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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察哈爾這個含糊做派,越發讓她心緒不寧。

「不能。」察哈爾保證,「公主放心,屬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絕對不會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著見你。」-

自從對容溫半攤牌後,車隊行程越發吃緊,連夜裡都在趕路。

容溫揣測過察哈爾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誰,但一直沒個頭緒。

直到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乘的馬車,正過軍營哨卡。

「老台吉?」容溫盯著帳篷前來迎接自己的人,很是驚詫,一時間竟懷疑自己還在做夢。

「我知道公主滿腹疑。」老台吉鄂齊爾神色鬱鬱,勉強一笑,解釋道,「達爾罕王與郡王此時正在帳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進去便知。」

容溫遲疑片刻,跟進了帳中。

隻見達爾罕王與多羅郡王這對喜好熱鬧,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時正對立而坐,卻是相顧無言,帳中氣氛沉默得有些詭異。

此情此景,容溫心中壓抑了幾日的不安被無限放大,麵色霎時蒼白如雪,手腳冰涼,顫著嗓子開門見山問,「是……是額駙出事了?」

「並未。」在這三兄弟中,多羅郡王與容溫最為熟悉,此時也是由他出頭解釋,「但也快了。我們這般著急請公主來,便是為了保全老五。」

多羅郡王起身,親自把案幾上的密信,遞到了容溫手裡。

容溫看了眼上麵的圖騰徽記,竟是漠北喀爾喀部的。

是喀爾喀可汗的親筆書信,上麵隻歪歪扭扭寫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時所書。

「沙俄女攝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頻擾漠北邊境以作試探,似意在作廢與清和談條約。」

多羅郡王見容溫隻看信,不說話,忍不住心急追問,「公主可懂喀爾喀可汗這封密信與老五的關聯?」

容溫眼瞼半垂,沒答懂了與否,隻道,「您說。」

「沙俄新上任的沙皇,是上一任女攝政王的侄兒。他在其姑母手下蟄伏十多年,如今一朝登位親政,正是需要功勛穩定地位的時候。」

多羅郡王簡單介紹了一下沙俄新皇的情況,又道。

「此番清軍與噶爾丹餘部對峙烏蘭木通峰頂之事,沙俄必在密切觀望。若此戰大清得勝,沙俄許是還會忌憚,不敢輕易撕毀和談條約;若此戰大清敗了,沙俄必會興兵入侵,乘機奪利。屆時,最先遭殃的便是蒙古各部。」

「老五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此時他正領了私囤的六萬精兵藏在距烏蘭木通七十裡外的山嶺中,等待時機,準備當次漁翁,把戰疲的噶爾丹餘部與清軍一網打盡。這本是占盡天時地利的盤算,一旦讓他得手,入主關內,改天換地,指日可待。」

「凡是男兒,心中自存野心霸業,我等雖憂慮其行事大膽,卻也為之心動。所以,先前我等也未曾阻攔他,甚至還配合他行事,未帶兵去增援歸化城,而是守在了距烏蘭木通不遠的烏珠穆沁。準備一旦前方戰事起,便伺機斷了清軍與噶爾丹餘部的退路。」

「可如今情形,北地沙俄虎視眈眈,戰事一觸即發。就算老五成功滅了烏蘭木通的清軍與噶爾丹餘部,但一時半會便入主關中,收整國力以禦外敵談何容易。他雖有天時地利,卻難免失了人和。

若因老五之過,造成國中動盪,引來沙俄興兵入侵,異族肆虐鄉土,屠戮黎民,家國覆滅,那老五便成了千古罪人。」

最後,多羅郡王嘆息道,雙目熠熠望向容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公主,我們請你來,便是希望你能去勸誡老五,打消心思。」

這番『家國為重,個人次之』的大道理,多羅郡王講得細致,容溫全聽懂了。

但正是因為聽懂了,她才越發狐疑忐忑。

容溫唇色死白,緩緩坐下,雙手疊放在身前,寬大衣袖遮住指尖細微的戰栗,呼吸略略急促。

「郡王與老台吉都是額駙看重的至親,為何卻要特地選我去作勸告?我與額駙相識不過小半年,卻也知他並非利益熏心,野心蓬勃之人。若情理通達,無論誰去,他自會思量。」

容溫的疑惑問得原本滿麵憂慮的多羅郡王兄弟兩,神情同時出現了龜裂。

多羅郡王麵帶慚愧,眼角冷風凜然刮過坐立難安的鄂齊爾,示意他自己解釋。

鄂齊爾垂頭,目色閃躲,幾次張嘴卻說不出話,最後竟猛地起身,強行把從始至終未發一言的達爾罕王給拉出主帳,留給容溫與多羅郡王一個張皇逃竄的背影。

多羅郡王見狀,氣得一掌砸在案幾上,怒罵,「這沒擔當的混賬,多少年了,竟半分不曾長進!」

鄂齊爾好歹是長輩,這話容溫可接不了,索性裝聾,麵不改色引回之前的話茬,「為何是我?」

多羅郡王一梗,滿腔怒氣無處發泄,最終隻能恨恨咬牙,鬱躁的捋了把紅蔥須子一般的大胡子,開口卻沒直接回答容溫,而是問了一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聽烏恩其說,公主在京中時,曾去過郡王府的花房,你手下的宮女還無意打翻了一盆雪海,惹得老五勃然大怒?」

提起郡王府那個種滿各色名貴白菊,花錢如流水的花房,容溫立刻想起了從那盆『雪海』花盆泥土裡掉出來的半截發辮,微微頷首,帶著幾分探究問道,「那處花房是在祭奠誰?」

「是達來。還有花吐古拉鎮外那堵除了占地方,沒什麼用的青石城牆,也是老五給達來建的,達來最愛關中的風貌物什了。」

「老五那孩子,最是重情,也最為執拗死腦筋。他從小便在達來身邊長大,視達來如兄如父。達來早逝後,他便一直自責。

自責沒陪達來一起去闖殺虎口;更自責從前勸阻了達來,沒讓達來暗地裡組建商隊,開辟一條自漠西入關通道。如果達來有入關通道,肯定不會在大雪紛飛天不要命的去闖殺虎口。

如今他一心要入關中,與其說他月匈懷溝壑,野心蓬勃,不如說是他想繼承達來遺願,帶達來無拘無束的去關中看看。」

原來如此。

容溫掐住指頭,沒吭聲,心道果然死腦筋。

本就不是他的錯,他卻一頭紮進死胡同,活得這般自苦。

往昔記憶紛雜,多羅郡王麵帶怔忡,悵然長嘆一聲,也不需要容溫搭話,顛三倒四繼續說起從前事。

「達來自幼年隨第一次隨我入京朝歲後,便把關內的一草一木,山川河流,集市建築全記在了腦子裡,且心向往之。以至於他長大以後,竟帶著年紀尚幼的老五偷偷溜出科爾沁,循著那些漢商私下流傳的走西口路線,準備潛過殺虎口入關去。」

「他們在漠西遭遇了沙暴,索性性命無虞,還從風沙堆裡扒拉出了一對走西口來蒙做生意的孿生兄妹。這兄妹兩也不知被風沙晾了多久,哥哥早已殞命,倒是妹妹命大,吊著一口氣。他兩為了救活這妹妹,隻能掉頭回了蒙古。」

「後來這妹妹醒了,因沒有通關文牒,不能回家,隻能暫留科爾沁。這妹妹家中是祖傳的花匠,頗有幾分花木手藝,最擅養菊,替達來養活了不少從漢商手中買來的花木,達來欣喜得很。兩人這一來二去的接觸,達來便對這妹妹動了心,想娶做福晉。」

「朝廷早有規矩在,蒙漢不可通婚。再則,這妹妹身份低微,且是私潛入蒙古的,說是罪奴也不為過。我們這些長輩自是不同意,鄂齊爾便趁著達來領兵出去巡防時,去找了妹妹說了一些話……」

多羅郡王咳嗽兩聲掩飾尷尬,實在沒臉詳細說——一個自小習勇武之道的大男人,竟跑去威脅一個纖弱女子,真真可笑。

容溫看多羅郡王的表情便猜到了他不願意說透的內容,再一想想方才鄂齊爾落荒而逃的背影,以及班第曾給她說過的,達來早逝的原因,心中陡然升起一陣膩煩,麵無表情理了理衣袖,冷淡道。

