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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丹夫身子往後一仰,閒閒倚在迎枕上,雙眼咕嚕亂轉,故作委屈發問,「公主討厭我?」

「這話從何說起?」容溫四平八穩回道,「總不能是因為我思量各方因素過後,連續拒絕了世子兩次?」

「沒錯。」三丹夫往桌子方向篤定一指,意味深長道,「我若瞧得不錯,那桌上果盤裡放的,乃是漠西一個名喚哈密的偏遠地方產的蜜瓜。瞧那果蒂,還很新鮮。公主住處既有辦法從漠西弄來新鮮蜜瓜,那怎會弄不到幾樣食材?」

桌上那幾隻黃澄澄的瓜,容溫的內院也有,是今晨侍衛送來的。

她從前並未見過這種瓜,隻當是歸化城特產,並未多問,殊不知竟來自噶爾丹的舊巢漠西。

這個三丹夫,瞧著吊兒郎當不著調,不曾想洞察力竟如此敏銳細致。

容溫兀自心驚,麵上卻是不動聲色,隨口應付三丹夫兩句過後,便借口要回去用藥,告辭離去。

回到內院,容溫捏起一隻香氣撲鼻的香瓜,心不在焉的來回掂量。

產自漠西偏僻處,卻能越過險峻杭愛山,穿過漫天戈壁與茫茫草原,新鮮運送至千裡之外的歸化城。

毋庸置疑,這香瓜肯定是班第弄來的。

所以,他在漠西定是有自己的人手,且勢力絕對不弱。

科爾沁常年雄踞漠南;前些日子他又不惜把科爾沁三萬精兵拱手贈給了漠北喀爾喀可汗,相當於變相把漠北收入囊中。

漠西、漠北、漠南。

攏住這三處,便是全盤占據了整個蒙古。

班第月匈中的溝壑或野心,容溫此前隱隱知曉,卻從未著意探究過。

所以當這一刻,一切真相猝不及防攤開在她眼前時,她除了無措便隻剩下茫然。

困頓之際,容溫毫無征兆想起了寶音圖那張與當朝大阿哥有七八分相似的臉。

寶音圖乃是先帝與廢後靜妃之孫。

靜妃出自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

單論血脈尊貴,如今皇室的嫡係,無人敵得過他。

若用寶音圖的名號扯大旗造反,勉強稱得上師出有名。

由此可見,班第還算愛惜羽毛,至少沒直不楞登舉兵攻伐。

可惜,時運不濟。

銀佛倒地雖是人為,但班第惹得漠北歸化城眾生怨懟的事,乃是板上釘釘的現實。

還未正式起事,已先損了名頭,將來怕是少不了彎路要走。

容溫思緒無限發散,暈沉沉在屋內悶了一上午。

屋外,正給三丹夫燉佛跳牆的扶雪同樣沉默著,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扇子,眼神卻不住屋內瞟,難掩激動。

若真如三丹夫世子所言,公主有通往漠西的路子。那她所願,定能實現。

她得想想,該如何對公主開口-

各懷心思的時間過得格外慢。

任憑外麵戰事焦灼,民意沸騰;小院像是於世事紛亂中,強行隔離出來的安穩淨土。

容溫隻能每日探望三丹夫時,順便從其隨侍口中打聽幾句真實世界的流血犧牲。

六月十九,傳說中的菩薩生辰。

蒙古大興佛教,許多百姓都是寺廟屬民,這樣的大日子,自是鄭重對待。

早在前幾日,便有無數信徒與喇嘛,不顧戰事,自東城門湧入歸化城朝拜心中聖地銀佛寺。

喇嘛、信徒越來越多,銀佛倒地、天降警示的事便鬧得越大,班第這口鍋是背得穩穩的。這幾日,凡是科爾沁人行在大街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班第的『連累』,猶如過街老鼠一般。

容溫與班第為夫妻,雖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她更是和親公主,名義上背靠大清。不管是喇嘛還是百姓,都不敢輕易牽連她,唯恐給本就處在水深火熱中的歸化城,招來大清的怒火,雪上加霜。

在如此敏感關頭,所有人都在煎熬,唯獨她暫得安寧。容溫直覺有更大的風浪藏在眾口流言之後,嚴令小院的護衛們不得隨意外出,以免被人抓了小辮子,趁機發揮。

形式迫人,容溫幾乎整宿整宿的夜不成寐。

菩薩生辰這日,早晨天邊微亮,容溫已坐在院角翻那本《歸化城地方誌》。

忽然聞到一股濃重的檀香味道自院牆外飄進來,然後是喇嘛與百姓虔誠念經祈福的聲音,一重疊一重的動靜,吵得人頭昏腦漲,不得安生。

片刻之後,副將一臉喪氣的沖進來,稟告道,「公主,那群喇嘛領了城中近半百姓,圍在咱們小院周邊,幕天開設祭壇。」

難怪這般濃重的檀香氣味,容溫被熏得低咳兩聲,擺手道,「關緊門戶,除非他們先動手擅闖,否則不管外麵發生什麼,都不許理會。」

「公主有所不知。」副將忿然握刀,「被祭壇圍在正中的,理應是祭禮才對。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卻故意如此做派,豈不是存心折損公主福報,真真是惡心人。」

