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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溫一個堅定的擁抱,似春雨潤物,無聲消弭了壓在班第身上那重以血脈為名的枷鎖。

帳幔不知何故悄然灑落,再次把靜靜相擁的二人籠進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色。

眼睛瞧不見亮光了不要緊,反正,心不會再迷路了。

過了許久,班第才摟著容溫重新躺回床上。

經過剛方才那番提及舊事的坦白,兩人都是心緒動盪的,一時半會兒睡不著。

容溫趴在班第懷裡,額頭不小心碰到他下巴,被那層短硬的青須摩挲得又癢又疼,不自在得很,遂自己折騰著要重新找個舒服位置。

最後找來找去,索性側頭,趴在了男人寬厚的肩上。

大概是終於覺得舒服了,她還特地用下巴愛嬌的蹭蹭,似隻滿足的貓兒,整個人柔軟得不可思議。

溫淡的呼吸,帶著暖意,淺淺灑在班第跳動的右頸脈絡。

最終,暖意統統匯聚成一股躁動,勾出了男人本性裡的渴望。

——情濃|欲|重,莫過如是,身體往往是最誠實的。

班第喉結一動,闔目粗喘,費了極大毅力,才勉強克製住滿腦子的遐思,把自己想要放肆遊移,攫取柔軟的大手從半途中收了回來。

老蒙醫說過,依照容溫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最好能忌房事。

班第不願傷她,可畢竟溫香軟玉在懷,一味強忍也不是辦法。他既不是柳下惠轉世,更舍不得把人推開。

「殿下,我們再說說話。」班第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又說什麼?」容溫豎起耳朵,緊張兮兮問道。

班第捕捉到了容溫緊張的原因,不由扯唇一笑,「放心,沒有陳年秘辛對你講了,我要說的是二福晉。」

「殿下能否把二福晉全權交由我處置?」班第開門見山道

班第這個請求,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容溫略顯猶豫,忽然回想起剛入蒙古時的一件小事。

——她剛進科爾沁部花吐古拉鎮時,端敏長公主便忙不迭的來給她添堵,汙蔑養在蘇木山的寶音圖是班第私生子。

當時,郡王福晉與阿魯特氏都在場。

第一時間想為班第出頭辯駁長公主的不是郡王福晉,而是阿魯特氏,隻是被她阻止了。

容溫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這對假母子的真關係,沒能及時給出回應。

班第也不催她,任由她慢慢考慮。畢竟這事兒她才是受害者,他不能以自身喜惡去勉強她的決定。

過了片刻,容溫稍稍直起身子,一本正經捧著班第的臉,遲疑問道,「她待你,還好嗎?」

班第顯然沒想過容溫會這麼問,呼吸明顯急促一瞬,又緩慢放平,帶著顫音飄忽回道,「曾有一段日子……很好。」

雖然,那份好,是摻雜謀算的。

班第早慧,小小年紀便意識到自己相貌有異,瞳色奇怪。

他的五官單看雖肖似父親鄂齊爾,但組合在一起,卻全然不同。

而且,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額吉阿魯特氏的痕跡。

偏生,阿魯特氏自幼時起,就待他疏遠冷淡,隻愛長兄和雙生子。對待他完全不像蒙古人重幼子、愛老嘎達的態度,很是惹人懷疑。

撫養他的多羅郡王夫婦心慈,不僅賜給了他正經的嫡子身份,更希望他挺直月要板,活得堂堂正正。是以,自然不會因為他這些稚嫩的懷疑便說出他的真正身世,把上輩人的恩怨糾葛往稚童肩上壓。

甚至還私下敲打阿魯特氏,讓她莫要露了痕跡,惹人生疑。

阿魯特氏似乎真的把這番敲打聽進去了。後來,不管人前人後,都對他很好,噓寒問暖。長兄與雙生子有的東西,他肯定會得到一份一模一樣的。

但是,又不一樣。

長兄與雙生子得到的關愛,是因為血脈與親情。

他得到的關愛,是因為籠絡與算計。

早在多羅郡王夫婦敲打過阿魯特氏的當晚,阿魯特氏親自來尋他,說是帶他出去玩,聯係母子情誼。

實則,是背過多羅郡王夫婦後,用最慈愛的聲音,毫不留情以所謂事實,羞辱了一個孩子稚嫩的信仰與尊嚴。

阿魯特氏一遍一遍的告訴他,他年輕美貌的生母是如何輾轉於無數軍帳,任人羞辱;他真正的身世有多低賤如塵;他應該與所有奴隸一起長在齷齪不堪的牛羊圈,而非金光閃閃的王帳。

尖銳言語似無數霜寒利劍,穿透皮肉,毫不留情刮削他的認知。就在他臨近崩潰之際,有一隻溫暖的手,抱住了尚且年幼的他。

是方才親手推他入深淵的阿魯特氏。

阿魯特氏耐心的告訴他——即便如此,她也從來都不嫌棄他低賤,甚至很是心疼他。先前之所以刻意避開他,是擔心拿捏不好分寸,不知如何與他相處。

如今既然郡王夫婦發話,那從今往後,她便是他真正的嫡親額吉。

既是親生母子,自然得坦誠相待,所以她選擇把他的身世告訴他,以免他心中存疑,小小年紀,胡思亂想,傷身。

在他徹底跌入深淵之前,阿魯特氏又及時拽了他一把。

他至今仍記得那一刻猶如重獲新生的激動感恩。

雖然,郡王夫婦一直待他視如己出,他也很是愛戴郡王夫婦。

可因阿魯特氏待他之坦誠,與曾在他最難堪無助時施舍的溫暖懷抱和善意——稚子的孺慕,總會不經意多往阿魯特氏身上偏幾分。

如此,母慈子孝便過了七八個年頭。

變故始於長兄中了算計,身死殺虎口群山後。

那年他十三歲,月要斬過庶出二哥,便提刀去找四哥莫日根算賬。

得知莫日根被父母暗送出科爾沁後,他縱馬踏雪去追。

那一日,素來對他疼愛有加的額吉阿魯特氏似變了一個人,瑟瑟發抖張臂攔在他的馬前,望向他的目光恐懼又憎惡,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他試圖讓阿魯特氏明白,莫日根乃是二哥的幫凶,他們為利癲狂,兄弟鬩牆,一起殺死了長兄達來。導致堂堂世子英年早逝,屍骨無存。

草原上沒那麼官司規矩講究,血債血償,天經地義,親兄弟也不例外。

可阿魯特氏不信他此舉乃是為達來討還公道,半字也不信。

阿魯特氏固執認定他是想趁機排除異己,把郡王府的男丁斬殺乾淨,然後自己順理成章繼承王位。

如護崽的凶惡母|獸,咬牙切齒沖他嘶吼,就算要血債血償,也輪不到他一個賤|種動手,主持正義。

讓他記清楚,自己本該是個北邊風雪地裡茹毛飲血的異族雜/種。

莫要以為在王帳養了兩日,便能把一身髒皮扒乾淨,自視甚高。

更莫以為得了她幾分施舍憐憫,便真成了王府嫡子們的親兄弟。

——他齷齪低賤的血,永遠不配與科爾沁王族嫡子匯聚一處,更遑論是插手嫡子們的爭奪。

甚至,為了給莫日根脫罪,阿魯特氏還滿口攀誣,把達來之死的大半責任,歸咎到了他身上。

親疏立現。

他騎坐馬上,居高臨下看阿魯特氏橫眉冷目,疾言厲色,猙獰剝開裹在過往上的糖衣,還原這些年『對他好』的真正目的。

原來早在前些年,他初發現自己的異常時,多羅郡王夫妻便動過把他過繼到名下,安他心的心思。

阿魯特氏聽聞後,驚惶至極。

因為,一旦他被過繼給多羅郡王當兒子,那便意味著,從今往後,他才是郡王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多羅郡王夫妻不能生育算不上隱秘,誰都知曉,這郡王爵位早晚會落到郡王府二房子嗣頭上。阿魯特氏早早便認定自己的嫡長子達來會是未來郡王,如今冷不丁殺出個他擋路,阿魯特氏自是不樂意的。

但阿魯特氏不樂意也沒法子,她一個女人阻止不了郡王的決定。

無奈,阿魯特氏隻得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依照郡王夫婦待他之好,之特別。隻要他不同意過繼,郡王夫婦必不會橫加乾涉勉強。

父母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阿魯特氏為了保住自己兒子的大好前程,本來大字不識的女人,竟無師自通琢磨出了釜底抽薪這招。

是以,阿魯特氏先是以坦誠相待為名,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身世,極盡輕辱踐踏,讓他猶如行在峭壁懸崖之上,前路隻剩無盡深淵。

