪,尋常火爐子取暖根本不頂用。

許多火力壯的大小夥子初到漠北都熬不住,更何況是弱質纖纖的容溫。

聽他這樣解釋,容溫也覺得有造屋子的必要了。

容溫雙眸亮晶晶的,飽含期待,「這府邸看著不大,應該能趕在這個月之前完工吧。我們何時去漠北?我想趁著漠北的雪未落下來之前,親自去院子裡埋些花樹種子,來年春天它們便能發芽。經年之後,院子裡就能有馥鬱芬芳,比人還高的花樹了。」

「喜歡花樹?」班第下顎抵在容溫發旋,悠然問道。

「嗯。」容溫興沖沖的點頭,解釋道,「宮裡擔心刺客藏身樹木密林之間,從不許種樹。禦花園雖美,但匠氣太過,放眼過去雖繁花如織,富貴鼎盛,到底少了些蓬勃旺盛。」

班第掀了唇角,「那等見過皇帝之後,我們便回家去種花樹。」

「好。」容溫答過之後,突然反應過來他方才究竟說了什麼,滿臉不敢置信,「所以,我們還留在這裡,是要去見皇上?」

在規矩森嚴的宮廷待了多年,哪怕容溫如今對皇帝觀感復雜到一言難盡,但打內心深處,總對『皇帝』二字,存留幾分敬畏。

而且,班第如今種種行徑,簡直是在挑釁一個為君者的尊嚴。

皇帝麵上雖和善,實則比誰都心狠。

萬一……班第身邊連個護衛都沒有。

容溫目色一緊,焦慮了。

「沒事的。」班第扌莫扌莫容溫的頭,耐心糾正,「不必我們去清軍大營求見皇帝。不出三五日,皇帝自會來尋我們。」

他選在距戰場烏蘭木通不遠不近的烏梁素海養傷一月有餘,並非臨時起意,自有盤算與用意。

——是皇帝屈尊絳貴主動來見他,而非他伏低做小去求見皇帝。雙方博弈月餘後的輸贏,已見分曉。

這般情形,他身邊留不留護衛都不重要。反正,皇帝絕不敢動他。

班第不欲把那些政客之間得失利弊,骯髒製衡講出來沾汙容溫的耳朵。他更見不得容溫憂心忡忡的模樣,健臂一攬,抱著容溫站了起來,闊步往外走。

行到門簾處時,他還騰出一隻手,把容溫耗時月餘仿製出來的奚琴帶上。

「你當心些!」容溫焦急勸喊。

既擔心班第單手抱自己會用力過度引得舊傷復發,又怕班第把自己辛苦多日的寶貝奚琴弄壞。

班第聞言不為所動,把容溫與奚琴往烏梁素海的葦盪邊一放,這才挑眉反問,「殿下是在和誰說話?」

容溫不由莫名其妙,「這裡隻有我們兩個人!除了你還能有誰?」

班第意味不明的『嗔』了一聲,「我,那我是誰?」

容溫聞言,瞬間有些哭笑不得。

想起了之前他出征時,特地留給自己的那支狼毫。

——明明是個行事利落的大男人,偏很多時候有話總不愛直說。

容溫心內唾了一聲『別別扭扭』,清澈的小鹿眼一轉,麵上故意裝傻充愣。

拿過奚琴架上拉弦便是一番撥弄,全然是懶怠接班第話茬的模樣。

容溫不會蒙古樂器,饒是奚琴琴音與馬頭琴類似,都屬圓潤婉轉,經她這般胡亂拉彈出來,也跟鋸木頭似的,很是刺耳。

凡草原的男女,似天生便會馬頭琴。

班第平日聽慣了悠揚遼闊的琴調子,如今冷不丁被這噪音一刺,目色頓緊。幸得他隱忍慣了,才沒露出不堪忍受的痛苦表情來。

隻是飛快地沖容溫伸出手,示意她把奚琴給自己。

班第道,「教你。」

容溫盯著他那雙粗糙黝黑的大掌,難掩猶疑,不情願道,「你真會?別把我琴弄壞了。」

他們在烏梁素海駐紮的這月餘,一到夜晚,守衛們把篝火一支,烤肉一架,馬頭琴一拉,眾人拉手圍著篝火一舞,便能意興勃發度過每個黑夜。

這一群大男人的歡樂共舞,容溫單獨一個女子,不好參與,從來都是在一旁看他們笑鬧。

這種時候,班第都會陪容溫坐著聊閒天,不論守衛們如何相邀,堅持不動彈。

久而久之,結合班第的性格來看,容溫幾乎打心底斷定他八成不會拉琴跳舞這些。

班第看容溫小氣吧啦的樣子,乾脆上手把琴『搶』了過來。

隨意扶琴、拉弦,流暢悠揚的調子便奔散於天地之間。與容溫鋸木頭般的噪音,可謂天壤之別。

拉完一曲,他便停下,挑眉望向容溫,「能教你了?」

容溫點頭如搗蒜,捧場的拍拍手,討好湊近,「能能能,現在就學。」

「哦。」班第嘴上應著,手上卻沒動作,隻淡淡瞟著容溫。

容溫瞬間福至心靈,無奈的喚了一聲,「哥哥,你教教我。」

兩人間『哥哥』這個稱呼的來歷,源自於前些天佛教節日「盂蘭盆會」時,有幾個守衛頗為有心,竟做了好些隻醜醜的河燈放在烏梁素海裡為亡故的家人祈福。

班第見了,自然而然想起十多歲時第一次見容溫時的場景。

彼時年紀尚幼的容溫正被生母晉氏騙到恭親王府放滿河燈的池塘中,坐著漏水的木盆尋一隻畫著碧玉鳥兒的河燈。

因為晉氏給她說,隻要能尋到,便許諾她一個願望。

班第好奇年幼的容溫,「殿下有什麼願望?」

多年前的事了,容溫印象更深的是被冰涼湖水包圍的恐懼與絕望。

至於懷揣何種願望,反倒沒了印象。

但班第追問得緊,她隻能憑著記憶,玩笑般亂編了幾個幼時期盼。

「也許是想要二公主的雲腳珍珠卷須簪。」二公主是皇帝真正意義上的長女,自幼受寵,手裡有趣的、漂亮的、珍貴的玩意無數。

小姑娘嘛,喜歡漂亮,更喜歡自己不曾擁有的。

「也許是想有個永綬那樣的哥哥。」永綬是恭親王已故的嫡長子,比容溫小幾個月,是容溫血脈關係上最親近的弟弟,兩人自小最最要好,永綬隻要入宮,必會麵麵俱到的打點照顧她的嬤嬤宮女,讓她們平日好好待她。

名分上是弟弟,處事更像哥哥。

「也許……想重新成為最尊貴的公主。」容溫是因薩滿批卜,『命格貴重,有利皇嗣』才得以入宮成為皇長女大公主的。初入宮的幾年,宮中自上而下都待她這個『福娃娃』極為殷勤看重。後來宮中皇嗣漸豐,她的待遇便一落千丈。