其實,用挑釁更為準確。

越是這時候,越要冷靜,不能主動生事。

否則眾目睽睽,眾口鑠金,有理也變成無理了。

因有容溫的嚴令在,這一上午,兩廂雖形勢緊張,到底相安無事。

直到日上正午,驕陽似火。

三道鼓聲過後,院外誦經的聲響同時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語調子。內容聽不懂,古樸淒愴倒是真的。

再之後,容溫聽得有一陣稚嫩淒厲的哭喊聲,似被厲鬼扼住了咽喉,絕望可怖。

高懸蒼穹的朗朗白日,也驅不散陰寒。

連嫌院子裡氣味熏人,一直躲在廂房內養傷的三丹夫都被驚動了,示意屬下去看眼外麵,嘴裡不屑沖容溫道。

「我一直嫌喇嘛晦氣,所以我喀喇沁部內,決計不分出牧地、牧民去養滿山遍地的閒散喇嘛。你聽,這青天白日的,得嚇哭多少人家的孩子。」

「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黃教,大修佛寺,鼓勵牧民家青壯男丁出家為喇嘛的吧。當了喇嘛,不僅能家中能免稅,還有不少的銀錢。寺廟中一應供給吃食,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強上許多,地位還高。」

容溫勉強笑笑,盯著地上的樹影,怔怔道,「我初到歸化城時便聽人戲言,如今這世道,牧民家的兒子若想出頭,去銀佛寺當喇嘛比參軍搏殺強,隻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後嗣。」

饒是如此,還是少不了一戶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五個兒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

後嗣而已,哪有眼前安樂享受來得緊要。

「公主這般出身,能說出這番話,也算清明公正了。實不相瞞,當年皇室在喀喇沁部與土默特王爭奪歸化城屬權時,之所以一力偏向土默特王,便是因為我喀喇沁不肯遵朝廷推崇的黃教。」

三丹夫嘖嘖稱奇兩聲過後,一雙眼靈活打量容溫一番,似重新認識了她一般,言語爽直許多。

「以所謂黃教教化,加之從牧民身上剝削來的,源源不斷的金銀粟米。硬生生把原本豺狼一般凶悍的草原兒郎,圈養成了大敵當前,不思反抗,隻會愚昧百姓,滿口花花念兩句我佛慈悲的羊羔子。」

「這等行徑,令人不齒!」

三丹夫說得義憤填膺,容溫一時間也分不清他究竟是不齒朝廷,還是外麵湧聚的喇嘛。

大清起勢自草原,若非有草原各部襄助,決計不可能輕易入關為主。

說到底,大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各部聯合後的實力。

所以,從先帝開始,便以蒙古人入關易引得天花肆虐為名頒下了封關令,不許蒙古人入關、習漢學漢字、與關中互商。

另外,蒙古這片本來充斥著搏殺與勇氣的土地上,也先後被一座座裝金飾玉、皇家扶持、地位尊崇的寺廟先後覆蓋,遮住先輩期許與榮光。

先前那些年沒覺察出任何不妥,反而瞧著還有幾分朝廷施恩的意思。

可積年累月下來,災患便凸顯了出來。

以黃教教化為名,金銀輔之,實則意在愚昧民智,減少人丁,無形消弭蒙古戰力,滅了其對大清的威脅。

原本該是一群誌在四方、滿腔血性的男兒,被如同養豬養羊一般圈養起來。每一日,都在把悲哀愈發深刻進這片本就貧瘠的土地上。

既如此,在被裊裊檀香生生熏軟骨頭前,總有保持理智,想要反抗的人。

三丹夫這句「不齒」,亦是容溫想說的。

但她這樣的身份,卻沒有任何立場說。

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

——她們這些人享受的所有供養與尊貴體麵,都是出自皇室的不齒之上。

容溫把那本《歸化城地方誌》攤開,翻到大青山篇,定定看了片刻,微不可察的嘆息一聲,認真道,「我或許有辦法暫解歸化城之危,世子可願助我?」

「當真?」三丹夫意外又驚喜,「你快說……」

三丹夫的催促,被匆匆跑進來的隨侍打斷,「世子,出大事了。外麵那些喇嘛都瘋了,不以牛羊為祭禮,竟用百名童男童女為祭,還美其名曰說是送給菩薩做童兒的。」

「什麼!」容溫與三丹夫大驚失色,同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三丹夫因這番激動,扯開了月要上的箭傷,痛呼一聲。他養的兩隻鷹隼破天而來,繞在他左右發出愴然嘶鳴,似在關切主人。