「後麵的事我大概聽額駙講過,達來世子聽信了四弟莫日根的批卦,以為那姑娘被送回了關內,遂不顧霜雪天氣,再次想闖殺虎口入關。

後來被其四弟與二弟聯合算計,故意透了消息給殺虎口外的守軍,說有個身患天花惡疾的人想闖關,引起守軍重視,匆匆圍捕。

達來唯恐被守軍捉去會連累科爾沁,隻能藏入殺虎口險峻群山,最終屍骨無存。可這些,與你們不能去規勸額駙,有何關係?」

多羅郡王無力搖頭,「時至今日,我也不瞞公主。老五給你說的這些,其實並非實情。」

容溫一愣,「額駙騙我?」

「不,老五沒騙公主。」多羅郡王閉目苦笑,「是我與鄂齊爾在騙老五。公主方才所說,是當年我為了保全唯一的弟弟鄂齊爾,編出來哄騙老五的真相。」

「實際上——當年達來往殺虎口去後,鄂齊爾恨鐵不成鋼,便派老二去追,並氣急敗壞的指使老二,找機會讓達來吃點苦頭,長點教訓。老二遂派人假扮了殺虎口外的大清守軍,去圍捕達來,準備嚇唬嚇唬他。誰知後來陰差陽錯,逼死了達來。」

「後來老五聞聽達來死訊,發了狂一般,要找老二血債血償。鄂齊爾見勢不對,找到我和盤托出真相。當時,老五已不管不顧斬殺了老二。我想,老五既已背負了弒兄的惡名,這弒父……」

陳年舊事,藏汙納垢,惡臭熏天。

容溫震驚過後,實在聽不下去這種『為他好』的虛偽說辭。

要知道,班第萬般自苦,無奈走到如今地步,正是因他多年來,一直活在欺瞞裡。

如果說鄂齊爾是始作俑者,那多羅郡王便是幫凶。

容溫再難維持對多羅郡王的敬重,忍不住譏誚打斷,「如此說來,額駙還要多謝您與老台吉的多年來的隱瞞,才使他免於背上弒父的惡名?若我猜得沒錯,這些事應是郡王與老台吉打算帶到地裡去的秘辛。今日忽然告知我,用意究竟為何?」

多羅郡王被容溫這話堵得麵色發黑,張口欲要解釋,在觸及容溫眼角的鋒芒與嫌惡時,又不自覺歇了心思。

都是聰明人,是非曲直自有定論,過多描補反倒貽笑大方。

「我知公主坦盪傲氣,受不了這等汙糟事。」

多羅郡王強忍住湧到喉頭的腥氣,強裝冷靜道,「今日對公主說這些積年秘辛,實屬無奈之舉。因為,老五可能已經知曉了當年達來之死真相。按他的性子,如今必視我與鄂齊爾為恥,不屑相見。就算勉強相見,怕是也聽不進我們的話。我們若說讓他撤兵,說不定還會刺得他越發激進,不破關中不還。」

他們也是各方衡量過後,才決定密信察哈爾,讓他連夜兼程把容溫送來。

「這樣。」容溫眨眨眼,訝然又問,「……額駙如何得知?」

達來去世已九年了,多羅郡王兄弟兩也瞞了班第九年。

為何如今在戰亂關鍵時期,卻走露了風聲。

「前些日子,烏恩其受命老五,到漠北尋我們搬救兵,之後便隨行軍中。有天夜裡,我與鄂齊爾說起如今天下形式,多飲了些酒,一時傷懷,便提了當年的事幾句。誰知被烏恩其無意聽見了。」

說起這事,多羅郡王就頭疼,覺得自己真是老了,竟在烏恩其那條臭水溝裡翻了船。

「烏恩其那個混賬東西,整個臉上就像隻生了張大嘴,沒長腦子。我不放心,還特地敲打了他幾句,讓他把話爛在肚子裡。誰知他似是誤會我要清理門戶了,連夜出逃,我派了兩隊斥候都沒追上。按照他那狗都攆不上的腳程來算,他肯定早見到老五了,告知真相了。所以這幾日,老五都未曾再傳信與我商討用兵安排。」

「……」容溫無話可說了,衣袍一擺,利落起身,沉聲道,「我這就去見額駙。」

她答應去,並非是感念家國大義,準備竭力阻止班第動兵。

她其實,隻是想去見見他。

不讓他一個人而已。

多羅郡王送容溫出來,「我已重新替公主備了最快的車駕衛隊,爭取盡快見到老五。」

容溫頷首,走了幾步,又突兀停下,目光灼灼望向多羅郡王,帶著幾分淩人逼視,「對了,我能否知道,你們為何對額駙這般看重。」

按照多羅郡王描述,當年達來心悅那名漢女出身低微,遂被他與鄂齊爾等人嫌棄。

既是重血脈尊卑的人,那又怎會對生母為異族俘虜的班第這般看重珍視,甚至有意傳之王位。

領教過多羅郡王兄弟兩對班第的多年隱瞞後,容溫不得不謹慎,唯恐這兄弟兩還藏了什麼對班第不利的秘密。

「這……」多羅郡王也是聰明人,聽容溫這話便知她是知曉了班第的真正身世。

不用想,肯定是班第主動告知她的。

多羅郡王驚訝這兩小年輕的親密之餘,略顯躊躇,最終隻選擇講了個粗淺。

「公主應該知曉先帝廢後靜妃吧,那是個極美貌的女子,可惜命不好,被廢為靜妃後,她便帶著身孕回了科爾沁。不久,便由先帝做主,輾轉送人……不,是另嫁了。多年後她才得機會重歸科爾沁,但隻活了一月,便去世了。老五的生母,便是伺候她多年的丫鬟,很得她喜愛,平時與她都是姐妹相稱。」

送嫁結發妻子,這事用漢人的禮法來說,屬實荒唐。

可在於出自蒙古的清室來說,卻是常事。

多年前,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極為了與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聯姻,也曾送嫁了自己的結發妻子鈕鈷祿氏給手下。

隻是,這靜妃被送嫁的對象似有些特殊。所以她不僅用著異族婢女,多羅郡王提起她所嫁之人時,也是言語極盡含糊。

容溫猶帶打量看了多羅郡王一眼,「靜妃被廢,按理是傷了科爾沁顏麵,乃是部族之恥。為何郡王等提起她時的態度不見憎惡,反倒透著幾分古怪的重視,甚至愛屋及烏到,善待愛重她的婢女及其所生之子。」

多羅郡王今日才算是徹底領教了容溫犀利敏銳。

但他也知道,容溫偏在這時候問起班第的身世,擺明了是防備他們還瞞了事,唯恐傷到班第。

多羅郡王雖不喜這般被逼問懷疑,但同時也感慨容溫對班第這番情誼,遂也願意多說幾句,安她的心。

「科爾沁王族共分四支,靜妃出身的大房,從□□皇帝起,接連出了三個皇後,鼎盛至極,把旗主都壓了下去。不管是日光還是燭火,太過耀眼便容易刺著別人的眼。」

多羅郡王輕嘲一聲,為年輕時曾起過的貪念滿目羞愧。

「先帝不喜大房一支曾與多爾袞牽扯甚深,王族其他三支不喜大房占盡風光。既都有不喜之人,那便可以站在一處,共同製敵。所以,靜妃被先帝以性喜奢侈為由,廢後。」

「自靜妃被廢後,大房逐漸凋零。我們其餘三支開始冒頭,一氣送了兩個女兒入宮。先帝履行事前對我們的同盟約定。兩個女兒一個被冊封為皇後,也就是當今太後,另外一個封為淑妃。」

「所以……」容溫匪夷所思道,「整個王族,都是害了靜妃的凶手。」

難怪,他們會對靜妃相關的人這般好,原來是問心有愧,想方設法在找彌補的機會。

而班第,於他們來說——就是這個機會。

她那麼在意的人,對別人來說,隻是寬慰良心的工具。

容溫心口一疼,腳下倏地踉蹌幾步,險些跌在車前-

多羅郡王駐紮的烏珠穆沁與班第率私兵現駐的烏蘭木通八十裡外的山頭,有一整夜的路程。

容溫一行疾馳整夜,是在第二日晨曉時到達的。

饒是如此,他們還是晚了一步。

護衛根據痕跡推斷,說班第應是才率兵離開不久。

容溫聞言,心頭狂跳不止。班第這時候率兵離開,不用思考也知道,肯定是去烏蘭木通戰場了。

容溫連氣都不敢歇一口,立刻上了車,朝烏蘭木通方向追去。

一直到正午時分,才遠遠看見前方胡楊林中,有許多原地修整的兵將。

但這些兵將外沿,有一群巡防的士兵。

巡防士兵應是事先得過叮囑,一見護送容溫前來的護衛身上穿的甲胄,便知悉了他們的身份,凶神惡煞吼道,「站住,台吉有令,不許放任何與郡王相關的人進去!快走快走!」

容溫等不及護衛向巡防士兵解釋的時間,直接從車上下來,以當初班第贈給她的玄烏短鋩表明身份,讓巡防士兵去軍中通傳。

巡防士兵將信將疑的瞅著容溫,他們常年被班第藏在山中練兵,並未見過容溫。但台吉娶了純禧公主他是知曉的。還有這把從前台吉從不離身的短鋩,他也認識。

但好端端的,純禧公主為何會出現在戰場附近。

巡防士兵遲疑得很,仔細打量容溫過後,見她通身氣質嫻雅高貴,身姿纖弱,麵皮白淨,確實不像草原姑娘,這才有幾分信,派了人進去通傳。

過了半炷香左右的功夫,容溫正心不在焉擺弄隨手係掛月要間的短鋩,忽然聽得有馬蹄聲從林中而來,連忙抬頭,果然見熟悉的身影,策馬揚鞭,疾馳而來。

他身上不停變幻的斑駁樹影,是急於奔向她的證據。

容溫雙目晶亮,含笑沖班第揮手。

饒是班第在人前素來愛端著冷臉,麵臨巨大『驚喜』,也難免泄露情緒,唇角不自覺揚起。夾緊馬腹,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溫跟前。