其中落差,不言而喻。

班第聽過容溫這些亂七八糟的小願望後,先是一本正經的表示,「我比你大近四歲,你完全可以叫我哥哥。」

容溫深覺羞恥,嚴詞拒絕。

班第滿臉遺憾。

然後第二天早上,容溫醒來便發現,枕頭邊放了隻帶鎖的小匣子,是班第送給她的禮物。

容溫其實隱約猜到了裡麵裝的是什麼,但見班第一副挾鑰匙以令諸侯,不哄騙自己叫他哥哥絕不死心的模樣,隻好哭笑不得的喚了一聲。

一聲『哥哥』過後,容溫得到了一支幼時心心念念的雲腳珍珠卷須簪,與一個突然躁動癡纏的班第。

那整個上午的時光,也隨之葬送在了帳篷裡。

自那以後,容溫便記仇了,別說叫班第一聲『哥哥』,連普通稱謂都是能省則省。

班第為這事不滿了許久,也抗議過多次,奈何容溫始終不為說動,今日總算是借著教容溫奚琴這事扳回了一城,很是愉悅,唇角瘋狂上揚。

容溫被他這幼稚到底的盪漾勁兒弄得憋笑,邊學邊和他閒扯,「你方才拉的是《鴻嘎魯》嗎?為何聽著與侍衛們拉的不一樣。」

《鴻嘎魯》悠揚是蒙古的勸酒歌,在草原上廣為傳頌。

這些日子,容溫沒少聽侍衛們拉唱。

侍衛們拉唱的馬頭琴調子,敞亮開闊。班第方才拉出來的奚琴琴音,灑脫之中兼有一分不甚明顯的悠長孤寂,意境可謂天差地別。不像敬酒歌,倒更像是一個男子對千裡草原的獨語與——思念。

此間天差地別,容溫不確定是琴不同,還是人的心境不同。

「這不單是敬酒歌。」班第似沒料到容溫對琴聲這般通曉,怔愣一瞬後,輕貓淡寫解釋了一句,便不繼續說話,垂頭糾正起容溫手持拉弦的姿勢。

容溫凝著他的發旋,唇角微不可察溢出一聲嘆息。

拉了幾下琴後,忽然鬆了握拉弦的手,扌莫扌莫他高束的墨發,認真道,「哥哥,去漠北前,不如我們順道回科爾沁看看吧。」

「傻了?」不過片刻功夫,班第身上那絲不經意流露的低落已盡數收斂。敲敲容溫的額頭,淡聲糾正,「漠北在北,科爾沁在南,不順路,回不去的。」

——回不去的。

短短四字,根本道不盡個中甘苦。

容溫握弦的手緊了緊。

之前她竭力保住歸化城百姓不受踐踏,除了善心作祟,不敢辜負享受了十多年的公主尊榮外;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給班第留一條退路。

