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船宴(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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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繼離開襄州冶遊各地已半年有餘。

一路沿途多是民生凋弊,荒田閒置無人開墾,近幾日,許多百姓都被征召上了戰場。直到了這江南古城,總算見到了點人氣。河道舟船絡繹不絕,兩岸民居炊煙裊裊,但這祥和之景卻沒有讓他心中的結鬱有所減緩。

無論繁華盛景如何富貴,戰火一起難免毀於一炬。而戰火的硝煙,眼看著已經將這盛唐熏得傷痕累累,哪怕江南之地偏安一隅,暫未被戰火波及,但若是這場戰爭持續下去,這裡早晚難免戰火的屠戮。

節度使安祿山,誰也沒想到,盛唐會因此人而被拖入泥潭。

張繼是兩年前——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進士登科,卻因為銓選未中,暫時未能安排官職,隻得歸鄉候補以待朝廷安排。三年來,他數次離家遊歷天下,眼中的大唐卻每況日下。

經神龍革命,武周恢復大唐國號。官家登基之初勵精圖治,萬邦來朝、四夷賓服,歷記開元,盛世更逾太宗、高宗之時。然而這些年來,朝中前有奸相李林甫,排除異己、把持朝政,諫言官家濫用胡人為節度使。後有楊貴妃之兄楊國忠,接任相位後,公行賄賂、驕縱跋扈,朝堂早已是烏煙瘴氣。

長久以來百官多有怨言,官家卻隻顧與他的貴妃春寒共浴華清池,棄國家大事不顧。

後宮乾政本就是大忌,楊玉環深受官家寵溺,其兄無才無德卻竊據宰相高位,任人唯親、賣爵鬻官,不顧國家社稷。如此情形,與妲己、褒姒之時何異?

內有奸臣當道,外有藩鎮、節度使尾大不掉,如今終引出大禍。

一個多月前,身兼範陽、平盧、河東三地節度使的安祿山,率部下軍隊及羅、奚、契丹、室韋,共計軍力二十萬,打著「清君側」、「奉密詔討伐宰相楊國忠」的口號,在範陽起兵叛唐。

唐國猶如病入膏肓的巨人,看似偉岸,卻滿身沉屙舊疾,早已千瘡百孔。叛亂一起便成蔓延之勢,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不但整個河北被叛軍割據,連神都洛陽也淪陷了,戰局一度糜爛。大唐江山風雨飄搖,他張繼雖有一顆報國之心,又有恩科進士之實,可惜至今仍是白衣身,報國無門。

夕陽西下,張繼望著被染成一片鮮紅的湖麵,就似望著那流血的王朝——暗夜降至,這片天地,又將經歷怎樣的寒霜?

他作為一個連銓選都未中的舉人,又能為這個大唐做什麼呢?無奈的嘆了口氣,在這寒霜時節,呼出的氣都凝成了白霧。待落日散盡最後一絲餘暉,他將視線從窗外收回。

船已停泊在了岸邊,東家入了後艙去準備晚膳。

張繼是今日晌午在渡口上的船,這遊船的渡資比尋常舟船貴了許多,不過供應早晚兩餐,所以價錢也算公道。

原本張繼心中結鬱難消,是無心這口舌之欲的。隻是因為晌午上船已過了餐時,從昨夜到現在還顆粒未進,肚中難免飢餓。也就隨著船上的一眾船客,坐到了餐桌前。

這船艙不算窄小,不過畢竟不是專用來宴客的畫舫樓船。隻用餐時臨時在當中搭了個圓桌,一行人圍坐一圈,雖算不上寬敞,也不至於拘謹。

不多時,一盤涼菜上桌。

澄黃色的鬆卷,看著竟分不清是米粉還是肉糜所製。早聽聞江南菜餚別具一格,如今初見,果真有些不同,隻是不知味道如何。

同船的除了船家、夥計,共有船客六人圍坐在桌前,同是船客,也沒有身份的貴賤。不過能有閒錢坐上這船的也多是有些身家和修養,幾人秉禮互相謙讓一番,這才各自舉箸取食。

張繼也隨同撿起一筷鬆卷,入口卻是一驚。不止是他,在座的食客均是露出詫異之色。

原以為隻是尋常涼菜,那鬆卷一入口,沖向味蕾的竟是極致的「鮮」字。張繼遊歷多地,各路吃食算是見識廣博,卻也分辨不出這繁復的層次,隻覺得極鮮之後,是淡淡的清甜,鬆軟的口感,剛入口便化開了。

