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 62 章64(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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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爾丹兵臨歸化城外,是今早的事情,如今一天過去了,城內都未曾聽聞任何火炮攻城的響動。」

容溫藏身的銀佛寺,與戰場西城門相距不過三條街,若噶爾丹動了紅衣大炮攻城,她必定能聽見聲響。

當初,洋人南懷仁初次為大清研製出火炮,在南郊山外試用時,隔了大半個京都,她在紫禁城內都聽見了震天炮響。

噶爾丹之所以囂張至此,一方麵是兵強馬壯,另外則是因為與沙俄暗通款曲,得了不少火器火炮供應。

他選在那達慕當日攻歸化城,明顯是打著突襲主意。

既然如此,他沒道理不動用火炮這等殺器,趁著歸化城守軍疏於防患,援軍未至,速戰速決奪取歸化城。

——除非,他軍中暫時沒有火炮。

容溫猜測,噶爾丹八成是以火炮這些顯眼的大家夥為誘餌,把清軍引到別處去了。

「你比我清楚。噶爾丹大軍作戰剽悍,又人多勢眾。大清為了與之一戰,都要四處斡旋借兵,何況是小小一處歸化城。眼下歸化城或能倚靠地理優勢,以城池為固,勉力支撐,可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容溫雙臂張開,把班第攔在銀佛麵前,「為今之計,必須盡快找到清軍,與之裡應外合,共擊噶爾丹,方有幾分勝算。所以魏昇,暫不能死。」

她是真的聰明,且極為敏銳。明明對行軍之事一竅不通,卻有窺一角而知全貌的本事。

僅憑噶爾丹未以火炮及時攻城,便擴散推論出這許多頭緒來。

若放在平時,心意相通的姑娘這般出息,班第一定與有榮焉。

可如今……

班第頓住腳步,審視那雙不自量力,意圖阻攔他的手臂。眸色明明滅滅,盡染霜雪,一如兩人初識時那般肅殺不近人情。

開口,便帶了七分氣性譏嘲,「你倒是冷靜。」

明明方才,還委屈得似要淚洗歸化城。

「並非我冷靜,而是你心亂了。」容溫毫不猶豫撲到他懷裡,手疊到他提刀的手上,緩緩摩挲過他手背上凸起的疤痕,認真道,「我不通武術騎射,卻有自己的法子與你匹敵。所以,我不需要你當英雄。」

——不需要你。

——不需要你當英雄。

可他們草原男兒生下來,便是來出頭爭英雄的。

三歲小兒都敢大著膽子往擂台上去搏克摔跤,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冠個巴圖魯名號。

可現在有人告訴他,不需要。

班第有一瞬間的茫然怔忡,緊接著便被滔天怒火點燃,猛地拽起容溫被包成粽子的右手,「疼不疼?」

「疼。」容溫猝不及防被他捏住傷口,眼淚滾落而下。

班第目色一緊,似被那淚珠灼傷了,慌亂鬆開她的手,狂放中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措,「那為何不需要我?你究竟要什麼?」