她想,有朝一日若班第累了、後悔了,想要歸家,總不至於因滿目瘡痍,躊躇不敢回見江東父老。

她替班第鋪好了歸家的路,卻轉眸驚覺,他被世事糾葛半推半就到了今日地步,早已失了親族,失了家園,要路又有何用。

回不去的,也不能回去。

容溫不確定他為了保住科爾沁與把那六萬人平順帶去漠北戍邊與皇帝談了什麼條件,但有一件事她敢肯定。

皇帝必會要求他遠離科爾沁。

因為,科爾沁的存在是製約他們雙方平衡的交點。

皇帝絕不會容許手握重兵的班第與赫赫有名的科爾沁部再有任何勾連。

同理,班第守諾與科爾沁劃清界限換來的,便是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科爾沁一馬。

兩人相顧沉默片刻,以容溫垂眸繼續磕磕巴巴拉響奚琴,製造魔音,打破僵局。

班第按了按眉心的皺褶,沉下性子繼續教她。

方才不經意間帶出來的糾葛離舍,都隨風盪開在蘆葦叢中。

幾近黃昏的夕陽,似流質蛋黃,橘裡透紅。

班第側耳從容溫製造出來的重重魔音中,辨出了一道別樣的動靜,被摧殘了整個下晌的神經,終於得了幾分和緩。

「今天先學到這裡。」班第把容溫從草地上拉起來,闊步朝向他們疾馳而來的坐騎黑馬走去,俊朗的眉目比莫名顯得比先前飛揚亮眼,掀唇道,「給你看樣東西。」

容溫見本來威風凜凜飛馳在草原的黑馬,背上突兀的馱著一隻約扌莫一臂長寬的精細雕花木匣子,忍不住莞爾笑開,「你竟讓它一匹馬單獨去十裡外取東西。」

他們駐紮烏梁素海附近這月餘,補給都是班第讓商隊送來的。

但考慮到這支商隊的存在乃是機密,所以班第不曾讓他們直接把補給送到烏梁素海來。而是隔一段時間,便派幾個侍衛去十裡外的臨時集鎮親取。

「馬走的時候你正在午睡。」他若親自去取,若是容溫中途醒了見帳篷周圍沒人肯定會害怕。班第隨口解釋一句,抬手把那隻不算小的雕花木匣子仔細取下來,唯恐磕了碰了。

然後捧到容溫麵前,勾唇道,「猜猜裡麵裝的什麼,猜對了便送給殿下。」

容溫還是第一次見他對身外之物這般小心翼翼,猶豫片刻,不確定的伸出手,「玉器或者瓷器?」

「錯了。」班第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輕鬆隔開容溫想來開匣子的手,又故意把匣子舉高到容溫碰不到的高度。

