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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小院所在的街道,先前肆無忌憚以小院為祭的喇嘛與百姓早已作鳥獸散。但周遭嗆人的香燭紙錢氣味還在,浸紅白榆樹根泥土的鮮血還在,隻有那一百名無辜被選做祭品的孩子不在了。

小院門口當值的守衛見班第親自背著一襲盛裝的公主回來,衛隊與車駕反倒遠遠綴在後麵,當下大驚,以為出了事,趕緊聚上前詢問班第,可要幫忙。

班第搖頭,以口形道,「噤聲」。

回來的路上,容溫趴在他背上無聲抹了通眼淚,把他衣領全浸濕後,便心安理得的睡了過去,這會兒還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隔得近了,守衛們自也發現公主睡著了,麵麵相覷,尷尬不已。識趣的收斂動作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退守在一旁。

唯有守衛小頭領一臉無奈,硬著頭皮擋在班第麵前,用氣音稟事,「台吉,四爺來了,正在院中等候。」

「莫日根?」班第腳步一滯,下意識側頭看想背上熟睡的容溫,蹙眉低聲道,「他來歸化城作何?」

「屬下不知。」守衛把班第的反應看在眼裡,躊躇道,「但估扌莫著,四爺應也是為六月十九菩薩生辰,朝佛而來。」

科爾沁人都知道,郡王府四爺莫日根出家做了喇嘛。

適逢戰亂時節,一個喇嘛跑到前線歸化城來,除了朝佛,守衛想不出別的理由。

——今日城中的喇嘛是如何在小院外以那百名孩童性命為引,尋釁公主,激得公主怒氣交加險些暈過去,最後忍無可忍,不得不親自出麵去城樓為台吉澄清汙名的事,所有小院護衛乃是親眼目睹的。