魏昇就在裡麵,隻需他一揮刀,她受的這番苦難,便有了交代。

「不對,我是不需要英雄。」容溫牽起他的新傷舊傷交錯重疊的手,聲淚俱下,固執道,「因為,英雄身上的傷疤,好不了。」

若今日他當了她的英雄,因『情』之一字,逞一時意氣,斬殺魏昇。

那來日,若歸化城因清軍未及時馳援而破,歸化城數萬將士百姓的屍首,將成為他身上永遠痊愈不了的傷疤,困鎖他一身。

班第領悟到她的意思,麵色大震,一句「我不在乎」,怎麼也說不出口。

當年支撐他不管不顧斬殺兄長的那股率性與狂妄,似乎被她的眼淚融了。

「殿下好本事。」班第怔忡,在容溫驚疑的眼神中,聲音緩慢又誠實,「竟把自己活成了我的軟肋。」

容溫一怔,淚珠還掛在臉上。

「別哭了。」班第收了刀,大手笨拙抹去她臉上的淚,啞聲道,「否則,我總疑心你在用眼淚拿捏我。」

「胡說。」容溫破涕為笑,小手往他月匈膛一拍,「我明明用這裡拿捏你的。」

隻有真心,才換得來真心。

班第順勢把她的手裹進掌心。

容溫索性拖著他的衣袖,悄悄擦了擦自己腫成桃子的雙眼。

班第見狀失笑,索性把人攬進懷裡,低頭仔細給她把臉擦乾淨。

寺中鍾聲忽然響起。

子時過了,又是一日新舊交替。

容溫循著鍾聲往昏黑天際看了一眼,忽然踮腳在他唇邊口勿了口勿,「謝謝你如期而至。」

班第頗為意外,後知後覺想起先前,兩人約定好的那達慕見。

上一刻她口勿他時,天上閃爍的,還是那達慕當日的星辰。第63章第63章一日波折,歇於銀佛寺杳杳鍾聲中。

隨察哈爾前往新布置好的住所時,容溫嗬欠連天睡在了班第懷裡。

再醒來時,她已換了一身乾淨衣裳,飢腸轆轆躺在床上。

借由青木高腳燈柱上那兩盞不甚刺眼的燭火,容溫粗粗打量過眼前這間屋子。

——狹小、簡單、除了日用的桌椅床榻,再無其他裝點。

看得出來,八成是察哈爾臨時布置出來的。

容溫便隨意披了件床頭的外裳,慢吞吞舉燈走到門口,打開門。

看遠處啟明微閃的天色,約扌莫三更過了,四下皆是沉寂。

門口值守的兩個侍衛仍是精神抖擻,沖容溫行禮過後,周全道,「台吉讓廚房備了膳食,說是等公主醒了再用,屬下這就去端上來。」

「台吉不在?」容溫隨意往那破敗的小院子望去,正好看見月亮門外,察哈爾正指揮兩隊精壯黑甲侍衛在輪值交接。

察哈爾也注意到容溫了,示意副手接著安排護衛事宜,自己走了過來。

在歸化城中這段日子,都是察哈爾護衛容溫左右,兩人還算熟悉,當下也沒過多虛禮,察哈爾直截了當告訴容溫。

「台吉讓烏恩其去喀喇沁部,找喀喇沁世子三丹夫借來了一萬善弓弩的將士守城,暫解燃眉之急。先前台吉忙於尋找公主,隻粗粗與三丹夫世子碰了一麵。如今台吉已趕去西城門,與土默特王、大清駐歸化城都統、三丹夫世子等人共商布兵守城事宜。」

「台吉臨走前交代屬下,務必看護好公主。」察哈爾一臉憨厚,「如今歸化城所有兵勇都被調去了西城門守城,城中缺人看管,少不了想渾水扌莫魚發橫財的混人。一刻鍾前,此處隔壁那條街一戶富商才遭了搶殺。所以還請公主不要隨意出門,有事吩咐屬下去辦便是。」

「我知曉了,往後還得辛苦將軍與諸位了。」醒來時見房中無人,容溫便猜到班第可能去了西城門督戰,如今被察哈爾證實了猜測,那幾分失落自然而然被擔憂掩蓋。

兒女情長在凶險戰場之前,不值一提。

不過她素來穩得住,當下並未泄露半分焦躁,餘光掃見有侍衛托著個裝吃食的托盤上來,神色如常問道,「為何是侍衛取膳,我的宮女呢?」

「宮女……這宅子暫且沒有除公主外的女眷。」察哈爾麵色古怪,想起容溫那兩個有問題的宮女,訕訕道,「還請公主委屈些,等天亮了屬下會去尋兩個背景清白的丫頭送過來。」

容溫聞言,麵色比察哈爾還古怪,眼皮不經意往下耷了一下。

沒有宮女,那她這身乾淨衣裙是誰換的……

容溫耳根悄然浮上紅雲,麵上兀自淡定,佯咳一聲,一針見血追問,「可是我的宮女出了問題?」

察哈爾猶豫片刻,他本也不是藏藏掖掖的人,見容溫心裡有數,索性把容溫昨日失蹤後,他們從兩個宮女身上的疑點和盤托出。

「櫻曉與扶雪到歸化城後,不當差時常往返街頭巷角,接觸的人亂得很。如今櫻曉尚在昏迷,扶雪被關押,二人都沒審清楚。其餘小宮女們昨日留在土默特王府,未隨行前往東城門去,倒是僥幸,沒有任何損傷。」

察哈爾頓了頓,偷瞟容溫臉色,「但台吉吩咐,今後凡是送到公主身邊伺候的人,務必把底細查清楚。所以,那些小宮女也暫且不能用。」

總而言之,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小宮女都是京城宮中出來的人,距蒙古千裡之隔,他們鞭長莫及,一時半兒難以查清楚,索性一律不用。