「殿下。」班第輕喚一聲,利落翻身下馬,習慣性拍拍容溫腦袋,垂眸柔聲問,「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他其實更想問,本該按他安排前往關內避禍的容溫,為何會在這種時候,由一群多羅郡王的手下護送到烏蘭木通附近尋他。

「我……」容溫一個『我』字方說一半,突然被班第大力往懷中一帶,兩人位置瞬間對調。

緊接著,她先聽見頭頂傳來班第一聲悶哼。再然後,便聽見有人大喊,「公主的衛隊裡有刺客!台吉受傷了!快來人,捉刺客!」

衛隊,刺客,受傷。

容溫被班第盔甲撞疼的腦袋有一瞬間空白。

一個念頭自她腦中一閃而過,驚得她渾身戰栗。

——任何勸說,都不如直接讓班第死了、傷了,無法征戰來得管用。

也許,這才是多羅郡王勸她來的真正目的。

班第武藝高強,再加上他身處軍中,想要傷他絕非易時,但是要弄傷手無寸鐵的她卻是輕而易舉。

所以,多羅郡王乾脆把她送到班第身邊,讓她把班第引出軍中。然後出其不意,故意作勢傷她,實則是篤定班第會舍身救她。

從而,達到目的。

一定是這樣的,否則根本解釋不通這一切。

難怪,多羅郡王會提前給她準備了衛隊。

「你傷到哪裡了,快撒手,讓我看看。」容溫心慌意亂,想要掙脫班第懷抱,去看他後背的傷勢。

班第聞言,隻順勢卸了幾分圈摟容溫的力道,胳膊仍固執困在她月要上,並未徹底鬆開。

「我讓你放開!」容溫急得雙頰緋紅,眸底有晶瑩閃爍。

「別哭,我沒事。」班第下巴抵在容溫頭頂,說話的氣息明顯比之前弱。

容溫慌得厲害,想推開他,又怕弄到他的傷,雙手僵在空中,無處安放。

班第則順勢捉了她一隻手,裹在手心,不容拒絕的往她月要間伸去。

兩人幾乎同時扌莫到一抹幽涼,是容溫懸在月要間的玄烏短鋩。

容溫聽見頭頂那道聲音,緩慢又飄忽的問,「這是殿下給我的選擇嗎?」

當初,他把這把短鋩交給她時,曾說過『匕首與月匈膛,隨時為殿下待命。』

因為兩人身份終究有別,他為了安她心,從始至終,都把主動權交握在她手裡,等她擇選。

今日情形,這些刺客是隨她來的,他必是認為是她最終決定了把匕首對向他。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容溫熱淚滾落,泣不成聲,不停搖頭,「從始至終,隻有你,隻選了你。」

「原來是這樣……」班第扌莫扌莫容溫哭濕的眼角,低頭以前額碰了碰容溫的額頭。兩人的眼湊得極近,容溫能清楚看見那雙灰眸裡的繾綣依戀,「誤會我們琪琪格了,等我醒了,再給你道歉。」

這話說完,原本緊摟容溫的高大身軀,直直倒地。

那背上,赫然插著三支長箭,血已漫濕甲胄。74斑駁光影穿透胡楊林枝葉,灑在男人盡染鮮血的甲胄上,照出那張毫無生氣的側臉。

正午耀目烈日不復火熱,隻剩無邊寒意。

容溫垂眸,眼睜睜看著那雙大手,無力與她月要間的玄烏短鋩錯開,再自她指尖劃過,最終如掉落的枯黃胡楊林葉,砸在地上。

容溫狠狠打了個寒顫,羸弱身姿亦如枯葉,跌在班第身側,掛著淚眼,瘋了一般去抓班第的手。

一場兵荒馬亂過後,容溫與班第被同時送進了營帳。軍醫聞訊,飛奔而來,準備替趴在榻上的班第拔箭療傷。可容溫在旁死死攥著班第的手,不願鬆開。

一乾將士麵麵相覷,本準備強行分開悲痛欲絕的容溫,還是烏恩其看不過眼,點頭示意軍醫不必管容溫,盡管拔箭療傷就是。

「刺客心狠,三箭齊發,皆是朝台吉心肺要處去的。好在刺客射箭時距台吉近,刺殺之舉很是倉促,弓未拉滿,氣力欠缺。再加上台吉身披堅硬甲胄,略作抵擋,三支箭都未真正傷及台吉心肺,性命無虞。」

軍醫雖滿頭大汗,但不乏欣慰道,「不過,這三箭到底還是凶險的。拔箭之後切勿動彈,需得臥床好生養傷才是。」

當時刺客混跡在衛隊裡,離容溫不過幾步距離,班第乍見容溫,心中歡喜,毫無防備。等他餘光察覺不對時,那三支箭已破風直指容溫後背。他一時間抵擋不及,幾乎是下意識擁過容溫,替容溫擋了一劫。

容溫雙目呆滯,一直死攥著班第的手,像個木偶娃娃。

軍醫那句「性命無虞」的話,總算喚醒她幾分神智。

她極輕的『嗚咽』一聲,淚眼忽閃,忽然主動撒了手,以方便軍醫更好的替班第拔箭。

但她並沒有就此起身站到一邊去,而是移開兩步到了榻頭,不顧形象半趴在班第邊上,兩人腦袋相抵著。

蒙古大夫本就精刀傷外科,軍醫更是如此。

拔箭的過程很順利,但也很血|腥粗|暴,鮮血隨著箭矢噴湧而出。

第一支箭/□□時,一直昏迷不醒的班第疼得麵目扭曲,悶哼一聲後,雙眼零星睜開一條縫,迷糊盯著近在咫尺的容溫。

容溫又悲又喜,想說話卻發現自己淚眼滂沱,泣不成聲。索性把手湊到他唇邊,示意他太疼了可以咬住自己。

班第感覺有熱淚砸在自己臉上,然後一路滑到跳動的脖頸動脈,似融入骨血,匯進心髒。

他不僅背疼,心更疼。

憑著本能愛意,班第迷迷糊糊往容溫指腹落下艱澀一口勿,牙關一咬,再次陷入昏迷。

終是沒舍得咬她-

容溫恍然間,似置身一個隻有一種顏色的單調世界——流淌的殷紅鮮血似洶湧無止境的波濤,每一次呼吸,都被腥臭鬱塞,壓抑恐怖得讓人隻想逃離。

「呼……」氣息劇烈起伏之間,容溫終於從無邊殷紅裡抽身出來。

睜眼,發現自己正平躺在榻上。

方才可怖,不過是一場噩夢。

夢。

她睡著了!

容溫回想起之前的情景。

軍醫把三支箭完全取出後,如釋重負般喘了口氣,她不放心便抬頭去看。

三個血肉模糊的洞依次排開,她隻看一眼,便覺頭腦暈眩,昏了過去。

說不清是暈血,還是連日奔波勞累所致。

之後的事,她便不知曉了。

不對,她在班第榻上睡著,那班第去了何處?