如今公主不過出去一趟,院中便冷不丁多出位登堂入室的喇嘛,這不是存心給公主找刺激。

是以,守衛自認很能理解班第表現出來的意外。

一邊是女人,一邊是兄長,實在兩難。

事實上,班第並未如守衛所想那般為難。

班第背著容溫,穩健邁入院中。隔著不大不小的花圃,與靜坐青檀樹下參禪的莫日根對了個眼神後。便自顧進了內院臥房,輕手輕腳把容溫放在床上。

天邊最後一絲殘光已經散去,屋內混黑一片。

班第麵沉如水,未去點燈,隻憑著過人目力,小心替容溫把那層厚重又屈辱的吉服脫下來,隨手往地上一扔。

然後是那在黑暗中,依舊熠熠生輝,光芒耀目的朝冠。

容溫睡得正香,忽覺頭皮被扯得發疼,昏昏沉沉睜開眼,入目一片黑暗。隻能憑著隱約光影,望向正圍著自己腦袋瞎忙活的男人。

「醒了?」班第察覺到她氣息變了,索性順勢把人從床上半抱起來,解釋道,「你頭發纏在朝冠上了,別亂動。」

「唔。」容溫無精打采,「那你輕點。」

「會的。」班第答道,讓焉頭巴腦的容溫靠在自己懷裡,長指笨拙的在秀發間翻轉遊移。過了片刻,才徹底把青絲與朝冠分開。

「好了。」班第丟開朝冠,扶著容溫肩膀柔聲交代,「先別睡,起來沐浴祛祛暑氣。」

那身冬吉服裹得她渾身都是濕汗,不盡快洗乾淨怕是得生病。

「過會兒再去。」容溫正是困乏,不想動彈,懨懨趴在他懷裡小聲撒嬌耍賴,「眼睛不舒服,臉不舒服,腦袋也疼,身上還熱。」

班第神色一緊,手貼著容溫額上扌莫了扌莫,確定沒發燒後,指尖一轉,果然蹭到她眼角乾澀一片,無奈道,「眼淚全糊在臉上了,自然不舒服。乖,起來洗臉沐浴。」

容溫聞言,想起自己先前竟然在大街上委屈巴巴哭成了一棵泡菜。麵上掛不住,死不認賬,嘴硬道,「胡說,我才沒哭。分明是你身上髒,汗水蹭到我臉上了,才這麼難受。」

「……行,我髒。」黑暗中,被倒打一耙的班第淺淡勾唇,麵上寫著『果然如此』四個大字,耐心十足繼續哄道,「那讓我抱你去淨室,將功贖罪?」

容溫勉為其難,「好吧。」

班第抱起容溫沒走兩步,便聽見幾聲規矩的敲門聲。扶雪掌燈立在門外,輕聲問可需要自己入內伺候。

「進來。」班第喚道,繞過屏風,大步走進淨室,把容溫放在一旁的杌子上,「殿下,讓宮女伺候你梳洗,我有事先出去一趟。」

容溫癟嘴,想起那些沆瀣一氣,是非不分討伐他的聲音,悶悶道,「又去城門?」

「不是。」班第猶豫一瞬,唇邊溢出一聲微不可察的慎重嘆息,「莫日根來了,正在院外,我得去看看。」

「他……」容溫想起先前曾在廟宇有過一麵之緣的班第四哥莫日根,那是個舉手投足間氣度高華,超脫如謫仙的青年男子。

可如今一提及他,容溫首先想到的卻不是他如何出類拔萃,風采照人。

而是他的喇嘛身份,他的猩紅僧袍,他麵目上的悲憫笑意——像極了今日在小院門前,主持用百名孩童性命為祭禮的那名大喇嘛。

容溫知道,這般遷怒莫日根很沒道理,可心頭總是不得勁,遂對班第道,「我不太舒服,就不去見他了,你替我向他告罪一聲。」

莫日根畢竟是班第的嫡親兄長,不給他麵子,也是下了班第麵子。

「沒事,他不在意這些。」班第本也沒打算讓容溫見莫日根,「我去去就回。」

見班第步出淨室,外間的扶雪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要進淨室去伺候容溫沐浴。

班第掃了眼扶雪剛拾掇好,準備拿去清洗的吉服與朝冠。大手一伸,把托盤抓在手裡,闊步往離去。

那神情猶如暴風雨將來的雷電前兆,早不復麵對容溫時的和風細雨。

扶雪眉梢一動,隱隱猜到班第為何一言不發拿走吉服朝冠,識趣的沒有多嘴多舌追問,但進到淨室後,還是略略給容溫提了兩句。

她是主子們的奴才不假,但先是公主的奴才-

班第拿著吉服朝冠出了內院,副將正好在月亮門外遣人布防。見狀,殷勤伸了手,要替班第捧托盤。

「台吉可是要把這些東西送還至大長公主府?」先前領容溫命去大長公主府借東西的便是副將,他並不知這吉服『另有玄機』,扌莫著後腦勺憨憨道,「些許小事,交給屬下去做便是。」

班第滿麵嫌惡地把托盤塞給他。

副將生得一張窮凶極惡的壞人臉,實則心眼實誠,根本沒讀懂班第的喜怒,捧著托盤行了一禮,便要退下。

「站住。」班第在副將驚疑的眼神中,凶橫伸掌,折斷了朝冠上的金塔,捏碎了冠中央孔雀嘴裡銜的、象征皇室規製的東珠。

「這……這……」副將嚇得張大嘴,良久沒合上。

「親自送到大長公主眼前。」班第一身悍氣,狂妄吐出兩字,「焚了。」

送還大長公主破爛一樣的朝冠已夠嚇人。

竟還要當著大長公主麵,焚象征大長公主身份的朝冠,這是把大長公主的麵子當鞋底子踩啊。

大長公主還不得當場把他剁了餵狗。

副將自認沒這膽氣,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嚇得一激靈,苦著臉忙不迭討饒,「台吉……」

班第冷睇他一眼,麵無表情道,「去城門尋多爾濟,讓他領一隊人馬,護送你去。」

副將咽口水,他就算再傻也知道,這哪裡是護送,分明是震懾。

如今城中這亂象,誰手裡有兵誰是大爺。

歸化城麵上說是土默特王與大清副都統鎮守,班第領兵協助。

實則,大權早已悄然落到班第手中。

否則這幾日,班第哪有本事,硬抗下滿城人的怨懟聲討。

憑她大長公主如何位高尊貴、金枝玉葉,在絕對的武力麵前,便如方才被班第隨手捏碎的東珠,不值一提-

明月初升,晚風習習。

青檀古樹枝繁葉茂,昏暗陰影大片籠在地上,一直閉目坐禪在樹下的青年喇嘛,似被這夜色樹影,披上了一層別樣神秘。

班第走到莫日根麵前,學他的樣子,席地而坐,眼神散在無際蒼穹,敲著指頭,耐心聽莫日根緩聲念佛。

約扌莫一刻鍾之後,佛聲暫歇,莫日根睜開眼,笑盈盈的沖班第頷首。神色熟稔坦盪,好似兩兄弟間未陌路多年,也未因人命生過齟齬,一派自若贊道,「許久不見,小五穩重許多。」