「櫻曉——」聽見這名字,容溫頗為意外的抬眉。她還以為,櫻曉在出賣她後,會早早拿了好處趁亂溜走。

不曾想,櫻曉竟暈在了大青山裡。

而且巧合的是,大青山上,還以她的隨身之物弄了處墜崖的戲碼。

這分明是有人刻意混淆視聽,把班第往大青山引,盡量拖垮他們尋到她的可能。

還好班第夠銳利,沒被所謂『線索』牽著鼻子走,否則她現在說不定還藏身在蓮台裡挨餓受凍等死。

魏昇心知肚明今日噶爾丹會率兵突襲歸化城,他們這些科爾沁人會匆忙逃出城,所以趁機有恃無恐的綁了她。

如此情形,魏昇自然懶得花心思,再讓櫻曉去大青山裝神弄鬼,掩人耳目。

所以——混淆視聽,拖延時間,不讓班第找到她的法子,多半是櫻曉自作主張。

容溫斂目,櫻曉此舉,也說不清是膽大,還是太過恨她。

「察哈爾將軍,櫻曉醒來後,你不必再審,直接把她送到我房中來。」容溫說罷,接過侍衛手中的托盤。

回到屋裡後,容溫沒急著填飽飢腸轆轆的五髒廟,而是幾步鑽到帳中,解開衣襟低頭看。

——被換了的不僅是外麵的衣裙,還有貼身小衣。

容溫被小衣分外艷俗的顏色與花樣,震得頭皮炸了。

這等審美喜好,還能有誰!

「……」容溫麵無表情係回扣子,期間後知後覺嗅到自己身上有股隱隱約約的異香。

循著一聞,這才發現自己被魏昇用茶水燙得略微發紅的雙臂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藥膏,清清涼涼的,止疼效果特別好。

有右手這處重傷時時刻刻疼著,她完全忽略了雙臂上輕微燙傷,根本沒對班第講過。

還挺細心。

容溫唇角剛翹起,又似想起了什麼。

帶著幾分不敢置信,再次解開扣子。

果不其然,發現自己側月要往下一直延伸到大腿上的大片肌膚,都被抹了藥膏。

這一處,是她跳窗的時無意摔的,他竟也發現了。

容溫羞憤欲死,兩人不是沒摟摟親親抱抱過,甚至先前在軍帳中時,還脫了衣裳,隻是因他的『自作聰明』,沒成事罷了。

可當時所有的親密,都是扌莫黑進行的,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但今日……

容溫隻要一想到自己睡得跟條死魚似的,脫|光了赤|條條的任他翻來覆去,仔仔細細擺弄,腦袋就突突地疼。

咬牙切齒用完膳,容溫簡單梳洗後,見天邊還暗著,隻得再次躺回床上。這次,卻總覺得床榻之間,到處都充斥著那股藥膏香氣。

容溫被這股香氣攪得再難入眠,裹著被子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小腹墜脹,似針紮一般,疼痛難忍。

這宅子裡除了她別無女眷,侍衛不可能貿貿然闖進屋內。

容溫唯恐自己疼暈過去卻無人得知,強撐著穿好衣裙,喚人進來。

輪值的侍衛乍一見麵色煞白,滿頭冷汗,捂著小腹搖搖欲墜,似隨時會暈過去的容溫,慌忙通知了察哈爾請醫士過來。

這個時辰,天際未明,城中四處關門閉戶。

察哈爾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來一個腿腳不便的老蒙醫。

此時容溫已疼得渾身似水盆裡撈出來的,身子不斷發顫,濡濕的發絲軟在頰邊,脆弱又狼狽。

察哈爾看了一眼,急忙挪開眼,催著老蒙醫趕快給容溫治病。

老蒙醫上了年紀,行事慢悠悠的,像是沒聽見察哈爾的催促,顫巍巍的挨個取出藥箱裡各式各樣的蒙醫治病工具,擺得整整齊齊。

察哈爾見狀,伸手要幫忙。

老蒙醫紅了臉,抖著白胡子跟察哈爾急,「不許碰,東西亂,我這心就亂,看不好病的。」

這世道,得罪不起大夫啊。

察哈爾一噎,憋著一股氣,索性趁著間隙詢問容溫,「公主,屬下暫且去土默特王府借兩個丫鬟過來照顧你?」

就算蒙古男女大防鬆散,也萬萬不可能讓一群大男人來伺候生病的年輕女子。

「不必。」容溫有氣無力,「你把扶雪送來。」

「扶雪?」察哈爾為難,「她身上的事還未查清楚,還是換個人吧。」

特別是容溫現在脆弱得像風中飄絮,隨隨便便來人都可以了結她性命。

這時候,弄個底細不明的扶雪在身邊,過於冒險了。

「就用扶雪。」容溫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言簡意賅說服察哈爾,「她是你們查過的人。」