在他崩潰之際,阿魯特氏又及時伸出援手,以另外一幅慈母麵孔,對他施舍善意,憐憫接納。

讓他永遠感念她的寬仁慈愛;讓他心甘情願留下來給她當兒子;讓他自輕自賤自己的出身,無顏過繼到郡王夫婦名下,去威脅達來地位。

一招釜底抽薪,使得可謂精髓。

並且,從他五歲到十三歲的每一天,阿魯特氏都在用自己的法子,重塑他的信仰。

每次,他與年齡相仿的雙生子玩鬧出動靜來,不論對錯,阿魯特氏或多或少都會責罰他幾下。

事後,阿魯特氏會紅著眼抱著他哭,說雙生子困宥相似相貌,這輩子注定隻能做個富貴閒人,她不忍多做管教。

可他不同,隻要他忠心輔佐長兄達來,將來不愁不能封王拜爵。所以,她必須嚴格教養他。

阿魯特氏對他好時格外好,嚴厲起來也格外嚴。

這番良苦用心,讓原本懷疑阿魯特氏之所以待他態度大變,是存心捧殺他的多羅郡王夫婦都滅了懷疑。他自己,亦是平順又感恩的接受了阿魯特氏的說辭。

他想,不是生母,勝似生母的額吉阿魯特氏對他報以厚望,將來他定要好好輔佐長兄。

——輔佐長兄。

這是阿魯特氏這些年,潛移默化灌輸給他的信仰。

她以慈愛為名,無聲無息困束他的心性,要把他培養成達來身邊,最忠誠的狗。

可惜天不遂人願,後來達來不幸早逝,他再次成了最有可能角逐郡王爵位的繼承人。

阿魯特氏算計一場終成空,長子沒了,心愛的小兒子莫日根還險些命喪他手。

如此情形,阿魯特氏自然沒必要再佯裝慈愛與他斡旋。

昔日母慈子孝,全化作爭鋒相對的笑話。

可人的記憶,並不會隨傷害褪色。好好壞壞,不易衡量。

讓容溫把阿魯特氏交給自己處置這事兒,班第思考過許久。甚至在開口前的某個瞬間,他還在反思猶豫。

他此舉,究竟是舊情難忘,心不夠狠,想保阿魯特氏一次;還是怨氣未平,阿魯特氏不僅算計他,如今還害到他喜歡的姑娘身上去了。

他都舍不得動她一根頭發。

答案究竟為何,他暫且沒能分辨。

但他清楚一件事,方才在回答容溫的問題時,他心虛了。

阿魯特氏待他究竟好不好,他其實比誰都明白,隻是不願承認。

容溫不知班第為往事如何糾結,聽他說阿魯特氏待他還好,她便放心了,「那行,人交由你處置。」

看班第如今這幅陰鷙模樣以及對血脈的在意,她雖不通內情,但大抵能猜出他的過往遠不如如今手握大權的風光肆意。

她幼時在宮中過得頗為艱難,也算能懂他的感受。

——還好,有人曾對他好過。

得了容溫的放心交付,班第心中越發復雜。頓了頓,沉聲鄭重向容溫保證,「殿下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白受委屈。」

「知道了。」容溫答得混不在意,反倒順便抬手使勁兒搓他的臉,嘟囔提醒道,「你睡覺別繃臉,容易老,本來不修麵就夠出老相了。」

「……我老?」年方二十二,正處於男子大好年華的班第啼笑皆非,翻身把容溫壓在身下,故意用下巴那層短硬青茬去蹭她脖頸的癢癢肉,逗得她邊笑邊求饒,這才啞著嗓子抵在她輕喘不已的唇角,似引|誘,又似逼問,「喜歡油頭粉麵的?」

「不、不喜歡。」容溫被男子獨有的滾熱氣息熏紅了臉,頗為不自在,胡亂伸手推他,「你壓得我月匈口喘不過氣了,快起開。」

「沒壓著。」班第垂眸往容溫月匈前一掃,一本正經道,「我還沒碰到小桃子。」

「什麼叫還……」容溫一哽,自覺臉皮沒他厚,索性使了更大勁兒,掙紮著想推開他。

班第故意紋絲不動逗她玩,哪知逗著逗著忽然引火燒身了。

原來,容溫在掙紮間,不小心扯開了他的衣襟。偏生兩人都沒有察覺,直到她的手,與他的月匈膛毫無阻隔接觸,兩人才反應過來。

「殿下,你……」班第喉結一滾,呼吸不自覺重了,聲音裡明顯醞著調笑。

容溫隱隱感知到不妙,在他調|戲自己之前,迅速收回手,若無其事道,「如果你要問我扌莫起來怎麼樣,那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硬邦邦的,像……像隔夜的燒餅。」

「噗。」班第笑趴在容溫頸窩,肩膀聳個不停,半天才撓撓容溫下巴,「這麼記仇?」

他說她是小桃子,她便回敬他一句燒餅,還隔夜的。

「沒記仇,實話。」容溫撥開他的手,正兒八經的,「你要是覺得不像燒餅,還可以是油酥餅、柿餅、粗糧餅……」

容溫麵無表情把自己知道的餅挨個數了一遍。

班第聽得悶笑不止,莞爾道,「殿下是不是餓了?」

「不餓。你要是餓了,就去傳宵夜進來。」正好可以放開她,容溫打著小算盤提建議。

「我現下不想吃東西。」班第撚了容溫一絲烏發把玩,閒閒道,「我想……」

他微妙一頓,容溫下意識追問,「想什麼?」

「想摘花。」

「摘花?」這大半夜的,容溫懷疑自己聽岔了,反復確認,「摘花?什麼花?」

「這得問你了。」班第輕嘖一聲,兩指曖昧劃過容溫流暢的下頜線,意味深長吐出三個字,「琪琪格。」

容溫懵了一瞬,之後鬼使神差,竟領悟到了他的言下之意-

琪琪格,花朵般美麗的少女-

摘花-

班第摘花自然不成功的,但打打鬧鬧間也占了不少便宜,容溫最後是委屈巴巴捂著小桃子睡過去的。

兩人相擁而眠,睡了近來第一個安穩覺。

半夜,更夫剛舉鑼敲完二更,小院的門也被敲開了。

察哈爾一身寒意,直奔內院,哐哐幾下拍門,把睡夢中的班第驚醒了。

班第聽聞門外察哈爾熟悉的聲音,睡意頓時散得一乾二淨,把懷裡睡得正香的容溫輕悄往床上一放,快速披衣出門。

大約過了一刻鍾,班第回到屋內。

容溫已經醒來,還點了燈,正裹著錦被無精打采團坐在床中。

見他回來,容溫打著哈欠問道,「出事了?聽著是察哈爾的聲音,最近沒見到他,他是被你派出去了?」

班第沒曾想容溫這般敏銳,避重就輕道,「分派幾路出城,前往烏蘭木通尋找清軍的斥候都折損在噶爾丹手中了。」

歸化城這座孤城,能在噶爾丹二十萬大軍連番攻打下,守住這些天,領兵布陣的班第功不可沒。

可如今班第因銀佛倒地汙了名聲,軍心民心齊齊動搖。

就算有容溫維護澄清,也終究難比先前上下一心。

目前的情況,除非有奇跡天降,否則想靠歸化城現有的守軍翻盤打勝仗已是不可能的。

最多死撐個三五天,若無援軍相助,歸化城必不敵而破。

容溫眼瞼微動,微不可察輕嘆一聲,問班第道,「如今情形,你待如何?」

班第凝著她,兀自沉默不語。

容溫緊了緊身上的錦被,指頭死死攥住被角。狼狽低頭避開他的眼,也避開不經意間從他麵上捕捉到的掙紮。

慌亂之間,腦中全是那幅輿圖的影子。

容溫閉閉眼,最終,還是選擇了成全他,「你親自出城去烏蘭木通吧。」

班第聞言,神色微動。先前陪容溫在院中散步,容溫以青檀果為由,半真半假問他可想去南方時,那股怪異不安的感覺又上來了。

他直覺,容溫似乎知曉了什麼。

他的心思,他的謀劃……

班第掩下驚疑,坐到容溫麵前,讓她抬頭看向自己,試探問道,「我身為城中主將,殿下為何覺得,我會親自去烏蘭木通?」

「被困在歸化城數日,我都煩了。」容溫眼神晶亮,扯出一抹苦笑,「我猜,你也不願意一直做困獸。」

——困獸,不僅是歸化城,放眼整個蒙古,誰不是困獸。

若有機會,自然得搏一搏。

如今,正是大好機會。

班第那幾分潛藏的猶豫,輕而易舉被『困獸』二字擊潰。灰眸一凜,已做下決定,「我稍後會趁夜出城。殿下,你也必須離開。」

「我去哪裡?」容溫接連問道,「幾時出發?由誰護送我?察哈爾還是副將?」

班第沒直接回答要送容溫去的地方,隻是交代,「最遲天亮,察哈爾是郡王帳下得力助手,殿下路上聽他的,他會把你送到安全地方去。」

「好吧。」容溫識趣的沒繼續追問,眼巴巴瞅著班第,擔憂又不舍,「交代得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該走了?」

班第看了眼外麵猶自沉在昏黑中的天色,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懷中扌莫出一把匕首放在容溫手中。