容溫大震,一個鯉魚打挺跳下床,飛快掃完不算大的帳篷,沒發現人影,越發心慌意亂的往外沖。

守衛早得了吩咐,留意著帳篷裡的動靜,見容溫這般火急火燎的沖出來,忙解釋道,「台吉已經醒來,此刻正在前方點將台,訓勉將士。」

「醒了?」容溫聞言先是一喜,接著便被洶湧擔憂包圍。

容溫按照守衛的指引,飛快往點將台附近跑。

六萬整裝待發的強兵,氣貫長虹,大有雷霆萬鈞之勢。

容溫於齊鳴鼓角之中,視線準確落在台上身披甲胄,瞵視昂藏的年輕將軍身上。

若非容溫不久前才親眼見過他後背那三個血窟窿,幾乎真以為他如麵上這般雲淡風輕。

他似乎已道過訓勉言語,此刻正手持粗瓷酒器,迎著七月初的驕陽,朝台下將士遙遙一敬,扯著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唇朗聲道。

「此盞不祝諸位揚名立萬。但願乾坤朗朗,忠貞不負。」

這六萬兵馬,並非班第從科爾沁軍隊中暗自薅出來的,而是零零散散來自蒙古四十九部。

其中,有無力賦稅、家園盡失的逃奴。

也有生計艱難,無奈投身寺廟賺銀晌的假喇嘛。

還有草原上生來無名、浪跡四方的匪類亂盜。

還有……各種境遇不同的卻野蠻生長的苦命人。

這些——都是血氣方剛的七尺男兒,不管身在何處,明明憑著一把子力氣便能輕易養活自己。

可現實是,他們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之間,任由苦難肆虐,奪走親眷舊友與尊嚴。

他們愛這片千裡碧色的廣袤,也為延綿望無盡的草原而絕望。

班第的出現,為他們的愛恨糾結,指引了出路。

他們的故土有大片的翠色草|浪、聖潔巍峨的雪山、蜿蜒如玉帶的河流,羊群的皮毛柔軟如蒼穹白雲,遠遠望去,似仙人隨性所致,遺灑人間的珍珠。

一切都是美的,這樣純潔、遼闊、寧靜的美,不該承受任何怨恨。

——哪怕,它是一座孤島。

而身在孤島上的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消耗這片孤島的美好,直到把它撕得滿目瘡痍。

他們這群人之所以匯聚在一起,初心隻是想為這份美好長久存留而辟一條新路。

為達成共同的心願,他們甘願在殺虎口群山中枕霜宿雪,隱匿九載。

眼看如今,距功成不過一步之遙,卻被接連而來的『噩耗』困住腿腳。

他們先是親眼目睹頭領台吉班第身中數箭,無力征戰。正是憂慮躁動之時,台吉又拖著病體出來,如實告知了他們沙俄新主對蒙古虎視眈眈的消息。

『牽一發而動全身』指的便是他們如今處境。

隻要他們露出分毫抗清的異動,沙俄必會乘機侵蒙。

屆時,戰火會從烏蘭木通蔓延到整個蒙古。

如此,就算他們得勝覆滅清軍,入了關中;可流失於異族之手的故土,卻再難奪回。

——這違背了他們這群人聚集的初心。

可畢竟九年了,他們埋名九年,隻為一戰。

此時放棄,到底會意難平。

是以,早在容溫來之前,班第給了他們兩個選擇。

一是拋卻這九年初心,劍指關中,成就偉業;

二為忠於故土。

忠於故土的言下之意便是,不僅不抗清,反而還要立刻趕赴烏蘭木通與清軍擰成一股繩,共剿噶爾丹,以消沙俄邪念。

班第讓他們隨心選擇,左右分站,少數服從多數。

可過了許久,都沒有人真正為嘴上叫嚷的那份意難平踏出去一步。

他們這支隊伍,始終保持一致,以默認的姿態,恭順立於點將台之下,聽憑班第做主。

他們本就是因他而獲新生,也不懼真正為了他再投生一次。

但,班第沉默良久,也沒選出個一或二來。

最後,班第隻是拿了一碗酒,遙敬他們,「乾坤朗朗,忠貞不負!」

九載默契,勿需多餘言語,亦然知曉彼此本心。

這『忠貞』二字——指的是對他們腳下的土地-

飲盡一碗壯行酒,班第身子已到極限,頂著滿頭冷汗負手離開……

忽然,六萬大軍齊刷刷半跪在地,沖班第行了一個躬身禮,異口同聲高吼,「乾坤朗朗,忠貞不負。」

此舉,是他們在以自己的方式向班第傳遞一個訊息——他們不怨班第的選擇。

班第腳下一頓,忽然揚眉笑開,如釋重負抓過一旁酒壇,再次沖他們一敬,然後揚脖全灌了下去。

行動間,數不盡的颯然豪氣。

班第默然立於原處,目送浩浩盪盪的大軍消失在烏蘭木通方向後,身上那股強撐的勁兒瞬間被抽乾。喘著粗氣勉力邁了兩步,背上的傷被甲胄壓得抽抽的疼,他索性往點將台上一坐,長腿隨性支在地上。

腦袋低垂,肩頭半垮,影子被夕陽拉得格外長,瞧著很有幾分落寞消沉,全然不復方才與大軍辭別時的揮斥方遒,風發意氣。

其實,他也不確定,為自己以及這六萬兵馬選擇的路,究竟是對是錯。

隻是他身為統帥,凡事都應冷靜自持,不可輕易把困惑甚至是憂慮展露給旁人,以免影響軍心。

烏恩其以及一隊自願領命留下護衛班第的侍衛見班第這般虛弱,不用猜也知曉他的傷口肯定崩開了,本想上前去抬班第回帳篷重新療傷。

班第聽見整齊劃一的腳步,擺手示意不必。

烏恩其等人無奈,隻得把目光移向近旁的容溫。

班第枯坐了片刻,忽然一雙柔軟的胳膊悄無聲息自身後纏上來,輕摟著他的脖頸,把他頭往懷裡按。

班第先是一愣,脊背繃緊又放鬆,依進了姑娘家馨香滿盈的懷抱。

「殿下,問你一件事。」班第啞聲道,「你是如何分辨是非對錯的?」

班第一直覺得,自己所認識的人裡麵,容溫是最透徹也是最矛盾的。

她有最馴良柔婉的脾性,也有最愛憎分明的個性。

「很簡單。」容溫似全然沒把班第的困惑甚至是苦惱看在眼裡,順手替他擦乾淨額角冷汗,雲淡風輕道,「睡一覺就知曉了。」

班第挑眉不解,「什麼?」

容溫道:「南朝劉晝在《新論慎獨》中說過,身恆居善,則內無憂慮,外無畏懼,獨立不愧影,獨寢不愧衾。」

「世人執著探究『是非曲直』四個字,無非就是圖個問心無愧。你若實在糾纏對錯,不妨按先輩的話來做——睡一覺,好好壞壞一夢醒來便知。」

班第聞言,陷入沉思。

容溫輕戳他臉一下,問道,「你今日睡得香嗎?」

「不清楚。」班第下意識接茬,「我今天還沒睡。」

他拔完箭上好藥之後,便迷迷糊糊醒來了。之後徑直強忍起身來了點將台,哪裡有功夫睡覺。

「那還不趕快回去好好睡一覺!」容溫端得一副理所當然的麵孔,一本正經的忽悠,「在這裡坐著想,隻會花冤枉功夫!」

好像也是,至少在容溫來之前,他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本來是沉重的話題,就這般稀裡糊塗被容溫扭曲到了睡覺上。

偏偏,班第還覺得她言語與行為都極符合邏輯-

回到帳篷,等候已久的軍醫忙活了好一陣才重新替班第包紮好傷口。

臨走前,還不忘千叮嚀萬囑咐告知班第,這種天氣傷口最是容易惡化化膿,必須臥床靜養,勿要再逞能動彈。

一陣兵荒馬亂後,帳篷裡終於安靜下來,隻剩下上半身包成木乃伊,僵直趴在榻上的班第;與還有點暈乎乎的容溫。

剛才容溫剛才趁軍醫換藥時,偷瞄了一眼班第裂得鮮血淋漓的傷口,頓時覺得眼前發黑,頭暈腦脹的。

見沒人了,容溫乾脆往地毯上一坐,無精打采的趴在班第榻前,像顆被曬焉巴的小白菜。

班第艱難抬手扌莫扌莫她的發旋,看著她隱隱發青的眼眶,猜到她最近忙於趕路,無暇休息,心疼提議,「上來一起睡?」

容溫瞄了一眼不算大的床榻,果斷搖頭,「算了,你先休息。烏恩其會給我另外安排住處。」

也許是在一起久了的默契,班第僅憑容溫一個眼神,便猜到了她的顧慮,脫口而出一句,「沒事,你睡覺很老實,不會碰到我。」

「……」睜眼說瞎話,誰心裡沒點數。

最終,在班第的『力邀』之下,容溫還是半推半就爬上了床,但很謹慎的縮在角落。

不過,等一睡熟,她便自動往床中間滾了。

班第迷迷糊糊感覺有顆小腦袋一直在自己胳膊上蹭,正好他趴著睡不自在,索性咬牙翻了個身,以側睡的姿勢把容溫裹進懷裡,相擁而眠。

兩人這一覺睡得格外沉,錯過了晚飯,也錯過了夜宵。

一直到啟明閃爍之時,班第才被帳篷裡由遠及近靠近床榻的腳步驚醒。

灰眸寒星一閃,不動聲色把容溫往氈毯裡裹了裹,大掌暗自積蓄力道,隨時準備應對來人。

「老五。」中年男子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晝夜奔波的疲累,「醒著?」

達來之死的真相橫亙在兩人中間,讓他言語間不自覺露出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嗯。」這般伏低做小的姿態,聽得班第一愣,微不可察應了一聲,卸下防備。