他卻顧不上許多,一把拂開平時愛若珍寶的鷹隼,沖隨侍大吼,「你再說一遍!」

隨侍抹了一把臉,忿然中帶了哭腔,「領頭那個大喇嘛說,今歲天災人禍,佛不佑我,遂得加重祭禮。我殺他全家,那是一百個半大孩子……」

蒙古貧瘠,婦人生產不易,孩子長成亦是不易。遂各部都有不成文的規矩——不殺婦孺。

一百個孩子,一百條人命。

容溫死死瞪著院門方向,忽然抽過一旁侍衛的刀,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她承認,這群人的挑釁成功了。

「快攔住公主!」三丹夫手捂滲血的傷口,緊隨其後追出來,急聲怒喝。

以他的心智,自然不難猜測到,外麵這一出鮮血淋漓的『祭祀』,乃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從始至終,這些人的目的,不過是想把容溫這個和親公主牽扯進歸化城的混亂中去。

這些人固執認定班第乃是摧毀他們心中神聖信仰、為禍歸化城的真凶,恨班第入骨。哪怕他們明知此時在西城門搏殺,護得他們暫且安穩的也是班第。

如此情形,被班第護得嚴嚴實實,獨立在所有侵擾之外的容溫,自然成了眾矢之的,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沒什麼是把容溫徹底拉入這場混亂,更能報復班第,更讓人痛快的事了。

這一刻,三丹夫忽然明了,當初他無意受傷,班第特地把他安排進小院養傷,防的怕也是今日情形。

侍衛們反應還算快,聞言立刻組成一堵人牆攔在容溫麵前,不許她開門出去。

可是一扇木門而已,哪裡擋得住百名孩子絕望的叫喊與翻湧的鮮血。

扶雪跑了上來,死死拉住容溫胳膊,副將則趁機奪了她手中的刀。

扶雪哽咽道,「公主,世道如此,救不過來的,回去吧。」

也不知是這百名孩子救不過來,還是這世道救不過來了。

院落中飄香的青檀樹全被濃重血腥味壓了下去,有一瞬間,容溫幾乎分不清麵前這扇門之後,究竟是祭壇還是修羅獄屠宰場。

幾乎僵滯的邁出步伐,隨扶雪往內院去。

走到一半,容溫忽然掙脫扶雪,反身迅速扯開院門。

街對麵,最後一名『祭禮』的頭顱,正好落下。

然後被兩名青壯喇嘛,迅速丟進一旁的大熔爐中。

容溫乍一眼望去,沒看清那個孩子長什麼樣,隻記得那一臉的扭曲猙獰。

正午驕陽,裊裊檀香煙氣彌漫,熔爐燒得正旺,臨時搭出來的祭壇內外,坐禪了無數身著紅黃袍的喇嘛。

他們身上那紅色,像極了自街對麵匯聚,蜿蜒流淌到小院門前那棵白榆樹下的液體。

原本樹根處鮮見的肥沃黑土,被染成了惡臭猩紅。

似要從根子上,腐朽這一切。

那個領頭的大喇嘛,撚著佛珠,正在一臉悲憫的對她笑。

容溫雙眼緩緩瞪大,在她作勢沖出去前一瞬,被扶雪攔月要扯了回來,三丹夫順勢大力合攏院門,也無意覷得一眼外麵情形,忍不住矢口大罵,「瘋子,一群瘋子!」

「都瘋了……嘔……」容溫麵色煞白,乾嘔不止,身子搖曳如風中拂柳,滿頭滿臉都是惡汗。再顧不得體麵驕傲,帶著哭腔,幾乎崩潰的朝副將喊,「你去,去大長公主府與土默特王府給我借兩樣東西!」-

一場廝殺,擊退敵軍過後,已近黃昏。

西城門守軍哀嚎遍野,幾個主將都去了議事處,不當值的將士或坐或倚在留在城牆各處,略作休憩,等著放飯的鼓聲。

就在這時,前方正大門街忽然傳來一陣喧囂,然後又詭異的安靜下來。無數雙眼睛好奇望向大街正中,徑直朝城牆而來的華麗儀仗與輿車,以及緊隨輿車之後那輛囚車,和無數尾隨而來瞧熱鬧的百姓。

