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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溫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散著兩條辮子,辛辛苦苦編好的鳳尾結發帶不見了。

被子褥子、床上床下翻來覆去找了個遍,也沒找到。

扶雪見她還不死心,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尋尋覓覓,無奈勸道,「許是被……咳……借走了,公主歇歇,也許明日你轉個身它便出現在桌上了。」

發帶而已,容溫不見得真有多看重,她這般不厭其煩的尋,泰半原因還是想給自己找些事做。

先前班第告知的那番關於歸化城危矣的話,多多少少讓她不安了。

「借走……」容溫第一反應懷疑班第趁她睡著偷她東西,無意間對上扶雪那避諱的眼神,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的意思,莞爾道,「你也信鬼神?」

偶爾東西忽然尋不到,又忽然出現,許多人便會說這東西是被鬼神借走稀罕完了,又還回來了。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扶雪笑道,「在世人眼中,這坐落銀佛聖寺的歸化城與西藏朝佛聖地一般神聖,到了這地界,多信一分也是好的。」

容溫笑笑,歇了繼續尋發帶的心思,「對了,櫻曉這幾日,可有說要見我?」

「沒有。」扶雪搖頭,「公主不許有人對她用刑,隻是關在屋子裡。她沒受皮肉之苦,如何會服軟求饒。」

容溫不置可否,麵朝那本《歸化城地方誌》怔神片刻後,眼中有狐疑一閃而過,示意扶雪去把櫻曉帶上來。

昔日熟悉的主仆不過幾日未見,再見卻恍若隔世。

櫻曉定定望向慵懶倚在圈椅裡的容溫,她明明什麼都沒做,甚至連發髻都懶得綰,隻靜坐在那裡,卻自成一派矜貴爾雅。

無端的,令人自慚形穢。

近些年,這幅情景櫻曉見多了,卻是第一次坦坦盪盪展露出自己最真實的情緒——嫉妒。

「公主可還記得,當年我與桃知第一次被嬤嬤送進壽康宮偏殿伺候你時,你在做什麼。」櫻曉站在門檻邊,天際殘陽潑灑進來,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窄長。

容溫盯著地磚上的暗影,恍然間像回到了壽康宮那間背光的偏殿,不確定道,「抄經誦佛?」

她幼時因薩滿批命,道,「命格貴重,有利皇嗣」,才被抱養進宮養育的。

為此,不少宮人在背後戲謔她為『送子娃娃』。

後來宮中皇嗣果真遂人願昌茂了起來,她這失去效用,又占了皇帝長女名頭的『送子娃娃』,處境也日益尷尬起來。

宮中是慣會捧高踩低的地方,反正,越是往後,她的日子越發過得江河日下。經常有奴才借著宮中養孩子『不宜過飽,不宜過暖』的規矩,克扣她的份例。

為此,她無師自通學會了投太後所好,引其為靠山。

太後愛禮佛,她便風雨無阻的去壽康宮的長樂敷華殿陪太後誦經,敬孝心。跪到膝蓋淤青,晚上回來還要點燈熬夜抄佛經。

以至於一提起幼時的壽康宮,她便想到抄不完的經、誦不完的佛。

「不對,是偷偷在調都夷香。因為公主無意在貴妃處看了本名為《洞冥記》的雜書,書上說,都夷香香如棗核,吃了不會餓。」

櫻曉勾唇,笑意幾多譏嘲,「當時我便在想,皇室公主,也不過如此,連頓飽飯都吃不上。」

這幾日被關在暗室裡,櫻曉無數次反思,自己為何會那般輕易出賣主子。

因為黃白之物?因為主子冷落苛責?因為桃知被逐,唇亡齒寒?因為主子行事悖逆,恐牽連己身?

都是,又都不是。

直到她無意間想起第一次入壽康宮,見到容溫時的情形。

七|八歲的小公主,模樣生得倒是不錯,但瘦瘦小小,麵色慘白,整個人透著風能吹倒的孱弱。

明明是乍暖還寒倒春潮的凍人天,卻隻能穿件單薄襖子,縮在半滅的火爐旁,弄什麼傳說中能填飽肚子的都夷香。

天真又可憐,毫無身為一國公主的尊貴派頭可言。

櫻曉想,她的不屑與輕狂,大概是在初入宮時便種下了。

乃至於後來,小公主漸漸長大,褪去一身孱弱天真,出落得清麗婉約又聰慧機敏時,她仍下意識把她當做昔年任人輕賤的小公主看待。

所以,冷眼看著公主自出嫁之後,似拭乾淨了積塵的明珠。

一日比一日耀目,一日比一日主意大,甚至敢公然違背皇室,與些粗魯不通禮數的蒙古人沆瀣一氣,遠不如從前依賴信任她時。她第一反應不是害怕反省,而是憤怒怨懟。

也順便喚醒了,壓抑在她心內多年的不屑輕狂。

明明是個父不疼母不愛,毫無依靠的可憐蟲。為何能一朝鹹魚翻身,光鮮美好,不就是比她多個公主身份嗎。

魏昇使人暗地裡接觸她欲對公主不利時,她也曾猶豫過。

但所有的猶豫,都抵不過她把人交給魏昇那一瞬間,打心眼兒裡升起的暢快與安心。

可憐蟲,都應留在泥淖裡。

誰都不可以先爬出去。

容溫冷淡注視櫻曉變幻莫測的麵孔,看她懼、看她怒、看她恨、看她怨、看她……

這許多種情緒裡,唯獨沒有一個『悔』字。

容溫指尖微顫,目色微不可察暗了暗,突兀開口,「你怨恨我。」

櫻曉被關這幾日,非但沒有反省,倒是引出了一身潛藏戾氣。聞言,頗有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意思,理直氣壯冷笑起來。