再也不像九年前,一見他便要拔刀喊殺。

他記得,九年前自己被父母倉皇暗送出科爾沁時,是個冬日黃昏,皚皚白雪蒙住了千裡草原。極目遠望,天地一色為白。

臨出王帳屬地前,他最後回首看了一眼。

隔得遠遠的,他便認出了人群中那個高挑單薄,渾身戾氣的少年郎。

那是十三歲的小五。

他親眼看著,自己最喜歡的五弟,橫刀立馬,下手無情,把從小一同長大的二哥月要斬於王帳之前,腸子流了一地。

然後,又見那少年郎抹了把臉上的血,拖著刀,紅著眼,縱馬朝他住的氈包沖去,去找他這個罪魁禍首尋仇。

班第讀出了莫日根的未盡之意,冷哂,沒心思與他繞彎子,「長兄命喪漠西殺虎口附近後,你便當了喇嘛,居無定所,躲我多年。今日主動送上門來,為何?」

「你果真長大了。」莫日根撚了一粒佛珠在指尖摩挲,笑意幽遠,「若放在從前,你遠不會這般平靜,你會歇斯底裡,以所謂真相指責我。」

「——說我得知長兄急於尋找魏姑娘,卻無頭緒,遂毛遂自薦,替其卜卦,以卦象顯示魏姑娘人在關內為引,誘長兄在漠南封關令正嚴之時,繞路往西邊險峻地殺虎口去,找機會偷潛入關。」

「後又故意把長兄西行殺虎口的消息,透給與我交好的二哥。」

「二哥一直有心與長兄爭位,自是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二哥遂給殺虎口附近的大清守軍傳話,說有身患天花瘧疾的蒙古逃奴,意圖混過關隘,入關內去。」

「早有清律明言,凡蒙古王公無召入關者,以謀反論處,禍及全族。彼時,冊封長兄為郡王世子的消息已從京中傳了過來,隻差最後一道聖旨送達。」

「長兄陡然見殺虎口大清守軍四處搜捕自己,以為自己身份暴露,為了不落在清軍手中,牽連郡王府及族人,便一頭紮進殺虎口附近險峻群山中。最終,堂堂世子,落得個為野獸分食,屍骨無存的下場。」

往事不堪,難為他還能說得這般雲淡風輕。

「我知道,這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哼——你當真以為,我這些年沒殺你,是因為有人護你,為你掩蓋蹤跡,我尋不得?」

班第屈腿撐住胳膊肘,麵露譏誚,「時隔九年,你提及這些,莫不是想從我這處,討份清白?」

「清白於我有何重要。我隻是興之所至,突然想瞧瞧,你可有放下。」

莫日根背倚青石,灑然一抖猩紅僧袍,笑得混不在意,完全不似在人前那般端著佛家悲憫。

「再有,我今日來,其實也算不上是尋你。先前,與公主於廟中初識時,我在白堊塔往生上師真身前,曾送了她一卦四字作為你二人的新婚賀禮。前幾日我再上白堊塔時,卻發現這卦象,全盤亂了。」

