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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人若想去南方,隻有兩種可能。

——要麼大清撤銷封關令;要麼大清亡,蒙古人仿效幾百年前的先祖金人,舉兵南侵,韃靼關中。

容溫問出他想不想去看南方這話後,班第心頭兀自一沉,麵色莫測,第一反應便是——被發現了。

可容溫神色間未免過於平靜坦然,不帶半分探究猜疑,絲毫不像是洞悉了他的籌謀。

方才那句問話,也不似試探,更像是隨口一句閒話。

班第閉目,瞬息工夫,心中已有了抉擇,麵上恢復如常,盯著地上暗影,頗有幾分裝傻充愣的意思,「我不鍾情草木。」

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闔族生死攸關的大事,哪能宣之於口。

容溫按下那瞬間升起的驚慌甚至失落,也按下了到嘴邊的那句追問,八風不動轉圜道,「也是,你瞧著就不像愛蒔花弄草的人。」

這番就草木而言及遠方的交談過後,各懷心事的兩人,都有些沉默。

又在院子裡走了一盞茶時間,天際起風了,班第順手替容溫緊了緊衣襟,問道可要回屋。

容溫估扌莫著扶雪快要端藥上來了,點頭-

回到屋內,容溫沒等到扶雪按時送藥進來,反倒是班第突然出去了一趟,提了一隻盛著烏黑藥水的木桶來,說是要給她浴足的。

容溫嗅著空氣裡濃鬱得讓人嫌惡的藥味,便猜到八成是老蒙醫的手筆,不由問道,「這有何功效?」

班第意味不明掃了容溫一眼,不答反問,「殿下身子哪裡不適?」

哪裡不適,自然是避子藥留下的寒症了,可這事是瞞著他的。

「……」容溫被他這個眼神掃得心裡發虛,總覺得他似乎知曉了什麼,嚇得半天沒敢吭聲。默默脫了鞋,把腳泡進木桶裡。

就在容溫躊躇著,要不要主動向班第坦白時。卻見班第擼起袖子,蹲跪在桶邊,手沉入足浴藥汁中,捉過她小巧的腳,替她按壓起穴位來。

「疼疼疼!」

什麼心虛坦白,什麼滿腔憂慮,這一刻全被拋諸腦後。

容溫被捏得兩眼淚汪汪,好險沒哭出來,撲騰著把雙足從桶中掙紮了出來,「我自己泡,自己泡,你別動我!」

金玉錦繡堆裡出來姑娘,身上無一處不養得精致。

班第目光從瑩潤光滑的小腿一路遊移到粉嘟嘟還冒著熱氣的腳尖,眼神早在不經意間黯如著墨。一時間,腦中隻剩四個大字——膚如凝脂。

在重新把這雙玉足按進桶裡之前,班第麵無表情替容溫把褲腿挽到膝蓋以上,然後鬼使神差的朝白嫩嫩的膝頭啃了一口。

啃完之後,不經意抬頭對上容溫那張震驚又羞怒的俏臉,班第猛地清醒了,耳後根倏然燙得慌,但麵上仍是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先聲奪人,「再不老實我真會咬你。」

他皮相生得深刻鋒利,透著一股子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漠然。冷下臉時,更顯狠厲。

但容溫近來被他寵著縱著慣了,已經不像初識時那般怕他,根本不把他的威脅放在眼裡。

聞言,故意用腳亂踩水,把水濺到他身上,像是在『報復』他剛才捏疼自己,挑釁意味十足,就差沒猖狂的對他吼,「來呀,有本事來咬我呀!」

班第瞅著衣襟前的水痕,終於認清了自己對容溫來說一點威懾力都沒有的事實,隻得無奈道,「……別鬧,再耽擱水該涼了。」

容溫不理他,繼續晃腿搗亂。正好她一點都不想泡這個臭烘烘的足浴。

班第本可以用手摁住她腿,她那點力道,自然拗不過他。但若真如此,他就騰不出手給她按摩穴位了。

「殿下。」班第濃眉一挑,眼中精光一閃而過,「我讓你咬回來,咱們就扯平,行不行?」

容溫因他的服軟妥協而抿嘴偷笑,口氣卻裝得勉為其難,「那……行吧。」

班第也不拆穿,隻是直起身子,把臉湊到容溫麵前,近得兩人呼吸都融在了一處。一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容溫,緩緩道,「來吧。」

……他這副意味深長的盪漾語氣,誰下得去口?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要對他做什麼。

容溫麵無表情的提醒,「我是要咬你,不是要親你。」

收斂一點!