「是,我恨你虛偽。譬如現在,你明明恨不得將我抽筋剝皮,以償你受過的屈辱。卻偏要在這裡與我憶往昔、論情分,故作大度,粉飾仁善名聲。」

扶雪沒有一豎,厲聲嗬斥,「少胡亂攀扯,分明是你先提起從前,想以此哄公主心軟,從而脫身。」

容溫八風不動,示意扶雪退下別激動,淡淡道,「讓她繼續說。」

「說便說,反正我已是在閻王爺那裡掛了名號的,能臨死前撕破你這層假仁假義的皮,也算痛快。」

早在得知容溫被活著尋回時,櫻曉便做好了隨時身首異處的準備,遂聲嘶力竭指責道。

「你為了討好那些粗鄙的蒙古人,不惜毒害生父,悖逆養父。你是有身份的公主,自然不懼選擇,除非京中下旨,否則誰都奈何不了你。

可你何曾想過我們這些千裡迢迢隨你陪嫁入蒙的人?我們包衣出身,命如草芥,若因你一言之過,京中起了殺雞儆猴的心思,隻需隨口-交代一句,我們便得身首異處,埋骨他鄉。」

「此時距恭親王狼狽返京已月餘,秋後問罪也責不到你頭上。」容溫輕描淡寫,「頂著腦袋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沒意思了,換一個罷。」

櫻曉一呆,隱隱覺得自己方才那番醞釀許久的指責,在鎮定自如的容溫麵前,像小孩過家家的無理取鬧,臉一黑,嗓音越發尖銳。

「還有,你可是一直在記恨當初在通榆城外,送嫁隊伍遭遇襲擊之時,我與桃知兩個弱女子,沒在刀光劍影裡舍命去護你?」

櫻曉猛地上前一步,咬牙切齒,「所以,你待我們日益冷淡,要求也越發嚴苛。桃知不過是無心之失,無意助了二福晉一把,讓你寫給額駙的信落到了端敏長公主手上。你便毫不顧及舊情,狠心逐了她出去。」

「我非聖人,不通博愛寬恕之道,喜惡隨心。」容溫坦坦盪盪,「另外,我對你與桃知冷淡嚴格,乃是知曉以你我的心思,通榆城外那場刺殺留下的齟齬,再難抹清。我希望把你們磨礪得再穩重些,放出去嫁人。」

櫻曉震了震,眼中閃著狐疑的癲狂,瞪視容溫半響,突然嚷叫起來。

「胡說八道,對我一個將死之人,你還裝什麼寬和仁慈,你分明就是對我們厭惡至極。那達慕那日,對你下手前我曾猶豫過,可是你呢,你如何做的?」

櫻曉毫無征兆的指向侍立一旁的扶雪,兩隻眼因激動充血,「在你的馬被嚇呆住時,我與她同時對你伸了手,你卻毫不猶豫選擇帶她共騎逃命。她算什麼東西,一個卑賤的試婚格格、灑掃丫頭,才到你身邊伺候幾日,你竟信她比信我多!」

「原來如此。」容溫像是瞧了一出荒誕劇,撐著下巴不住的笑,滿目荒謬。

扶雪也對櫻曉投以不可思議的目光。

櫻曉被她二人奇怪的反應激怒,攥緊拳頭猛地上前一步,似要找人理論,「你們這是何意?難道我一腔真心實話就如此可笑?」

「櫻曉姐姐。」扶雪在察哈爾領屋外侍衛持刀沖進來前,身形一閃,靈活擋在容溫麵前,抬了胳膊朝櫻曉伸去。

櫻曉防備,想打開她。

扶雪生得瘦小纖細,比康健高挑的櫻曉足足矮了大半個頭。

但她一直是做粗活的宮女,力氣還是有的。櫻曉這一下,非但沒有推開她,反而被她拽住了手。

「來,櫻曉姐姐,你看。」扶雪強行捉了櫻曉的胳膊與自己擺在一起,迅速扯開兩人衣袖。

兩隻常年捂在袖子裡的女子臂膀,皮子都是白淨,但一粗一細,豐滿與柴瘦,煞是分明。

剛沖進來的察哈爾及手下幾個侍衛都被這變故驚呆了,又聽見扶雪高聲斥道,「看仔細了!」

幾個侍衛出於好奇,還真伸長脖子望過去了。察哈爾猛咳一聲,眼瞪得比牛還大,手一揚,把幾個侍衛都趕了出去,自己持刀跨立在旁護衛,眼神落於腳尖。

「這……這是何意,公主……」櫻曉訝然望向容溫片刻,麵色扭曲,似喜似怒。

爾後猛地抽回自己的胳膊,用袖子捂得嚴嚴實實,渾身瑟縮不停。

可這樣,也捂不住已經被揭開的慘淡現實。

「別無它意。」容溫起身,撥開櫻曉捂袖子的手,慢慢替她把布料上的褶子撣開,「近些年我長大了,日子總算過得比幼時好,你在我左右也把身子骨養得不錯。扶雪苦出身,瘦小單薄,我選擇與她同騎,不論於你於我,說不得,都能多出半分生路。」