是之前,他送給容溫那把玄烏短鋩。

「怎麼在你這裡!」容溫驚喜不已。

魏昇綁走她那次,把她隨身的東西都給搜走了。她還以為這匕首,在混亂中遺失了。

「收好,別再弄丟了。」班第望向容溫片刻,眼底眷戀摻雜決絕,最終鄭重道,「還有,無論發生什麼,我當時對你的承諾,永不失效。」

當時的承諾是——匕首與月匈膛。

匕首與月匈膛,死與生。

他這是把最終決定權,交由她手的意思。

容溫裹在錦被中的背脊,突然冒了一層冷汗。愣了愣,隨即若無其事道,「放心,我肯定會妥善保管的。」

「乖。」班第把她抱入懷中,安靜相擁片刻,扌莫扌莫她的臉,轉身闊步離開。

在他跨出門檻之前,容溫冷不丁開口喚住他,大大方方問道,「能給我一張輿圖嗎?」

班第腳步一頓,毫不掩飾意外,「殿下要輿圖做什麼?」

「這樣我才知道,你去了哪裡。」72啟明星隱去亮光,天地陷入黎明前的黑暗。

容溫放下筆,把油燈移近了些,清楚映照桌上的牛皮卷。

——這是班第臨走前給她的,一張普通的軍中製式輿圖。

但現在,這幅輿圖不普通了。

容溫盯著牛皮卷上,自己剛添上去的標記。

若她的記憶沒錯,現在這幅輿圖,已與先前無意從班第甲胄裡掉出來那幅,別無二致。

容溫捏著牛皮卷愣了足足一刻鍾的神,任由思緒放飛,記憶湧泛。

從紫禁城到科爾沁,再到歸化城。

從威儀端方的太皇太後到勇武不羈的班第,再到她曾親眼目睹被喇嘛扔進熔爐作為祭品的無辜孩子。

高低貴賤,她都見過,心中有數。

可臨到頭來,或對或錯,或幸或苦,她卻分不太清了。

故意說動班第出城時容溫沒慌。

可這一刻,望著這張輿圖時,她終於後知後覺領悟到何為心亂如麻,惶惶難安。

但她已然沒有退路了。

油燈爆第二個燈花時,容溫從無邊漫想中醒過神,卷好輿圖,帶上那本《歸化城地方誌》,徑直出門。

扶雪一直守在門口,見她拿著這兩樣東西出來,麵上疑惑更甚,卻還是記得正事,急切提醒,「公主,台吉安排我們在天亮之前必須出發。馬上便要破曉了,奴才若再不收拾行裝,便真的來不及了。」

班第走後,扶雪便被人喚醒,疾風火燎的讓她盡快幫公主整理好離開的行囊。

扶雪是個利落人,拾掇行李自然不在話下。奈何,之前公主根本不讓她進正房門,隻吩咐她在門外候著,不許隨意走動,更不許去找察哈爾通氣。

「不必收拾了。」容溫垂眸手裡的東西,平靜道,「我暫時不走。」

不等扶雪反應,月亮門外先傳來一聲暴嗬,「這不行!」

察哈爾闊步跨進來,顧不得尊卑禮儀,豎著眉毛對容溫一通急問,「公主為何不走了?身子不適?還是別的因由?」

容溫不答反問,「額駙可出城了?」

「早走了。」察哈爾順嘴答罷,然後明顯一呆,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公主莫不是想去追台吉?城外各處輪守著噶爾丹鐵騎,台吉善武,隨行的又都是好手,尚有幾分偷潛出去的希望。若換咱們這些人去,便是給人送菜。公主,聽屬下一句勸,台吉必定平安無事。你還是速速隨屬下離開,歸化城是非多,不是能久留之處。

再則,屬下曾向台吉立過軍令狀,一定要盡快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公主就當是給屬下一個麵子,快走吧。」

「……將軍誤會了。」容溫被察哈爾這番長篇大論轟得腦仁疼,直接道,「我不是不走,是暫時走不了。等我把手裡的事處置好了,自會立刻隨你往西入關內。」

「什麼事?」察哈爾愣了愣,話鋒一轉,難以置信追問,「不對,公主你是如何得知我們要啟程一路向西前往關內?」

雖然台吉之前說過,若公主對小院一概花銷日用存疑,問了起來,那漠西之事,盡可告知。

但從始至終,公主不僅沒開口問過他,也沒問過台吉。

否則台吉臨行前也不至於特地交代,讓他暫時不要對公主透露去處,等到關內再詳說。

「你們對我根本不設防,連漠西偏僻處產的蜜瓜都擺在我桌上,我能猜到幾分又有什麼稀奇的。我猜,你們在西邊不僅有自己的商隊,更甚者,還有……軍隊?」

容溫回想輿圖上標注的幾處無人山脈,她不懂行軍打仗的事,但隻看地形,憑那些地方的地勢條件,藏兵幾萬甚至十幾萬都不是難事。

隨著容溫話音落,察哈爾眼神倏地淩厲防備起來,不復方才的好言好語,居高臨下打量容溫,言語間有股冷硬的威脅意味,「公主究竟想做什麼?」

容溫不為他的冒犯所動,認真道,「我不會害他。對了,額駙去了烏蘭木通,與西邊聯絡不便。如今,可是由你暫管漠西事務?我希望你能幫我個忙。」

察哈爾不吭聲,大有容溫不說明自己的意圖,他便把她當賊防的意思。

容溫無奈搖頭,苦笑道,「你隨我來。」

小院隻有巴掌大,察哈爾一眼便瞧出容溫去的方向,乃是喀喇沁世子三丹夫養病的東廂房。

「公主,你這是要找世子?」就算蒙古男女大防不嚴苛,可也斷然沒有已為人婦的公主天不亮往年輕男子的房裡去的道理,察哈爾不由皺眉道,「屬下去幫你把人請到小廳。」

容溫看了眼天邊泛起的魚肚白,搖頭,加快腳步,「沒時間了,不必過多講究。」

察哈爾還欲說什麼,他們一行三人已到了東廂房外。三丹夫起床了,正半倚在廊下條椅中,看他養的那兩隻銀灰鷹隼分食鮮肉。

見到容溫,三丹夫眉梢一挑,眯縫眼底閃過一絲精光,開門見山道,「公主這個時辰來,是有要事相商?」

他可是記得清楚,容溫在親眼目睹那些喇嘛以孩童獻祭後說過的話。

她說——她有一計,或可解歸化城困境。

在見識過容溫赴城樓、斬魏昇、護額駙後,三丹夫信她此言,並非信口開河,而是真有幾分底氣。

容溫也不繞彎子,點頭,「正如世子所想。」

三丹夫是個利落人,聞言直接屏退左右,正色道,「既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為何不見我五哥?」

喀喇沁與皇族不合,科爾沁卻是皇族在草原上最忠誠且看重的朋友。這兩部之間,明麵上關係平淡如水,實則私下自有交際。

三丹夫與班第打小便熟識,私交甚篤,說句金蘭兄弟也不為過。所以接到班第借兵救歸化城的消息後,他硬是扛著父輩族人對歸化城的膈應,立時率了親軍趕來。

「二更時分外麵傳來消息,派往烏蘭木通傳信的斥候全軍覆沒。額駙無法,隻得親自出城,星夜前往烏蘭木通。」

容溫早知道三丹夫肯定會問及班第,鎮定自若說出準備好的腹稿,「額駙對解圍歸化城之計早有籌謀,但他走得急,沒時間與世子碰頭合計,遂特地命察哈爾將軍陪我來找世子商議。」

察哈爾冷不丁被點名,容溫與三丹夫的目光已同時射來。

一個鎮定無波,一個狐疑衡量。

都不是好相與的。

察哈爾起了一背冷汗,心裡掙紮不已,最後索性僵滯臉不吭聲。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直覺告訴他,若他敢現在拆穿容溫,這位公主怕是更不會隨他離開。

三丹夫是知道察哈爾的身份的——多羅郡王帳下心腹,科爾沁有名的大將。

見他陪同容溫,三丹夫對容溫的話還算信任,真以為容溫是受班第所托前來。

思慮片刻,挑眉道,「聽公主的意思,我在這次計劃裡,是至關重要的一環?」

「沒錯,額駙視世子為手足。這般成敗係於一身的大事,隻有交給你,他才放心。」容溫眼都不眨的給三丹夫戴高帽。

實則,藏在袖子裡的手,不經意縮了縮,最終還是沒把袖袋裡的輿圖遞出去。

而是顫著指尖翻開那本《歸化城地方誌》,攤到三丹夫麵前。

「書上寫的什麼?」草原上不興文墨,三丹夫身為貴族,雖識得蒙文,但根子裡還是對彎弓習武更感興趣,對於書冊,連多看一眼都嫌腦仁疼。

容溫道,「書上寫,東城門外大青山偏北,歸化城與喀喇沁交界斷崖處,產硝石。」

「硝石。」三丹夫腦子轉得極快,立刻反應過來容溫的用意,嗤笑道,「火|藥?你們打算自己製作火|藥炸退城外二十萬噶爾丹大軍?這不可能。」

這些年,清廷重用洋人南懷仁造火|藥火|器幾乎天下皆知。

噶爾丹能如此囂張,也與其能從沙俄手中弄到威力巨大的火器脫不了關係。

一直被封關困鎖的蒙古各部,卻是沒有火|藥火|器的。

「事在人為,還未行到窮途,別輕易下結論。」容溫篤定道,「世子一聽硝石,便立刻想到火|藥,想必部中秘製過火|藥?」

蒙古人常年被圈養在關外,卻也不是全被養成了傻子。

譬如說這三丹夫——他能看透大興佛教、喇嘛橫行乃是蒙古災禍。是以,闔族上下寧願頂著朝廷壓力,也不肯在自己領地上興建佛寺。

由此,容溫便猜測,他對血肉之軀與重重炮火的差距這事更是明了,甚至試圖研製火|藥,來改變這種被動地位。

稍一試探,還好結果盡如人意。

「話說到這地步了,我也不瞞公主。我喀喇沁部確實私下研製過火|藥火|器,但結果差強人意,還賠上了好幾條性命,後來這事便擱置了。所以,我才說你們想自製火|藥對付噶爾丹二十萬大軍這事,不靠譜。」