這些將士不算頂有見識,但還是認得這逶迤行來的儀仗隊伍上的徽記標識,屬於長居歸化城幾十年的大長公主,紛紛起身行禮。

輿車裡始終沒有回應。

細心雕刻,鑲嵌金玉的車軲轆緩緩壓過髒亂的街道,最終停在青石城牆下。

一隻細白的手撩開紋飾繁復的車簾,從車上下來一名衣著光鮮,身形消瘦的宮女。

這宮女,正是扶雪。

扶雪伸手,低眉順眼扶了頭戴二層金塔孔雀銜東珠朝冠、身著金線雙鳳正統吉服、攜朝珠綬帶的容溫下來。

如今的歸化城,夠身份穿戴這般規整莊肅的皇室正統袍服的不過兩人。

——淑慧大長公主,與和親到科爾沁不久的純禧公主。

看容溫的年歲,決計不可能是大長公主。就算有那不認識她的,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容溫頂著各種情緒不一的眼神,扶著扶雪的手,自顧拾階而上,登上城樓。

她身後,儀仗隊伍烏泱泱擺了一長串,副將親自從囚車裡那人犯提出來,隨後而上。

城門守將幾乎被容溫那一身行頭晃花了眼,見容溫立在城頭,也不敢阻攔,更不敢問來意。匆匆行了一禮後,慌忙告退,親自跑去議事廳中尋班第及土默特王等人。

容溫本就是聲勢浩大從小院門口,踏過那群喇嘛詫異的眼,往城門來的。

一路上,幾乎吸引了大半歸化城百姓尾隨。

這會兒,她不過在城門上靜站了片刻功夫,剩下那一小半未尾隨來瞧熱鬧的百姓,也聞風湧聚了過來。

從高大巍峨的城牆望下去,眾生渺渺,頗有幾分意趣可愛。

容溫微不可察的勾了唇角,隻是那眼神,從始至終都是冷的。

容溫略側頭對副將道,「差不多了。」

副將聞言利索把手裡提著的犯人,往城牆前凹處一推,然後抽刀,劈手直愣愣穩插再那犯人腦袋旁。

副將樣貌生得凶神惡煞,配著這幅隨時要人命的狠厲舉動,霎時鎮住了城牆下喧鬧不休的百姓與將士。

周遭噤若寒蟬。

容溫麵無表情往前一步,渾身端肅,直視城牆下眾人,一字一頓鄭重道,「今日我來,隻為澄清一件事。」

「三日前黃昏,銀佛倒地,諸位都怪責我的額駙,科爾沁部班第台吉,稱皆是他挖空蓮台,兵圍聖寺惹的業障。科爾沁郡王府家資不豐,確屬實情。但我的額駙,卻決計不會缺從蓮台底下挖出來那些許白銀。他若需得著,我自有偌大一個公主府拱手贈給他。」

「那日,台吉之所以兵圍銀佛寺,全是為了捉拿出賣歸化城,引得噶爾丹長驅直入攻城的真凶。」

副將機靈的把那犯人的頭扯起來,讓下麵百姓看清犯人的臉。

有那眼神好的百姓,已驚叫起來,「是魏昇,那個魏二爺!」

魏昇紮根歸化城數年,邪|淫無禮,欺壓百姓的名頭可謂響亮。

一見是他,結合容溫方才的解釋,百姓還真就將信將疑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魏昇先是被班第手下的人嚴審了好些天,折磨得渾身沒一處好皮肉。

後來,班第知曉了清軍去向,整日事忙,自然也不會再在他身上費心思,任其自生自滅。

今日容溫派人去提他時,他已餓得奄奄一息,分不清黑夜白日。

心裡正盤算著,不如選個時機開了口,搞點吃的,至少能當個飽死鬼,挨餓的滋味太難受了。

誰知根本無人再逼問他,他被弄上囚車,一路到了帶到了城牆。

這會兒,聽過容溫的話,他總算理清了前因後果。

他今日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眼前這位貌似溫良的純禧公主,打算讓他給自己額駙當替罪羊!

「不是我,不是!」魏昇也不知從哪裡蓄起來的力氣,忽然拚命掙紮,扯著破鑼嗓子大叫起來。

副將立刻要去捂他嘴,容溫雲淡風輕的擺手,示意不必。

但言語上,卻是立刻提高嗓音岔斷他的話,義正言辭逼問,「怎就不是了?我聽額駙說過,當日捉拿到你時,你正蜷在蓮台那個洞裡麵。你說,我可有攀誣你?」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事實全錯了。明明他是被容溫硬塞進去。