「我來看看你,順便交代你幾句。」多羅郡王借著帳篷穹頂透進來的幾分星光,準備扌莫索去案幾邊點亮油燈。

班第聽見他掏火折子的動靜,垂眸看了眼懷裡睡得正香的容溫,阻止道,「就這樣說。」

他雖刻意壓著嗓音講話,但容溫依舊有所察覺,不滿的在被子裡拱了拱,發出微弱一聲嚶嚀。

多羅郡王耳朵一動,忽然意識到側躺的班第懷裡藏著個活生生的『秘密』。

燈也不點了,嚇得一蹦三尺高,退到帳篷門口,進退不得。

饒是他素來能言善道,此時也尷尬得頭皮快炸開了,壓著嗓音訕訕道,「天亮了我再來看你。」

班第聞言,平靜戳破,「你既星夜趕來尋我,怕是沒耐性等我到天亮。」

多羅郡王被班第這一提,那幾分尷尬扭捏瞬間被要命正事彈壓而下,他正了正臉色,小聲但端肅道。

「你能以大局為重的決斷取舍,我很欣慰。但你那六萬私兵的來歷總是抄家滅族的禍害。等烏蘭木通的戰事結束後,你便立即遣散他們,其餘的尾巴我會替你清乾淨。放心,我絕不會白白浪費你多年心血。」

「如何才叫乾淨?」班第目中不自覺流露出幾絲譏誚,沉聲道,「聯合達爾罕王,以科爾沁旗主的名義,暗中許諾漠西殺虎口附近幾個部族好處,讓他們承認這六萬兵馬乃是他們憂慮歸化城戰事,出借給我的。」

「然後再上折子給京中皇帝解釋順便請功,說我借兵歸途中,聞聽歸化城之危已解的消息。遂特地領兵轉向往烏蘭木通方向而去,打算相助清軍,維護正統。奈何我時運不濟,半路為救被刺殺的公主,身負重傷,不能前去戰場。」

「我雖沒能親赴戰場,但援以大軍六萬扭轉清軍僵境,可謂大功一件。對了,我還從刺客魏昊手中救了和親公主,維係了科爾沁與蒙古姻親關係,亦是立了功。」

混在容溫衛隊裡的刺客名叫魏昊。

便是那個傳言中,曾與前沙俄女攝政王在枕榻上議下了停戰條約的大清侍衛,也就是歸化城內被容溫在城牆上當眾斬首的浪盪子魏昇的嫡親大哥。

沙俄女攝政王倒台後,他便秘密潛逃入了蒙古。

多羅郡王從漠北喀爾喀可汗處得到沙俄政權更迭的消息後,便隱隱覺得魏昊身份敏感,或許日後有用,遂故意把人放進自己軍中。

果然,真讓他派上了用場。

重傷班第,讓班第無力去奪天下的主意本出自多羅郡王的手筆。

可他為了不露痕跡惹皇帝生疑,便故意借了魏昊的手,造成魏昊因殺弟之仇,想刺殺容溫,意外傷了班第的假象。

多羅郡王絲毫不意外班第會猜透自己天/衣無縫的盤算與縝密心思,甚至隱隱覺得欣慰自豪——這是他養出來的孩子。

「就算你看不上這番黑白顛倒之詞,但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多羅郡王捋著胡須威壓道,「如此既能掩蓋描補你私囤兵馬、圖謀不軌的罪名,又能使科爾沁也順利脫身禍族連坐的罪過。而且,你的前程亦照顧到了。」

班第:「皇帝穩坐金鑾殿,不聾也不瞎,蒙古不知藏了他多少雙眼睛耳朵。事到如今,你真認為自己這番描補能密不透風,全然取信於皇帝?」

還前程,皇帝不借故把他看管起來已是萬幸。

班第輕嘲,「對了,有句話從您進來起,我便想告知您——我的退讓從不代表臣服。」

「這六萬人馬的去向與科爾沁安危,都不勞您操心,我自有安排。」

「什麼!你這心思還沒滅?你為何就看不清形勢!」多羅郡王陡然厲嗬起來,好在班第早有準備,伸手捂住了容溫的雙耳,才沒把人吵醒。

「噓!」班第示意多羅郡王輕聲,卻沒直接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他一個問題。

「您可還記得多年前,長兄偷偷教我漢文,提及『人生為己,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時,您從帳外經過聽聞後,對我與長兄說過什麼?」

不知是因為班第今日第一次主動提及了達來,還是因為班第這句問話,多羅郡王身形明顯晃盪了一下,目色大震,唇角翕動良久,緩慢吐出一句,「求名當求萬世名,計利當計天下利。」

時隔多年,物是人非。

「您還記得。」班第斂盡那一瞬間的怔忡,堅毅道,「我也從未忘記。」

沉默,長久的沉默。

班第話音落後,多羅郡王便不再接他的話茬。

因為,多羅郡王忽然懂了班第這句『從未忘記』的深意,也重新懂了班第。

他是在告訴他,他的底線在哪裡。

他也許會存心覆滅清室,卻絕對不會危及天下。

——求名當求萬世名,計利當計天下利。

多羅郡王粗喘一聲,一手撐著門帳,高大的身形倏地佝僂幾分。

他幾近木然地盯著班第側躺在榻上的背影發呆,眸中晦澀難辨。

他記得,從他進來起,班第便是這個背對他的姿勢,未曾有半分轉身麵向他的意思。

起先,他隻當班第是為了擋住榻上的熟睡的公主,以免雙方尷尬。

如今品來,他從最開始便想岔了,想錯了。

九年前替鄂齊爾掩蓋達來之死的真相,任由小輩自相殘殺時,他錯了。

如今,他在雙方未通隻言片語之前,便貿然定論自己親手養大的孩子心誌不純,遂不惜設下陷阱引他重傷,更是錯上加錯。

是他,親手促成了這個決絕的背影。

「對了,前些日子福晉寫信給我,說新釀了你喜歡的駝奶酒。」多羅郡王深呼吸一口,嗓音帶顫,神色中隱藏期待,「回科爾沁後,莫忘了讓她拿給你。」

「不必了。」黑暗掩住了班第麵上的掙紮,展露出來的,隻有寡淡到漠然的平靜,「殿下不喜我飲酒。」

多羅郡王眸中那兩簇亮光,倏然黯如深淵。

他知道,他徹底失去了這個孩子。

班第舍了美酒,亦舍了曾經熱愛的故鄉科爾沁。因為,科爾沁有他們這群人。

多羅郡王最後看了眼那道背影,失魂落魄往外走。

天邊啟明星隱沒,四下昏暗沒有邊際,多羅郡王闔目,失神呢喃,「還好,當時我把她送到了你身邊。」

不然,世界之大,他的孩子便隻能一人獨行了。75容溫這連日辛勞奔波,是真的累了。多羅郡王與班第一番交談沒吵醒她,侍衛們晨起張羅做早食收帳篷也沒吵醒她,軍醫來替班第換藥還是沒吵醒她。