三丹夫眼珠一轉,麵露精光打量容溫片刻,幽幽道,「這般沒頭沒腦的計劃,我瞧著,怎麼不像我五哥的主意。」

這三丹夫,還真是精明。

容溫悄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麵上半分不顯散亂,淡淡道,「世子之所以覺得此法沒頭沒腦,是會錯了意。我們要炸的是山,不是敵軍。」

「山?」三丹夫倏地站起身,誰知不小心扯到了傷處,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卻還齜牙咧嘴的追問,「你說的蠻汗山?」

歸化城西城門外乃是蠻汗山。

這些日子,噶爾丹大軍多駐紮在蠻汗山山腳。

「沒錯。」容溫頷首,「我與額駙都知道,讓喀喇沁一時半會兒做出威力巨大的火|器實在強人所難,但這種開山用的土火|藥,應該不成問題吧?」

「土火|藥製法簡單,沒甚難處。」三丹夫話鋒一轉,「但我有三個問題,得先問明白。一,土火|藥製作除了硝石、木炭、還得用硫磺。前兩者我們手裡有,但是這硫磺,隻能從關內弄來。這一時半會兒,去哪裡湊足量的硫磺?」

「這不難。」容溫偏頭朝察哈爾看去,「察哈爾將軍自有辦法。」

察哈爾冷不防再次被點名,懵了片刻,忽然醒悟了方才公主為何問是不是他暫管漠西事務,還說要找他幫個忙。

原來公主早打定主意讓他指揮商隊弄硫磺進來。

察哈爾慎重道,「公主,此乃大事,我需……」

容溫利落截斷話茬,「你既知曉此為大事,那便不要耽擱功夫了,快出去調度吧。」

察哈爾呆了呆,「不……」

容溫沖察哈爾意味深長一笑,再次打斷,「不必擔心我,我在小院十分安全,哪裡也不會亂去。」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

不聽她的話她就待在歸化城不走。

察哈爾又不敢對她動手,隻能一臉鬱色的去聯係商隊了。

三丹夫不知內情,隻隱隱覺察出容溫與察哈爾的交流有些許古怪。但他心思更多撲在還未問出口的兩個問題上,根本沒去細究。

「公主,硫磺這事解決了不提。」三丹夫道,「第二個問題,我們做好了土火|藥,又該如何在噶爾丹二十萬大軍的眼皮子底下,把土□□埋到他們棲身的蠻汗山上去?」

「世子應該沒有讀過《史記》吧?」容溫問。

三丹夫點頭。

這在容溫意料之中,「那今日,便由我給你講講陳涉這人。」

片刻後。

「丹書魚腹,篝火狐鳴。噶爾丹野心勃勃,欲入主關中,若此時聽聞『異像』傳言,軍中必定歡欣鬆懈,我們可趁機……」

三丹夫輕哂一聲,抬眼睨向院中還在搶肉吃的兩隻鷹隼,恍然大悟的嘖嘖出聲,「突然覺得讀書也不盡是無用。」

「看世子的樣子,是有成算了。」容溫也不追問他究竟打算如何行事,隻鄭重道,「既如此,這事便托給世子去辦。」

「好。」三丹夫爽快應下,成功解決了兩個問題,他對解圍歸化城的計劃越發有信心了,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追問容溫。

「最後一個問題。土火|藥不可能炸垮整個蠻汗山,就算山崩,也傷不了噶爾丹大軍十之一二。此計或可暫時打壓噶爾丹士氣,但若因此激怒了噶爾丹強行攻城,豈不是適得其反?」

「我說過,」容溫糾正,「此計是為解歸化城之圍,而非暫且緩和戰事。」

三丹夫一愣,很快明白過來,「以歸化城的兵力,絕無可能與噶爾丹硬碰硬。所以,不管是山崩也好,故傳異像也罷,都不是此計的最終目的。你們是打算,一擊必中,擊潰噶爾丹軍心?然後,趁亂出擊?」

容溫淡定點頭,「沒錯。」

三丹夫被容溫理所當然的樣子震了震,饒是他這樣的性子,此時都覺得有些荒謬了,「一夕之間擊潰二十萬軍心,談何容易?」

「這有何難?」

容溫盯著天際溢出來第一時晨光,笑眼寒涼,「先前噶爾丹不是已以銀佛倒地為例,教過何為攻城先攻心了。你方才說突然覺得讀書有用,我卻覺得,讀書最重要的是學會舉一反三,活學活用。」

「佛子惹佛怒,你覺得如何。」

佛子——是曾在西藏做過多年喇嘛的噶爾丹對外招搖的旗號。

佛怒——是噶爾丹硬加在班第身上的。

「這是……以其人之道還之其身。」三丹夫這下是真服氣了,不過新的問題又來了,「那這佛怒,該如何操作?」

「有辦法的。」-

晨曦初露,繼純禧公主赴城門澄清、維護額駙後,歸化城中又出了一樁關於純禧公主與其額駙班第的事。

早起的百姓幾乎紛紛往銀佛寺山門前湧。

聽聞——公主為平民憤,親自攜額駙跪在了銀佛寺山門白玉庭外,祈求倒地銀佛的寬恕。73 六月中旬的日光傾城鋪下,饒是清淨佛寺,亦被烘烤出幾分躁動。

原本聞訊趕來看純禧公主偕額駙佛前請罪的百姓頂著火辣驕陽站了些時候,便熱得受不了了,逐漸散開了。

倒是城中所有喇嘛,由銀佛寺的達|賴上師主持,自發齊整盤坐於純禧公主與額駙身後幾米遠處的前庭及長街,為佛誦禱。

細密誦禪聲匯聚,莊嚴浩盪。

容溫不過在銀佛寺前跪拜誦經一個時辰,便已麵色煞白,汗如雨下。

跪在她身側的『班第』亦略斂肩頭,微垂頭顱,似被這滾燙驕陽曬焉了。

中途,扶雪拿了一壺溫茶上來。

容溫趁機與她使了個主仆兩都懂的眼色。

扶雪借著斟茶服侍的功夫,以隻能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耳語道,「公主放心,無人發現端倪。」

容溫不動聲色斜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側『班第』。

先前她讓副將去大長公主府借兩件東西。

一為公主冠冕。

二便是跪在她身側這人。

也不知淑慧大長公主是從何處尋來的這人,不僅背影與班第十足相似,就連側臉也有五六分的模樣。這般垂頭跪拜,若非熟悉之人,輕易根本察覺不出異樣。

難怪那達慕當日,大長公主能放心大膽的在城門口放出這人,來誘她折返回城。

伺候容溫用茶過後,扶雪便要收拾茶盞離開,容溫不動聲色的按了她一把,眼風往身旁的假班第身上瞟過。

扶雪眼睫微顫,原本收拾茶盞的動作立即轉圜,倒了杯新茶,恭敬遞給假班第。

她不傻,隱約猜到公主帶了個假額駙親身上陣演戲,乃是在為已經出城前往烏蘭木通的班第瞞天過海,拖延時間。

試想,就算額駙離開前自有布置,但他身為城中守將領頭人,無故消失,軍心勢必會因之動上一動。

噶爾丹若得知額駙不在的消息,八成能猜到他是親自出城去尋清軍了。屆時,噶爾丹必會一方麵重攻歸化城,一麵下令追殺班第。

是以,與其想方設法隱瞞班第行蹤,穩定軍心,不如把『他』立於青天白日下,無數雙眼睛之前,做出無事發生的假象,瞞天過海。

說不得,噶爾丹還會因『班第』突然不守城轉去拜佛的舉動,心生狐疑。以為班第故布疑雲,是在憋什麼壞招,反倒束手束腳,疑生暗鬼,不敢輕易重攻歸化城。

扶雪所想,誠然全中了容溫的思量。

她卻不知,容溫心甘情願以公主之尊跪在銀佛寺外,除了意在幫班第瞞天過海外;也為掩人耳目,誘使銀佛寺內的喇嘛出寺,盡數隨她這位公主跪在廟宇前庭誦經祈福。

然後,以無數喇嘛念經禱告的浩盪動靜,順理成章掩蓋住廟內銀匠活動的痕跡與動靜。

容溫找上三丹夫時,曾說過要以彼之道還之彼身,遂有了『佛子惹佛怒』這一說法。

——這佛子自然指的是在西藏當過多年喇嘛,後自稱佛子以順民心的噶爾丹。

至於佛怒,則需要細心籌謀-

暮色西垂,落日熔金。

容溫一直跪到天邊最後一抹景色餘暉暗淡,才與假班第起身,一同回小院。

稍事休息過後,三丹夫便攜裹一身暑氣而來,與容溫說起正事。

「做土火|藥的原料最遲明日晌午,便能全部備齊。喀喇沁部於火|藥一事上有經驗的男丁,我也秘密調來了。」三丹夫揚脖咕嚕灌下一盞涼茶,一抹嘴,這才憂慮道,「但秘密安排進銀佛寺內,為銀佛改相的工匠,進展不算順利。他們說,至少得花七八天,才能做出佛怒的效果。」