班第原本撐在腿上的胳膊,不自覺放了下去,背脊挺拔,以一種生硬的姿勢,死死瞪向莫日根。

記得老七多爾濟幼時,曾不止一次對他說,覺得四哥莫日根這人神神叨叨,似能掐會算,邪門古怪得很。他每每嚴厲嗬斥,罵多爾濟滿口胡謅。

實則,不然。

多爾濟所言,確屬實情。

他罵多爾濟,隻是怕他童言無忌,戳破秘密。

漠西蒙古西藏信奉的佛教,一直有達/賴喇嘛傳世的說法。

上一代達/賴圓寂後,其弟子會依照佛陀與達/賴留下的神旨,尋到達/賴的轉世靈童,奉為新達/賴。

是以,又叫達/賴傳世。

當年,莫日根與脫裡這對雙生子降世時,上一代達/賴正好圓寂。

其弟子尋到科爾沁王帳,要奉靈童回聖寺為達/賴喇嘛。

若是普通牧民,家中出了轉世靈童,那自然是無上榮光。

可科爾沁郡王府不同。

郡王府在漠南科爾沁本就權勢煊赫,地位不遜旗主。若再出個在漠西西藏政治與宗教地位都超凡的達/賴喇嘛,這等同把漠南與漠西聯係在一起。

以清室對蒙古的防備,若真有了此般聯係,皇帝怕是會整日不錯眼的盯著郡王府,盯著科爾沁,盯著整個漠南。

而且,當時莫日根與脫裡是生得一般模樣的雙生子,靈童隻可能是其中一個。

若真放任其中之一被帶走奉為達/賴喇嘛,那另一個,勢必活不成。

——總不能,留一個與達/賴喇嘛樣貌相似的人在外。若日後,這人利用這幅相貌為害,定會禍累達/賴。

當時,多羅郡王兄弟兩為保全科爾沁,也為保全雙生子,也不知如何暗地裡打發了那些前來尋靈童的僧侶。

那些僧侶連雙生子的麵都未見到,自然也沒明確指出雙生子之中,到底哪個才是所謂的轉世靈童。

可有些事,大概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隨著莫日根長大,他分明從未受戒,隨僧侶喇嘛學過誦經坐禪,卻無師自通。甚至,還會了卜卦超度等得道喇嘛才會的本事。

班第隻比雙生子小一歲,雙生子養在老台吉夫妻膝下,他養在多羅郡王王帳內。但兩廂,也算得上是自小一處長大的。

莫日根的異常逃不過他的眼,自然更逃不過比他們年長六歲,且心思縝密的長兄達來之眼。

莫日根有異,算是郡王府幾個小兄弟中,打小便心照不宣的秘密。

這也是後來,長兄為何那般信任莫日根的推演卜卦,一門心思朝西去,想找法子入關尋心上人的緣由。

長兄已故去多年,班第對莫日根的恨意,也經由歲月逐漸揭開的真相與現實,慢慢演變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否則,他也不至於讓莫日根多活這些年。