自以為是的險惡現實終是被戳破。

櫻曉如天際搖曳的風箏,以仇恨為名放飛她的線,猝不及防斷了。

失去了牽引,風箏再無翱翔的資本,晃晃盪盪跌回到容溫腳邊。

「公主,公主,奴才錯了,是奴才鬼迷心竅……」櫻曉聲淚俱下,瘋了似的去抱容溫小腿,容溫退後幾步,避開她。

「我願意仔仔細細把一切向你講清楚,並非還想再要你。」容溫苦笑一聲,似有怔忡,「隻是念著,你陪了我十一年,哪怕最後,你想置我於死地。對了,你還記得我當年調都夷香的方子麼,我想不起來了。」

聽見容溫問自己,櫻曉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慌亂在腦中翻取多年前,那些七零八碎的記憶,「真臘沉香、牙硝、金額香……還有薔薇水,還有……還有什麼……奴才想不起來了……」

這世上最難的,莫過於自己與自己為難,不見出路。

櫻曉爬伏在地,失聲痛哭。

容溫目不轉睛看著櫻曉謙卑驚惶的身影,眼眶不知何時聚了淺淺淡淡,一抹不顯眼的紅色。

「想不起來便算了,別哭了。」容溫啞聲道,「看在我放在對你說的那許多實話麵前,櫻曉,你能不能,也告訴我一句實話。」

「唔……」櫻曉哭得打嗝,有些瘋狂的點頭。

「桃知給我下避子藥的事,你知道嗎?」

容溫此言一出,不僅櫻曉嚇得渾身僵硬、哭聲暫歇,連護衛在旁的察哈爾也震驚的抬起頭,瞪大眼。

之前公主說服他幫忙隱瞞台吉避子藥一事時,還以真凶不明為借口,這才幾天功夫,整日足不出戶的公主怎就弄清楚了下毒者。

察哈爾正欲問,扶雪先給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鬼使神差的,鼎鼎大名的察哈爾將軍聽了個毫不起眼的丫頭指揮,把到嘴邊的話『咕咚』咽回了肚子裡。

「避……避子藥?」櫻曉一直是爬伏著的,自然不知扶雪與察哈爾這番眉眼官司,粗喘幾聲,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悔恨,幾欲瘋狂叫喊,「公主,奴才敢以性命起誓,這輩子,隻鬼迷心竅做過一次傷害您的事,再無其他!」

「那便好。」容溫如釋重負的笑起來,嘆息道,「總算,找了個可以放你走的理由。之前都是你替我管首飾衣裳的,你也喜歡這些。如今你要走了,我住在這裡,也沒什麼好送你的。扶雪,你去把我那支日永琴書簪拿來贈給櫻曉。」

扶雪應了一聲,往內室去,很快拿了一隻錦盒並一隻不小的包袱出來。

容溫接過,親自遞給櫻曉,「拿好。等清軍到來,與額駙他們內外夾擊,解了歸化城之圍後,我遣人送你返京回家去。我記得入蒙之前你說過,你嫂子懷孕了。你現在趕回去,說不定還能親眼看著你侄兒出生。」

柳暗花明,劫後餘生,櫻曉抱著包袱與簪子,不敢置信痛哭出聲,「公主!」

察哈爾比櫻曉還要不敢置信,氣得不顧體統,大叫起來,「公主,這等背主之人,放不得!況且,她說不知下藥之事,難道就真不知了。惡人心毒,怎可輕信。若今日放了她,來日公主子嗣受損,屬下無法向台吉、向郡王府上上下下交代!」

「我說放。」容溫強硬道,「扶雪,你先把櫻曉帶下去安置。」

扶雪攙扶起櫻曉,兩人用往外走。察哈爾拔刀阻攔,扶雪眼明手快拉了心不在焉的櫻曉一把,才使她免於成為刀下亡魂的厄運,擋在櫻曉麵前,梗起脖子嗬斥道,「奴才是為公主辦事的,將軍若要阻攔,那便把奴才一起殺了。」

「糊塗!」察哈爾怒嗬,冷下臉,殺意畢露,麵上有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復雜。

眼看他握刀的手攥緊,在他做出下一個動作之前,屋內突然炸開一聲大吼,「住手!」

櫻曉吼完,忽然轉身再次『啪嗒』一聲,跪在容溫麵前,長稽而下,麵色比先前,冷靜平和許多。

「公主,千錯萬錯都是奴才的錯。您是個好主子,我卻不是個好奴才。事到如今,奴才也沒臉再連累你。」櫻曉攥緊裝日永琴書簪的錦盒,苦笑道,「奴才也想活,但不用公主為難。」