「到底是什麼?」這般神秘,又這般讓他欣喜。

容溫好奇得緊,踮腳攀著班第胳膊想去夠,結果被班第按著頭輕易給按了下來。

容溫試圖撒嬌,班第意外的有原則,堅持道,「猜對了才能打開。」

容溫聞言,振振有詞的反駁,「如果我都能猜到裡麵裝的是什麼了,那匣子打開與否便不重要了。所以,你這樣做沒有意義。還不如現在讓我打開,也許我還能驚喜一下。」

容溫的邏輯乍一聽完全沒問題,可細究起來簡直全是黑洞。

「故意繞我?猜不到?」班第好笑的往容溫額頭一戳,寵溺讓步,「那這樣,給你個提示。」

容溫雙眸一亮,還要故作勉為其難,「行吧,你說。」

班第倏地彎月要掐著容溫下巴,用力親了親粉嫩的櫻唇。

容溫冷不丁吃疼,皺著眉下意識往後躲。

眼前忽然被一抹耀目璀璨的光澤閃到。

容溫目不轉睛盯著班第手中突然打開的匣子——鑲珠撒金緋麗喜服在夕陽下映照下,溢彩流光。

訝然過後,倏然似想起了什麼,抿唇一笑,山色生輝,驚喜之色溢於言表。

許久之前,在歸化城,她趴在班第背上半夢半醒時,曾隱約聽見班第說要循著緣分初圈繞之時,賠她一個合巹禮。

可之後,班第再未提及過這茬,她便以為是自己睡迷糊了。

喜服珍貴,卻遠不及他的心意。

「喜不喜歡?」班第目睹了容溫的欣喜,卻還是有些緊張,想親耳從她口中聽到答案。

「嗯!」容溫重重點頭,眉眼彎彎紮進班第懷中,半是撒嬌,半是埋怨,「你事先為何不對我透一點點口風啊,你送了我漂亮裙子,我什麼都沒給你準備。」

「不必。」班第認真道,「我已有了世間最珍貴的禮物。」

他凝著容溫,目色比葦間滑過的微風還要溫柔。

他們相遇時出了偏差,還好,不曾錯過-

容溫歡歡喜喜捧著喜服回了帳篷更換,還把許久沒排上用場的妝奩盒子翻了出來,對著明亮的舶來鏡仔仔細細描眉畫眼一番。

但梳妝到最後,她發現少了一樣東西。

容溫看了眼早已空空盪盪的匣子,任由一頭烏發隨意披散,踩著剛落下來的夜色跑出去。

班第正支腿坐在篝火旁,嘴裡叼根蘆葦,一片閒適。

聞聲,回頭。

他喜歡的姑娘,一襲嫁衣,朱唇桃腮,烏發雲繞,伴著山色與月色,朝他行來。那抹緋麗,匯成天地間第三種絕色。

灰眸中的散漫凝為滾燙,篝火的熱烈映在了他麵上,清晰照出了那幾分無意識的迷戀。

容溫被班第直勾勾的目光盯著,耳後根莫名起了躁意,原本奔向他的腳步頓在原地。

直到班第朝她伸手,「過來坐。」

容溫慢吞吞走過去,不太自在的扌莫著長發問,「你是不是忘了給我備發飾?」

班第送給她的是一套精細堪比內造的蒙古喜服,部族特色分明。這般的裙裳,得配蒙古特有的流蘇頭飾墜子才好看。

「流蘇串子比朝冠還沉,會壓脖子,便給你備了別的。」

班第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掏出一頂各色小野花編織而成的小花環。

他記得,她很喜歡草原上韌勁的小野花。

比之貴重珠翠,他也更偏愛她身上似野花般蓬勃的鮮活。