一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睡眼惺忪,自動醒來。

無意識打了個小哈欠,餘光掃見班第側頭趴在床上,那雙灰眸正和煦注視自己時,容溫還起了瞬間恍惚。

同床共枕許多次了,但班第總是忙,她還是頭一遭睜眼時,發現他在自己身邊。

這種感覺很奇妙。

容溫抿唇一笑,丁點殘餘的起床氣散得一乾二淨。慢吞吞的爬到班第邊上,以同樣側頭趴的姿勢,和班第麵對麵望向彼此。

「昨夜睡得好嗎?」容溫慵懶開口,滿眼期待。

「一夜無夢到天明。」班第眉目疏散,一掃昨日的頹然失落。

高挺的鼻尖自發抵上容溫小巧的鼻頭,同樣溫熱的呼吸融在一處,曖昧繾綣。

「真的!」容溫聞言很是欣慰的扌莫扌莫班第頭,一臉驕傲的邀功,「我的法子好用吧?以後你若不高興便多休息,別一個人胡思亂想。」

班第喉見溢出一聲輕笑,昨日容溫之所以能輕易忽悠到他,是因他神思散亂急需找個出口|聊以自|慰。

今日他頭腦可是清明得很,這姑娘竟還想哄他。

不過,當班第對上容溫那雙水汪汪似蘊了繁星萬千的眸子時,還是決定不戳穿她了。

班第一本正經的頷首表示贊同過後,抬手替容溫順順亂蓬蓬的腦袋,啞聲道,「謝謝你殿下。還有,對不起。」

黎明時分多羅郡王走後,他便再沒有睡意。

腦中如走馬觀花一般,迅速把他這二十二載每一幕過了一遍。

短暫半生——人間悲苦、生死別離、至親反目、圈套設計等他都經歷過了。

他自認,經事取舍,不愧於心。

唯獨對枕邊人,他一直是愧疚的。

若無意外,容溫本該榮華安穩度一生。

是他,以情做縛,把容溫與自己綁到了一處。

他雖不吝交付真心,卻從未讓她感到安心。

這句道歉,既為先前他中箭時對容溫的誤會;更為容溫無辜遭的那些罪。

至於謝意,是謝她,哪怕遭了那麼多罪,依舊堅持走到他身邊來了。

四目相對,容溫輕易讀出了他未訴諸於口的那些話。

「算啦。」容溫捏捏他的耳朵,笑眯眯的,很是寬宏大度,「看你這麼慘,懶得和你計較了!」

「嗯。」班第也勾了勾唇,忽然道,「殿下,你掉了根頭發在我臉上,好癢。」

「哪裡?」容溫立刻支起半個身子湊過去,準備替他拿掉。

班第看準時機,略略抬頭,出其不意口勿住那抹粉嫩的櫻唇。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

班第雖身受重傷,有心無力,但到底是個血性方剛的年輕男子。

大清早醒來,見喜歡的姑娘衣衫不整的躺在懷裡,他若不起點綺思,都不配叫男人。

容溫半推半拒掙紮了片刻,意識便隨那雙鑽入衣襟的的大掌抽離,完全沉溺其中。

兩人這場膩歪的後果是,班第的傷又崩開了,血糊糊的味道再次蔓延到整個帳篷。

來替班第換藥的軍醫跟人精似的,兩隻眼第一時間往容溫整理後,還殘有一絲絲淩亂的榻上掃過。

然後意味不明的瞅了容溫一眼。

容溫長這般大,學規矩也好,學識字也罷,素來都是先生嬤嬤們眼中的乖孩子。

如今冷不丁被軍醫這樣略帶責備的一瞅,還是因為這種事。

她尷尬之餘慌亂叢生,做賊心虛的反應十分明顯。

隻見她紅著臉飛快低頭,先緊了緊自己的立領騎裝領口,手又無意識一般,繼續捂上自己殷紅泛腫的唇。

班第看得眼皮直跳,無奈又好笑,掀著唇沖她使眼色,示意她鎮定,別再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容溫此時隻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讓她鑽進去,火急火燎的,根本沒及時看懂班第的暗示,便多看了他兩眼。