魏昇渾渾噩噩望向容溫,心知她是在刻意誤導百姓,麵上猙獰之色盡顯,帶著玉石俱碎的癲狂,高聲沖城樓下喊叫,「我是在蓮台裡沒錯,但卻是和純……」

一粒細小的飛石不知從何處射來,正準魏昇嘴裡。

他嘔出一口鮮血,餘下的話化作無數不甘心的嗚嗚聲。

城牆下的百姓隔得遠,自然看不清這般細微的動靜,也不關心魏昇為何會吐血。

他們隻記得魏昇前麵那句——他是在蓮台裡被捉拿的。

這是實打實承認了容溫澄清的話。

容溫不動聲色往城牆青石階出斜了一眼,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隻能收回目光,按計劃把這場戲唱完。

台下百姓已然動搖,爭論不休,但始終沒有蓋棺定論。

容溫閉閉眼,忽然抬手取下頭上象征皇室地位的金塔朝冠,正正擺放在城牆上。

「我知道,僅憑言語取信於人,難如登天。所以,今日,我以公主名義對長生天起誓,若我方才有半句虛言,諸位先前咒罵額駙的所有惡言——出你口,應我身。我之結局,一如他!」

話音落,副將的刀,毫不留情揮過魏昇的脖頸。

亂蓬蓬的腦袋,混著鮮血,咕嚕順著城牆滾落在地,嚇壞不少膽小的百姓。

容溫死死掐住手心,強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仔細擦乾淨朝冠頂上,那顆被血跡噴湧髒汙的大東珠。

東珠采自東邊滿洲,清室起勢的地方,被宮中所喜,用作朝服冠冕上鑲飾。

平心而論,實則南邊海域裡采出來的南珠,比之東珠更飽滿瑩潤。

但因為東珠來的地方占了所謂氣運,遂享盡推崇。

珠子如此,人亦如此。

若沒有這層金貴的公主身份加持,哪怕容溫智計滔天,今日情形,也無法取信這滿城的百姓將士。

想來,有些東西,真是從出身便決定了的。

容溫把朝冠戴回頭上,慢慢走下青石階,不出意外,在緩步台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他肯定幾日沒合眼了,眼底血絲密布,發髻散亂,周身狼狽得緊,髒兮兮的模樣與盛裝打扮的容溫堪稱雲泥之別。

可這人不但髒兮兮,心裡還很沒數。

竟然在看見容溫的第一時間,氣勢洶洶大步上前把容溫裹入了懷中。

「真臭。」容溫委屈地扯著他的發梢,把臉邁進他懷裡,「可是我想你了。67晨鍾暮鼓,落日熔金。

古樸青石城樓階上,年輕男女相擁的身影被拉得格外長。

那句想你,亦由夕陽鍍了層細膩光影。

似光陰流轉後,饋贈所有透明的溫柔。

有生的二十二個年歲裡,班第於草原上一場場或大或小的戰亂中,以殺戮與鮮血成就了自己在這片碧色千裡的土地上,堅不可摧的強者地位。

強者若想恆強,首要便是『無畏』二字。

這些年,他習慣以無畏姿態,橫刀立馬現於人前。

他不在乎世人評說,更視那些或敬仰、或畏懼、或仇恨的眼神如無物。

隻偶爾戰歇,閒月為伴時,會起怔忡——他自認所作所為,俯仰不愧於天地。

可為何,人心向背,從無定數?

他少時意氣,鐵馬金戈,也曾得過萬人擁護。

如今,同樣枕戈待旦,卻一身罵名。

牽累族人不得安寧,甚至連想拿隻包子回去給喜歡的姑娘,都會惹來不少紛爭。

曾經為『人心向背』四個字或起多少的意難平。

在當下這一刻,他把這個弱質纖纖,卻膽敢頂著千夫所指,萬人譏嘲,竭力維護他的姑娘摟入懷中時,都平順了。

世間人心,都抵不過她捧來的,這顆勇敢又透明的心。

男人大手細細摩挲過姑娘不住輕顫的脊背,帶著與落拓粗獷外表全不相符的柔情愛憐。他不會安慰人,哪怕此時感她情義,又因那句「想你」繾綣滿心,也隻會沙啞一口嗓子,「沒事了,別怕。」

頓了頓,又乾澀道,「乖啊,放心哭出來,我給你擋著。」

熟悉的懷抱,溫柔的安撫,勿需多餘言語,容溫的冷靜表象被擊得支離破碎,壓抑多日的崩潰難安瞬間無所遁形。

容溫鼻頭發酸,在那股澀意湧到眼眶之前,一把大力推開班第。

昂頭,滿臉倔強的與他對視,倏爾冷笑起來。

「遇上台吉這樣寵辱不驚、有擔當的夫婿,我笑都來不及,有何可哭的?你明知銀佛倒得蹊蹺,與那中空蓮台無關。卻悶聲不作解釋,自顧扛下所有閒言罪過,不正是怕有人深挖出那達慕當日你兵圍銀佛寺的真正因由。」