所以啊,她注定會是琪琪格。

這一晚上,驚喜不要太多。

容溫樂顛顛的捧著五顏六色,但花與枝葉簡繁得當,相得益彰的漂亮小花環來回打量過後,心滿意足的戴在了頭上,還不忘窩在班第懷裡促狹的擠兌他,「你覺不覺花環上的花有點少?」

按班第的審美,應該把上麵懟滿花才對。

班第如何聽不出她是在嘲笑自己,大掌故意往她月要間癢癢肉上掐了一把。

容溫被突襲,尖叫一聲,一下蹦了起來。

靡艷的裙裾劃過篝火,姑娘靈動的模樣,似綻放在黑夜中的紅蓮,熱烈灼眼。

班第喉結一滾,忽然把奚琴勾了過來,搭弦拉響琴調之前,他問容溫,「想不想跳舞?」

之前他觀察過,每到夜間侍衛們成群結伴,圍著篝火嬉鬧舞蹈時,容溫看他們的眼神不經意間會帶上幾分向往。

但是礙於侍衛全是男的,容溫從未提出過要參與進去。侍衛們多半出身微末,對公主這個名號有著天然敬畏,也不敢邀請她。

容溫對跳舞的提議很有幾分心動,她打心眼裡羨慕草原人的自在與奔放,但畢竟自小被規矩約束慣了,一時放不開,胡亂找了個借口,慌亂推拒,「別人都是一群人圍著篝火跳舞,我一個人跳太奇怪了,算了吧!」

「等等。」班第拉住準備重新坐下來的容溫,把她帶到幾步開外的蘆葦盪邊,突然展臂大力朝葦盪拂去。

原本寂靜的暗夜,忽然自葦盪裡湧出無數星星點點的熒光作點綴。

漫天飛舞的螢火蟲,作陪他最心愛的姑娘。

不知提著裙擺隨飛舞的螢火蟲轉了幾個圈,容溫才慢慢醒過神,與正支腿拉琴的班第對視。

這次,他的琴音不再悵然,隻有與這千裡碧色融為一體的遼闊壯麗。

莫名的,容溫聽著這琴音,在腦中還原了他未諳世事黑暗前的本真模樣——肆意飛揚,男兒意氣。

容溫側了側腦袋,忽然對他展顏一笑,春暖花開。

班第神思一閃,持拉弦的手一歪,琴調子瞬間偏到了十裡外。

他也懶得再費心思糾正,隨手把琴一放,忽然起身,一把橫抱起容溫,闊步邁入帳篷。

容溫本來就因轉圈圈轉得有點發暈,冷不丁被班第抱進帳篷時還有點迷迷糊糊,結果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班第擺弄著喝了一盞酒。

容溫睇著地上一俯一仰係著紅綢的小葫蘆瓢,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合巹酒?」

「嗯。」班第愛極了她這幅懵裡懵懂的模樣,出口的話浸潤酒氣,低啞撩人,「該洞房了,琪琪格。」

被折騰得迷迷瞪瞪難捱時,容溫不經意抓到了榻頭的花環,意識忽然有一瞬間抽離。

她喜歡這場合巹禮,即便沒有高朋滿座,金玉盈室;

可是她有一襲用心準備喜服,一頂喜歡的花環,一曲遼闊琴音,漫天螢火,與他。容溫到漠北的第一個春天,收到了扶雪從歸化城送來的信。

歷時半載,她身上的髒病終於痊愈了。

她應是怕容溫嫌惡她曾染過這樣齷蹉的病,信中並未再提要到容溫身邊伺候的意思,隻說自己願意去科爾沁或者京城為容溫守公主府,還問容溫是否需要把治好她的那位漢醫送往漠北。