如今,乍然聽聞莫日根的來意,班第藏在最深處的暴戾恨意,又冒了頭。

猛地暴起,雙目緋紅,拽過莫日根的領子,惡狠狠道,「誰許你亂給她卜卦的!」

「關心則亂,莫以怒氣掩蓋恐懼,傷身。」莫日根毫無懼色與班第對視,淡然道,「你難道不當初,我給公主卜的那一卦四字?以及,她的命盤為何亂了?」

班第灰眸震了震,扯莫日根的手,先是握緊,後又緩緩鬆開,垂在身側,攥成拳。

「說。」

莫日根撫平領口,恢復了幾分悲憫神色,從容道,「白堊塔上,我贈公主『早去早回』四字。」

班第閉目,不讓莫日根看見自己眼中的震盪。

算起來,容溫是在來歸化城之前,見到莫日根的。

莫日根讓她『早去早回』,他卻告訴容溫,『那達慕見』。

是以,容溫盡數把莫日根的卦象拋諸腦後。一直等在歸化城,等到了那達慕,也等來了無數麻煩與危險。

班第心緒起伏,激出幾聲猛咳,索性以手抵在唇邊,啞聲追問,「那你今日……」

「今日。」莫日根淡淡一笑,在口中慢慢咀嚼這兩字,「今日我來得晚了,未在宜卜時間,見到公主麵相。隻方才你背她進去時,窺得幾分。她右手覆著白紗,可是傷到了掌心?」

「是。」班第艱澀,容溫那手,是那日被魏昇擄走時傷到的,尚未痊愈。

「難怪。」莫日根輕嘆,「我道為何命盤全亂,原來是掌紋亂了,可惜!」

——手相又稱萬相之首,其中重要,不言而喻。

班第盯著靴尖,怔怔地問,「可惜什麼?」

「富貴命散。」莫日根道,「今日我沒瞧見她麵相,也說不完全,隻得兩句。」

「半生樊籠,半生孤寡。」

莫日根此言一出,班第終是聽不下去了,黑沉一張俊臉,猛然起身,腳下不經意踉蹌一步,險些平地跌倒,他卻仍走得頭都不回。

莫日根望著他倉皇的背影,微不可察的搖搖頭,提了幾分音量,「這卦,卜她亦卜你。你且記住,莫要行差踏錯了。」

該放下時,便得學會放下-

班第猶如行屍走肉般,滿目僵滯,一路往內院大步而去。

到門前時,聽得裡麵傳來女子細細碎碎的交談聲。

燭光把年輕姑娘纖細的剪影印在窗扇上,班第盯著那剪影,堪堪停住腳步。良久,再次拐出內院月亮門。

過了大概一刻鍾左右,才重新回到內院。

「回來了。」容溫洗了個澡,瞌睡蟲也跑了。披散一頭半乾的烏發,笑著走出兩步,去迎到門邊的班第,「正好,飯菜準備得差不多了,你進去洗一洗,出來吃飯。」

「好。」班第沉聲答道,下意識避開她晶亮澄澈的小鹿眼,垂眸往淨室踏去,「你餓了就先吃。」

「不急。」容溫順手拉住他,站在屏風前,笑眯眯道,「我幫你卸甲吧。」

平時班第都拒絕不了笑顏如花的她,更何況是方才還聽了莫日根那番話,悶聲叮囑,「你小心些,別弄繃了右手傷口。」

「知道知道。」容溫還是第一次幫人卸甲,動作生疏,班第便站在哪裡任由她慢吞吞的擺弄,圍著自己打轉。

目光,一直追在她身上。

撇去身份不說,她也是極好的姑娘。

善良,寬和,勇敢,還有許多優點,可這樣的姑娘,下半生極有可能是——孤寡與樊籠。

孤——無子。

寡——喪夫。

莫怪莫日根說,這卦卜的她,亦卜的他。

「好了。」容溫費了不小的勁兒,才替班第把甲胄卸下,結果抬頭一看,發現他正出神,難怪方才問他那係扣怎麼解,他也不應聲。

容溫戳了戳隻著單衣的班第,「你是不是累了?為何魂不守舍的?」

「無事。」班第回神,順手摟著容溫月要間小轉了一圈兒,逗她笑起來後,這才若無其事道,「我隻是在想郡王他們的援兵何時到。」

容溫對這些排兵布陣不感興趣,催著他進去洗澡。

扶雪不在屋內,她便自己動手去找了個木桶來,準備替他把剛卸下來的甲胄裝好,遞出去清洗。

容溫隨意拿起上甲,忽見從裡麵掉出一塊牛皮布來。

是蒙古輿圖。

容溫起初沒在意,他行軍打仗,身上有輿圖再正常不過。

直到她順手把那輿圖放在一旁高幾上,借著燭火明光,看清了上麵的批注。

容溫麵色倏然煞白,反反復復把那輿圖看了幾遍,下意識朝淨室方向一望。抖著手,把輿圖放回原處。連那隻木桶,也一並拿了出去。班第沐浴換衣,頂著一頭濕發出來時,飯菜已經擺放在桌前,冒著熱氣。