那達慕那日,她被歸化城聲名狼藉,以淫|邪荒唐出名的公子魏昇劫走了整整一天。

和親公主被富貴浪盪子劫走,額駙怒而領兵捉奸。不論內情,光憑這一個個響亮的名頭,便全是噱頭,多香艷的故事。

這若是傳出去,怕是今後幾十年,坊間都不乏笑談。

現下世道,對女子遠比男子嚴苛。

班第嚴防死守不許消息泄露出去,說到底,還是為了護她個清白名聲。

容溫早早便知曉,他看似粗獷冷戾,實則心思細膩。

譬如這幾日,他深受滿城流言圍困,怕牽連到她,便不再親自回小院去,隻暗地裡從西邊調來吃用補給小院,並把小院輪值護衛增加了兩倍。

以及方才,魏昇想玉石俱焚,坦言當日情形拉她下水時,那粒淩空飛來截斷魏昇言語的小石子。

如此種種,容溫能理解,可是……

容溫板起麵孔,一把拂開班第欲伸來牽她的手。

「我尊重你對我的好。」所以方才,她敢信誓旦旦對整座城的人撒謊,把罪過全推到魏昇身上,昧著良心摘乾淨自己,保全他一番心意。

「可是,我討厭這樣!」

「我問你,如果今日我不來,你打算避我避到何時?是真的怕拖累我;亦或嫌我稚鳥薄翼,無法與你並行,反倒拖累你?若真如此,你大可不必費盡心力躲閃逃避,把話往敞亮裡說罷,一拍兩散豈不利落。我被恭親王府沾了十多年,平生最惡糾纏不清,困頓怨懟。」

所有找不到出口的奔潰無助與心疼,隻能偽裝上憤怒以作宣泄。容溫脹紅一張臉,噙著淚眼質問,少見的尖銳。

秉性柔順的人發作起來,滾滾火氣能焚三層房梁。

班第還是第一次見容溫這般怒意洶湧,出口無度,人前失儀,灰眸中悔意與疼惜交雜。

有些話幾欲脫口而出,想要解釋。最終卻又怯意橫生,咽了回去。

這幾日,他避而不回小院,確實有擔心牽累容溫的因素在裡麵。

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無意聽得老蒙醫那番話。

他心知肚明給容溫下避子藥的是誰,無顏見她,更不敢見她。

那些糟爛的真相藏在血脈裡,他自己都心生厭棄,更何況是驕傲如她。

班第麵上掙紮之色一閃而過,終是選擇了含糊其辭,避重就輕艱澀道,「我回去過,隻是你不知道。乖些,別再亂想。」

說這話時,他習慣伸手去扌莫扌莫容溫的頭以作安撫。結果隻扌莫到滿手朝冠、珠翠生涼。

無奈,大掌隻得不尷不尬落在容溫腦後。無意觸到了她後領子上,被熱汗濡濕的痕跡。

六月炎熱,火爐子一般恨不得把人烤熟,城中不少窮人家的小孩子貪圖涼快,都是光著屁|股蛋滿街亂竄。她的衣領卻格外厚實,硬生生捂出了一脖頸濕汗。

班第眉心一跳,這才仔細留意到她的穿戴冠冕皆有異常。

朝冠上的寶塔層數及孔雀銜珠枚數乃是固倫公主製,身上穿著也並非配套朝冠的公主香色朝服,而是一襲明麗高貴,卻肩線寬大的正紅金飛鳳紋繡冬袍服,鳳尾以無數米粒大小的靈粟之珠相綴,五色輝映。