雖然查出了點古怪,但說到底,扶雪並未被查出任何對她不利的行徑。

而且,早在京城之時,容溫便看出,扶雪對她有所求。

——這才是容溫敢讓扶雪進來伺候的真正原因。

扶雪費盡手段,一步步往上爬,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終於從灑掃丫頭升到了她的大宮女位置。絕不可能在目的未達成之前,下手害她。

察哈爾略一思索容溫的話,也覺得有幾分道理。

這扶雪好歹是被他們細細查過的人,身家還算乾淨,就算有古怪未來得及查清楚,大不了讓人盯嚴實些便是,總比去土默特王府借個不知根底的人來照顧公主強。

「依公主說的辦。」察哈爾示意手下去帶扶雪過來。

話音落,顫著手虛著眼的老蒙醫,終於擺好了自己的家夥什。

蒙醫診病,不似漢醫望聞問切那一套,簡單得有些粗暴。

老蒙醫問過容溫腹疼症狀後,在她麵前來回走了兩圈,又伸手到她鼻前感知了一下她的呼吸,拖著悠長的蒙古調調下結論,「巴達乾的問題。」

「巴達乾?這是何意。」容溫會說蒙語,卻不清楚老蒙醫的意思。

「蒙醫以「赫依」、「希拉」、「巴達乾」三根的關係來區分人的病痛。」察哈爾解釋道,「巴達乾主要為寒性病症。公主,可是你昨日在外麵受了涼?」

容溫想了想自己穿著濕衣服,在陰冷的蓮台裡藏了大半日,覺得□□不離十了,正欲點頭附和,老蒙醫便悠然打斷,「受涼隻是個引子,主要還是她避子藥服多了,氣血不通,寒氣愈盛。」第64章第64章避子藥。

容溫驚怒不已,她與班第都未有過夫妻之實,何談避子藥。這藥,擺明了是著了別人算計。

是誰?

容溫小腹猶如利刃絞刺,大顆冷汗隨之滾落而下,麵如白紙,思緒一片混沌。

腦中模糊的猜測,全被疼痛驅散。

事關郡王府子嗣傳承,忠心耿耿的察哈爾亦是氣憤暴躁難忍。

無他原因,實在是這些年,郡王府的子嗣著實艱難了些。

郡王府這一支,多羅郡王無子,鄂齊爾倒是養活了七個兒子,最小的多爾濟也已十三四歲。

但迄今為止,這七子都未給郡王府裡添上一個正經孫輩。

如今的郡王府中,隻有個帳中女奴所出的,見不得光的遺腹子大格格。

且這大格格的生父,至今成謎。

誰也說不清,她到底是嫡長子達來的血脈,還是庶二子嘎魯的,更或者是其他草原貴族的。

念及那些齷蹉往事,察哈爾臉色越發難看,大聲咒罵一句,一把拽過悠悠然哼著蒙古長調的老蒙醫,疾言厲色逼問,「可有得治?」

「凶什麼凶,有本事你來治,你來啊!」老蒙醫捏了塊窄而長,似木非木的漆黑器物重拍在察哈爾手上,奪回自己的領子。等氣順了,才不情不願說起病情。

「她這寒症乃是藥物所致,較之尋常病症更為厲害。好在她用藥的日子短淺,且發現及時。我看啊,她這番受涼引出了體內潛藏病氣,倒算是因禍得福了。否則變成沉屙痼疾,那才叫棘手。」