「沒區別。」班第翹唇一笑,得寸進尺把臉湊得更近,略抬起下巴對著容溫,「殿下咬這處吧,剛好和上次你在銀佛寺咬的牙印排起來。」

「……」容溫盯著他覆了一層短硬青須的下巴,根本看不出任何牙印的痕跡。

說實話,要不是他自己提起,容溫幾乎快忘了,自己曾經在銀佛寺咬過他一口。

好像是當時他給她上藥,她太疼了,就咬了他。

「排什麼排!」容溫自覺看破他了的心機,一語道穿,「你就是故意抬頭,把這都看不見了的牙印扯出來當擋箭牌的吧,想騙我心軟不和你計較。」

「錯了。」班第認真道,「我抬頭,是想騙殿下這樣……」

班第忽然前傾,身體力行糾正。

『這樣』兩個字混在二人的唇舌之中,含混又曖昧。

桶裡的水逐漸失了溫度,緊貼在一起的二人卻仍火熱。

最後容溫實在受不了了,含含糊糊把人推開,捂著通紅一片的脖頸委屈不已,「紮死了!」

班第抹了把下顎的短硬青茬,眼風微挑,笑得有些邪氣。

惹得容溫狠狠瞪他一眼。

他被瞪了,反倒是越發笑得邪肆不知收斂,眼看容溫真要被笑惱了,才又去拿了盆清水過來,一本正經的示意容溫洗洗腳上的足浴藥汁,「水涼了,別泡了。」

緊接著,又聽他道,「最近忙,是有幾天沒修麵了,難怪你頸上紅成那樣,我下次注意。」

容溫這次是真的想咬他兩口,順便把這盆清水潑他臉上,讓他冷靜冷靜!

一直到床上,容溫對班第都沒什麼好臉色。

班第絲毫不以為意,自在得很,還不知從何處拿了雙厚實的羊毛襪子出來,埋頭便要往容溫腳上套。

炎夏六月天的夜晚,哪裡需得穿厚襪子入睡。

「我不穿!」容溫不肯配合,掙紮的同時,埋在心裡的疑問自然脫口而出,「你知道避子藥的事了?」

按正常情況,這個時辰扶雪早該送藥進來了,可今天扶雪沒來,倒是班第在差不多的時辰,弄了一桶足浴進來,鄭重其事的讓她泡腳,這簡直是變相印證了她的猜測。

班第給容溫穿襪子的動作明顯一頓,方才的鬆散氣息一掃而光,沉下臉,頷首不語。

容溫見狀有些心虛,又小聲追問,「什麼時候知曉的?」

「那殿下原本打算什麼時候讓我知曉?」班第麵色很平靜,但周身卻透著股股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抑重。

