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64(1 / 2)
銀河璀璨,星光普世。
班第釘在原地片刻,然後猛地拔腿,循聲繞到銀佛背後。
淩亂腳步最終停於佛像足下,比人還高的蓮台邊。
此處因暗影混黑,蓮台底部雕刻精細的蓮瓣不顯分明。
班第等不及在附近尋人的侍衛掌燈趕過來,彎下月要,憑著直覺伸手在蓮台上扌莫索,不出意料,手指果然觸到一條約扌莫半指寬的縫隙。
順著那道縫隙望進去,黑幽幽陰森森的,不見亮色。
可此時,這密密實實的黑暗之於班第,等同無上星光。
「玉錄玳!」班第喉頭一哽,厚實的大掌抵住那道縫隙,猛然推開。
一個大小僅約成年人通過的昏暗洞口,完全展露。
撲麵而來的濃重血腥氣息與潮濕涼氣,熏得班第目眥欲裂,深邃的眸瞳底下,暴戾之色盡顯。
他剛要俯身鑽進去,裡麵先傳來一把輕輕淺淺的嗓音,「額駙,我沒事。你別進來,裡麵沒地兒了。」
班第動作頓住,隻得半蹲在原地,目不轉睛盯住黑漆漆的洞口。
容溫在從午時過後,便屈身藏在這陰冷狹仄的洞裡保命,水米未進。
費力拖著已蜷縮到麻木的背脊與雙腿,慢騰騰挪到洞口。
探出大半個腦袋,忍住鼻尖酸澀,笑目彎成新月牙,沖那道熟悉人影半真半假玩笑道,「還是第一次聽你喚我玉錄玳,故意嘲笑我是不是?」
玉錄玳,本意是碧玉鳥、金絲雀,很是金貴的品種。但任憑它多金貴,也不過是籠中物罷了。
容溫眼下被困這逼仄之地保命,當真有幾分囚鳥的意思。
明明是蠻不講理的胡扯,但經由年輕姑娘柔軟的嗓音出來,更似劫後餘生,故作堅強的無措撒嬌。
——倦鳥投林般的真誠歡喜,無處掩藏,煞是動人。
「殿下並非籠中鳥。」
班第認真答過,目光近乎貪婪的盯住那張半隱在黑暗中,依然笑意清淺,生機盎然的笑臉。
他九歲時,第一次隨長兄達來往西,繞過整個漠南蒙古,一直到漠西之地,避丁偷入關中。
烈日灼灼,黃沙漫漫,四下除了煙沙還是煙沙。
極目遠眺,那最高處的沙丘頂上卻赫然傲立著一株柔韌小野花,野蠻紮根生長。
時至今日,班第已記不清那株小野花究竟是何顏色,隻記得貧瘠土地上野蠻滋長的堅實信仰。
直到後來,他遇上了一個處境堪憂,仍憑一身傲骨,頑強生長的姑娘。
他忘卻的小野花顏色,都一一綻放在了姑娘那雙鮮活澄澈的小鹿眼裡。像千裡苦難碧色中,澆灌出了難能一見的絢爛春天。
這般鮮活的姑娘,不是籠中鳥,而是以另一種姿態野蠻紮根在他心上的花兒。
隻是他未守好,險些讓這株花,經風沐雨,摧花折莖。
班第喉結飛速滾動,才勉強咽下堵了他大半日的煎熬絕望。
一隻大掌遞到容溫麵前,另一隻則牢牢護在洞口頂部,啞著嗓子含糊又用力的吐出一個字,「來。」
容溫習慣性要伸右手,又被手心異樣的溫度喚醒,連忙把右手縮回袖子裡,換了左手。
班第略一用力,扯住那隻涼意沁骨的纖手,把容溫與她身後的幽邃黑暗,徹底分離開。
臂彎中軟綿綿攜帶寒氣的觸感告訴班第。
——他弄丟的姑娘和絢爛春天,一起墜回了他懷裡。
可他的心,並未因此徹底安定下來,反而不受控製的狂亂如鼓。
鼻尖聞到的是刺鼻的血腥氣味,指尖觸及的是她衣裳上浸出來的濕潤。
她可能一直在流血。
看慣殺戮的男人,這一刻,脊背不可抑製的抖了抖。
班第慌亂鬆了緊摟容溫的雙臂,唯恐勒著她的傷口,唇角翕動,脫口而出的急問已變了調,「傷到何處了,為何衣衫上全是血?殿下,哪裡疼?」
此處背光陰暗,哪怕容溫趴在他懷裡,這般近,依舊不能完全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急促的喘息,早已把慌亂愧疚暴露無遺。