容溫心知肚明,自己這一生八成是不會再去京城與科爾沁,讓二八年華的扶雪去替她守注定落敗的公主府,無異在蹉跎她的年歲。

遂回信,讓扶雪來漠北。

因為扶雪姨母魏氏的關係,與扶雪為了尋得舅父姨母的隱忍堅韌品格。班第雖不滿染過病的人到容溫身邊伺候,但到底也沒反駁。

一月之後,容溫在漠北公主府外見到風塵仆仆,一臉倦容的扶雪,以及隱姓埋名扮做普通侍衛護送她的察哈爾。

察哈爾乃是多羅郡王王帳下的數得上名的將軍,這般敏感身份,自是不便正大光明出入漠北。

所以,他匆匆與班第見了一麵後,便拾掇著準備秘密折返科爾沁。

彼時扶雪已洗淨一身倦意,正精神抖擻的向容溫正式拜禮請安。

「察哈爾將軍要走了。」容溫聽著前庭的動靜,意有所指道。

她不瞎不傻,豈會看不出察哈爾改頭換麵,千裡隨行,巴巴送扶雪一個小宮女來漠北的情誼非同一般。

而且,據她觀察,扶雪望向察哈爾的目光雖隱晦,但也總與旁人不同。

容溫斷定,她不在的這大半年裡,這兩人之間生了故事。

其實仔細回想,之前他們被困在歸化城時,察哈爾與扶雪之間的苗頭,已是有跡可循。

隻不過,這兩人看彼此的眼神雖含有情思,但言辭相處之間,卻沒有任何曖昧漣漪,甚至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淡隔閡。

容溫到漠北後,便自在歡樂活在班第炙熱的愛戀裡。比之從前,她更懂男女之間的愛意是需要溝通與回饋的。

她有意提醒扶雪察哈爾將要離開,便是不希望她因一時所念,抱憾終身。

「公主不必試探奴才心意了。」扶雪一點就透,坦誠道,「當初公主為了保住奴才的賤命,特地把大夫留下來,因而耽誤了自己的身子,也耽誤了未來小主子的降世,奴才感激不盡。如今,甚至還願意收留奴才這個髒汙之人再到身邊伺候。」

「收到公主讓奴才到漠北來的信件後,奴才便已在心中立誓,要忠誠侍奉公主一生。旁的心思,奴才不會有。」

容溫問,「你之所以這般想法,可是因為我替你尋得了舅父姨母,還讓漢醫替你治病。你感念恩情,打算以身相報?」

容溫想了想,用最直白的話語開解,「我懂你的心思,但你實在不必如此。你我身處位置不同,能力也不同。你選擇報恩的方式鄭重到會搭上你的一生,但從現實看,這般做法之於我意義並不大,反倒會讓我覺得沉重。」

「公主不必困擾。」扶雪忽然輕嘲一聲,大大方方道,「您應當清楚的,奴才並非什麼忠善之仆,在宮裡這些年,奴才別的本事沒學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自私自利倒是扌莫索得透徹。」

「當初第一次見您,便想拿捏您的和善是如此;後來在短短數月內,從公主府粗使丫頭,爬進您的隨行車隊,並躍過數十名資歷比自己深的二三等宮女,成了您的貼身大宮女,更是如此;甚至就連後來在歸化城對您殷勤伺候,也是如此。」

「公主可能不知——奴才這樣的包衣女子,生於低賤,在陰溝裡呆久了,最是渴望被人供著捧著的光鮮尊貴。饒是奴才誠心感念公主大恩,也絕不會為此甘願放棄即將到手的將軍夫人尊榮,千裡迢迢奔至漠北來繼續為奴為婢。」

屋內氣氛一度鬱滯,容溫斟酌片刻,道,「按你的說法,那你此番,為何而來?」

「為公主而來。」扶雪堅定道,「因為比之隻能靠男女情愛維係的將軍夫人名分,您才是最好的選擇。趨利避害是為人本能,奴才卑賤,無依無靠,不敢拿一輩子去賭察哈爾將軍的情。」