「……」看見這樣的他,容溫原本到嘴邊討巧賣乖、粉飾太平的話,全給囫圇咽回去了。頓了頓,化作一句真心實意的歉意,「對不起。」

她大概能懂班第此刻的感覺。

因為她這個所謂善意的隱瞞,本質上與先前班第為了在滿城流言中維護她、撇乾淨她時的做法一樣。

她明知班第是為她好,可仍會難受。

——因為喜歡的人受到了傷害,更因為自責無力分擔。

如果沒有親身經歷,她其實是認同加了善意的『隱瞞』二字。

可推己及人,如今的體|感告訴她——不管是愛與被愛,都應先有尊重。

隱瞞,是傷害尊重的開始。

班第設想過避子藥這事揭穿時,容溫的反應。可能會抱著他委屈大哭告狀;也可能會強顏歡笑假裝無所謂,畢竟是驕傲得像孔雀的公主殿下。

可現實是——

他發掘了這世上,最坦誠真摯的姑娘。

容溫被班第熾熱的眼神盯得有些頭皮發麻,她誤以為班第氣性大,一時半會兒平息不下來,遂有些訕訕的垂下頭,自己老老實實的主動把兩隻襪子套在了腳上。

然後,還小心翼翼的去勾了勾班第的手指,想哄哄他。

指尖酥麻的觸感,終於點醒了班第。

班第猛地把容溫卷進懷中,喉結一滾,難掩洶湧愛意,「你給我道什麼歉。少亂低頭,公主殿下。」

明明是他沒保護好她,還連累她幾番遭罪。

容溫腦袋在他懷裡蹭蹭,沒應聲。眼角倒是突然紅了,是被那些後知後覺的委屈沖刷紅的。

班第順勢口勿了口勿她的秀發,繼續道,「還有,以後別吃那些藥了。」

「可是老蒙醫說了,吃藥已經算慢辦法。若是足浴,怕是得更多費些時間。」容溫甕聲甕氣的,「早日治好,早日安心吧。」

——安心。

班第眸色一閃,他知道,隻要他三哥脫裡一日未在他之前,為郡王府生下嫡長孫,那人就不可能安心。

他與容溫,亦不得安寧。

班第狠狠掩下腦中不經意流竄的殺意,兀自鎮定繼續道,「不急於一時半會兒。」

他問過那老蒙醫,自然知曉老蒙醫開的藥方與容溫身子不算十分對付,否則容溫也不至於出現長痘、渴睡、食欲不振的症狀,「先暫時用足浴壓製病情,我會盡快尋個漢醫來替你診治。」

「好吧。」容溫其實也被那大碗小碗的苦藥喝怕了,爽快答應,又突發奇想問道,「如果,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會如何?」

容溫這句出於無心的問話,簡直是正中了莫日根那道批卦。

班第隻覺得猶如有一隻無形大手,在惡劣揉|搓他的肺腑,弄得他心驚肉跳。

可容溫還在眼巴巴等他的回答。

班第默了默,闔眸壓下所有心慌意亂,回歸最初聽聞莫日根對她的批卦時的感受,理清了答案,「那就,把你當孩子養。」70 ——「把你當孩子養。」

容溫乍然聽聞這話,難免心神震盪。可震盪平息,又後知後覺發現,似乎不太對。

「你占我便宜。」容溫自覺看透了班第,不滿譴責道,「真是奸詐,無緣無故的,你怎就成我的父輩!」

「……」班第險些被容溫這副理直氣壯,自覺看破天機的模樣氣岔氣。

這姑娘真是聰慧時猶如生了七竅玲瓏心,愚鈍起來偏又像塊不可雕的朽木。

即使他不願承認,可莫日根的披卦多多少少影響到了他。所以在容溫隨口問起子嗣一事時,他會下意識鄭重待之!

他說可以把容溫當孩子養的話,分明是正兒八經的許諾之言。

連影都沒見過的孩子,自然比不上身邊人重要,誰知容溫倒好……

班第麵無表情冷覷容溫片刻,忽然朝容溫伸出大手,目的性極強的往容溫月匈前起伏處一握,還順便掂了掂,一本正經道,「看清楚了,這才叫占便宜。」

在容溫目瞪口呆的驚愕表情中,班第薄唇輕啟,又緩緩補充了三個字,「小桃子。」

「……」容溫僵硬的把眼從班第臉上移到自己月匈前,就在她要炸毛的前一刻,那隻大手已施施然拿開了。

但,那感覺似乎還在。

引得容溫的心都快從月匈腔裡跳出來了,羞怒交加。

容溫顫著手,指向目光精亮班第,想撲上去找他算賬,又擔心「報仇」不成反而把自己搭進去,畢竟體力相差懸殊。

不能動手,那隻能動口了。

「無恥!下流!壞東西!」以容溫的教養,她也做不出叉月要罵架這種事。氣呼呼的把自己僅知道的幾句壞話顛三倒四往班第身上招呼了幾遍,又一股腦把軟枕、迎枕、錦全砸出去後,往床上一倒,留給班第一個負氣的背影。

班第悶聲憋笑,把東西全拾掇上|床,長臂一伸,作勢要把容溫往懷裡摟。

「別挨我!」容溫早防著他,見狀立刻往床角打滾,一直貼到牆了,才冷哼作罷。

這話班第自然不會聽,也跟著擠到床角,把容溫困在牆與自己懷抱之間,撚了容溫一縷秀發在指尖纏繞,若無其事道,「殿下用什麼沐浴的,很香。」

容溫冷笑,「水。」

本來想轉移話茬的班第被堵得啞口無言。

他也察覺到自己在哄媳婦這事兒上,既生疏又沒什麼天分。想了想,索性用蠻力把容溫掰過來,麵向自己,無奈道,「殿下還是咬我幾口吧,這次我肯定不耍賴。」

可能怕容溫覺得自己心不夠誠,他又忙不迭補充了一句,「打也行踹也行,扯頭發都行。」

「……」這是什麼潑婦待遇!