櫻曉閉目沉沉呼吸一口,扭頭,一字一頓對察哈爾道,「將軍,清軍在烏蘭木通。」-

扶雪與櫻曉的身影,已徹底消失在屋前。

察哈爾仍握刀立於原地,半天沒回過神。

容溫把茶盞放回桌上,嘆息一聲,出言提醒,「清軍被引去烏蘭木通,這麼大的消息,將軍不用趕緊派人去西城門通報?」

「用的,用的!」察哈爾呆呆的,順勢往外走了兩步,又倒了回來,扌莫著後腦勺試探問道,「公主方才,是在做戲?你如何確定,櫻曉一定知道清軍去向?」

「慢慢猜的。」容溫垂頭苦笑,聲音恍惚,「她自幼時到我身邊起,便是沖動暴躁的性子,藏不住事,怎麼說都說不聽。這次能憋著壞,算計把我賣給魏昇,已算長進了。至於後來以身為餌,故在大青山布下疑陣,不讓你們尋到我,那便更是了不得。」

怨恨總比教導與寬容,更能磨礪人。

察哈爾訕訕,「……就這,你還誇她?」

容溫捧過茶盞,輕笑起來,「我不是誇她,是實話實說。她恨極了我,欲除之而後快。將軍,我問你一個問題吧。」

察哈爾有點不耐煩容溫說話彎彎繞繞,但他剛才已經在容溫麵前動了一回刀,可不敢再放肆,隻能耐下性子,「公主請講。」

「如果你心底怨恨一人,費盡心機布置殺機,最終卻付諸東流。人沒殺死,反而落入那人手,被關起來,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你作何反應。」

這不就是讓他自行帶入櫻曉,察哈爾偷睨容溫過後,一板一眼道,「真倒黴。」

容溫了然,莞爾道,「將軍說實話,不怪你。」

「行吧,公主你說的。」察哈爾扌莫扌莫頭,不好意思咧嘴一笑,「乍然被關進去時,肯定對計劃失敗懊惱不已,氣得罵她娘。罵完冷靜下來,八成會想方設法再見她一麵,以命相搏也要設法弄死她……」

察哈爾話說到一半,忽然一拍腦門,似有所悟,「不對,這櫻曉被關了三天,照舊該吃吃該喝喝,不哭不鬧不求饒。就算之前被帶上見了你,除了怒責,也無其他不軌舉動,這是為何……」

「自然是因為,她篤定就算她殺不了我,我也活不長。」容溫凝向已經暗下來的天色,「應是她接觸魏昇時,無意探聽到了有關清軍被引去烏蘭木通,歸化城必破的消息。」

察哈爾明白了,但又再次糊塗了,「既然如此,在把你賣給魏昇後,她為何還要跑去大青山設計拖延時間?」

反正不論早晚,容溫都要死的。

櫻曉又不可能提前得知容溫能僥幸自己跑掉。

「恨極了吧。」容溫笑意譏諷,「我是和親公主,如果我真因歸化城破死在噶爾丹鐵騎之下,八成能因此得個流傳千古的忠義名聲。可我若是因惡人辱沒而死,那世間不過多一具無人得知的白骨孤魂。」

死無葬身之地。

「好惡毒的心腸。」察哈爾背後發涼,恍然大悟道,「難怪公主要與她說那麼多廢話。」

如櫻曉這般抱著玉石俱焚的心思的惡人,嚴刑逼供肯定問不出什麼。

可容溫步步為營,先以寬容姿態解散櫻曉心頭那團『惡氣』;又以往事動之以情;等櫻曉態度軟化後,再提起避子藥的事,以受害的弱者姿態,堅持要放走櫻曉。

自然,也許到這個地步,櫻曉雖悔恨晚矣,但心底對容溫許是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存芥蒂,所以並未如實托出清軍的下落。

直到他拔劍阻攔,

櫻曉將將從容溫口裡得到準話,能死裡逃生,冷不防被他拔刀阻攔,悲喜更迭,心性動盪,一時熬不住,可不就招了。

察哈爾不敢置信問道,「這般大事,公主為何事先不跟屬下通個氣?」

萬一方才他真下了重手,把那女的了結了,容溫這番不動聲色,層層滲透的算計,豈不是付諸東流了。

「不會,扶雪會擋在櫻曉前麵。她是我特地召回來伺候的,你不敢在我麵前殺她。」容溫向來不吝誇獎的,「她心細,人也聰明。當然,將軍也甚是忠心英勇,明辨是非。」

「心細……公主的意思是,扶雪事先也不知情。」察哈爾驚呆了。容溫不誇他還好,一誇,他就感覺滿世界隻有自己長了顆榆木腦袋。

「她是琢磨出公主的用意,有心配合?不對,既然如此,那包行李,又如何說得通?」

「大概是扶雪臨時裝了幾件衣服首飾進去,反正又不可能有人當場打開。」

活了三十餘年,察哈爾第一次為別人的腦袋感到震驚,而且這個『別人』還是女人,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

察哈爾張大的嘴久久沒合上,他還有最後,也是最重要一個疑問。

——桃知下避子藥,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足不出戶的容溫如何得知?