容溫是第一次撮合年輕男女,便遇上扶雪這麼棘手的,躊躇道,「……我不清楚你與察哈爾之間發生過什麼,讓你對察哈爾的期望值這般低。」

扶雪聞言,眼神閃了一下,低低道,「其實,仔細說起來還是奴才矯情了。他沒做過什麼傷奴才的事,隻是曾經推過奴才一把而已。」

容溫錯愕,怒氣『騰』的上來了,「他竟敢打你!」

打狗還得看主人呢,察哈爾憑什麼打扶雪,連她自己都從不責打下人。

「……」

「公主誤會了,他沒打奴才,隻是推過一把。」扶雪趕緊對理解出現偏差的容溫解釋,「當時您也在場的。」

容溫靈光一閃,「你是說你被診出病那日。」

容溫記得的,當初扶雪的髒病初露病症時,他們都不甚清楚,以為是中暑,察哈爾甚至主動扶著扶雪。

直到多爾濟道破扶雪的真正病因,察哈爾似乎……毫不猶豫撒手把扶雪推到了地上。

當時事情雜亂,容溫倒沒顧忌那麼多,如今仔細回想起來,察哈爾的行為在情理之中,但是……

扶雪點頭,眉目明顯比先前沉抑,她咽了咽嗓子,固執道,「細微末節最見人心。奴才染過髒病,會是察哈爾將軍的一輩子的心結。隻是因他如今對奴才表現出的在意,所以暫時未顯出憎惡猙獰麵孔來。」

「這大半年裡,他頻頻對奴才示好,金玉華服堆了半屋子。還有,他每月旬假隻有短短兩日,可他依然會從科爾沁花吐古拉鎮打馬疾馳一日到歸化城探望奴才一麵,然後又連夜折返科爾沁當差。」

扶雪頓了頓,麵上閃過自嘲。

她這人一向自私,活得目的分明,即便是知曉察哈爾待自己不錯,即便是自己也未曾把持好真心,可她依然會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他的好。

「他在奴才身上費了不少功夫,卻從未得到對等的回應。如今他千裡迢迢追著奴才一個小宮女,乍看情深,實則怕是連他自己都分不清這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不甘心。更或者,他也許一邊因愛而不得痛苦,一邊又享受這種『自以為是』的情深。」

容溫一直知道扶雪看似卑弱,實則口才順溜,如今聽完她這席話,更是大為震動,一時間竟不知再說什麼好。

扶雪垂著眼,沒看容溫,卻已察覺到她的糾結,愣了愣,忽然道,「請公主容奴才說一句大不道的話,奴才以為,您會最懂奴才。」

容溫指頭往案幾上一磕,抬眉詫異問,「為何。」

扶雪鼓起勇氣道,「奴才觀察過,自從通榆城外您的送嫁隊伍遭遇刺殺時,陪您長大的桃知、櫻曉忙於逃命,並未忠心護在您身邊後。您事後雖隻是略施懲戒,但再未重用或者說信任她們。」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是您教會奴才的殺伐決斷。」扶雪抿抿唇,一字一頓道,「您對她二人如此,我對察哈爾也是如此。」

當然,察哈爾並非不忠,他是恐懼。

身為一個曾被髒病折磨大半年的人,扶雪能理解察哈爾對髒病的恐懼,可她卻一直忘不了被推倒在地時,無意中從察哈爾眼中窺見的嫌惡。

那感覺,是烈日當空也驅不散的寒意。

還好,在她最絕望時,有個人從未放棄過她-

察哈爾臨走之前,幾次回頭張望,最終是換來滿心失望。

班第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離開,又自顧在影壁前靜立了片刻,消化掉察哈爾告知的那些事,未繼續往喀爾喀可汗王帳中處理軍務,而是邁步朝內府主院去。

漠北本屬喀爾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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