容溫冷乜班第片刻後,突地閉緊眼,任憑班第再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吭聲搭理。

班第一個人唱了半天獨角戲,沒得到任何回應,最終隻能訕訕收場。

扯了錦被來替容溫蓋好,熄燈,放下帳子。

黑暗中,兩人都閉目平躺著,耳邊隻有彼此淺淡綿長的呼吸聲,這夜顯得格外靜寂。

約扌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班第忽然挨挨容溫胳膊,低聲問,「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如今熟悉起來,他已能從容溫的呼吸頻率判斷出容溫究竟是真睡還是裝睡。

半晌沒等到容溫動靜,班第索性自己先起了話頭。但他顯然不懂閒聊之道,上來便出了大招,「殿下,背後指使桃知給你下藥的人,不是端敏長公主。」

「不是長公主,那會是誰?」說起避子藥之事,容溫也顧不得自己還在與班第冷戰,猛地坐直身,驚怒追問,「你都知道些什麼?」

自從查出避子藥之事後,容溫除了端敏長公主,未懷疑過旁人。

因為依照老蒙醫的推斷,她鐵定是先前在科爾沁時中的藥。

而放眼整個科爾沁,有膽量、有本事、有怨氣往她身上下手的,除了長公主,再無旁人。

——正巧,她離開科爾沁之前,出了桃知被人買通,泄露她與班第往來的私信內容,被長公主引為她行為放盪之笑談,大肆宣揚,借故羞辱她的事。

長公主既能通過桃知弄到她的私信,那借桃知的手給她下藥,想必也不是什麼難事。

說實話,若非近來歸化城形式不妙,容溫早伸手回科爾沁找長公主討回公道了。

可現在,班第卻告訴她,並非長公主所為。

班第翻身坐起,把激動不已的容溫圈進懷裡安撫。下巴擱在她頭頂,嗅著發間清香,默然片刻,開口時,那嗓音裡仍有未藏住的艱澀。

「我派去科爾沁探查的人傳來確切消息,此事的確並非端敏長公主所為,她被人當刀使了,背後之人是……」

這個『是』字之後的人名,對班第來說似乎格外沉重。

他不僅猶豫著沒敢一口氣把話說完,甚至連環抱容溫的雙臂,都微不可察的顫抖,鬆懈許多。

容溫此時被憤怒占據理智,一腦門子官司,並未留意到他的反常,拽住他胳膊急切追問,「是誰?」

「二福晉,阿魯特氏。」這短短幾個字,似乎花光了班第所有力氣。

他圈抱容溫雙臂,隨之鬆了。那素來挺直脊背,也微不可察弓了弓。

兩人麵對麵坐著,隔得很近,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就在班第鬆手那一刻,兩人之間,又似乎被現實隔得很遠。

黑暗似乎給兩人之間,劃出了一條名為靜默的河流。

容溫積攢滿腔的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堵塞。一時間,竟分不清自己是憤怒多,還是驚詫多,張口結舌半晌,才呆呆吐出一句,「二福晉她……她不是你的額吉嗎?」