他把她被魏昇潑了水的濕衣裳,誤認為是她受傷流的血了。
如今雖是六月天,但她藏身的佛像蓮台位處背陰,又是純銀所造,不接地氣,內裡陰涼得很。之前魏昇倒在她身上那壺茶水,一直沒乾。
明明這般濃重的茶香殘留在衣衫之上,以他的敏銳,卻隻注意到了血腥味——關心則亂啊。
容溫毫無征兆的抬手撫在他臉上,指尖憑直覺慢慢劃近眼角,觸到一片掩於黑暗下的潤澤。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容溫好笑又酸澀,扌莫黑細細拭掉他眼角的濕潤,忍著乾啞的嗓子解釋,「別擔心,這是茶,不是血,並無大礙……」
容溫話說到一半,忽然聽見許多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是察哈爾的聲音,興奮大喊,「找到了,在銀佛背後!」
周遭因這群手持火把或燈籠的侍衛快速湧來,越來越亮。
借由火光,班第飛快掃過容溫那襲散亂狼狽的緋麗衣裙,素來沉靜自持的男人,如今滿腦子被血腥氣息包圍著,心亂如麻。
一時間竟辨不得她這身艷色衣裙,是本色還是血色。
更分不清,她嘴裡的並未受傷,是實話還是安慰。
但身體,已潛意識做出反應。
班第一把把容溫腦袋摁進自己懷裡,「閉上眼。」
一邊扭頭朝察哈爾他們奔過來的方向高斥,「先別過來!」
容溫起先不知班第這舉動是何意。
直到他利落從袍角撕下一方布條,要往她眼上纏。
「不必,我已經不暈……」容溫到嘴邊的話忽然頓住,任由男人粗糙的指節蹭過自己腮頰。
對於她今日遭難,班第的愧疚自責,顯而易見。
如果此時,班第再得知她因這番折騰,連暈血的毛病都好了,怕是會愈加自責。
容溫撚了撚先前拂過班第眼角濕潤的指尖,配合閉眼,讓班第把布條紮在她眼上。還強打精神往他頸側蹭了蹭,語氣如常誇道,「五哥真細心。」
姑娘溫軟的呼吸噴在脖頸,激起一股微妙的身體反應。班第閉閉眼,此刻方有了幾分安心。
情難自抑,低頭口勿了口勿容溫潑灑如雲的長發,順手把甲胄後赤黑披風解下來,小心翼翼把纖細的姑娘裹在其中。
「此處昏暗,先帶殿下出去。」
說罷,班第打橫抱起容溫。
容溫酸麻不適的雙腿,猝不及防被一隻大手穿過膝彎移動,當下難忍的冷嘶一聲。
班第麵色大變,腳步猛地頓住,「殿下……」
「隻是腿麻,佛像蓮台後那洞隱秘逼仄得很,本是多年前林丹汗被太|祖皇太極逼得走投無路之際,挖出來藏匿幼子的。」
容溫及時截住他將要擴散的慌亂擔憂,耐心解釋道,「老福晉先輩乃太|祖皇太極心腹,熟知往事,無意中向老福晉透了口風。多日前我隨老福晉來寺中遊玩,老福晉又順口告知了我。」
班第神色略鬆,旋即疑惑,「殿下一直藏在蓮台裡?那先前侍衛尋人,怎不應聲?」
「我擔心有詐。」早間出城門時,有人假扮班第背影,引她折返回城,居心叵測。
她逼問過魏昇,這並非出自魏昇手筆。
那便證明,這城中除了魏昇,還有人想對她不利。
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因幾聲來意不明的陌生尋人叫喚,輕易暴露藏身之所。
如此謹慎,說白了就是驚恐未消,不敢輕信。
班第粗喘,自責憤懣不自覺從錮緊的雙臂流瀉。唇角翕動,卻半天沒擠出一句話來。
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撫她,隻能雙臂越收越緊,似要把失而復得的寶貝揉進自己血肉裡。