這話,換個意思便是——容溫還得去銀佛寺外跪個七八日。

「沒露痕跡便好。」容溫疲憊頷首,「叩跪而已,我還頂得住。」

三丹夫目色一閃,往嘴裡塞了塊餑餑,大嚼幾下後,忽然凝重望向容溫,似猜忌,又似警告。

「公主隱忍堅毅,能扛住一時之苦固然可贊;可歸化城內數十萬兵丁、百姓以及他們身後的漠南蒙古,世世代代都紮根在這片土地上,猶如蒼茫草原上不起眼的雜草。不比公主生而貴重,凡事留有退路,能隨時抽|身而出。」

三丹夫一字一頓鄭重道,「但有件事,還望公主明白——正是這群命如草芥之人,將為你任何或是或非的隱瞞與謊言付出鮮血與生命的代價。」

容溫聞言,身形明顯晃了晃。

她雖未接觸三丹夫幾次,但能明顯察覺到,三丹夫並非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莽夫,反而擁有幾分文人的敏銳尖刻。若非如此,她也不會選他作為『夥伴』了。

容溫微不可察的嘆息一聲,起身朝三丹夫施了一禮表以歉意,正色道,「我早知瞞不過世子,不曾想,這才一日功夫,世子便洞悉出了破綻,著實令人敬服。」

「這些場麵話還請公主一律省了,我不耐煩聽。」三丹夫見容溫已然承認自己確有隱瞞,麵色頓時黑程如墨,耿直道,「我更在意的是班第真正的去向,以及傳聞中科爾沁王爺們從漠北帶來馳援的歸化城的數萬精兵,究竟何時至,或者——不來了……」

『不來了』幾個字,三丹夫咬得格外重,但其間又藏著幾絲氣短的飄忽。

容溫望著三丹夫此刻的神情,忽地想起先前看見班第那張輿圖的自己。

——同樣的驚恐不敢置信。

話說到這份上,再遮掩便沒意思了。容溫攥了攥拳,壓下糾結,把自己隨身仔細藏好的輿圖遞過去。

三丹夫飛快扯過,輿圖上朱紅醒目的藏兵標注點與行軍路線驚得他那雙細長眼越瞪越大,神色莫辨,艷羨、欣喜、渴望、錯愕、震驚皆有,久久醒不過神,呆愣愣的低喃,「不知關內的天,是何模樣。」

都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可蒙古男兒自降生起,便被封關令困在蒙古,其他部族王公每年至少還能趁年節入京朝歲,可三丹夫的部族喀喇沁與大清關係處得不尷不尬的,年節裡自然不會有機會入京。

是以,三丹夫長到及冠之年,雙足卻從未踏上過關內的泥土。

堂堂七尺男兒,提起關內時不自覺流露出的向往之色,譬如纏足閨秀困宥一方繡樓上,小心翼翼隨展翅飛鳥遊移的目光。

——卑微的渴望。

容溫的心似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因為三丹夫,因為班第,更因為這片封閉貧瘠又無望的土地。

也難怪,三丹夫在得知班第拋下歸化城,並非去了烏蘭木通尋清軍馳援,而是去漠西殺虎口險嶺群山中率領藏匿已久的數萬科爾沁私兵,意趁烏蘭木通的清軍與噶爾丹餘部鷸蚌相爭,兩敗俱傷時,做個得利的漁翁時,第一反應不是憤怒惶恐,而是艷羨與欣喜。

這裡的人,被壓抑太過、太久了。

容溫顫著手給自己倒了杯茶,見三丹夫茶盞空了大半,正打算替他續了些水。

三丹夫餘光掃見容溫的動作,怔了怔,驀然醒過神。

麻利站起身,奪過容溫手中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然後雙手托杯,朝容溫彎月要致禮,揚脖一飲而盡,舉止間甚是灑脫爽快。

「此時無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五大三粗的漢子倏地紅了眼,捏著空了的茶杯,激動哽咽道,「多謝公主成全。」

成全了班第籌謀多年的野心,更成全了無數草原百姓的渴望。

——於安穩處得片瓦安身,而非永無止境的遊牧遷徙,枕霜宿雪,居無定所。

容溫知道三丹夫在謝什麼。

三丹夫在謝她這個和親公主,在關鍵時刻選擇了蒙古,沒有向大清出賣班第的不臣之心,反而瞞天過海放走了班第,任他帶著私囤的大量兵馬,出去攪弄風雲,改天換日。

三丹夫的激動並未因容溫的沉默而消退,他像個陀螺一般,腳步輕快在屋內轉了兩圈,最後停在南窗前,望著關內方向怔神。

容溫喝了半盞茶,見他還胳膊撐在窗欞上,舍不得把眼睛收回來。默了默,不得不出言把他從無邊向往中拉回現實世界。

容溫艱澀問,「你就,不怪他嗎?」

憑班第隱藏的兵力,明明有本事驅趕走城外的十萬噶爾丹鐵騎,可他卻似一個吝嗇鬼,寧願從鄰近各部族四處壓榨借兵,以散兵遊勇苦苦支撐,也不肯動用自己一個私兵。

這其中,被壓榨最慘的便是三丹夫的喀喇沁部,不知折了多少精銳兒郎進去。

而且現在,班第突然一走了之,留了這麼大個爛攤子給三丹夫。

「不怪,半分都不怪。」三丹夫不大的雙眼亮晶晶的,敞亮道,「如果我是五哥,如果我握有走出去的機會,我會比他更狠心。莫說隻是撇下一個歸化城,就算噶爾丹在我眼前屠了土默特部全族,我都不會回頭。」

感同身受的困束,讓同為雄鷹,卻無奈做了二十多年籠中鳥的男人,惺惺相惜。

「而且,前些日子的苦戰,五哥時時刻刻都是身先士卒,奮勇搏殺。我那些犧牲的兄弟,是為了衛戍大青山那邊的族人與領土,而非五哥。」

三丹夫毫不避諱望向容溫,信任道,「再則,五哥此去雖為逐鹿關內,卻並未放棄歸化城以及整個漠南。他留下了足以衛戍後方的智計,自己提了全族腦袋去為整個蒙古掙個光明前程。為著這份信任,我也不能惱他。」

三丹夫越說越激動,一拳捶在自己月匈前,擲地有聲道,「公主放心,我這就遣人去喀喇沁集兵,等幾日後『佛怒』之時,噶爾丹部內震盪,我喀喇沁定舉全族之力,擊殺噶爾丹,衛戍歸化城,護漠南周全,以報五哥信任!」

容溫眼睫極輕的顫了幾下,避開三丹夫信任在灼灼燃燒的眼。

她無法誠實的告訴三丹夫,早在班第決定離開歸化城那一刻,這座城便被徹底放棄了。

衛戍歸化城,全是她的意思。

今日她曾循機見過察哈爾,從他的嘴裡得知,班第臨走前留有一令給七弟多爾濟。

——命多爾濟在自己走後,便以銅汁澆築城門,以延噶爾丹攻城的速度。

並稱,若城中守軍實在無力抵擋,便讓多爾濟率之前被調來馳援歸化城的兩萬科爾沁兵勇立刻退出歸化城,返回科爾沁與部族剩餘兵馬集合,專心衛戍科爾沁,務必撐到他回來。

班第入主關中的野心並非朝夕念頭,而是籌謀良久。所以他在山林裡屯了私兵,在漠西開了商道,往漠北放了幾萬將士,還背著世人的眼養大了先帝廢後的孫子寶音圖。

以班第的心思,肯定能預判到,沒有他、也沒有援軍的歸化城早晚守不住。

歸化城內的數十萬百姓及兵將會如當年的漠北喀爾喀部一般,闔族男兒被圍堵山穀誅殺殆盡,鮮血染遍山林翠色,留下一群婦孺,在滅族仇人手下過著連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他雖冷戾,卻並非泯滅天良之人,一時間舍不下這麼多條人命。