「閒話莫說。」察哈爾見靠在容溫雙目虛弱半闔,嚇得心頭狂跳,連聲催促,「快些用藥,這人都要疼暈過去了。」

「用藥?」老蒙醫發出不可思議的嗤笑,「這姑娘看著不是蒙古人,不通蒙醫規矩也就罷了。你個土生土長的漢子,難道也不知曉?咱蒙醫出了名的用藥少,寒病多以器物抗治。」

蒙古人倚靠遊牧狩獵而活,居所寒涼,外加戰亂頻發,與之相關的寒病、骨折、跌傷等疾病皆屬常事。

是以,蒙醫在常見病痛中,扌莫索出了不少獨門診治的法子,譬如放血、針刺、灸療、木臼、敲擊、震腦等。

察哈爾自然是知曉器物抗治的,可他不敢貿然讓老蒙醫把這些堪稱生猛的症療法子,用在弱質纖纖的公主身上。

要知道,許多走南闖北、身強力壯的關內行商病倒在蒙古,都不一定受得住蒙醫奇特的症療法子,最後隻能一命嗚呼。

「不準用器物。」察哈爾堅持讓老蒙醫先用藥穩住容溫病情,並且特別叮囑,不許下猛藥,穩妥為主。

老蒙醫行醫半生,很是不樂意有人對自己的診治方法指手畫腳,嘟囔道,「她寒症嚴重,光靠用藥這病何時才治得好。我把話放在這裡,她若生不出孩子全怪你!」

「……」察哈爾握拳,強忍住掐死老蒙醫的沖動,把人弄到西廂房去配藥,這才沉聲向容溫解釋,「公主莫急,先用這老頭的藥止疼,屬下這去土默特王府找老福晉借漢醫。」

容溫聞言,虛弱抬眼否定,「此事……此事不宜聲張,更不必傳給額駙。」

有規矩在,凡是尚公主的額駙,想迎偏房納妾,都需得公主首肯方可。

容溫被下藥之事,不僅於班第子嗣有礙,幕後黑手更甚是可惡,必須懲處。

察哈爾嘆氣,「如此大事,屬下做不得主,還是得請示台吉。」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容溫的吩咐。

容溫看出察哈爾的為難,勉力抬手朝他身後虛指。

察哈爾順勢望去。

剛一腳踏進門的扶雪,冷不丁被察哈爾蹙眉審視,麵色一窒,迷茫的把眼挪到容溫身上。

容溫對她略略一點頭,扶雪怔忡一瞬後,很快冷靜下來。

她到容溫身邊日子淺,算不上交心的主仆,好在她是一步步從最底層爬上來的,已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

想起來的路上,侍衛對她那番敲打叮囑,以及方才進門時聽見的那幾句對話,扶雪鎮定自若對察哈爾道。

「將軍請聽奴才一言,大長公主與老福晉都是過了五十五壽辰的人,而大清入關至今尚不足五十年。

算起來,這二位定是在草原上長到半大,才隨清軍入關,居於舊都盛京的,根本稱不上在關內長成。那府邸裡,八成是沒有預備漢醫的。」

「如今外麵兵荒馬亂,將軍想在魚龍混雜的蒙古城池裡,另尋一位醫術高超的漢醫怕是不容易;再有,在未查出對公主下藥的幕後真凶前。誰能確定,新尋來的漢醫,並非此真凶為『一計不成再施一計』準備的後手。」

「眼下形式混亂,將軍就算告知在西城門領兵守城的額駙,也不過徒勞分他心罷了,別無他用。戰場凶險,刀劍無眼,將軍應比奴才更清楚。就按公主的意思,等時機合適,讓她親自對額駙講明一切吧。畢竟,他們才是至親夫妻。」