無論是味道還是口感,都是嘗所未嘗。張繼知道自己之前是想錯了,這食材並非米粉,也不是肉糜,而是魚,隻有魚才能有這樣的鮮香之感。

也確實如此,這道涼菜名叫「鯗鬆卷」,將鮮魚剖開洗淨後曬乾,就可稱之為「鯗」,取曬乾後的鯗肉製成肉鬆,就是這道菜的原材料。這是太湖船菜的經典開桌涼菜之一,不過此菜創於晚清之時,在座之人當然是聞所未聞。

鯗魚的鮮味刺激了味蕾,本就是開胃小碟。六個人各自揀了兩筷,盤子就空了,讓人不由意猶未盡。就算是之前心事重重的張繼,此刻也將心中愁慮放在了一邊,隻覺得肚中飢感更盛了。

但隨之而來的第二道是嗆蝦,依然是涼菜。

「東家,今日這吃食,滋味是不錯,可盡是涼菜的,也不頂餓啊。」說話的是個綢緞生意的富商。

孫若涵正在料理第三道涼菜,聞言笑著說到:「這姑蘇的船宴本就有定製,中餐和晚餐各有不同。若是午餐時,為八冷盤、四熱炒、六小碗、四分四麵兩道點心。而晚餐則是四冷盤、六熱炒、四大碗。」

「有這說法?」

不但船客未曾聽聞,就是船上的夥計也是如此。

當然沒有。

這姑蘇的船菜雖是自古就有,特別是京杭大運河開通後,歷朝歷代都有文人冶遊至此。山塘緩渡、石湖放棹、胥江扣舷、太湖暫泊,但船菜作為獨特的一個菜係成形要到明、清時期,至於規規矩矩稱上宴席的,要到民國最鼎盛時才有了這些完善的規製。

這個時代孫若涵雖然還未及了解,但看船上諸人的穿著談吐,定然不是民國,大概也不是明清,要更早一些。不過既然做到了船宴,各種鮮魚食材都是不缺,孫若涵也不妨一展身手。

「可是東家,前幾日船上的吃食可不是這些。」那富商又問到。

「今日泊在姑蘇城外,且是除夕,才給眾位做一做這船宴,要是頓頓如此,各位的船資可遠遠不足。」也不用孫若涵解釋,夥計已經搶先說到。

原本每日船餐,煮個魚,弄點米飯,也就對付了。這四冷盤、六熱炒、四大碗的,聽著耗費就不便宜,相比起本就隨心所欲的孫若涵,這真正靠船資討生活的夥計和船夫才覺得肉痛。隻是既然是東家的決定,他們也沒有置喙的道理,隻希望東家這趟船別克扣了自己的那份工錢。

夥計這麼一說,船客們才恍然,而孫若涵這才知道,今天竟然是除夕!