總不能又是靠腦子猜的吧。

容溫被他沒完沒了的問句弄得有些倦怠,無奈擺擺手,「將軍若還有疑問,便去問扶雪吧,我想自己坐坐。對了,今晚不用給我準備晚膳,我沒胃口。」

察哈爾偷瞟一眼容溫晦暗的臉色,後知後覺想起容溫對櫻曉說過的那句話。

「你陪了我十一年。」

十一年啊,能養熟一屋子的牧犬,卻沒養熟一個人。

套話是真,十一年也是真-

察哈爾終於識趣了,無聲退出來,本欲親自去西城門傳信。出門前,正巧看見扶雪蹲在院角摘小青菜。

藏住半邊臉的日暮夕陽,籠在姑娘瘦小的背影上。

六月夏衫薄,仿佛能看見衣服下凸顯的脊骨。

察哈爾莫名想起了那截柴瘦的細胳膊,鬼使神差悄然走近,盯著扶雪腦袋頂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花,隻好訕訕道,「公主說今晚沒胃口,你也不用單獨開小灶折騰,今晚隨我們一起吃。」

扶雪被嚇了一跳,回頭看清來人,意外不已。

因她有些底細沒查明白,這幾日察哈爾對她很是防備,除了必要的吩咐,閒話一句不帶多的,更遑論這般帶著善意的提醒。

「多謝將軍好意。我還是準備好,免得公主半夜餓了。」扶雪滴水不漏回道,「中午還剩下一塊麵,不能浪費,我湊合吃了便是,不敢打擾將軍與諸位軍爺。」

「隨你。」察哈爾臉色有些臭,其實剛才話一說完,他便後悔了。

還算這丫頭識趣!

扶雪蹲回去摘菜,餘光掃見身後那道人影遲遲未曾離去。柳眉一皺,再次起身,狐疑問道,「將軍還有事?」

察哈爾絞盡腦汁沒想好如何開口,這下索性順坡下驢道,「咳……也不算,就問你幾句話。避子藥一事,確為桃知手筆?」

「八成是。」扶雪詫異望了察哈爾一眼,「先前老蒙醫把話說得那般清楚,將軍沒想明白?」

「……清楚?!」察哈爾自認對郡王府的子嗣盡心盡力,死而後已,所以每次老蒙醫替容溫症治時,他都在旁聽著。

老蒙醫那些車軲轆話,他都能背出來了,可從未覺得有一個字清楚講述了誰是下藥者。

察哈爾有種深深的無力感——女人也太難懂了,特別是宮裡出來的女人。

到這地步,人也丟得差不多了,察哈爾自暴自棄,也不怕被扶雪笑話愚鈍了。把刀把地上一杵,理直氣壯凶道,「我要是懂了還用跟你個嫌犯廢話?」

「……」扶雪嘴角一抽,正欲解釋,忽然聽得一聲震天巨響,腳下的地也動了幾下。

察哈爾下意識提刀擋在扶雪前麵。

「走開,別擋我!」扶雪卻嫌他礙事,猛地把手裡的青菜砸他身上,跌跌撞撞往正房裡沖。

正好,容溫也被這番動靜驚出了正房的門,「怎麼回事?」

扶雪搖頭,慌亂又迷茫。扶住容溫,一齊望向緊隨而來的察哈爾及一乾侍衛。

不等派出去查探的侍衛回話,先聽見院牆之外,男女老少慌亂的聲音混做一團,「天降警示,銀佛倒地,這仗莫繼續打了!」

銀佛倒了。

那可是歸化城無數百姓、兵士的信仰。

容溫腦子一震,急聲道,「察哈爾,馬上派人去西城門看看額駙。」

西城門十三萬守軍中,有九萬是歸化城這方土地的人。

若這九萬兵將信了天降警示的話,嘩變起來,內外不安,歸化城破不過是須臾之間的事。

「屬下親自去。」察哈爾一腳還未邁出去,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滿臉惶然,腳步淩亂的沖了回來。

「將軍,公主,大事不好了。」侍衛無力半跪在地,慌亂稟道,「外麵都說,是因咱們台吉前幾日兵圍銀佛寺,挖空蓮台,褻瀆神靈,才天降警示的。」66 兵圍聖寺,挖空蓮台,銀佛倒地,天降警示。

從天而降一口大鍋,『哐當』一聲砸班第背上,也順便砸亂了西城門守軍陣腳。

班第所到之處,指點猜疑,沸反盈天。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這節骨眼上,城外噶爾丹突然親率二十萬大軍齊齊攻城,喊殺聲震及四野,人浪猶如滾滾湧聚波濤,誓要沖破歸化城的青石厚壁。

城內守軍本就是各部臨時拚湊起來的,又因銀佛倒地亂了心神,不成氣候。如今乍見噶爾丹率領部下全力攻城,以慌亂應對敵方利刃鐵甲,自是傷亡慘重,血流成河。

不知是從誰人嘴裡開始傳的,說既有天降警示,憐憫世人慘遭殺戮,索性順天而為,開了城門歸降。

首先響應的,便是原屬歸化城的太平兵們。

太平兵們武藝不精,但人數不少,乍然鬧起來,土默特王與大清駐歸化城副都統五格齊齊出動,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堪堪把人彈壓下來,不至於軍中嘩變。

喀喇沁部與土默特部因歸化城歸屬問題,多年交惡。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見土默特王帳下這些貪生怕死不成器的兵將,顧不得身在戰場,叉月要立在城牆頭,連譏帶諷好一番嘲笑。