「你別逼自己,今日之事與你無關。」容溫能察覺到他情緒怔然,礙於這在人前,並不好過多勸導。左手無意扌莫到他月要間的皮囊,順勢打岔道,「我好渴,這是酒還是水?」
「是酒。」班第大夢方醒一般,打起精神,揚聲吩咐,「取水來。」
察哈爾親自去了。
班第俯身把容溫輕放在銀佛的白玉前庭上,揚手無聲示意侍衛們都退於石階之下,灰眸迅速劃過容溫這一身狼狽。
誠如容溫所言,她衣衫上的濡濕痕跡大半來自茶水。
餘下的……
零零散散沾染全身裙裳,汙了春眠海棠的,是已凝成深紅的未乾血跡。
烈火一般,時時刻刻在灼疼班第的眼。
月色清朗,給銀佛像披了滿身的月華輕霜,無數細膩光影映得這白玉前庭,靜謐祥和,譬如白晝。與佛像背麵昏沉陰冷相較,恍若兩個世界。
靜坐佛前的年輕姑娘,氣度容顏,能與珠玉爭輝。那怕一襲狼狽,烏發散亂,亦然風姿從容,婉約動人。
愈是美好,愈是脆弱。
班第終究沒敢開口對容溫這一日的經歷尋根究底。
飛快斂下目中殺意與復雜猜測,替容溫把披風裹回去,順勢把人重新摟回懷中。
大手摁上容溫依舊酸麻的腿,循住穴道緩緩揉捏、舒活經絡。
容溫秀眉一擰,「疼……」
腦袋無意往班第懷裡鑽,披散的烏發因這動作,似天際隨意潑灑開的團雲。
散著淺淡蘭犀香氣的烏發與風一同,拂過班第挺直的鼻梁,柔軟馨香,把他積攢滿腔的肅殺,都浸軟了幾分。
班第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下巴擱在她發旋,淩厲的眼刀,不自覺中已軟了三分,「忍一忍,很快。」
正好,察哈爾端了碗直冒熱氣的水,風風火火跑回來。
班第單手接過,側眸令道,「去布置住處。」
如今的歸化城,因城外戰事,魚龍混雜。
土默特王府與大長公主府守衛重重,乃是最安全所在。但裡麵的人,卻各懷心思,班第信不過。
所以,他絕不可能再把容溫送回土默特王府,隻能另尋一處安全住處安置容溫。
察哈爾心知肚明班第的思量,領命離去前,滿臉誠摯的提醒靠在一起的兩道身影,「台吉,公主既無大礙,那腿麻了就自己站起來活動兩圈舒舒血。你這又抱又哄又捏的,花哨!不頂用!」
「噗——」
「咳——」
「哈哈——」
察哈爾這聲不低,石階底下的侍衛們聞言擠眉弄眼,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怪響,一個個憋笑憋得臉通紅。
班第怒目瞪視麵前已過而立,尚未娶妻的糙漢子。麵色青青紫紫,變幻莫測,最終心平氣和的賞了他一個字,「去。」
「趕我乾啥……」察哈爾兩隻大手不安的搓了搓,邊走邊往回探頭,「我說錯話啦?」
班第忍無可忍,大吼,「快滾!」
「撲哧——」容溫由羞澀轉為揶揄失笑。
班第被她笑惱了,耳根滾燙,原本替她按腿的雙手都不知道往何處放,索性把那碗晾得差不多的水,硬湊到容溫唇邊,粗聲粗氣道,「給!」
容溫順勢喝了一口,扌莫索著把碗推到班第麵前,笑眯眯道,「喝口水再凶!」
先前她扌莫他臉時,無意觸到過他乾得起皮的唇。
她在蓮台裡憋屈藏身,不好過。
他在外麵尋人,想必也不好過。
班第喉結滾動,目不轉睛盯著姑娘俏生生的笑臉。
甘甜的溫水劃過咽喉時,灰眸裡的怒氣被洗濯得一乾二淨,比當空的月色還要柔,哪裡還凶得起來。扌莫扌莫容溫的腦袋,把碗遞給她,態度已是軟了,「自己拿好。」
說罷,一雙大手繼續落在容溫僵麻的腿上。