他做的這一頓,竟然是年夜飯?嗬,趕巧不巧,以船宴做年月飯也不算虧待,事實上自民國時,太湖沿岸的一些居民時而會去船上定一桌,或是尾牙,或是年飯,以作一年對工人、對家人、對自己的犒賞。這樣的風俗至抗戰時才因花船的匿跡而消失。

而新世紀以來,因為船上汙水直接排放會汙染太湖水,被政府下令禁止在船上舉辦船宴,特別是藍藻事件後,國務院正式出台管理條例,以光福鎮為代表的太湖船菜本是姑蘇城的一張名片,如今也成了絕響。

唯有一些姑蘇的餐廳,在大廳裡布置個花草橋廊,石雕些涼亭、船艙,假假的弄個『船菜』以作緬懷了。但那些菜,早已不是真正的船宴菜。

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機會,在這姑蘇城外的河道中再置一桌船宴,世間奇妙莫過於此。隻這一份感悟,就讓孫若涵感念這份『思念』的神奇。

「諸位,這船宴算是除夕相聚有緣,我請大家,不記作船資。不過,孫某也有不情之請,我這船上的夥計和艄公都是辛苦了一年,可否讓他們一同入席?也算是今年的尾牙宴。」

既然是東家相請,有道是客隨主便,船客們也沒有拒絕的道理,都應聲同意了,擠了擠空出了兩個位置。隻是夥計和艄公有些意外。

「東家,你這是……」

「幸得你們兩人一年辛苦,孫某才得以在這水上討生活,這除夕夜也歸不得家,是孫某虧欠二位。今日一應花銷算孫某賬上,但願明年兩位身體安康、財源滾滾。」

聽了這話,夥計和艄公對視一笑,道了聲:承東家福。也不拒絕了。這尾牙宴本就是風俗,東家有請,是沒有推辭道理的。兩人坐到了席上,難得讓東家服務自己一回。

鯗鬆卷、嗆蝦,之後是胭脂鴨和出骨蝦鹵雞,簡單的四道冷盤,雞鴨魚蝦都齊全了,精致也豐盛,隻吃得眾人口舌生津,脾胃大開。

孫若涵又從船艙裡淘出了一壇酒,本就是船上自帶的,也不是什麼好酒。

綠蟻濁酒,帶著些酸澀,現代人大概是喝不慣,孫若涵用篩子慮去了一層綠末殘渣,給諸位滿上。

艄公多取了個杯子,倒滿一杯。

「東家,這杯酒您可得與我們共飲,尾牙宴哪有東家不喝酒的道理?」

孫若涵本不太愛飲酒,特別是正在烹飪的時候,更不能飲酒,些許的差別就會影響一道菜的味道。但是在這樣的情境下也容不得他推辭,他也不想推辭。在這千年前的姑蘇小河中,舉杯邀月,勸君共飲,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他舉杯就和諸位齊飲而下。

略帶酸味的酒液,酒精度不高,卻也沒有想象中的難喝。古人不懂蒸餾,更沒有工業的勾兌添香,農家土釀,就是這片山水原來的滋味。

船宴正菜入譜的有四十餘道,各有名目,如翠堤春曉、江南一品、滿天星鬥、黃袍加身、魚躍清溪、王不留行、八仙過海等,均是取材於本地河鮮,即捕即食,取材新鮮、調料簡單,注重食材的那味本色。

正如葉聖陶所說:「船菜所以好就在於隻準備一席,小鑊小鍋,做一樣是一樣,湯水不混合,材料不馬虎,自然每樣有它的真味,叫人吃完了還覺得饞誕欲滴。倘若船家進了菜館裡的大廚房,大鑊炒蝦,大鍋煮雞,那也一定會有坍台的時候了。」(《三種船》)

船菜的精妙就在於小鍋烹飪,一次隻做一樣,吃完一道再做一道,不急不慢,認真對待。與其說是菜館待客,更像是家中宴請。這種家宴的輕鬆和真誠,大約也才是船菜這一獨特流派的魅力所在。

就連那初時鬱鬱寡歡的讀書人,也像是被這氛圍影響,久違的露出了笑容。

家國天下,都說天下不平何以為家,可若是大唐百姓都能安居,人人都可足食,又何愁安祿山這等胡人?

韶光開令序,淑氣動芳年。

當年太宗皇帝念出這詩句時,是何等意氣風發?春日玄武門宴群臣,這是我大唐的開篇之歌。

九夷簉瑤席,五狄列瓊筵。娛賓歌湛露,廣樂奏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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