容溫左手持把小銀剪子,正閒挑窗前油燈燈花。

素手皎顏,燭火映襯下的眉目,柔似秋水。

算不得精細的屋室裡,他喜歡的姑娘——在等他一起用飯。

本是極不起眼的瑣事,可那不經意流散的溫情味道,似能從鼻尖嗅到。

情濃了,欲亦重了。

因莫日根那一卦,班第打心底升騰而起的抑重、憐愛甚至是恐懼,全化作洶湧愛欲朝容溫匯聚。

喉頭一動,悄無聲息湊近容溫,一個出其不意的口勿,密實印在粉嫩的唇上。

墨發潮濕,口勿卻火熱。

過了良久,容溫才氣喘籲籲的從他懷裡掙紮出來,撥開他四處作亂的大手,慌忙整理衣襟。

所有春光被掩得乾淨,班第略顯憾色,似笑非笑湊近容溫耳邊又含混說了句混賬話,惹得容溫羞惱不已。

容溫氣呼呼的錘了他兩下不算完,還伸出白生生的小手拽他發梢。

拽發梢——她最愛做的小動作。

別看她麵上裝得凶,實則手下根本沒使什麼力氣,軟綿綿的,還不如貓兒撓人疼。

班第眸中帶著洞悉的縱容,任由容溫氣鼓鼓的撒氣。

過了片刻,才把人抱起來,大步放到圓桌邊的杌子上,掩下心中所有異常,繼續逗弄道,「果真是沒吃飯的力道。」

「你是不是欠!」容溫橫他一眼,撒了手,順便在他衣裳上蹭了一把。

把被他發梢沾濕的手擦得乾乾淨淨。

這才拿起小瓷勺,慢條斯理的喝粥。

這番笑鬧,在不經意間,倒是把容溫因那張輿圖而起的憂慮驅散了大半-

圓桌不算大,班第坐容溫對麵,邊吃邊正大光明的看她。

她右手傷了,左手又不會使筷子,隻能笨拙的捏起白瓷勺,舀了一粒四喜丸子。

班第看她不過在丸子邊角小啃了一口,便放到碟子裡不再碰了,其他的葷菜也不理會,隻埋頭跟前那盤清炒素菜心和碗裡的粳米粥。

她本就生得纖細,近來又被傷病與外間雜事折騰得消瘦不少。這會兒一身素色寢衣,滿頭烏發如雲般潑灑而下,襯得那臉隻有班第半個巴掌大,頗有幾分弱柳之態。

這般小小一團獨坐在燭光暗影裡吃齋茹素,頗有幾分形單影隻的孤寂感,無端讓班第想起莫日根給她的批卦。

——樊籠,孤寡。

這個念頭一起,班第實在按捺不住,起身,強硬把容溫抱到自己腿上。一言不發,夾了塊清蒸魚腹肉,便徑直往容溫嘴邊餵。

容溫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了驚,羞赧又別扭,避開筷子,不肯張嘴,據理力爭道,「我自己可以吃飯!」

「你那叫吃草。」班第錮住容溫不許她下去,半垂的灰眸黯如著墨,「多爾濟五六歲時都比你吃得多,還不用人哄著餵飯。」

「……我又沒讓你餵。」容溫輕哼,嘟囔道,「而且你也沒哄我呀,還數落我不如垂髫小兒。」

他什麼時候數落她了?

班第聞言有些頭疼,不過轉而,又勾唇輕笑起來,「殿下爾濟幼時,我如何哄他吃飯的嗎?說來,那可真叫伺候得麵麵俱到。」

容溫飛快點頭,先前在科爾沁,她聽過不少關於多爾濟身世的傳言。

其中泰半與班第有關。

多爾濟生母是帳中女奴,家|妓一般的存在,不知與草原上多少男人有過牽扯,是以多爾濟出生後,老台吉鄂齊爾壓根沒打算認他,隻把他當做一般奴隸對待。

後來,一直到多爾濟五歲上下,他那女奴生母故去後的第二日。十三歲的班第忽然親自帶了多爾濟回王帳,領到多羅郡王麵前,請求郡王為其正名。

再後來,多爾濟從奴隸搖身一變成了小七爺。

但是老台吉與其嫡妻二福晉阿魯特氏,都不待見這個半路冒出來的,曾是奴隸的庶子,不願撫養。

適逢當時,郡王府默認的世子達來英年早逝。多羅郡王夫婦兩正為這視如己出養大的孩子折損而悲痛不已,無心撫養年幼的多爾濟。

是以,多爾濟便一直跟在五哥班第身邊長大。

總而言之,多爾濟這個七弟之於班第,是特別的存在。

而且,外麵把班第之所以出力替多爾濟正名的緣由傳出了許多花樣,真假莫測。

對這些流言,容溫保持半信半疑的態度。

但說實話,她對這對兄弟還是挺好奇的。

當然,這種好奇多半還是來自——彼時十三歲的半大少年班第竟然帶大了一個五歲的孩子。

怎麼看,班第都不像是那種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伺候孩子的好脾氣男人。

難得班第主動提起自己當年帶孩子的過往,容溫一下子來了精神,興致勃勃追問起來,「別賣關子呀,快說!」

聽見容溫催促,班第眼神一時變得有幾分玩味,原本錮在容溫月要上的手,悄無聲息移到她臉上。

——出其不意,班第大拇指與食指以巧勁,強行掐開容溫精致的下顎。熟練的往她被捏嘟開的嘴裡,塞了一口魚肉。

然後,還『細心』的替容溫托了幾下下巴,讓上下牙閉合咀嚼。

按他這個動作流程,下一步,便該掐著她脖子硬逼她吞下去了吧!