「不是。」班第幾乎是從牙齒裡擠出來這兩個字的。

不是,那他這老台吉嫡幼子身份怎麼來的……

容溫眼睫微顫,想起一個可能,小心翼翼詢問,「你是庶轉嫡?」

容溫曾聽過一些傳言,說蒙古有些王公,特別是迎了和親公主或者皇室宗女的王公府邸,有時會玩『庶轉嫡』的把戲。

因為朝廷早有恩賞蒙古的規矩在,言明凡是和親公主或者和親宗女嫡出後代,都按照公主或宗女的品級,授予台吉爵位。

固倫公主後裔授一等台吉,和碩公主後裔授二等台吉,郡主授三等台吉……以此類推。

雖然這類台吉都是虛銜,但好歹能領一份朝廷俸祿。

蒙古這地方限於封關令,無法獨立經商,土地又不太適合耕種,無法自給自足。不管是王公還是百姓,多半是靠天吃飯。

一旦遇上天災,不僅民不聊生,王公貴族的日子也好過不到那裡去。

是以,有些實在過不下去的王公府邸,便想出了『庶轉嫡』這種騙朝廷俸祿的招數。

班第的祖輩乃是固倫端靖大長公主,多羅郡王府又是出了名的窮。他們府上,倒是符合傳言中暗地裡搞『庶轉嫡』的情況。

班第搖頭,過後才反應過來,容溫看不見他,遂沉聲回道,「也不是庶轉嫡。」

他甚至連『庶』都稱不上。

其實早在無意聽聞容溫身中避子藥後,他便知道,那些難以啟齒的真相藏不住了。

所以,他躲到了西城門去。不敢回小院,不敢見容溫,不敢去戳開掩蓋真相的麵紗。

他怕,一切呈於朗日晴天下後,她會嫌惡烙在他身上那份汙穢。

可到頭來,逃避沒有解決任何問題,隻讓他越發憎惡自己怯弱、毫無擔當。

這不是他。

他不應該用隱瞞去回饋一個姑娘的坦盪誠摯。

班第聽見自己還算平靜的問道,「殿下,你就未曾發現我身上,有異於常人之處。」

當然有。

容溫第一時間想起了他那雙與眾不同的灰眸。

「眼睛。」

「對。」班第笑了一聲,微啞的嗓音裡竟透著一股子鬆快,還有一絲不明顯的顫音,「眼睛不一樣。」

他這話後麵,明顯有故事。

容溫並未出言打斷,扌莫索著想去牽他手,不巧,他剛好往後坐了一些,避開了。

容溫手僵在空中,心中忽然橫生一股微妙。不過此時,她也無心去理會,隻耐心等著班第講故事。

可等了許久,隻聽見班第狀似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我的生母是北邊的異族人,流落至蒙古,因生產而亡。」

「北邊異族。」饒是容溫覺得自己這一晚上聽到的消息已經夠炸了,此時依舊為班第生母的來歷感到驚愕,「漠北以北?沙俄?」

多年以來,大清與沙俄交惡,大戰小仗不斷,雙方互相提防。

也是這一兩年,才慢慢議上了和談之事,暫歇戰火。

班第今年二十二歲,那他的生母肯定是二十多年前流落到蒙古的。

二十多年前,大清與沙俄戰火正盛,可能流落到蒙古的沙俄異族女子,多半隻有一種身份——戰俘。

年輕美貌的敵國戰俘女子,遭受的苦難怕是比草原上最低賤的帳中女奴還要屈辱慘烈。

這般身份,為奴為婢都使不得,更遑論是納入郡王府為妾。

難怪班第說,自己並非『庶轉嫡』,因為他連『庶』都算不上。

按草原上的規矩,他這種來歷敏感、生母不堪的私生子,能苟且偷生活著,做最低賤的奴隸已算此生大幸。

隻是不知,為何他會被抱回郡王府,還得到了嫡子身份。

——假嫡子,真私生子。

光憑這層汙糟不能見光的身份,容溫便差不多全想明白了,阿魯特氏為何會給自己下避子藥。

班第與其嫡親三哥脫裡在爭多羅郡王的位置,此乃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在這對兄弟相爭的局勢中,雙方砝碼顯然不在同一個水平上。

班第乃是郡王親自撫養長大,能力不俗,勇武冠世,深受部族器重。年紀輕輕便成了科爾沁手握實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協理台吉。

脫裡雖與班第同為台吉爵位,但他那爵位,純粹是因其為固倫端靖大長公主後裔,封賞的虛銜。

這兄弟二人於權柄上本就強弱分明,偏生如今班第又娶了皇帝名義上最是喜愛厚待的長女,和碩純禧公主。

可反觀脫裡。

脫裡去歲新喪了福晉,如今暫且未定好續弦人選。其實就算是定了,那這位續弦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尊貴過皇室來的和親公主。