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在城中苦耗,糾結取舍,並未不管不顧一走了之,趁著時機大好去奔自己向往多年的前程。

成婚也有幾月了,容溫早在他不設防的態度,洞悉了他的誌向。

也清楚,這等大事,自己不便插手,更不能去替他做主。

直到那天,她無意瞧見了他那張標記整齊的輿圖——那上麵,備案了三條通往關內的路線。

籌謀多年,萬事俱備,卻稀裡糊塗被無數條陌生性命絆住了腳。

若此次時機錯失,怕是得成為他的終生憾事。

所以,她借著青檀果試探他,問他可想去江南。

這其實,與問他想不想入主關中,是一個意思。

他並未正麵回答她,反倒言辭閃爍岔過話題。

當時容溫便知道,他很想去。

否則,一個言行耿直的人,說句『不想去』便罷了,何必含糊其辭。

他隻是不敢以一城百姓的生死做抉擇。

所以,在聽聞派往烏蘭木通的斥候全軍覆沒後,容溫毫不猶豫支持他親自出城。

至於出城後班第會如何行事,她一概不管。

人心不過拳頭大,裝不盡天下人。她隻希望他這輩子是恣意無憾過的,而非年紀輕輕,一身抑重。

他做不了的決定,她便狠心替他做。

將來若有意外,也可一同背負。

不過,容溫到底不夠徹底心狠。

否則也不會在班第走後,以身犯險留在歸化城,出計出力,不惜利用三丹夫對班第的崇拜與對關內的向往,讓他心甘情願拚盡全力衛戍歸化城-

又是一個艷陽日,歸化城的天光依舊滾燙不留情。

容溫閉目,她與假班第已在銀佛寺前跪了整整八日了。她這輩子的苦與汗,算是全印在了這八日裡。若非心中有口氣硬撐著,她怕是早倒下了。

好在她這招瞞天過海、故布疑雲有幾分效果。這些日子噶爾丹攻城的架勢反倒小了,隻佯攻了幾次,聽前方斥候說,噶爾丹倒是把駐地布防加固了五成——看樣子是在提防拜佛請罪的『班第』出其不意,給他軍中弄個奇襲。

這噶爾丹,倒是看得起班第,難怪會疑心生暗鬼,裹足不敢前。

容溫不斷胡思亂想著,又在心中估計了班第的行軍路線。按照輿圖上的標記,若是一切順利,班第此時應與藏在殺虎口附近的數萬私兵會和了,頂多五日功夫,他便能趕到烏蘭木通。

功敗垂成還是改天換日,就看這一戰了。

容溫無意識摳了摳自己的右手,她的傷口已經好了,但掌心留了一塊很醜的疤痕,微微凸起,剛好破開幾條掌紋,她每日抹玉肌膏也沒甚成效。導致她現在想事情,最愛摩挲著這道凸起的醜疤。

再抬頭時,容溫餘光掃見假『班第』身邊多了道人影,正一臉嚴肅似在低聲與『班第』商討要事。

三丹夫見容溫發現自己,唇角微不可察的翹了翹,沖容溫使了個眼神。

容溫眨眨眼,知道了這場大戲既近高|潮,也近尾聲了。

三丹夫走後約扌莫一刻鍾左右,眾人便見潛心朝佛的純禧公主,身形一個晃盪,暈倒在了宮女懷裡。

然後便由宮女扶著,『額駙』與侍衛簇擁著,掠過一乾喇嘛與百姓,疾風火燎的回了小院。

為防小院外有噶爾丹的眼線,下馬車時,容溫還故意迷迷瞪瞪靠在扶雪懷裡,讓她把自己弄了進去。

一進院內,門一關,容溫便立刻精神起來,顧不得渾身的痛楚,雙眼發亮的問三丹夫,「成了?」

「一應俱全,成敗便在今夜了。餘下的事,交給我安排便可,公主還是盡快離開吧。」三丹夫指了指與容溫前後腳進門的多爾濟,玩笑道,「公主若再不走,小七怕是得去五哥哪裡告我狀了。」

多爾濟聞言,自然點頭,容溫與三丹夫這些日子在忙活什麼,他心知肚明。所以方才聽說公主暈倒,他第一反應便是終於成事了,也是時候催容溫離開歸化城這個是非之地了。

「馬車已經準備好,隻等天黑,便能送五嫂出城。對了,前些日子五哥惦記著給五嫂尋的漢醫也找來了,便讓他隨五嫂一同上路。近來五嫂受了不少罪,正好讓他隨行調理一二。」

多爾濟沖容溫交代完,又扭頭對扶雪道,「你再去檢查一遍行李,把藥罐家夥什都帶上,別落了什麼東西,路上委屈公主。」

扶雪福月要,低低應了一聲。可就這麼一個小動作,扶雪卻失態往前踉蹌了兩步,一臉暈眩模樣。

好在容溫眼疾手快托了她手一把,才免了眾目睽睽之下,跌倒在地的尷尬。

「哪裡不舒服?」容溫關切問道。

扶雪這人品行如何不好定論,但自從扶雪到她身邊伺候後,絕對是做到了當奴才該盡的本分。

這八日她在太陽下跪著,扶雪自發便跪在她不遠處,半分都不躲懶,回來後還會主動替她上藥,按捏膝蓋。

容溫不是苛刻的主子,也會把自己抹的貴重藥膏送給扶雪。

主仆兩不鹹不淡的處著,倒是處出了幾分真情實意。

「可能是中了暑氣,小事而已。」扶雪趁著暈乎乎的腦袋,虛弱笑笑,「惹公主擔心了。」

容溫不耐煩聽她這些虛話,直接扶住她往屋裡走,「快進屋喝點涼茶,休息片刻,行李也別整理了。」

「嗯。」

主仆兩這步子還未邁出去,容溫忽然被多爾濟使了大力拉離扶雪身邊。

扶雪失了支撐,再次搖搖晃晃往地上倒。察哈爾見狀,及時撐了她一把,滿臉不悅望向多爾濟,「不知扶雪何處得罪小七爺了?小七爺要這般對她一個病人?」

「察哈爾,趕快放開她!」多爾濟麵色比察哈爾還難看,厲聲道,「她八成是染了髒病。」

「髒病?」察哈爾驚得破了音,大手一揮,毫不遲疑甩開扶雪,還連帶退了三步遠,一旁的三丹夫,也暗自挪了個距扶雪稍遠的位置。

扶雪眸中水光一閃,收回原本落在察哈爾身上的視線,木然跌坐在地。

容溫不清楚多爾濟口中的髒病是什麼,見扶雪一個人狼狽跌在地上,下意識要去扶她,卻被多爾濟死死拉住胳膊,「她染了髒病,不能碰。」

「何為髒病?」容溫動彈不得,不耐發問,「再說,你又不是大夫,又如何確定扶雪並非中了暑氣而是得了病?」

「五嫂你看她的手。」多爾濟指了指扶雪無力癱在地上的右手,容溫這才注意到,她掌心起了一大片紅疹子,食指指尖還有道快要愈合的短淺口子。

多爾濟毫不避諱講道,「五嫂應該知曉我的身世,我五歲之前,都是長在生母的紅帳裡。那裡麵的女子多,不乏有染了髒病的,最初症狀便是身上起紅疹子,發展到後來全身潰爛惡臭,爛臉爛鼻子的都有,生不如死。」

多爾濟怕說服不了容溫,又轉而說起一樁前事,「不知五嫂可還記得,當初在花吐古拉鎮,五哥出征前把你托付給我照顧,我曾在王帳駐地附近指著西北處幾頂小帳篷叮囑你,千萬別往那裡去。正是因為那裡麵,曾住過幾個得髒病的侍衛。這病,是能傳人的。」

經多爾濟這一說,容溫大概明白了髒病是什麼,不由焦急道,「扶雪還是個姑娘家,且日日在我身邊,從不接觸外人,怎麼可能染上你說的髒病。方才你不是說找了個漢醫,正好,傳他來給扶雪瞧瞧。」

多爾濟聞言,利落點頭。方才他是親眼見過容溫與扶雪靠在一處的,很是不放心,也有意傳大夫來替容溫把把脈。

等大夫來的間隙,一直沉默在旁的三丹夫的冷不丁開口問扶雪,「近日在銀佛寺時,你可與喇嘛接觸過?」

扶雪此時已就著容溫遞給她椅子為支撐勉強站起來,聞言強忍慌亂,冷靜思索片刻,才道,「隻接觸過一個小沙彌。大概六七日前,有個小沙彌撞翻了我給公主準備的茶盞,我指頭無意被劃破了一道。那小沙彌便端了盆水給我洗手,還給了塊皂角,讓我搓搓滴在裙子上的血跡。」

「皂角,那便對了。」三丹夫眉目一肅,恨聲冷嗤道,「因前些日子菩薩生辰,銀佛寺中湧聚了不少各地喇嘛,那皂角誰也說不清被什麼人用過。」

經由三丹夫這樣一說,察哈爾與多爾濟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扶雪與容溫,卻是同樣的相顧茫然。