他雖在男女□□上無甚經驗,但好歹是在王帳,隨恩恩愛愛的多羅郡王夫妻兩長大的。
冥冥之中,他有種強烈直覺。察哈爾而立之年娶不到媳婦除了證明草原姑娘眼不瞎;最為關鍵還是腦子不好使的緣故。
他傻了才信察哈爾的鬼話。
容溫食指摩挲粗瓷碗沿,耳邊聽著察哈爾率人離開的腳步,越來越遠,問道,「侍衛都走了?」
班第隨口答道,「還剩半數。」
「哦。」侍衛未曾全部撤走……
可她將要說的話,不宜公然落入外人之耳。
容溫蒙在布條下的眼,不安輕眨。
端水碗的左胳膊不經意撞上班第堅實冷硬的甲胄,水碗瞬間傾斜。容溫下意識伸出一直握拳縮在袖子裡的右手補救,又在伸出手那一刻,飛快縮了回去。
好在班第洞悉敏銳,托了碗底一把,水碗才沒潑兩人身上。
容溫這心還未放下來,下一秒,右胳膊便被一隻大掌牢牢擒住,伴著男人一道不容拒絕的厲嗬,「不許縮!」
被發現了——
容溫麵色發僵,「我……」
班第粗暴打斷,「右手伸出來,張開!」
隨著他這話爆發陰鷙氣勢,震得容溫麵露訕訕。
是真的凶。
好漢不吃眼前虧,容溫訕訕張開虛握的右拳。
白生生的掌中,到處是深深淺淺的劃痕。更為慘不忍睹的是指根與手掌相連處,赫然插著一枚寒光乍然的馬鞭純銀尖頭,深可入肉。
尖頭插進肉裡應該有些時間了,幾乎不再往外滲血。
傷口血跡擦得還算乾淨,明顯被處理過。
班第乃是習武之人,瞬間便猜透了幾分這幅情形。麵目扭曲,滿是震驚望向仍被布條蒙眼的容溫,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自己弄的?」
他這話說得含糊,容溫不清楚他問的是傷,還是清理傷口的事。躊躇片刻,一把扯下布條,老實交代。
「我……我用這個劃傷了魏昇,跳窗逃出來……」
這玩意雖鋒利,能防身。但其用途終究是裝到馬鞭上的,每一處都尖銳異常,不似刀劍有握柄。
她就這般毫無防護的握上去,用以自衛。說白了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劃傷魏昇的同時,這純銀尖頭也在往她肉裡陷。
等她反應過來時,已插得十分深入。太疼了,又沒有藥,她根本不敢自己□□。隻能任其在陷在肉中,一直疼到失去知覺。
「逃出來後,我覺得太髒了。路過一口水井時,順便洗了手臉。」
容溫所說,與班第猜測□□不離十。
若非她自己把臉上手上的血洗乾淨了,又蓄意縮手握拳遮掩。方才他檢查時,她絕不可能輕易蒙混過關。
班第深吸兩口氣,大掌掰過容溫的臉,死死擒住那雙清澈的眼,氣怒交加逼問,「不怕血了?還故意瞞我?」
這句問話實屬沒必要。
容溫刻意隱瞞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不過,容溫頓了頓,還是一本正經的示意他附耳下來。
水眸中促狹之色一閃而過,神秘兮兮湊近,輕聲嘀咕,「你都哭了,我可不敢再惹你,萬一哄不好該如何收場哈哈……」
班第滿腔心疼硬是被容溫肆無忌憚的嘲笑激成了頭疼,額角青筋直跳,怒發沖冠,去掐容溫兩腮,截住她張狂的嘲笑,「閉嘴,不許笑!」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先前他見佛寺客院內那灘觸目驚心的血跡,便以為她已遭遇不測。之後聽見她的聲音隱隱約約從佛像中傳來,猶如虛幻,更是篤定人沒了。
撕心裂肺的疼漫過四肢百骸,這才慌了心神,露了弱處。
沒曾想,竟碰巧被『死而復活』的她捉到了尾巴,肆意嘲笑。
半點麵子都不給他留!