結果樂極生悲,險些被兩支流箭從背後射個對穿。

土默特王原本氣得鐵青的臉,霎時扭曲,要笑不笑。

察哈爾到西城門尋班第時,正巧撞見歸化城那些『太平兵』不情不願被土默特王驅散。

然後又見三丹夫臉拉得老長,渾身是血,由一乾手下擁下城樓。

班第持弓緊隨其後,他大半個身影籠罩在城牆暗影裡,麵色看不分明。隻見冷月清輝襯得那一襲玄黑甲胄寒光凜冽,悍氣懾人。

這莫不是因銀佛倒地,軍心不穩,將士嘩變,誤傷了三丹夫。

察哈爾為自己的猜測驚得虎軀一震,頗有幾分緊張喚道,「台吉。」

「把他帶回去養傷。」班第眼風掃過察哈爾,頓了頓,補充道,「無事,不必擔心。」這話顯然不是對察哈爾說的。

「屬下記下了,自會轉告公主。」察哈爾了然頷首過後,又道,「台吉,屬下還有一事稟告。」

班第挑眉,示意察哈爾隨自己來。

兩人一路行到班第的臨時住所,察哈爾便迫不及待道告知班第,容溫從櫻曉口中,套出了清軍在烏蘭木通的消息。

「烏蘭木通。」班第正色,拿了隨身攜帶的輿圖出來,「往西距歸化城約七八百裡。」

八百裡——說遠不遠,說近不近。

昔年安祿山起兵叛亂於範陽,唐玄宗處在三千裡之外的長安華清宮,六日之內便知悉了消息,平均日行五百裡。

但前提是,沿途各路每隔二十裡設有驛站,以供換馬。

依照歸化城如今情形,莫說沿途換馬狂奔至烏蘭木通去尋清軍傳遞消息;能在噶爾丹大軍圍困下,平安溜出歸化城門往西去,已算有通天本事。

「台吉,讓屬下去吧。」察哈爾主動請纓,「屬下乃是先鋒營的斥候出身,定不辱命。」

「不必,我另有安排。」班第斷然拒絕,「你守好小院,若見勢不對,不必管我,立刻送公主出城,往北去尋郡王他們。」

「何至於此。」察哈爾嘆氣,自說自話,「兵力相差不大的守城之戰,隻要城池堅固,守將善謀,一時半會也不至於破城逃竄,且等等。」

班第不以為意輕嗤,揭穿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歸化城三麵臨山,自成屏障,占盡地利。如今卻因銀佛倒地,失了人和。攻城先攻心,這一戰,噶爾丹已贏了大半。」

「台吉言下之意,銀佛是噶爾丹故意使壞弄倒,嫁禍給你,其意在攻心?」察哈爾大驚失色,「他不是自稱佛陀轉世,怎敢行這般惡事?」

察哈爾不信鬼神,今日銀佛倒地,他隻當是場意外,班第倒黴背鍋罷了。

畢竟那銀佛底座蓮台被挖空多年,櫛風沐雨,不堅固也在情理之中。

何曾想,竟是噶爾丹刻意為之。

「行了。」班第行到門口,望向不遠處缺胳膊少腿的傷兵營譏誚一笑。

這世上哪來的活佛在世,隻有弱肉強食。

「別在這裡磨時間,盡快回去。」

說罷,班第抬腳離去。

察哈爾麵色鬱鬱,一聲不吭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將欲分開之時,班第無意掃過不遠處還亮著燭火的頂棚,忽然回頭示意察哈爾,「你去那裡拿兩個包子。」

察哈爾神思不屬,聞言直愣愣回道,「屬下不餓。」

班第一噎,咬牙道,「……帶給公主。」

「……」察哈爾尷尬撓頭,快步朝那處勞軍的包子鋪過去。

片刻之後,便清楚聽聞一陣吵嚷聲。

有道尖利的聲音高喊,嫌惡至極,「若非科爾沁大軍貪生怕死,不依聖旨如期趕往赤峰城襄助清軍,而是自作主張轉向去攻駐兵鬆散的漠北,噶爾丹怎會氣急敗壞,突襲歸化城?依我看,歸化城今日劫難,皆為科爾沁所累,是以連銀佛都降了警示。」

身著歸化城守軍鎧甲的小兵往班第方向斜乜一眼,刻意對著察哈爾指桑罵槐,「滾遠些,我們的米糧,可不養禍害!」

「去你娘的胡說八道!你歸化城是人,我科爾沁將士的命便不是命了?」

察哈爾怒不可遏,紅著眼,提了拳頭不管不顧往說話那個歸化城兵役身上痛揍,「我們就合該老老實實去赤峰城以血肉之軀堵噶爾丹的火炮,換你們這些喪良心的東西平安喜樂,苟活於世?」