看製式手筆是皇家所出不假,但過於奢靡喜氣了。

——不像端肅正統的朝服,倒更像是皇室宗女大婚時所用的吉服。

若非容溫來時陣仗聲勢浩大,莊嚴肅穆,輿車後又以黑甲重兵押了魏昇的囚車,憑她這身裝扮,說她是趕來成親的,誰都不會有半句懷疑。

班第記不清他們大婚時,容溫具體是什麼裝扮模樣,但憑細節與直覺,他敢確定,容溫這身穿戴肯定不是她自己的。

當初,容溫不管是隨多爾濟出科爾沁散心,還是到歸化城玩樂,都屬臨時起意,輕車簡行,身邊連過分貴重的衣裳首飾都未攜帶,更何況是公主冠冕。

整個歸化城,有固倫公主製式朝冠與吉服的,除了淑慧大長公主,再無旁人。

——容溫與大長公主關係疏離,到歸化城數日,從未親自登門拜訪。想來此舉,是惹怒了那位自持身份與輩分的大長公主。

所以,前些日子噶爾丹兵臨城下時,大長公主曾故意暗中遣人假扮他,想引容溫一行困留在城中。

究其原因,不過是明知自己頂著大長公主身份在歸化城養尊處優幾十年,不能輕易棄城出逃。索性使計把容溫留下來,分攤風險。

畢竟容溫不僅是公主,嫁的更是與噶爾丹有深仇大恨的科爾沁部。

倘若噶爾丹真的攻進了歸化城,首當其沖遭殃的肯定是容溫這個身份特殊且年輕貌美的公主,而非大長公主那般年歲的老嫗。

班第對大長公主那些壞心思心知肚明,隻是近來忙於戰亂,一直沒騰出手來拾掇。

誰知些許鬆懈,倒是助長了這位大長公主的氣焰。

城中已如今這般水深火熱情形了,她作為紮根歸化城多年,享歸化城無數民脂民膏的大長公主,絲毫不顧念大體。

非但以二嫁之身,夫妻失和為由,百般推脫,拒不從夫家巴林部調兵相助,竟還有心思為一己喜惡為難晚輩。

順應時節的夏朝服不借給容溫,偏借容溫一身張揚華貴的大婚吉服,還是厚重冬衣。

此舉,一為磋磨。六月天穿冬衣,與把人扔火爐子裡無異;

二為羞辱。大清入關多年,習了漢人綱常倫理,已禁了宗女再嫁。如今的皇室,二嫁之身的女子,唯有大長公主一人。

大長公主必是認為,容溫敢不親去拜見她,是因她乃二嫁之身的緣故,有心輕慢。

所以,在容溫求上門去借衣時,她問過借衣作用後,索性趁機出口惡氣。

借了一身大婚吉服給成親至今不過四月,新婚丈夫健在的容溫。

逼得容溫在滿城戰亂縞素時,又穿一回嫁衣招搖過市,形如二嫁。

好在容溫以一番浩大聲勢轉移了百姓注意力,城中無人識得她這身穿戴乃是大婚吉服。

但容溫自己,卻是明明白白的。

屈辱,亦是存在的。

理清其中關節過後,再看容溫通紅的麵容,班第額角青筋直跳,幾乎摁不下眸中幾欲迸發的凶橫煞氣。

他驕傲的殿下,今日是受大委屈了。

班第閉眼一瞬,大掌捧過容溫滾燙的臉,垂首對視,聲音幾乎是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都是我的錯,你別氣。我先送你回去?」

自他說罷那句「我回去過,隻是你不知道」以後,他便形容寥落,沉默中似帶了幾分掙紮。

容溫一直耐心在等他解釋——既然回去過,為何要隱瞞行蹤,避開自己。

她可以裝聾作啞,不去指責過問他那些堆積已久的野心與籌謀。但避而不見這事既與她有關,她便有權知曉。

結果等到最後,隻等到一句認錯。

她來,又不是爭長短,論對錯的。

她明明,是為坦誠與分擔而來,為他而來。

「由我而起,給你惹出的麻煩暫且了了。你,也不必回去了。」原本的滿腔怒氣,被失望兜頭驅散,容溫冷瞥班第一眼,果斷拂開他的手,自顧下了城樓。

班第被這記疏離冷漠的眼神震得心頭一緊,緊接著似隱隱意識到了容溫真正氣怒的原因。亦步亦趨跟在容溫後麵,似被主人責罵拋棄的大狗,手足無措的模樣。

在容溫將踏上輿車時,班第終是忍不住,拽了容溫左手回來,麵向而立,冷峻麵孔下,已有慌亂不自覺流瀉,「殿下。」

街上還有不少未曾散去的百姓,擠在儀仗隊伍邊上看熱鬧。

容溫眼風一掃而過,麵色無波,一語雙關,故作平靜道,「拽得緊了,你我都疼,趁早放手。」

「捏疼你了?」班第想鬆手,又怕她真的就此離開,再不看他一眼。他知道她的,麵上柔婉好脾氣,實則剛強果斷,主意大得很。

情急之下,班第愈發不知如何開口挽回。

最後,索性遵循本能,再次把容溫擁入懷中。

隻是,這次的擁抱,不像方才城牆之上那般氣勢洶洶;反而滿是小心翼翼的珍重。

街邊百姓們才看了一場美麗公主無畏挺身的護夫大戲,緊接著又親眼目睹本該夫妻情深的男女主上演『男纏女』的經典戲碼,心覺奇怪之餘,默契發出了細細碎碎的嬉笑聲。

容溫羞惱不已,礙於大庭廣眾之下,舍不下臉和他鬧,隻能悶聲低斥,「快放開我!」

「不放。生死不改此誌。」班第沉聲說罷,忽然垂首在容溫耳畔輕蹭兩下,以隻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近乎喃語,「再抱一會,這幾日,我沒有一刻不念殿下。」