「這與喇嘛有何關係?」容溫蹙眉問道,「那是一群出家人,怎會染上……染上世俗的病?」

多爾濟話裡的意思,髒病分明是男女胡亂交|合後得的病。容溫不好意思說得過於直白,便委婉了說辭。

「出家人。」三丹夫聞言冷笑連連,「朝廷這些年在蒙古大興佛教,甚至暗中扶持大喇嘛與當地王公爭權,拔高喇嘛的地位。導致一戶十口,六丁五喇嘛。如此情形,喇嘛泛濫,出世入世,猶如玩笑。所謂出家人,泰半是為了領朝廷給喇嘛的豐厚貼補。」

三丹夫一針見血道,「佛法鬆散,不堪為約束,哪裡分什麼出家人。萬家香火供奉的,不過是一群好吃懶做,耽於享樂的懶漢。」

男人的享樂,自然離不開女人。

容溫被這番說法震驚得瞠目結舌,以前她雖意識到大興佛教,青壯多出家為喇嘛會削弱蒙古各部軍隊實力,而且供養封地上的喇嘛也是一筆巨大開支。

卻從未想過,一幫青壯喇嘛聚在一處,還會有這般讓人作嘔的禍事。

幾人沉默之間,大夫來了。

很快便確診了扶雪的病情——髒病無疑了,隻是染病的日子淺,若是悉心治療,許是還能得救。

好在容溫沒被她傳染。

大夫在替容溫診脈時,也順便探了探她的寒症。

這大夫是班第特地尋來的漢醫,專精婦人之症。略一把脈,便看出了容溫之所以身患寒症是因為服食了避子藥。

「公主的寒症本不算嚴重,若是細心將養,日後除去在子嗣一道上略微艱難些,別無大礙。」大夫皺眉道,「可我觀公主氣色,明顯是未調理好,如今已露了內外皆虛的虧損之相。就算開方子勉強調養好,將來子嗣怕也是無望的。」

——虧損之相,子嗣無望。

幾個男人神情大震,落在容溫身上的目光有同情、自責、憤怒等各樣情緒激烈交雜。

他們都心知肚明,容溫之所以突然這般虛弱,全是因近來為了布局,在銀佛寺前頭頂酷暑炎夏跪了七八日的緣故。

連那個假班第,堂堂一個八尺漢子,私下都叫苦不迭,可容溫這個生在錦繡堆裡的公主,卻奇跡般的咬牙堅持了下來。

怪他們無能,若他們智計武功出眾些,能想出別的法子打敗噶爾丹,也不至於把戰勝的希望築在一個無辜弱女子的犧牲上。

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早在決定布這出局時,容溫便想過最壞的結果。

以至於,當大夫診出她的病情後,她反倒成了最冷靜的那個人。

「你們若是現下哭了,日後我們怎好意思再碰麵。」容溫避開幾個大男人幾乎泛紅的眼,故作輕鬆道,「行了,都收一收,說正事要緊。」

「我身份敏感,一旦開戰,留在歸化城隻會給你們徒增麻煩。稍後,我會啟程離開。」容溫安排道,「但是扶雪如今的病情,不適宜跟著我顛簸跋涉。所以我打算把扶雪與大夫都留在歸化城,還望你們替我照看好她。」

「扶雪留在歸化城自是最好的安排。」多爾濟辯駁道,「但大夫必須隨五嫂你一同離開。這是五哥特地給你尋來的人,五嫂總不能辜負他一番心意!至於扶雪,我會另外給她請大夫。」

三丹夫點頭表示支持多爾濟,察哈爾愣了愣,壓下心頭那一抹異樣鬱滯,也點頭贊同。

說白了,在他們眼裡,扶雪隻是個丫鬟而已,哪裡配容溫這個主子為她退步。

「外麵兵荒馬亂的,你要去哪裡找會治髒病的大夫?」容溫難得強勢,力排眾議,「我知道你們的顧慮,可在我看來——活生生的人遠比一個虛無縹緲的孩子來得重要。」

「我會讓大夫給我開幾張方子,在路上先吃著。你們不用操心我,把心思都用在今夜上吧,不要辜負這些天的辛苦布置!」-

與扶雪分別之前,容溫硬是頂著多爾濟幾個不贊同的目光與扶雪多說了幾句。

「我知道,你到我身邊是有所求的。」容溫安慰一笑,「如今你我也算是共過患難的交情,今次一別也不知何時再見,你不妨把心思都對我說一說。我若能幫到你,那便再好不過了。」

扶雪聞言麵上一亮,抿唇露出了確診髒病後第一個笑容。

「奴才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凶惡,自幼長在漢人外祖家。外祖家日子過得艱難,舅父聽聞有人走西口進蒙古交易賺了不少銀子,便帶著龍鳳雙生的妹妹,也就是奴才的姨母一同隨商隊走西口。後來,在漠西風沙天時,他們與商隊走散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你想讓我替你尋人?」

容溫眉梢一挑,總算明白了扶雪為何費盡心思也要爬到她身邊伺候。

在朝廷嚴令的封關令下,商隊若想入蒙行商必須有朝廷認可的通商行文。

可皇帝對蒙古甚是防備,自然是不希望蒙古因大量商貿交易昌盛的。所以每年能入蒙行商的商隊都有限量。

因通商行文奇缺,過不了通榆、赤峰這些朝廷設的關隘,有些想做蒙古生意的商人便想出了走西口的法子。

這走西口的『西口』,便指的漠西殺虎口。

容溫記得班第曾給她講過,他的長兄達來便是命喪殺虎口的。

當時,班第也順口給她提了殺虎口周遭的地勢。

殺虎口雖守衛不如通榆、赤峰兩城嚴格,但天然屏障卻遠比這兩城凶險,崇山峻嶺,茫茫戈壁,一不留神便會被卷入風沙晾成人乾。

不過,就算商隊僥幸過了殺虎口重重自然天險,卻還有另外一樁險情懸在脖子上——私入蒙古,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難怪扶雪遲遲不敢說出自己所求,想必是打算等自己徹底得了她的青眼看重後,才打算和盤托出。

因為從律法來說,她的舅父與姨母擅闖蒙古,死不足惜。

容溫突然想起她們初入歸化城,扶雪總愛街頭巷尾瞎轉悠,甚至還因此讓察哈爾等侍衛誤會她是在街上接頭,包藏禍心,抓去嚴刑逼問的事。

世間之人,泰半不易。

容溫不由嘆了口氣。

扶雪很清楚『走西口』為重罪,聽聞容溫嘆氣,麵上失望一閃而過,慌亂擺手,「公主若是為難,便不必管了。舅父與姨母失蹤已九年整,音信全無,哪裡是輕而易舉便能找到的。實不相瞞公主,商隊許多人都說舅父他們死了,隻是奴才不願意信罷了……」

話到最後,扶雪眼中的光,已歸於夜色暗淡。

容溫盯著她薄削的肩頭,喉頭微動,認真道,「把你舅父姨母的名字與樣貌告訴我吧,蒙古地闊,他們許是一時間沒尋到回家的路。」

「多謝公主,公主大恩,奴才無論今生來世,都當結草攜環為報。」扶雪翻身而起便想給容溫跪下,容溫趕緊製止了她這番客氣。

扶雪眼角噙淚,顫著手小心翼翼從自己隨身的荷包裡掏出兩張畫像遞給容溫。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陽,姨母冬藏,是龍鳳雙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溫並未因扶雪身染惡疾而嫌惡她的東西,鄭重接過畫像收好。又叮囑了扶雪幾句安心養病的話,這才慢騰騰的隨多爾濟往院外馬車上挪。

多爾濟視線掃過容溫動作遲緩的雙腿,與日漸消瘦憔悴的側臉,終是問出了那個困擾了自己數日的問題,「五嫂這是何苦?」

「什麼?」

「五嫂何必對我揣著明白裝糊塗。」多爾濟無奈挑眉,連日吃緊的戰事,已把他身上僅存那幾絲孩子氣沖刷得一乾二淨。簡單一個抿唇動作,神態間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勁。

「當初聽聞五嫂決定暫緩離開歸化城的日子,自願留在城中為五哥掩人耳目,遭這一茬罪。我隻當五嫂是不希望來日五哥回身望處,因城中滿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見五嫂珍而重之收揀那丫鬟親屬的畫像時,我才恍然有幾分明白——五嫂留下,既為五哥,更為歸化城數萬的百姓。」

「這萬物皆為芻狗的世道,五嫂何苦為一絲善念,頻頻立於危牆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為他們不僅要對抗世間的惡,更要維係心中的善。

以容溫的出身與眼界,她完全有資格撇開一切,獨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態。

可她,卻義無反顧把自己沉進了苦海。

多爾濟好奇的答案,容溫曾在夜間被腫成紫饅頭的雙膝疼醒時,想著自己可能承擔的風險,也問過自己。

她趨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處?她為何要堅持護住這座城池裡的百姓兵將?