軍醫見狀,以為這二人不長記性,一點都不顧勸告,這會兒還在眉目傳情,忍無可忍的重咳一聲,正欲隱晦數落幾句。

容溫跟個受驚的小鳥似的,惱怒不已的瞪了麵上帶笑的班第一眼,認定是他促狹,在故意整自己。

在軍醫開口之前,一溜煙兒的落荒而逃了,留班第這個厚臉皮在帳篷裡被數落-

因他們目前駐紮的胡楊林位於戰場烏蘭木通附近,若碰上戰事激烈,兵丁流竄,及可能被沖撞。

班第看過輿圖後,決定讓衛隊往北行一段路程,到烏梁素海附近駐紮。

蒙古人喜歡把湖稱作海子。

烏梁素海蒙語意為『楊樹林』,是黃河改道形成的形跡湖,形似一瓣橘。遙遙望去,銀光朗映,水天一色,萬頃空明,波光浩渺,恰似一粒鑲嵌在茫茫草原上的聖潔明珠。

再加上它旁有烏拉山奇峰聳立,自西北眺望,湖光山色,盡攬懷中。

如此毓秀野趣之地,一來有益班第養傷;二來距烏蘭木通不算遠,能隨時通曉瞬息萬變的戰場。

因之前班第傷口崩開,導致容溫被軍醫『捉奸』的小插曲。

往烏梁素海去的路上,容溫雖與班第身在同一輛馬車裡,但對班第沒個好臉色。

時刻保持『警惕』,不許班第靠近自己,以免他再次引|誘自己犯錯。

班第半趴在大迎枕上,好聲好氣與她商量,「我不碰你,但你能不能別用那種我隨時會拉你下水的眼神看我?」

「不可以。」容溫無視班第刻意堆起來的笑臉,目不斜視,義正言辭的指責,「離我遠一點,男狐狸精!」

勾|引人的法子一套一套的,掉根頭發絲他都能善加利用。

「…………」班第一個身姿挺拔,形貌硬朗的大男人,活生生被按上了一個狐狸精的稱號,可謂憋屈。

不過,憋屈也比他自己一個人閒著好。

班第再接再厲,繼續沒話找話的跟『冷若冰霜』的容溫搭話。

「你這條弦可是有些鬆?」

前幾日,容溫無意聽侍衛們說起蒙古最常見也是最尊貴,能與佛供奉的樂器——馬頭琴。

知曉馬頭琴的前身乃是古代奚琴,如今的蒙古早已是馬頭琴的天下,奚琴琴聲幾乎滅絕。

容溫從前在宮中隨一位太妃學過製琴,一時興致所致便讓人給她找了製作奚琴需要的物什,然後按照護衛們的口述,慢慢扌莫索著仿製起了奚琴,用以打發路途無聊時光。

「你又不懂製琴。」容溫洞悉了班第的意圖,暫停下停下手裡調試琴弦的活,從屜子裡扌莫出幾本書打發班第,不耐煩道,「你要是無聊就看這個,不要再出聲打擾我了!」

被強行塞了厚厚一遝姑娘家才愛看的話本的班第「……」

因為容溫嚴防死守又記仇的小氣態度,班第也不敢再隨便去逗她玩,去烏梁素海的路途中,隻得老老實實趴著養傷。

但他堂堂一個八尺男兒,也是有尊嚴的,就算無聊得雙目失神像個呆瓜,也堅決不翻那些女人家才看的話本。

容溫懶得管他那些別扭的小心思,每日製琴趕路,自在得很-

他們抵達烏梁素海時,是一個日頭西沉的黃昏。

隻見夕陽從遠方地平線的湖麵上延伸而來,潑灑在柔軟如綢的蘆葦叢中,無數飛鳥成群結隊紮入其中,潔白的羽翼生就帶出一筆畫意,啁啁聒噪,亦顯得野趣橫生。

美景如斯,不僅容溫這種常年長在綠瓦宮牆裡的姑娘看入神了,連班第與侍衛們這種常年在草原上跑的人,都難免一時沉迷。

醒過神後,侍衛們便不在流連這湖光山色,而是說著笑著,忙活起安營紮寨的事。甚至有幾個性格跳脫的侍衛,脫了鞋襪便嚷嚷著要去湖裡捉魚。

托這幾個侍衛的福,晚上他們吃的便是味道鮮美的全魚炙。

容溫見班第用得多,怕他會積食,便泡了山楂茶準備遞給他。

結果被地上沒鋪平的地氈絆了一下,一杯茶有大半灑在了手上與身上。

班第嚇得一躍而起,顧不得容溫不許他下榻的命令,三兩步上前捉過容溫的手。

隻見白嫩嫩的皮子上,被燙出的一小塊紅痕格外刺眼。

班第心疼地朝容溫手上吹了幾口氣,緊張問道,「還有哪裡燙到了?」

「就手背沾了一點,其實這水不太燙的。」容溫搖頭,「身上都有衣裳隔著,更沒事了。」

說起衣裳,容溫順便垂頭去看被潑濕的地方。

視線觸及月要間已被水浸成深色的荷包,容溫目色一緊,低叫一聲,「糟了。」

一把把手從班第掌中抽出來,迅速去解荷包,然後從裡麵掏出兩張畫像來。

「到底出什麼事了?」班第被她的緊張感染,語調越發急切。

「我把扶雪舅父與姨母的畫像打濕了。」容溫捧著兩張濕乎乎的紙,欲哭無淚,「我還指望等戰事歇了,依照這畫像尋人呢。」

容溫言簡意賅講述了一下扶雪的事。

原來如此。

「畫像毀了大不了再畫一幅。」他還當是什麼大事。

班第提著的心放回原處,拿開容溫手裡的濕畫像隨手扔在桌上,準備帶她去換衣上藥。

灰眸不經意往畫像上掃了一眼,邁開的腳猛地頓住,一臉古怪的問容溫,「畫上的人可是姓魏,因冬至出生,取名冬藏。她還有個龍鳳雙生的哥哥,叫冬陽。」

「你認識他們?」

容溫詫異之餘,心中某種猜測逐漸顯露。

「認識。」班第頷首,指著那副畫像道,「這是寶音圖生母,我嫂子,魏氏。」

「……」容溫糊塗了。

結合先前多羅郡王的話與班第見到畫像時的反應,她猜測這個扶雪姨母——魏氏冬藏應恰好就是達來喜歡到為之舍命的漢女才對。

可為何班第卻說,這是靜妃之子的妻子,寶音圖生母。

班第見容溫呆滯臉傻在原處,索性把人半摟到榻邊,點了點容溫鼻頭,一邊替容溫脫下濕衣,一邊沉聲提及前事。

「當年長兄鍾情魏氏,但魏氏對他態度平平,一心隻想帶哥哥冬陽的骨灰回關內父母身邊去。所以,長兄得知魏氏被送返關內的消息後,才會那般急切。」

因為他清楚魏氏心中沒有他的位置,這一去,早晚會嫁人生子。從此以後,就算再見,也是物是人非。

所以,他拚了命也要闖入關內去。

有個消息,達來至死都不知曉——他喜歡的魏氏,根本沒被送往關內,而是被鄂齊爾秘密囚禁在了王帳附近的莫乾廟中,隻等時機處死。

所謂送返關內,不過是騙他死心的謊言。

誰知他會那般癡,竟把命送在了鄂齊爾的全盤謊言裡。

古人常用,『前世仇人,今生父子』這話來形容兒子是老子的討債鬼。

可到了鄂齊爾與他的幾個兒子身上,雙方位置生生來了個對換。

鄂齊爾先以謊言討了長子達來的命;

後又自私且無擔當,為求自保,推出了二子紮布遮掩自己做過的醜事,代為擋刀;

連累得四子莫日根出家為喇嘛,漂泊無依;

五子班第深陷泥沼,自苦多年。

還有三子脫裡為了幾個兄弟間算不清的血賬,與五子班第反目為仇等等……

——如此父子。

班第下巴抵著容溫發頂,深深吸了口氣,待那股翻湧的戾氣壓下去後,才繼續道,「我也是長兄身死以後,才知曉魏氏被困在廟中。當時郡王他們悲痛長兄之死,已準備送魏氏下去陪他。」

那畢竟是達來寧願為之舍命的女子,班第雖也悲痛或生幾分遷怒,但並不願看她就此喪命。

遂找機會去尋了亦被困在莫乾廟裡的靜妃之子雲和。

「雲和兄長身份特殊,不便留在靜妃另嫁之地。所以自生下來起,便被秘密圈養在科爾沁的莫乾廟中,由王族看顧。長兄與雲和年紀相仿,性情相投,經常與他玩在一處。

我因生母的關係,也與他走得近。郡王他們對靜妃心存虧欠,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阻止我們三人來往。」

「當時雲和兄長早已到了適婚年紀,郡王他們為他的婚事幾乎熬白了頭。」

雲和的出生既貴重又陰私,娶妻身份太高怕生禍端,身份低了又怕辱沒了他,對不起已故靜妃。

「我便請雲和兄長出麵,讓他以心悅魏氏,要娶魏氏為由把人要了去。」

雲和與達來有舊,又常年在佛寺修了顆善心,不忍見少女無辜喪命,點頭應允。

多羅郡王他們一番衡量過後,終是賣了雲和或者說是靜妃的麵子。

雲和與魏氏成親,本是為保魏氏性命的權宜之計。

後來兩人相處下來,倒真的起了幾分情誼,有了寶音圖。

但因當年靜妃懷雲和之時,先是被廢後,緊接著又是送返科爾沁另嫁,經事太多,損了胎兒。雲和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太好。

寶音圖尚在魏氏腹中之時,他便因病去世。

魏氏悲痛亡夫,生寶音圖時血崩而亡。

容溫聽完班第的話,倒是忽然想起一樁事,「難怪寶音圖之前對我講,蘇木山上葬著他的阿布(父親)和那嘎其(舅舅)。噯,好像不對。」

「魏氏為何沒與雲和同葬?還有,雲和與達來是親如兄弟的好友,寶音圖理應稱呼他為伯伯吧?」

舅舅是母親的兄弟。

「魏氏一直惦念返鄉,死前拜托我送她與她兄長的骨灰回家去,但她死訊突然,從前又因『走西口』的罪過,害怕牽連家人,所以極少對外透露她的家鄉所在。我根據她零星留下的線索,並未尋到她家人,所以她的骨灰一直存在廟中。」

班第解釋道,「至於寶音圖喚長兄為舅舅,是因當年魏氏一直喚長兄一句大哥。」

「原來如此。」容溫嘆了口氣,真覺得班第身邊這些人的故事遠比話本精彩,難怪班第睬都不睬她那些天君仙子的話本。

可精彩人生,往往伴隨旁人難以承受的苦難。

容溫察覺出班第心緒低迷,主動往他懷裡滾了滾,雙臂環上他的脖頸,腦袋軟乎乎的往他月匈前蹭,「五哥,你好好啊。」

班第讓寶音圖循著魏氏的關係喚達來一聲舅舅,對早逝的達來而言,雖會遺憾,但更多的,應是欣慰。

——他的愛並未完全成為心愛姑娘的災難。

至少,魏氏的血脈仍在世間延續。

這應該算是,班第贈給已故長兄的溫柔。

「有多好?」班第低頭啄口勿容溫一下,啞聲問。

「形容不出來,反正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不如你。」容溫肯定道,因為就在方才,她在寒光冷硬的甲胄下,看見了最純粹的赤子之心。

「不過,你也是真的傻。」

「……」班第一愣,輕掐起容溫下巴,故作恐嚇的問,「到底會不會誇人?」

「我說認真的。」容溫抿抿唇,「這些年你養著寶音圖,分明是出自舊時情誼,從未存半分利用他特殊身份去奪利之心。但你從來不明說,瓜田李下的,總是容易橫生誤會。」

「而且,你還特地從京城帶了那個叫小牛的孤兒給他做玩伴。若在皇宮,這就叫給龍子鳳孫選伴當。日後若他真的一朝登基,那這伴當絕對是一方重臣!屆時,這家中無親的重臣為報你當年擇選之恩,肯定會為你所用。」

這頭頭道道加起來,班第的行為屬實可疑。

至少,當初容溫第一次知曉寶音圖的身世後,便立刻疑心上了他。

若非他剛才提及達來、魏氏以及雲和時的態度,容溫到現在都還以為他養寶音圖是另有所圖。

容溫隱隱猜測,多羅郡王之所以那般輕易認定班第會因一己之私枉顧天下,也許就和寶音圖的存在有關。

「心眼多。」班第掐掐容溫的臉頰,「我帶小牛來蒙古,是見他唯一的祖父也過身了。他孤苦伶仃留在京中也是任人欺淩,不如帶到蒙古來與寶音圖做個伴。」

「若是憐憫他,可以托人在京中好好照看他,何必把小小孩童弄到距家鄉千裡之外的地方。」容溫不解,「而且,寶音圖的養父母瞧著還年輕,早晚會生孩子吧?」

說起生子,班第略微一滯,若有似無的多覷了容溫幾眼,見她神色如常,這才放下心,沉聲道,「生不了。」

容溫奇怪,「為何?」

班第猶豫一瞬,還是選擇如實回答,「他養母生而有疾。」

班第當初之所以把寶音圖托付給他的養父母,便是為此。

「什麼病?」容溫在京城也見過許多不能生養的後妃福晉,不過她們既能通過重重選秀,入宮為妃或被指婚,自然是身體齊整的。

之所以不能生,多半是被日子一天天磋磨出來的。

容溫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女子生來便無法生育的。

「石女。」班第見容溫好奇,索性一次和她講了,「他養母的母親染了髒病,生下來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蒙古這地界,亂的不止是喇嘛廟,有些部落的貴族簡直比喇嘛廟還肆意汙穢。