對方也自也不是好相與的,很快,兩人便打作一團。

眼看那兵役就要不敵,邊上幾個與他同路的兵役個個摩拳擦掌,索性也一股腦撲了上去。

六七個人圍毆察哈爾一個。

此時戰事吃緊,內憂外患,風聲鶴唳。這番不大不小的動靜,自然早早被報到了土默特王耳中去。

土默特王聞訊,頭疼扶額,立刻扯了大清駐歸化城副都統五格同來。

土默特王與副都統五格趕到時,正見班第渾身肅殺立於鬥毆人群三十步開外,那雙健壯的胳膊,赫然挽弓對準鬥毆的幾人。

「台吉,台吉萬萬不可!」副都統五格緊張大喊,他們將將才安撫好帳下吵嚷著要降的兵馬,可不能因這場小小的鬥毆再度騷亂起來。

伴著這道高聲嗬止的,是班第出弦的利箭。

不偏不倚,正中最初出言挑釁察哈爾那人眉心。

那人還算健碩的身形,轟然倒地。

鮮血順著箭柄流下時,四下隨之靜寂。

土默特王與副都統同時被氣得頭暈目眩,見了血,今日這事兒注定是不能善了了。

察哈爾卻不管那許多,隨手撂開身前那人,闊步邁到班第身邊,颯爽笑開,「那人嘴賤,這般輕省的死法,便宜他了。」

「確實。」班第頷首,眉目狠戾,隨口吩咐聞訊領人趕來的多爾濟,「曝|屍。」

這才是他,真正的他。

多爾濟素來對他馬首是瞻,聞言雖知大敵當前,自己先內亂起來極為不妥,卻半分不帶猶豫躊躇,高聲道,「把屍體掛上城牆,以儆效尤!」

土默特王與副都統全程看得目瞪口呆,眼前黑影一重疊一重,是真的快暈過去了。土默特王顧不得體麵,翹起胡子氣急敗壞吼道,「你們這些科爾沁後輩,當真小兒意氣,如此胡鬧,激化內亂,這歸化城不要了?」

「這歸化城本就不是我科爾沁的,要與不要有何乾係?再說,從頭到尾嚷嚷著投降的,可不是我科爾沁人。」

多爾濟譏誚冷笑,想起自己五哥晝夜辛勞,調兵遣將,隻為替眼前這些人死守家園,免遭鐵蹄鞭笞。結果到頭來,這些人卻為了些愚昧荒謬的理由,不斷以言語重傷他五哥。

多爾濟隻覺心頭被巨石堵塞,無限淒涼,憤恨不休,刻薄道,「好歹也算相識一場,我不妨提醒一句,趁早歇了歸降偷生的心思,沒用!當年噶爾丹突襲漠北喀爾喀,也不是沒見過白旗,可到頭來,喀爾喀青壯仍舊被屠戮殆盡。」

非我族內,其心必異。

噶爾丹得勢不正,手邊兵力有限,又怎會留一群潛在威脅在身邊。

土默特王氣得打嗝,卻礙於多爾濟句句在理,都是無可反駁的大實話,隻能把那股氣憋回去。退後一步,把副都統五格讓出來。

五格是曾在京城為官的,為人處世比土生土長的土默特王圓滑許多,麵上扯著假笑,唱起了白臉。

「小七爺慎言,歸化城與科爾沁乃是守望相助的兄弟,萬不能因一時意氣,放出這些狠話傷了和氣。我知道,你是因城中流言在為台吉抱不平。放心,我定想方設法,盡快杜絕這些口舌官司。」

「不急。」一直默不作聲的班第忽然開口,低啞的嗓音在暗夜裡炸開。

土默特王頓時欣慰暗生,還當他們這群科爾沁人總算有個冷靜的出來打圓場了,卻見班第冷然挽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咻咻咻』幾聲過後,方才口出不遜,圍毆察哈爾那幾個兵士,瞬間倒地。眉心無一例外,都插著寒光凜冽的利箭。

如此囂張,簡直是全然不把土默特王及副都統五格方才那番軟硬兼施的勸說放在眼裡。

在土默特王與五格的怒目中,班第慢條斯理收回彎弓,冷聲直白道,「二位若無力彈壓軍中騷亂,大可請我相助。」

請他相助,他怎麼助,靠刀劍彎弓射殺麼。

土默特王被班第的囂張氣焰氣得一個仰倒,邊上五格適當扶了他一把。

冷靜下來細想,其實班第這般強硬手腕也算是個辦法。

畢竟草原素來奉行的,都是弱肉強食那一套。在絕對的武力威壓下,所有的動亂隻能歸於服從。

但土默特王與五格畢竟是這群兵將的領頭,多年經營,難免有所掣肘,不敢輕易動武,唯恐牽一發而動全身,引起嘩變。

說起來,還真沒有班第這個外人行事來得利索。

當然,這些思量都是後話。

眼下,班第收弓過後,便頭也不回揚長離去。他手下的人緊隨其後,離開前,還不忘把那幾個兵士的屍體拖走。

在城牆根分路時,班第背過人,低聲吩咐察哈爾,「最近小院的吃用,從西邊調。」

就沖今晚軍中這些兵士對待科爾沁人的態度,便也知道,接下來小院那邊的日常采買必成問題。

又不是沒路子弄來更好的吃用,班第見不得屬下為難,更不樂意委屈自己的女人。

「西邊!」這些日子,察哈爾心知肚明班第看容溫跟看眼珠子似的,聽他這般吩咐,倒是不吃驚,隻是躊躇,「西邊運來的東西畢竟不同於歸化城所產,可要偽飾一番?否則公主問起來,屬下不知該如何應答。」