「啊……」容溫嘴被捏成圓形,含含糊糊向明顯惱羞成怒的班第求饒,「五哥、五哥你鬆開我,我說完最後一句,保證立馬閉嘴。」
她今日遭了難,班第就算被她氣得七竅生煙,也根本狠不下心真的欺負她。聞言順坡下驢,痛快把人鬆開。
容溫得了自由,努力撐直身板和班第麵對麵,杏眸望進他的眼,盛著一望無際的純粹,一字一字清晰道,「我不要你難過。」
說罷,她可能覺得這話過於赤|裸直白。
自己先撇過腦袋,不自在的笑了起來。
班第一眨不眨望向容溫,恍然間,似久旱的沙漠旅人,得尋綠洲,從人到心,都被填塞得滿滿當當。
終其一生,他怕是再難割舍,這個展顏間,溫柔又天真的姑娘,與她明媚純粹的小心思。
班第聽見自己用幾乎誘|哄的語氣說,「那需得殿下永伴我身側。」
永遠啊。
容溫品出了其中意味,強忍羞赧,彎起唇角故意挑刺,「如此,我豈不是吃虧了?明明是為你好,最後付出代價的卻是我。」
「那我與殿下換,保證不讓殿下吃虧。」
「如何換?」
班第沉肅,一字一頓道,「永世忠誠。」
男人眸底似燃著一團有燎原之勢的炙熱光火,羞人更勾人。
容溫雙頰緋紅,緊張咽咽嗓子,頂著他惹火的眼眸,勾了勾他的小手指頭,還順便略顯好奇的摩挲過他指腹突兀分明的厚繭。
隔了片刻,唇角方微不可察溢出兩個字,「成交。」
指頭上細膩的觸感似鳥獸新生的絨毛,軟乎乎的,撩得人心軟得一塌糊塗。
班第心內反復咀嚼「成交」二字,渾身尖刺早在不自覺見斂得一乾二淨,垂眸放縱她的小動作-
過了片刻,班第目光移到容溫還插著銀片尖頭的右手,心神稍定,說起正事,「該處理傷口了。」
這轉折來得猝不及防,方才還你儂我儂,山盟海誓,誰知轉眼就到了治傷上。
「現在?」容溫咽口水,不敢置信瞪他一眼,才發現他是認真的,緊張吶吶,「不用大夫?」
「不必。」班第答得篤定,「我能行。」
目前暫且不知察哈爾選的落腳住所,是遠是近。她手上的傷,還是盡快處理為妙,免得過會兒回去的路上磕磕碰碰,尖頭愈發陷入肉裡,加重傷情。
「我盡量輕一些。」班第把容溫的害怕盡收眼底,竭盡溫柔,耐心安撫,「疼就哭出來。」
「……哭又不能止疼。」容溫撇嘴,眼風往階下排排站的侍衛身上掃,「而且好多人。」
她自幼接受最正統的皇室貴女教養,當眾哭鼻子這種弱者行徑,做不出來。
——以從容應對狼狽,用坦然迎擊困境。
類似此等言語,伴著多年宮廷歲月,幾乎是刻在她骨子裡的。
所以方才,被班第尋到後,哪怕她如何委屈澎湃,心裡哭成一顆泡菜,也習慣性在眾侍衛麵前顧慮顏麵,強裝淡定。
容溫的小心思,班第竟奇跡般讀懂了,盯著她乾乾淨淨的臉蛋兒,無奈在她耳邊輕喃一句,「殿下屬孔雀的?」
好像無論何種境遇,隻要是在人前,她都會最大程度,保持自己的體麵與驕傲。
難怪連逃命途中,也不忘找水把臉擦乾淨。
——識得人間疾苦的人身上,藏著不染世俗的傲。
好似地獄無光,便自己做了太陽。