果然是他!果然是很『麵麵俱到』的伺候!

在班第硬掐自己脖子之前,容溫識時務的飛快吞下嘴裡的魚肉,一臉不忍直視的感慨,「多爾濟不容易啊。」

班第輕哂一聲,又挑了塊烏雞肉到容溫嘴邊,似笑非笑,「還有更不容易的,殿下可要試試?」

「…………大可不必,我可消受不起你的『伺候』。」容溫驚恐搖頭,配合的咬了一小口雞肉。然後偷覷班第一眼,鼓起勇氣小聲挑剔,「這個雞皮黑黢黢的,我不想吃。」

容溫本來還在忐忑,怕班第讓她試試『更不容易的哄法』。

誰知班第什麼都沒說,隻當著她麵,順手把那塊雞皮扔到了自己嘴裡,還誇道,「燉得很入味。」

他舉止一派自然,容溫卻倏然紅了臉,連脖子根都染了粉色。

他以前也會吃她剩在碗裡吃不完的東西,但並不是這般,一雙筷子,一塊她咬過的肉。

這太親密了!

接下來,不管班第再餵來什麼,容溫都是一副『我可以』的表情,『啊嗚』一大口全給咬進嘴裡,費力的嚼。

班第眼風掃過她漲得鼓鼓的雙頰,麵不改色,但肩頭可疑的抖了一下,眸中得意一閃而過。

這情形其實有些像當初在蘇木山腳的帳篷裡,他存心試探她心意,故意在她吃飯的時候靠近她。

那時,她也是這樣,羞赧之下,不知如何反應,隻會木呆呆的往嘴裡塞吃食以作掩飾。

如今,他們已識得彼此真心,可她依然還會手足無措,不經意間紅了臉。

沒長進啊,小姑娘。

班第不經意彎了唇,垂眸,輕輕替容溫把頰邊的烏發別到耳後。

細微動作,本能愛意-

班第還算有分寸,雖然心疼容溫纖弱,但畢竟是夜裡,吃多了容易積食。

所以,隻押著餵了容溫一些不太油膩的肉,點到為止。完全沒有像從前餵多爾濟那般簡單粗暴,形如餵豬。

饒是如此,容溫還是覺得撐得慌,一臉不舒服,她臨睡前還得再喝兩碗治寒症的藥呢。

班第見狀,索性給容溫披了件外裳,拉著她去外麵那巴掌大的院子裡,散步消食。

歸化城的六月夜,朗月當空,繁星如織。青檀古樹枝頭,似有小蟲遊走,動靜細碎,窸窸窣窣。

日月不偏心,灑落世間的痕跡,總是美好。

兩人手牽手走到青檀古樹下,容溫平素最愛坐的那個地方。正好,有一枚未成熟的小青檀果砸下來。

班第隨手接住,見容溫一臉興趣,便遞給了她玩。

容溫捏住翠油油又光滑的果子摩挲幾下,似不經意道,「你瞧這果子滑溜溜的。我聽人說,南方的青檀果與我們北方的不一樣,皮上有一層柔毛。」

「不清楚,我從未去過南方。」班第隨口道。

當年長兄困死於漠西殺虎口群山,更是困死於大清對蒙古的封關令,這事成了他心裡解不散的症結。

自那以後,他從黃沙大漠裡,開辟了一條通往關內的密道。

他倒是從密道入關去過一些地方,但次次都有要事在身,從未起心思為草木駐足。

「那你可想去南方看看?風景舊成諳的江南,聽著便讓人心生向往。」容溫漫不經心笑問,一派閒散模樣。

與她的雲淡風輕相比,班第可謂失態,魁梧身形僵在原處,堪堪以不敢置信掩蓋住灰眸中的銳利鋒芒。

因封關令在,所有蒙古人都似被大清圈養在草原上的牛羊,一輩子都逃脫不了這片土地。蒙古王公每年歲末能入京朝見一次,已是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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