班第一愣,掩下那一瞬間升起來的茫然,篤定搖頭,「她不會問。」

從他與容溫相識至今,容溫有意無意窺到了他不少秘密,但從始至終,容溫始終沒問過半句。

甚至,連當初他夥同皇帝在通榆城外算計和親隊伍,危及容溫自身的因由,容溫都未曾探究過。

真正的活在當下,不問前事,不問後路。

這樣隨性,好也不好。太過飄忽,猶如抓不住的雲彩,無根無係。

察哈爾是個較真的,似沒察覺到班第的瞬間怔忡,直愣愣追問,「萬一公主問了,那該如何?」

「實話實說。」-

察哈爾帶著傷員三丹夫回去找容溫復命,班第則留在西城門布置人手。趁噶爾丹小股侵襲,意在消耗城門守軍的空子,偷扌莫出城,前往烏蘭木通送信。

之後又與餘怒未消的土默特王和五格就當前形勢商議一番。

一夜悄然過去,再抬眼看天際時,已現曙光。

班第隨手繞著彎刀柄上的紅帶子。

這是當初在科爾沁隨軍出征時,容溫緊張兮兮要撕紅裙子給他『掛紅』,他見之好笑,順手從容溫頭上擼下來的。

班第背倚冷硬城牆,借由望樓燈火,掏出懷裡的輿圖看了許久。

此時距當初不過一個半月,卻隱隱的,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覺。

班第麵無表情收好輿圖,倏地起身,扯了快馬朝小院趕。

門口侍衛正在換班,見班第疾馳而來,連聲問好都未來得及出口,便被院內傳來的哀嚎截斷。

是三丹夫。

班第把馬韁扔給侍衛,滿眼嫌棄問道,「他叫了一夜?」

侍衛頂著烏黑兩隻眼圈,無奈點頭,「聽說世子中的那兩箭有倒刺,老蒙醫費了一夜功夫,切開皮肉給他拔箭,確實受了不少罪。」

班第冷嗤,不以為意,本欲直接進內院去看容溫,途徑小院西廂房時,忽然聽見有道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嘖,還是器物齊上給男兒治病療傷來得帶勁兒。在這小院憋了數日,總是給那嬌弱姑娘開藥溫養避子藥弄出來的寒症,無趣得很。」

嬌弱,姑娘,避子藥。

猶有雷電直劈到了班第四肢百骸,震得素來冷厲的男人,身形明顯搖晃,指尖顫抖不停。

是上次他回來時,撞見容溫喝的那兩碗藥。難怪味道那般齁鹹古怪,原來是不善用藥的蒙醫開的方子。

班第麵黑如墨,眼底卻是猩紅一片,攥緊拳頭,沒頭沒腦往內院奔去。

一腔憤怒懊惱,在對上那扇緊閉的房門時,似被兜頭澆了一桶冰水。怒火消散,隻餘無限淒涼。

強勁的大掌生生把門框捏出一隻掌印,卻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

不用探查,他也能猜到給容溫下藥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本以為把人弄到歸化城來,兩廂遠遠隔開,便能保她平安無事。

誰知到頭來,終究還是禍累了她。

班第一腔難言怒火,最終燒到了聞訊趕來的察哈爾身上-

容溫這日起床後不久,便發現察哈爾不見了,護衛小院的職責交到了察哈爾的副將身上。

副將按照吩咐,把班第回過小院的消息瞞得滴水不漏。

先是向容溫轉告幾句班第平安無事、城門暫且得保的話,又一臉艷羨道,「台吉視察哈爾將軍為左膀右臂,如今前方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所以把人調走委以重任了。」

副將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成功騙過容溫。

容溫不疑有它,心下稍安。用過早膳後,便帶著扶雪一同去外院探望受傷的三丹夫,以盡主人之誼。

方行到簷下,便見兩隻銀灰羽毛的鷹隼突從天際襲來,似要直擊她二人麵門。

主仆兩受驚,尖叫還未出口,屋門先開了。

屋內傳來一聲吊兒郎當,毫無誠意的安撫,「公主莫怕,這是我馴養的寵物,乖得很,輕易不傷人。」

這兩隻畜生明顯聽得懂人話,聞言再次往蒼穹紮去,那兩雙雄勁威武的翅膀,攜起一陣勁風,刮亂了容溫主仆二人工整的發髻。

就這,也敢說乖。

「……哦。」容溫不以為意的輕應一聲,進門目光與說話的年輕男子對上。

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其人——典型的蒙古人長相,棱角分明,但身量瞧著卻比一般的蒙古男子瘦小不少。忽閃的雙眼,瞧著跳脫,不太正派。

好在,目色清亮,並不顯猥瑣。

容溫對他的第一印象不好不壞,遂不溫不淡問道,「世子傷勢如何?以後你便在此養傷,若有什麼需要,請盡管開口。」

這本來就是一句客氣話,但三丹夫似並不知道什麼叫客氣。

聞言,頂著一張因失血過多而顯蒼白病弱的臉,大喇喇道,「我想吃鍋子。」

「……現在是六月。」

天氣熱得似掛了兩個太陽,吃什麼鍋子。而且鍋子涮的牛羊肉,根本不適合傷者吃。

「嘖。」三丹夫搖頭,一副退而求其次的無奈神色,「那便佛跳牆吧。」

佛跳牆不僅費時間,需要的用料也雜。

「大概也不行。」容溫微微搖頭,「歸化城已被圍困數日,早與關內行商斷了聯係,城內能吃用的東西有限,一時半會兒怕是湊不齊用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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