容溫似沒聽見後麵這句服軟,見他鬆懈,很是利索的趁機從他懷裡脫身。

班第立在原地,眼睜睜看她頭一扭,毫不猶豫轉身離去的背影,粗喘一聲,雙拳握緊又鬆開,徒留滿身頹然。

一雙本就布滿血絲的灰眸,此時此刻,似真浸了鮮血。掩耳盜鈴般無奈闔上,恍若如此,便能掩下所有苦痛。

「你到底回不回去。」熟悉的嗓音,宛如天籟。

班第猛地張開眼,怔怔盯著五步開外的容溫,生就棱角冷厲的俊臉,因剛被不敢置信的巨大驚喜砸中,硬給砸出了幾分呆滯笨拙。

一時間,班第竟有些邁不開腳。片刻後,幾乎是飄著到了容溫身側,殷勤的要扶容溫上車。

容溫淡淡避開,抬眸掃向他,端詳幾眼,忽然道,「低頭。」

班第雖不知其意,但還是順從的垂下腦袋,高束的發髻也老實跟著耷拉了下來。

這下,像條低眉耷腦認錯的大狗了。

容溫見他一直拿眼角偷覷自己,抿抿唇沒說話。自顧掏出一方錦帕,麵無表情替他把臉上的髒汙痕跡拭乾淨;又把散落下來的發絲捋服帖;最後,理了理淩亂的甲胄。

容溫做這些時,班第的眼神已由小心窺視轉為直勾勾,火熱得灼人。

很快,街邊百姓便發現了一個令人驚異的事實。

——原本那個落拓陰鷙、凶名在外、人人畏懼的狠戾將軍,經由公主那番微不足道的小拾掇後,似乎變了一個人。

灑脫、昂然、意氣風發。最重要的是,有溫度了。

周遭議論聲不絕於耳,容溫不為所動,上下打量班第過後,不滿意冷斥,「眼睛收回去,把頭抬起來,背挺直!」

「好。」班第下意識昂頭挺月匈,眼睛卻不聽話,仍在容溫身上打轉,顯得呆頭呆腦的。

容溫懶得再管他,把髒帕子往他身上一塞,突然拉過他的大手,很是霸道的吐出一個字,「走!」

她下巴微抬,姿態端肅坦然。緊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徑直往人群中去。

那不經意間流露的倨傲矜貴,比任何言語都顯得無畏勇敢。

班第被容溫這出其不意的舉動打了個措手不及,眸瞳微縮,腦子發懵。

身體卻格外誠實,與容溫手牽手,昂首闊步,坦坦盪盪越過逐漸自發分列在街道兩側的擁擠人海,直麵所有蜚短流長,並肩前行。

衛隊與車隊被甩在身後,無數百姓被甩在身後,長日青城被甩在身後。

身邊,隻有彼此。

一直從街頭行到街尾,班第才徹底醒過神。可那種比征戰殺伐還來得迅猛的激盪情緒,卻一直縈在他心頭,再難消散。

到這一刻,班第才算真的明白,先前容溫為何會說——洗乾淨臉,亦是尊嚴。

人活一世,最大得失莫過於『乾乾淨淨』這四個字。

所以,她甘願冒著千夫所指,也要維護他一個乾淨清白。

班第喉結一動,一顆心軟得一塌糊塗。大掌反客為主,把一直牽著自己的小手緊緊裹在掌心,啞著嗓子問,「殿下,方才你怕嗎?」

剛才那麼多百姓,她膽敢牽著他這個聲名狼藉之人那般孤勇、一往無前。若民情激憤,無法彈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容溫沒看他,盯著天際最後幾縷霞光,回得牛頭不對馬嘴,「我累了。」

班第眸色幽深,並未繼續追問,隻道,「輿車馬上過來。」

「不坐車。」

「好,上來。」班第從善如流,蹲身把她背到背上。

黃昏夕陽下,兩人的背影被扁平拉長,最後似全然融在了一處,密不可分。

又過了一條街,一直安靜趴在班第肩上的姑娘,突然動了動,把臉埋到他的頸畔。

「我不喜歡歸化城了。」班第聽她悶悶的,正欲安慰,忽然感覺自己脖頸上有一股溫熱淌過,她嗓音比方才還低,帶著哭腔,「他們都對你不好。」

一股酸澀直沖班第喉間,霸道占據了他所有理智,出口的話,沒經任何思考。

「殿下,選個時間,我們再辦一場合巹禮吧。」

發現她穿的是嫁衣後,他忽然想起當初他們在京城那場籠罩在陰謀之下,敷衍至極的婚儀。

連合巹禮都被他借口推了,未曾辦過。

算起來,從最初開始,她便因他,受過不少委屈。

他對她,總不夠好。

那就從,最初開始慢慢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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