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為了自己在將來的每個夜晚都能臥榻酣睡。

也為——

「他們曾跪拜過我。」

十多年的富貴榮華,萬民供養,成就公主尊榮。

既取之,必予之,方能問心無愧-

月頭爬上西天,洋洋灑灑落下一地霜白,四處都是靜的。

歸化城外,在蠻汗山腳下駐營的噶爾丹大軍吃飽喝足,正閉目嚴禁蓄銳。

忽聞身後蠻汗山上,枝葉亂顛,百鳥高鳴,爭先恐後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湧聚。

半夢半醒的十萬大軍都被吵醒,騷動不已,亂糟糟各自打堆,踮腳揚脖看這奇景。

「大晚上的,哪來這麼多鳥?」噶爾丹麵目陰沉,視線落在烏壓壓還在天上飛的鳥群上,回身往蠻汗山一指,高聲吩咐隨行手下,「帶一隊人去山上查看,其餘人加強警戒,防止突襲。」

隨行的幾個手下剛應完『是』,還未來得及排兵布置,便聽士兵中,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嘆。

隨著這幾道叫聲,整個營地的兵將似一鍋燒沸的滾水,指著慢慢揮翅湧聚盤桓在天際朗月前,拚湊出明顯形狀的鳥群,七嘴八舌叫嚷起來,「佛祖顯靈,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鳥群匯聚出來的形狀,可是嘎烏盒!」

藏傳佛教有八種最重要,也是最常見的法器——嘎烏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爾丹曾在西藏入佛為喇嘛,後來還俗征戰,因頂著『轉世佛子』名頭收攏人心,平時自會在身上帶些法器維係身份體麵,他最愛佩戴的護身法器,便是一隻鑲有綠鬆石、珍珠、珊瑚的純金嘎烏盒。

據聞此物已傳了五代西藏活佛達|賴喇嘛,有抵禦邪惡、鎮宅增福的奇效,噶爾丹多年來順風順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這嘎烏盒庇護。

因為外麵各式流言傳得玄乎,後來逐漸的,嘎烏盒也成了噶爾丹的象征。

如今百鳥無故在噶爾丹大軍征歸化城時夜聚,形如嘎烏盒。

這般大的玄乎陣仗,譬如古書記載,先時帝王登臨天下,開辟新朝時,必遇奇兆。

有那善於經營的大將,見狀幾乎立刻朝噶爾丹跪下,喜笑顏開恭賀,「天降祥瑞,必是慶可汗霸業將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關中,指日可待!」

邊上其他兵將聞言,也紛紛下跪,連聲道賀,噶爾丹大營跪倒一片,喜氣洋洋。

原本還對這群飛鳥來歷存疑的噶爾丹見將士們因『天降祥瑞』,士氣大振,疑心不自覺放下,三兩步跨上一處高丘,健臂一擺,居高臨下,睥睨而視下麵俯首跪拜的將士。

那雙渾濁的鷹眼裡,迸出無數狂熱又誌得意滿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著,也不想法在城門與他對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詐,故意弄了個外鬆內緊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羅網。

他本來還在猶豫不決,不知何時攻城的。

噶爾丹伸長脖子對著天邊盤桓的鳥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卻是知道何為攻城良機了!

「傳本汗令,全軍集結,半刻鍾後,直攻歸化城!」

既有天降祥瑞,不論真假,總得把這出好戲利用到極致。噶爾丹猛地抽刀直指天上鳥群,大叫道,「勇士們,都記住了,此戰乃是受命於天。從今以後,最富饒的歸化城將是我們的家園!往後,關內富庶,也是我們的!」

這邊,噶爾丹大軍士氣高昂,整裝待發,大有踏平山海,氣吞萬象之勢。

那邊,三丹夫趁著噶爾丹大軍被『祥瑞之兆』的大動靜弄得激動分神之際,悄無聲息做了噶爾丹派在城外監視的斥候,然後領著一隊魁梧手下,身背土□□,手抬已改了相,且熔掉蓮台底座的巨大銀佛像,趁夜扌莫到了蠻乾山半山月要,布置準備。

當第一道『轟隆』聲自西城門外蠻乾山傳來時,容溫由察哈爾率隊護衛,出了東城門,繞路漠西往關內去。

把一切進攻號角,連天巨響,凶惡喊殺都拋在腦後-

第三日清晨,天邊一改明媚,黑壓壓的,似山雨欲來的前兆。

容溫一行剛收了帳篷,正欲啟程,忽然聽得一陣急促馬蹄聲,一人一騎猶如一支利箭,飛快朝他們紮來。

隔得老遠,容溫便聽見了「捷報」二字。

「公主,將軍,歸化城大捷,世子特遣屬下前來報喜!」傳令兵按照三丹夫囑咐,把兩封捷報分別遞給容溫與察哈爾。

趁著容溫與察哈爾看信的間隙,傳令兵嘴巴半分不閒,興奮說起了前夜兩軍交戰的情形。

「那噶爾丹見著天上百鳥盤桓,自成吉兆,便集兵準備攻城。就在他們號角吹響,準備進攻之時,說時遲那時快,蠻汗山峭壁忽然崩塌,公主將軍你們猜後麵怎麼著?」

根本用不著容溫或察哈爾搭話,傳令兵滔滔不絕,自顧說得熱鬧,「那崩垮的無數飛石間,竟彈出了一尊雙目淚流的巨大銀佛,直接砸進了噶爾丹剛整好的大軍中,壓死了不少人,那佛像周身幾乎被血肉沾遍了,形如地獄裡來的凶神……」

銀佛像壓死人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佛像渾身沾血落淚的詭異模樣,壓垮了噶爾丹的軍心。

他的軍隊剛見過天降祥瑞,以為自己乃是天命所歸的勝者之師,對神佛的信仰正處極致。誰知片刻功夫,風雲突變,生生從高塔跌落深淵。

軍心散亂,崩成散沙。

敵退我進,敵疲我打。

歸化城內的守軍見狀,自是氣勢高昂,聯合三丹夫特地從喀喇沁搬來的援兵,以雷霆萬鈞之勢,浩盪出擊,打了噶爾丹一個措手不及。

雙方交戰了一日一夜,才分出雌雄。

信上說,噶爾丹不敵戰敗,已率十萬殘部退離歸化城。

歸化城之危,徹底解除。

傳令兵下去後,察哈爾捏著那封信看了良久,麵上難掩笑意,心悅誠服的對容溫道,「公主生得文弱,不想竟有將帥之才。此番智計,實乃神人。現在想想,當初乍然聽聞公主謀劃,屬下還暗地唏噓唱衰過,覺得此計陰私淺薄。如今想想,真正淺薄的乃是屬下自己。屬下在此處,給公主道個歉。」

早在想出這個計謀時,容溫便在腦中勾勒過這最後的戰場。

但傳令兵的話仍舊讓她覺得難受,某個瞬間,她仿佛置身了人間煉獄,抬眼低眸,斷壁殘屍,血流成河,觸目驚心。

察哈爾跟她說話時,她仍有些緩不過神,懨懨道,「將軍說得沒錯,此計確實小伎倆多,稱不上陽謀。」

察哈爾見她心不在焉,雙手一直在折三丹夫給她的那封捷報,略感好奇,耿介問道,「同是捷報,世子為何還寫了兩份。難道公主的信件上,還寫了別的?」

容溫默了默,盯著漠西方向的流雲,慢吞吞道,「我離開前,特地囑咐三丹夫,讓那個假額駙套上盔甲,隨他一同上戰場。」

「公主這是在為台吉日後大業鋪路,給他圈攬戰功與好名聲。」察哈爾雙眼放光,越發覺得容溫思慮深遠,「這是好事啊,公主為何還悶悶不樂?」

「額駙的性子與本事,需不著這幾分虛假名聲與戰功。」容溫淡淡辯駁一句,便爬上馬車,沒再說話。

察哈爾說她在給班第未來鋪路,不是的。

她很清楚,其實這就是一條退路。

但願,班第用不上-

自收到歸化城捷報後,容溫一行的氣氛陡然鬆快許多,但趕路的時間,卻比昨日更多更疾。

容溫一直想抽個機會問問察哈爾,為何行程越發急促。

先前他們著急離開歸化城,是擔心城破被捉,和逃命的意思差不多。如今噶爾丹已退,危機接觸,萬不至於如此奔馳勞累。

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整整一日,容溫都沒見到察哈爾。

每次容溫想喚他,他不是忙著領人去前方探路,便是內急出恭,以及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中午車隊修整分乾糧時,容溫才好不容易逮住了揣了餅就要跑開的察哈爾。

「出什麼事了?」容溫攤開手,開門見山道,「你從昨日起便不對勁兒,我問過侍衛,說是你收到了一封密信。是額駙來信?拿給我看看。」

「不是台吉的信。」察哈爾雙手拿餅,心虛的不敢看容溫,活像個扭捏得受氣小媳婦。

「那是誰,我不能知曉?」容溫昨夜沒睡好,今日起床兩隻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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