他們要的不僅是旗下所有的牛羊土地,還有女子年輕的身體。

凡是族中女子,隻要長了幾分姿色,不管未婚已婚,凡是貴族看中的,都跑不了。

許多女子嫁人前,便已誕下過子嗣。

如此穢亂,自然會得病。

曾經有個毫無規矩的小部族,就因為這般無休止的男傳女,女傳男,險些滅族。

如今,髒病早已成了蒙古人人聞風喪膽的惡疾,與天花等同。

但因這種病畢竟不光彩,所以不曾有人拿到明麵上講,容溫這個長在天下最光鮮地方的公主,自然也沒聽聞過。

「啊!」容溫驚悚瞪大眼,「那扶雪日後?」

「她隻是碰了那些喇嘛的皂角,染病輕,發現得也早,治好了便無大礙。」班第安慰道。

容溫勉強放心,「哦」了一聲後,突發奇想道,「我記得多羅郡王福晉也是一生不曾生育。」

容溫本是隨口一提,誰知班第聞言後麵色詭異。

「……不會是我想的那樣吧?」容溫小心翼翼的問,畢竟是非議長輩,還是這種事。

班第略顯尷尬,「嗯,福晉的阿瑪,咳……草原上頂有名的浪盪之輩。」

「一人圖快活,結果全報應在了子孫身上。」容溫說著,麵色忽變,腦袋越發埋進班第劾,悶悶道,「我好像沒正經做過什麼壞事,你也沒有。」

可是,他們也不會有孩子。

容溫不見得多喜歡孩子,但不能生與不生,是兩碼事。

「別多想。」班第擔心容溫長此以往下去,會有心結,想方設法開解,「你生來康健,大夫也沒說你徹底壞了身子,可能就是艱難些。大不了,以後我們都勤快一些。」

「什麼?」容溫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孩子和勤快有什麼關係。

班第見她澄澈如鏡的雙瞳盡盛懵懂,忍不住伸手在她眼角碰了碰。她可能不懂,男人多半帶有劣根性,這般極致的純粹,最易刺激|欲|念。

「我說……」班第嗓音低沉,又不似一般的暗啞,莫名添了幾分讓人臉紅心跳的邪氣,「這樣。」

男人火熱的唇,帶著狀若獸類的掠奪氣息,凶猛朝容溫湧去。

不僅是唇,還有手。

不管班第在外如何,在這種事上,對容溫素來是和煦的。

如今他冷不丁展露出如此富有侵略性的一麵,容溫先是被唬得一愣,他讓張口就張口,他讓伸手就伸手,反正任由他擺布。

直到被仰麵撲倒在榻上,帳篷穹頂的日光毫不留情打在容溫臉上,容溫覺得晃眼,這才隱隱醒過神。

然後,局勢變幻。

「你真是,什麼乘人之危都敢乘!」容溫氣得言語顛倒,一巴掌拍在自己月匈前黑腦袋上,「快起開,否則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就他這傷,軍醫都說了需要臥床休養,偏偏他自負強乾,總是不聽。如今還做些亂七八糟的事,如果再扯崩一次傷口,那是絕對會加重傷情的,簡直是不要命了!

班第心裡「嘖」了一聲,不曾想容溫這麼快就回過神了。

不情不願的抬起頭,翻身下來。那雙大手『臨走』前,還不自覺的揉了揉掌中軟乎乎的小桃子,很是不舍的模樣。

容溫被月匈前的異樣臊得臉蛋兒通紅,原本隻有五分氣性,如今足足變成了十分。

繃著臉從榻上爬起來,飛快把衣裳套好,視線掃過班第背上,見紗布裡並未透出血跡,這才微微放心。

容溫重重擰了班第胳膊一把,氣呼呼撂下一句,「等著,我去拿個東西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飛也似的出了帳篷。

班第聽聞容溫不是被自己氣跑了出去,而是去取東西『收拾』自己,根本沒當回事。

甚至還隱隱有些好奇與期待。

隨口拱火,「嗯,等你。」

不像是等著被罰,反倒是像在等驚喜找上門。

大概一盞茶的功夫,容溫抱著一個精致的描紅漆匣子沖了回來。

班第眉梢一揚,興致盎然的往那匣子裡瞥了好幾眼。

「的是什麼?」容溫走近他,一反方才出去時怒發沖冠,笑容端莊又神秘,「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看。」

班第配合的遞出右手。

「兩隻都給我。」

班第配合的伸出雙手。

容溫滿意一笑,從袖子裡掏出一根兩指寬的絲帶,慢悠悠把班第雙腕縛在一起,打了個死結。

班第見狀依然不慌,半點都不帶掙紮的,甚至愈發好奇容溫匣子裡賣的什麼藥。

容溫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慢慢打開匣子,把裡麵的——白瓷膏盒,明礬,窄白布條依次取出,擺好。

班第瞅著那白瓷膏盒裡紅艷艷的鳳仙花汁|液,倏然申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這是?」

「染指甲用的蔻丹。」容溫微微一笑,指著那小盒明礬,好心解釋道,「在鳳仙花汁|液裡加入一小匙明礬,然後再反復往指甲上染個三五遍,可以確保指甲一旬不褪色。你說我若給你染個三五十遍,不知能不能管用小半年。」

容溫話音落,如願看見班第麵色大變。

她眼疾手快,趕緊按在班第正欲掙脫絲帶束縛的雙腕上,幽幽道。

「額駙,你要謹慎。這是我最喜歡的發帶,若是你的手再把它弄壞了,我們之間的賬就又多一筆。本來你這手方才討嫌,已經夠讓我煩了。」

容溫含笑,眼神肆意在班第麵上打量,意味深長的補充,「對了,說起來,扶雪可真是心細,不僅給我收拾了蔻丹匣子,還準備了描額妝的金箔花鈿,還有……」

班第被容溫嘴裡那一長串女兒家用的妝奩物什繞得目色呆滯,麵呈菜色。但到底沒敢用蠻力把自己的雙手解救出來。

他覺得,以容溫的脾性,若他敢此時掙脫逃跑,不讓容溫把這口惡氣出了,容溫不定還會想出什麼稀奇古怪的招往他身上招呼。

班第忍氣吞聲,被容溫押著塗了紅指甲後。

瞅著自己黑黢黢又粗糙的大掌上,那粉嫩嫩又刺目的殷紅,自覺丟盡了身為男人的臉麵,整個人活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一下子便焉巴了。

以往一有機會,他還總想往外跑透透風或者動手動嘴占占容溫便宜。如今可不一樣了,他恨不得把自己挖個坑藏起來,羞於見人。

容溫見狀,非但不同情他,反倒再次往他心上插了一刀。

容溫去找了烏恩其,告訴他班第嫌一個人呆著無趣,讓他叫上侍衛們,帶著自己常用的兵器去主帳中,由班第替他們掌掌眼,看看兵器可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要知道,班第不僅武藝高強,對於冶製兵器也是精通。他在科爾沁住的帳篷牆壁上,幾乎處處懸著兵刃。

於是乎,第二日清早,烏恩其便帶著烏泱泱一大群侍衛,興沖沖捧著兵器到了主帳,請班第指點。

班第看著那一柄柄幾乎快懟到他臉上的兵器,一顆憋悶的心蠢蠢欲動,連帶藏在被子裡的雙手也幾次蠢蠢欲動。

但一接觸到容溫那張似笑非笑的笑臉時,他的理智瞬間回籠,生怕被人發現他的『小秘密』。

黑著臉,咬牙切齒把那雙讓它喪失男性尊嚴的手狠狠往被子裡塞了塞。

而且,班第不僅要防著自己露餡,還要提防烏恩其這幫狗東西別興致突發,硬往他手裡塞兵器,請他品鑒。

等烏恩其帶著侍衛們離開時,班第簡直身心俱疲,那張標誌性的麵無表情臉已經變成了猙獰扭曲臉。

自此,班第算是徹底領教了容溫的『手段』,老老實實窩在帳篷裡,看看兵書琢磨琢磨兵法,陪陪容溫仿製奚琴。

將將過了一月,讓班第恨得咬牙切齒的紅蔻丹終於褪去了艷色,他背上的傷也好了七七八八,容溫的奚琴幾乎同時大功告成-

這一月裡,烏蘭木通戰場除了頻繁傳來捷報外,還傳了一道令人震驚的消息來——皇帝禦駕親征了。

因有皇帝坐鎮,清軍與噶爾丹交戰的氣勢越發凶猛,一路打得噶爾丹慌亂逃竄到了烏珠穆沁附近去。

多羅郡王等人率的兵馬早在烏珠穆沁『恭候』噶爾丹多時了,一直等著堵截噶爾丹,下手自是毫不留情。

捷報上說,噶爾丹連連戰敗,如今已帶著殘部逃回從前未得勢時的腹地科布多去了-

以往班第看捷報,一般都是隨意掃幾眼,可是今日,他卻捏著那封噶爾丹大敗逃竄回老巢的捷報在案幾前坐了許久,然後才緩緩提筆,寫了一封密信,交代烏恩其親自跑一趟傳到那六萬大軍中去。

容溫隱約猜到,信裡的內容關係那六萬人馬的去向安排,以及保全科爾沁不受牽連的辦法。

否則,班第也不至於在烏恩其走後,倚在榻上,半晌過後,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一定是,做了一個極艱難的決定。

他不說,容溫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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