在婚事這一項上,脫裡明擺著又差了班第一大截。

阿魯特氏身為脫裡親母,自然不甘心眼睜睜看著一個私生子處處壓在自己嫡親兒子的頭上。

但阿魯特氏畢竟是個困於後宅的女人,她沒本事直接出手打壓權勢煊赫的班第,幫親生兒子立起來,所以隻能玩些陰私伎倆。

比如說,給容溫下避子藥,壓著不許班第的嫡子出來。

如今郡王府尚且沒有男孫,隻要脫裡能先班第一步,給郡王府生下嫡長孫,那在郡王爺與老台吉麵前,也算成功扳回一城。

——原來如此。

容溫微微蹙眉,突然想起桃知被人買通背主那事,可能需得重新審視。

當初,她可是把這事兒查得一清二楚的,自然知曉裡麵不僅有端敏長公主作惡,也有阿魯特氏的影子。

譬如說,買通桃知截信的便是阿魯特氏。

隻不過,因當時她並不清楚班第與阿魯特氏真正的關係,隻當阿魯特氏此舉是因氣不過兒子與兒媳關係緊密,娶了媳婦忘了娘,才會故意截留兒子兒媳的私信查看。

然後又無意間被端敏長公主當槍使了,導致私信流傳出去。

是以,她並未追究。

隻是在見到班第時,稍微告了阿魯特氏一個黑狀,便算揭過。

如今想來,真正被人當槍使的,恐怕是端敏長公主吧。

阿魯特氏利用端敏長公主借私信羞辱她那一場鬧騰,巧妙掩蓋了自己買通桃知的真正用意。

難怪當初,班第與多羅郡王他們聽聞她離開科爾沁,隨多爾濟出來的緣由後,都一個勁兒的勸她到歸化城散散心,別急著回科爾沁去。

想必,也是清楚阿魯特氏這隻隱在暗地裡的手,絕非善茬,才借故讓不知內情的她避開。

冰山一角塌了,許多事便再也經不起推敲。

有關阿魯特氏的記憶,紛紛往容溫腦子裡湧。

難怪,從初次見麵起,阿魯特氏便用一種審視防備的眼神看她。

難怪,阿魯特氏無事從不與她這個兒媳走動。

難怪,從未聽班第說起過自己的額吉。

難怪……

還有許多疑點,隻是她以前未曾留心罷了。

留心少,關心自然也少。

容溫被這些疑點壓得滿腔酸澀,甚至蓋過了被下避子藥的憤怒。吸吸鼻子,再次伸手想去拉班第。

剛巧,班第又在她手即將碰到他之前,往後退了些許。

黑暗中,容溫看不見班第的表情。可那細細碎碎的響動裡,無意流瀉的閃躲與急促,騙不了人。

一次是意外,兩次絕非偶然。

他真的在躲她。

先前出現過的那股微妙趁勢復蘇,容溫隱約知道班第從坦誠身世後,便一直躲著自己的原因,又覺得不夠清楚,剛想開口關心,便聽見起身離床的響動,很是利落。

「早些睡。」班第沉聲丟下這句話後,便撩了帳子準備出去。

借著從帳子縫隙透進來的些微亮光,容溫及時抓住了他的衣擺,鮮見的嚴肅,「不許走,回來。」

班第停了腳步,卻並未聽話的轉身回來。

容溫目不轉睛盯著年輕男人半隱在暗色中的高大身影,兩人保持緘默,僵滯許久。

最後,還是班第先認了輸。

轉身,撩起所有帳幔,半蹲在容溫麵前,讓她能借助月光看見自己的臉,「殿下,你看清楚。」

班第一字一頓,用最直白的言語,近乎慘烈的撕破自己身上所有偽裝。

「我不僅眼睛與旁人不同,相貌、身形甚至骨血,都不相同。我是生母低賤的私生子,異族血脈,見不得光。」

可她,雖父母緣淺,卻是堂堂正正的皇室正統出身,金枝玉葉。

一位驕傲的公主殿下。

「你便是因為這些,小意躲我?」容溫把頭湊到他麵前,與他雙目對視,甕聲甕氣道,「你覺得,我會因此嫌惡你?」

班第沒吭聲,但沉默已表明一切。

世人若不重視血脈,又怎會有嫡庶之分,貴賤之別。

這個理,他從小就明白。

可下一刻,便有人以切身行動告訴班第,這個理,是錯的。

從方才情形,容溫總算徹底明白,許多過往決定,血脈這事於班第來說,是個難以解開的心結。

看他這般失落傾頹模樣,容溫也跟著紅了眼眶,想安慰他開解他,卻又不知從何處說起。

她未曾參與過他過往的傷痛悲憤,哪怕大小道理說得天花亂墜,也是不頂事的。

況且,她此時更想做的是——抱抱他,不讓他一個人。

心隨意動,容溫伸臂圈住渾身緊繃的班第,在他頸旁蹭了蹭。

然後,抬頭,輕輕親了親他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與旁人不一樣。」容溫含淚微笑,「但是,比他們的都好看。因為裡麵,有我。」

班第聞言,麵色震了震,身子越發僵硬。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想回擁容溫,又躊躇不敢伸手。

就在他猶豫的這片刻功夫,容溫抱他的手越發用力,幾乎是勒著他的脖子。他聽見一向婉柔的姑娘,用嬌蠻的口氣逼問,「為何不說話?我不好看嗎?」

他看見,那雙泛紅的小鹿眼裡,坦盪乾淨,一腔赤誠,沒藏任何鄙夷嫌惡。

「好看。」班第終於忍不住,緊緊回擁容溫,虔誠輕口勿因強忍羞意而紅彤彤的小耳尖,「你最好看了,你是琪琪格。」

琪琪格,一個普通的蒙古女子名字,意為像花朵般美麗的少女。

也被男子,用來形容心愛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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