扶雪揣度著容溫的心思,一席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謂思慮周全,穩妥細致。

她也不貪功不自得,言明容溫意思過後,便低眉順眼上前伺候容溫了,端茶擦汗,柔聲寬慰。

察哈爾復雜望向這對主仆,良久沒吭聲。

最後才對容溫鄭重一點頭,「公主好生養病,一切交由屬下安排。」

容溫微一頷首,知道他是被說服了。

臨走前,察哈爾目光不自覺,多往扶雪身上看了一眼。

這姑娘謹小慎微的模樣與方才的伶牙俐齒簡直判若兩人-

容溫這個病,養得還算清閒。

老蒙醫雖嘴上吵鬧著器物診療才是其長處,但用藥方麵也不差。一副藥下去,容溫腹疼便歇了,隻手腳總是冰涼,渾身乏力打不起精神。

所以,除了每日定時聽侍衛回稟西城門前線的消息及班第是否安妥,其餘空閒,容溫多半是搬把榆木圈椅,在這座二進小宅子的院子裡發呆、看書、曬太陽。

如此,時間一晃便過了兩日。

期間櫻曉醒了,容溫倦怠得很,打不起精神去麵舊人、傷舊事,暫且沒見她。

這日午後,容溫用過午膳,照例捧了本書窩到院子裡的榆木圈椅上。

草原六月的陽光,似打鐵爐子裡澆不滅的火球,灼人得緊。

好在隔壁人家探出頭的那棵將將過了花期的老青檀樹,枝繁葉茂,給她們這小院子也遮出一角陰涼,伴著午後穿堂熱風,容溫昏昏欲睡。

一片迷蒙中,似有什麼東西落在頰邊。

容溫隻當是老青檀樹的落葉,並未睜眼,直到誘人的食物香氣撲鼻而來。

睜眼,看清俯身沖她揚眉輕笑的魁梧男子後,眸瞳裡似盛了整個歸化城的明媚天光,清亮逼人。

「你回來了,拿的是不是正大街的包子……」容溫話未說完,忽然扯過攤在膝上那本書,猛地遮在自己臉上,隻露出一雙春|水澄淨的眼。

「遮什麼,我都看見了,殿下頰邊長了幾顆痘。」班第被她這小動作逗得麵上笑意不斷放大,目光掃過她羞紅的一雙耳垂,故意欲言又止,「又不醜,還挺……」

「挺什麼?」容溫追問,好奇又緊張。

「挺……」班第猝不及防湊近,扯開容溫蓋在臉上那本地方誌,把她左右各長了兩顆痘的臉蛋兒完全暴露出來,滿眼促狹道,「挺對稱!」

容溫羞赧,滿臉通紅,抬腳踢他小腿。

班第不為所動,順在容溫開口『討伐』他之前,把特地帶回來的包子塞過去,「正大門包子鋪的老板給西城門將士送的,你不是喜歡,趁熱快吃。」

他說罷,已自然而然牽起容溫右手,小心翼翼揭開紗布,看傷勢恢復得如何。

老青檀樹搖曳的陰影,攜裹去了男人那襲玄黑甲胄溢出的肅殺。身披盔甲,亦有軟肋。

麵對這樣的他,容溫哪裡還氣得起來。

目不轉睛盯著他深邃的側顏看了半響,在他抬頭之前,又欲蓋彌彰的挪開眼,慢吞吞啃了口已經略微冷硬的包子皮,「你今日怎得空回來?」

她在這小院住了三日半,這還是第一次見他。

若是送包子,完全可以吩咐手下來。

「今晨老七從科爾沁調了三萬精兵前來增援,我能暫且歇口氣。」兩人相識是因陰謀;但相知後,相處反倒敞亮了。

班第知曉容溫擔心戰事,當下也不瞞她,自己往牆角青石上支腿一坐,麵對麵同容溫說起外邊形式來。

「噶爾丹一直號稱有三十萬大軍,這幾日經由斥候多方勘察,確定如今對陣歸化城外的隻有二十萬餘人。按我推斷,噶爾丹另外十萬人,定是帶著所有火炮火器,引誘清軍往別處另辟戰場去了。」

噶爾丹此舉,很有幾分田忌賽馬的意思。

集合所有火器火炮交由十萬將士,讓他們去與清軍殊死搏殺。就算那十萬人戰敗,至少也能消耗掉清軍大半實力。

噶爾丹自己,則趁機率領二十萬大軍,轉攻兵力薄弱的歸化城,以多製少,打算以此為突破口,攻進漠南蒙古。

若真讓他得手了,那整個蒙古,便全是他的天下了。

屆時,他再集結兵力,去攻打已被消耗一番的清軍,入侵關內,便容易得多。

說來也是湊巧,若非噶爾丹突襲當日,班第正好來歸化城見容溫。聽聞戰事,以最快速度到喀喇沁及科爾沁借兵調兵,親自上城樓助土默特王及大清駐歸化城都統排兵布陣守城,這會兒,噶爾丹怕是已經如願攻破歸化城了。

「那歸化城如今有多少守軍,可能與噶爾丹一戰?」容溫問得直白。

班第麵色沉下來,默然片刻,「土默特王與大清駐歸化城都統手下共有九萬兵馬,我從喀喇沁世子處借來一萬、老七自科爾沁調來三萬,共計十三萬。」

「十三萬。」容溫略一琢磨,「我聽察哈爾說,你讓烏恩其去了漠北傳信達爾罕王,請他們折返歸化城相助。郡王爺他們帶了五萬精兵,這加起來就十八萬了,噶爾丹二十萬。兵馬懸殊不大,如此,還不足以一戰?」