班第月匈腔蘊著一團火,默然片刻,無聲示意侍衛都退到寺外等候。
順手把隨身攜帶的止血藥紗布之類的掏出來,提醒道,「轉頭,閉眼。」
雖然容溫已經不暈血了,但潛意識裡,班第希望『太陽』照耀之處平和安寧;而非陰譎血腥。
其實不用班第提醒,容溫也沒目睹療傷的『興致』,聽話的把頭埋進他懷裡,有一搭沒一搭接上他方才的話,分散注意力。
「別弄疼本公主的翅膀。」
「遵命。」班第忍笑配合,啄口勿過她的發際,「小孔雀殿下。」
「天色晚了,孔雀殿下想沾些凡塵氣息。」容溫似乎覺得這個稱呼有意思,跟著打趣。
若非眼下這種苦中作樂的情形,班第八成會想歪容溫的話,「譬如?」
容溫嘆了口氣,目露向往,「正大街的包子永興門的湯、十裡鋪子珠玉香。」
班第一嗆,他來過歸化城數次,自然知曉這句話乃是歸化城有名的順口溜,「看來殿下這大半月,在歸化城中過得極高興。」
容溫坦然回答,「是不錯。」
班第已做好了拔出銀片尖頭的準備,聞言眼光一閃,忽然問道,「正陽門的包子殿下似乎在家信中曾與我提過。對了,有一事,不知殿下可知——凡是軍中往來信件,都要先送到主帥帳中查驗。」
「……信件查驗?」容溫渾身一僵,滿臉不敢置信,不是她想的那樣吧。
班第不給她任何僥幸機會,促狹肯定,「對,正如殿下所想。殿下每封來信,都要先過主帥達爾罕王爺的眼。哦,多羅郡王愛湊熱鬧,殿下知道的。他有時也會跟著瞟幾眼,我記得他還誇殿下文采不錯,偶爾甚至會借用殿下信中言語,謄寫到給福晉的家信中……」
「你閉嘴!」容溫想到自己隨心所欲寫出來的私密信件被傳閱了,臉都綠了。此時侍衛都被班第支走了,她也不必強繃著,氣得用腦袋往班第月匈膛狠撞了一下,「這項規矩,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班第輕描淡寫一勾唇角,毫無誠意回道,「忘了。」
若是早說了,依她人前要臉周周全的性子,家信中保準通篇給他寫些廢話。
「哼,我看你是故意的。」容溫一眼看穿班第的小九九,羞惱不已,紅著眼放狠話,「氣煞我也,以後我再給你寫信,我就是小狗!」
「狗?」班第不以為意,垂頭臉湊到她麵前,似笑非笑逗弄,「兔子急了會咬人,狗急了會跳牆。原來殿下今日不僅學會了跳窗,連跳牆都學會了?」
「你真過分……」容溫氣急了,完全把治傷的事拋諸腦後,猛地直起身子,『嗷嗚』一口咬在班第下巴尖上。
是兔子是狗不重要,解氣才是關鍵。
與此同時,班第瞅準時機,麵不改色,飛快拔掉她右掌心的純銀尖梢,止血上藥包紮,一氣嗬成。
「唔——」容溫原本已麻木的傷口,再次湧出陣陣劇烈鈍疼,眼眶一紅,咬班第下巴的動作不由帶了三分狠勁,很快嘴裡便嘗到一股鏽味。
班第眉頭都未抬一下,任由容溫咬著,等把她右手包紮成白粽子後,才拍著她背柔聲哄道,「沒事了,小傷而已,很快便不疼了。」
才怪!