「除非用計破局,否則隻憑武力,絕無可能。」

原本,班第打算撬開魏昇的嘴,問出清軍下落,然後傳信給清軍道破噶爾丹盤算,兩方聯合,共擊歸化城外的噶爾丹主力。

誰知這魏昇的嘴倒是出奇的硬。

篤定自己若是交代了,下一刻便得身首異處。索性不論如何嚴刑拷打,都硬撐著。

若是逼急了,就開始叫罵。說自己兄長乃是沙俄女攝政王的夫婿,待噶爾丹這個沙俄『兒子』攻進歸化城後,定會來解救他。

屆時,他要他們這群人好看。

魏昇這邊撬不開口,他們派出去尋覓清軍的多名斥候又失去了聯係,恐怕凶多吉少。

用計破局這一招暫時是沒指望了。

班第也不嫌容溫懂得淺顯,耐心分析道。

「殿下有所不知,人數瞧著差不離,但實則實力懸殊天差地別。土默特王與大清駐歸化城都統手下這九萬兵馬,有三分之二往日裡是養在歸化城這座富饒平靜的草原名城附近,乃是太平兵,無能又窩囊。這幾日噶爾丹大大小小進攻無數次,我方折損的,多半是這批人。」

噶爾丹手下的兵將,乃是隨他從漠西一路征伐過來,出了名的彪悍之師。不僅吃下了曾經的漠北之王喀爾喀部,還能嚴重威脅大清,可見凶惡。

歸化城的太平兵對上他們,形如兔子給老虎送菜。

說是十三萬兵馬,實則戰力可能隻八|九萬左右,還不足噶爾丹一半。

「再有,達爾罕王他們遠在漠北,率兵趕至歸化城增援,起碼得七日過後。」班第定定望向容溫,麵上一片陰霾,沉聲道,「我們不一定能撐到援軍來。」

若是城破了,這座草原『青城』便會淪為『血城』,一場屠殺在所難免。

容溫對上他飽含深意的眼,堅定搖頭,笑意純粹天真,「我不走,你是我的額駙,可不管是在京中還是在科爾沁,你一日都未隨我住過公主府,我太沒麵子了。這次,我得把你帶回家去。」

班第怔忡,他事無巨細對容溫說這許多,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希望她知曉厲害,盡快離開這危險之地。

可是……

她說她不走,因為要帶他回家去。

家。

班第隻覺得月匈腔被一團柔軟擊中,心念一動,起身湊過去,輕口勿過容溫鼻尖,手順勢扌莫了扌莫容溫垂在頰邊的黑亮長辮子,似安撫又似承諾,「好,我一定隨殿下回家。」

方才進來時他便發現了,她今日沒有梳妝,隻簡單結了兩個長辮子柔順垂於兩頰邊,以樣式歪歪扭扭的奇怪暖黃發帶束成蝴蝶結,瞧著很有幾分稚氣。配上這一身利落的月白色騎裝,像個年紀小小的牧羊女。

出於好奇,班第手無意往容溫辮尾去,指頭還沒碰到她那條蚯蚓發帶,方才還和他海誓山盟的容溫瞬間變了臉色,凶巴巴的一巴掌拍他手上,著急道,「別碰別碰,我花了好大功夫才編好的。」

「……」班第目光從她纖長白皙的左手,移到包成粽子的右手,不確定問道,「這,你用一隻手編的?」

難怪醜得這麼奇特,歪歪扭扭像蚯蚓。

班第默默在心裡補充完後半句,便聽容溫興致勃勃的向他講,「對啊,這叫鳳尾結,扶雪教我打發時間的,比打絡子難許多,好看吧。」

「……好看。」班第麵無表情的想,原來是鳳尾不是一團蚯蚓。隨手翻了翻容溫擱在膝頭的蒙語《歸化城地方誌》,問道,「殿下待在此處,很無聊?」

「還好。」前方交戰,容溫實在不想用『無聊』這麼點小事煩他,「這地方誌頗有趣味,而且察哈爾還給我找了許多話本。」

兩人細細碎碎閒話間,扶雪忽然從外院進來,手裡還端著一隻托盤,上麵放了兩碗藥,「公主,該用藥……」

看清與容溫對坐的那人是班第後,扶雪麵色一慌,一時間不知該是進是退。

額駙回來了,察哈爾將軍為何沒派人去廚房知會她!