那麼深一處傷口,尖頭□□後,血幾乎是汩汩往外冒,用了大半瓶止血藥才勉強止住。
回答班第的,是容溫一連串含含糊糊的「嗚嗚嗚嗚嗚……」
不過好歹,她把嘴鬆了。
班第沒顧得上去扌莫一把自己被容溫啃出兩排血牙印的下巴,徑直掰起容溫精致的臉蛋看。
果不其然,淚眼婆娑,梨花帶雨。
先前礙於有外人在,憋屈下來的眼淚。這會兒借由傷口疼這個幌子,爭先恐後洶湧了出來。
班第肺腑似被什麼揪住了,撕心裂肺的疼。
到嘴邊的哄勸咽了回去,扌莫著容溫柔順的發,嘴裡顛來倒去、反反復復說著,「我在。」
有我在,誰也不能再把你帶走了。
回應他的,還是隻有低低的嗚咽。
夜風起了,抽抽噎噎的動靜還未有停歇的意思。
班第微不可察的輕嘆一聲,隻得把容溫打橫抱起來,要往外走。
容溫頂著一包眼淚,可憐兮兮抬頭問,「去哪裡?我還沒哭完。」
她雖在哭,但腦子還是清楚的。
城中形式不甚明朗,魚龍混雜,察哈爾剛走不久,估計還沒找到適合落腳安全住所,否則他們何必在這裡傻等著。
兩人對視,班第認真思索片刻,一本正經答道,「買糖。」
「……」容溫一噎,哭聲都歇了,鼓著淚眼使勁兒瞪他。
班第視若無睹,垂頭故作謙虛,以狀似商量,實則套話的口口勿對容溫道,「想哄好一隻小孔雀,不知什麼糖能頂用?」
容溫兩頰還掛著淚,但神色已經活泛起來,出其不意狠狠往他月要上掐了一把,完全不中他的『奸計』,凶巴巴的,「都不能!沒商量!」
「嗔——」班第被她小氣吧啦的表情逗得揚眉失笑,沖淡了一身厚重,哄孩子似的故意把人往上顛了幾圈,好脾氣又問,「誰家姑娘這麼凶?完全哄不好的?」
「也不一定哄不好。隻要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別大動肝火,家信一事便算過去了。」容溫抬著下巴,瞟他一眼,心虛追問,「如何?」
「這麼簡單?」見她精神尚可,班第一身輕鬆,唇角翹得老高,「洗耳恭聽。」
「魏昇還藏在蓮台裡,我綁的。」
瞬思轉換之間,班第猶如表演了一出川劇變臉。
笑臉早已潑天怒意激成陰鷙厲眼。
他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的魏昇,竟然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而且,還是容溫刻意隱瞞的。
為什麼?
來不及多加思考,班第把容溫往地上一放,猛地拔出彎刀,攜裹一襲煞氣轉身朝蓮台邁去。
清冷月輝,映得那喋血鋒刃愈發森寒恐怖。
容溫看得心驚肉跳,哭腔收盡,緊走兩步,拽住班第的胳膊。
她那點力道,自然不可能阻止班第的腳步,索性小跑追在他身側,言簡意賅解釋,「他有用,不能死。整個歸化城,可能隻有他知曉本該追在噶爾丹身後的清軍,被噶爾丹使計引去了何處。」
在蓮台裡藏著無事,容溫便仔細捋了捋今日種種。
魏昇膽大包天,買通櫻曉擄她,明顯是早有預謀。
按理,礙於她的公主身份,魏昇擄到她後,不論她是生是死,都應該找個隱秘周全的地方,把她妥善藏起來。以免被人察覺,後患無窮。
可魏昇是怎樣做的?
魏昇直接把她帶到了歸化城最顯眼的銀佛寺。
似乎全然不懼有人知曉他謀害和親公主;更不怕城外虎視眈眈,隨時會攻進城來的噶爾丹。
稍稍了解噶爾丹的人都知道,噶爾丹年輕時,在佛教盛地西藏當過數年喇嘛,地位不凡,很有幾分名聲。
其兄長英年早逝後,他仗著自身在佛教中的影響與勢力,硬是從侄兒策旺阿拉坦手裡奪過王位。
自古以來,凡上位者,多半愛真真假假『神化』自己一番,以拱出不凡,愚昧世人。
劉邦斬白帝起義;朱元璋令菩薩歸位;陳勝的丹書魚腹。
——噶爾丹也不例外。
蒙古之地虔信佛教,噶爾丹便自稱為活佛轉世。
噶爾丹既頂著『佛子』名義,若是攻入歸化城,自然不可能闖進聲名遠揚蒙古各地數百年的聖寺銀佛寺為害。
魏昇肯定知曉些什麼,才在噶爾丹攻城之際,不急於逃命,反而趁亂大咧咧把她弄到銀佛寺避禍。
在蓮台裡時,容溫試圖問魏昇相關問題。
魏昇慣常胡作非為,但並非徹頭徹尾的傻子,也算有幾分小聰明。
自發現容溫怒氣當頭時都未殺他,反而冒險綁走他時,他便隱隱猜到容溫對自己有所圖。
一聽容溫試探,便反應過來『清軍去向』這條消息可能是自己的保命符。
如此生死不明的情形,他哪肯輕易吐口。
——在他未曾開□□代之前,決不能死。
容溫並不清楚西城門守軍與噶爾丹對陣的情況,隻能憑著猜測,顛三倒四梳理歸化城目前情形,試圖以此打消班第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