公主病了這事是他們所有人一起瞞著額駙的,可此時,她端了兩碗藥進來,這是擺明在拆穿真相。

其實這事不怪察哈爾,因為班第圖省事,直接從圍牆翻進來的,沒走正門。守在圍牆外的侍衛腦袋慢,根本沒想起來得知會扶雪。

關鍵時候,還是容溫比較沉得住氣,「端過來吧。」

「病了?」班第扳過,仔細打量,嗓音發緊,追問,「哪裡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容溫麵不改色應對,「一碗是幫助恢復手傷的;另外一碗是宮廷秘方,祛痘養顏的。」

容溫頭一次,這麼慶幸自己因老蒙醫開的治寒病方子藥性太猛,臉上冒了痘。

班第也不是好忽悠的,似信非信,「當真?」

「騙你做什麼。」容溫從托盤裡端起藥汁顏色偏淺那碗,舀了一勺湊到班第嘴邊,四平八穩道,「不信你嘗嘗。」

班第又不懂藥,嘗也嘗也不出什麼。但看容溫這般坦然,他還是張嘴喝了。

然後,皺著臉不可思議瞪著那碗黑幽幽的藥汁,「這藥為何是鹹的?」

還齁鹹齁鹹的。

「說了是宮廷秘方,算不上正經藥。」容溫微微一笑,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這藥時,反應與班第如出一轍。遂很是大方的又舀了一勺懟過去,「還是不信,那再嘗嘗?」

班第避如蛇蠍的往後仰,躲開。總算是信了容溫的話。

其實這兩碗,一碗真是助手傷恢復的;另外一碗,則是治寒症的。

察哈爾雖特地交代老蒙醫用藥溫和些,但老蒙醫依舊拿捏不好,容溫每次服完藥,仍是頭暈腦脹,昏沉得很,偶爾甚至會嘔吐。

「這藥裡加了安神的藥材。」容溫擔心自己露出破綻,喝完藥後,略一洗漱一番,便自發躺到床上。抱著被子往裡麵一滾,留出大半位置來,問班第,「你幾時走,可要歇一下?」

「不能歇。」班第指了指自己回來前隨意用水沖洗掉血汙的甲胄,頗為惋惜的拒絕了容溫的同|睡邀請,「身上髒。」

「噢。」容溫失望的滾回床外,眼巴巴看著班第,「你要走了?」

班第頷首,替容溫掖好被角,「睡吧。」

在他轉身離開時,一直柔軟的小手,不安分的拉住他的大手,嗓音軟軟的,帶了幾分試探不安,「可以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嗎?」

「可以。」班第轉身,勾唇坐在腳踏上,「以後要我做什麼,直言便是,不必客氣。」

容溫聞言,委實不客氣了,紅著臉提了下一個要求,「那你再親親我。」

班第一頓,含笑傾身,口勿還未落下去,容溫忽然滾到床最裡麵去了,皺起鼻子,頗為嫌棄道,「你身上好臭,我反悔了,睡啦!」

先前在院子裡隻知道他從戰場上下來身上髒,這會兒在屋內湊近了,才發現不僅髒,還挺臭。

「……」班第想去床裡麵捉容溫,又擔心把床弄髒,這驕傲又講究的小孔雀翻臉,隻能退而求其次,扯過她手作勢咬了一口,佯斥道,「言而無信。」

容溫哼哧一聲,閉眼笑開。不久,意識便昏昏沉沉,沉入夢鄉。

班第聽聞耳邊呼吸變得綿長,灰眸湧起幾分促狹,悄悄伸手,慢慢抽掉了容溫的枕頭。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原本睡得像隻安詳春卷的姑娘,睡夢中無意識在床上翻滾,很快到了床外沿。

班第聚了滿眼笑意,抬手捏住姑娘小巧的鼻子,一個繾綣輕口勿,落在姑娘微啟的櫻唇上。

偷完香,班第把容溫往床裡挪了挪,把枕頭塞回去。正好瞧見她那兩條黑黝黝的長辮子從被子裡跑了出來,班第略一挑眉,飛快捋下那兩根醜得像蚯蚓的鳳尾結發帶,扔到帳子頂上,笑得像個成功調皮搗蛋的孩子。

片刻之後,扶雪見班第一臉正經的從屋內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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