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如果無人為你難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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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簡飛去,堆在他身邊,快要和他坐下時一般高。

大祭司一一地看過竹簡,不時在上麵落筆批注,有時也用刻刀刮去廢棄的字跡。

裴沐靜靜看著。

她忽然問:「大祭司,你乾嘛這麼不在意自己的命?而且你都快死了,還讓自己這麼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頭也不抬:「為了扶桑部的繁衍,也為了讓更多人團結起來,重現兩百年前軒轅聯盟的盛況。隻要能完成這件事,我死不死,都沒有關係。」

「可是……」

他等了一會兒,不得不抬起目光:「可是?」

裴沐悶悶地說:「你死了,肯定有很多人傷心難過。如果他們知道你對自己原來這麼苛刻,也定會極為擔憂。就是為了他們,你也不該……」

對裴沐而言,這是多麼簡單的道理。就像媯蟬的父親死去時,她和媯蟬哭成了兩個淚人,後來其他族人死去時,人們也都悲傷不已。若是媯蟬死去,她說不定會傷心得大病一場。

何況大祭司是扶桑部多少人崇敬的對象。他為這個部族做了這麼多,許多人都會掛念他。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大祭司不懂?但凡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該放棄。

大祭司沒有立刻說話。

一時間,神木廳裡充斥的除了淡白的陽光、清寒的風,就是神木的枝葉發出的「唰啦唰啦」的輕響。

他略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便覆蓋了他眼中的情緒。其實即便看見了,也不會看得很清楚,因為他的情緒總是太過幽微、太沉在眼底,他卻還怕別人靠得太近、看得太清。

然後,他放下手中的筆墨、竹簡。

「裴沐,過來。」

她走過去,然後他又示意她坐下。

裴沐猶豫片刻,還是就坐在了他身邊。她被此時的沉默搞得有點緊張,就一改往日的散漫,坐得規規矩矩,脊背挺直,連眨眼的頻率都十分克製。

大祭司端詳了她片刻,而後點點頭:「看,便是如此。」

她一怔:「什麼如此?」

「族民敬我畏我,便如敬畏天神。但是,你可曾見誰因天神離去而哀嚎痛哭?假如天神仍在,人們反而會因為離神太近而惶恐不安,害怕禍事降臨。」

他淡淡說道:「人類敬畏天神,是為求得天神庇佑,也是害怕被神處罰;他們敬畏我,是因我能主導一族興衰,也是畏懼我的力量。」

大祭司平靜地看著她。

「裴沐,就像現在坐在我身旁的你一樣。」

這一回,沉默的人換成了裴沐。

她想說什麼,卻又覺得什麼話都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心中湧動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她隻能悶悶地坐著,挺直的脊背也不再那麼挺直,最後,她整個人變得有些垂頭喪氣。

「當大祭司的人,是否都要能說會道?」她低聲說,「那我必然不行。我沒有那麼多的高見。若有什麼事太復雜了,我定然懶得想,隻想倒頭睡一覺。」

大祭司板起臉:「不可如此。」

裴沐不理他,自己扭開臉。

他停了停,忽然有了什麼新發現。

「你的頭發怎麼回事?」他那天生的居高臨下的斥責又冒了出來,「裴沐,作為副祭司,你當時刻穿戴齊整,不可如此懶怠。」

「……什麼我的頭發?」裴沐莫名其妙地回頭,下意識抓住一把微卷的發梢,「我哪裡又沒有穿戴好?不都按照大祭司的規矩,一樣樣地重疊在身上了麼。」

她說得有點幽怨。

大祭司卻仍板著臉:「披頭散發,不成樣子。昨日匆促,且不計較。今天怎麼還是如此?你的發帶去了何處……怎麼係在手腕上?」

裴沐一抬手,果然看見自己手腕上紮著的細細的繩子,兩端還各有一枚鬆綠寶石。她總算想起來,昨日穿戴時,她就沒搞明白這是什麼,隻當是個手鏈,隨手就戴上了。

「……我哪裡知道這是發繩,又沒人教我。」她剛說完,就想起來是自己不願意讓別人幫自己換衣服。

裴沐不得不趕快轉移換題:「好啦,我現在就改。不過,大祭司今天早上不也瞧見我了?」

當時怎麼不說?

男人正要說什麼,卻像想起了某件事,眼神忽然轉向一邊。

「……不與你計較。快些束發。」他有些含糊地說。

裴沐狐疑地盯著他。今天早上怎麼了……等等,莫非是她塞給他的那塊果脯?

原來如此。裴沐恍然大悟:原來大祭司其實愛吃甜,吃了她的果脯,就覺得不好意思再訓她。

她鄭重記下:今後要多多奉上果脯,這樣就不用總聽他訓人了。

於是,裴沐也不再計較這件事。她摘下發繩,正要將長發挽起,餘光忽然又瞄見大祭司的模樣。

尤其是,他兩側鬢邊的細辮,可謂精致好看極了。

「大祭司。」

「……何事?」

裴沐目光炯炯:「您是不是用巫術編發的?我也想學。」

大祭司:……

他沉默了好半天,卻見裴沐還是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終於,他不得不說:「不是巫術。」

裴沐:……!

她試圖想象,每天清晨,當大祭司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石床上,自己給自己編辮子……

噗嗤。

她很努力地忍著,卻還是沒憋住。

大祭司的神色變得微妙起來。像有些惱怒,又像有些尷尬。可誰知道?他那麼寡淡的神情,除了他自己,誰能分清他心中的每一絲情緒?

裴沐咳了好幾聲,才算壓下笑意。

她想了想,舉起發繩,大大方方地遞到大祭司麵前:「那,大祭司可以幫我束發麼?」

這實在是一個無禮的要求。

扶桑大祭司地位崇高,大約在他一生中,隻麵對過卑微的懇求、小心的哀求、恭敬的請求,還不曾麵對過這樣隨意的要求。

因此,他一時甚至沒想到該怎麼反應。

當他總算回神時,卻隻聽見他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中。

他聽見自己說:「拿來罷。」

……竟就這麼答應了。

裴沐便轉了個身,讓他拿著發帶,又等他為自己束發。

身後先是停了停,而後,他的手搭上她的頭發,動作間顯得有些遲疑,但那雙可以輕易折斷他人性命的手,卻遠比她想的更輕柔,而且有著人類的溫度。

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似乎還編了什麼發型,花了一會兒功夫,才將發帶係好。

裴沐小心地扌莫扌莫頭頂,心滿意足:「多謝大祭司。」

她回過頭,在他眼中看見自己的笑臉。她驚覺原來他們離得這麼近,可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此刻能讓她更充分地傳達自己的心情。

「大祭司,我會記住的。」她認真地說,「我會永遠記住,大祭司曾為我束發。等未來某一天,若大祭司真的不在人世,我想起今天這件事,一定會流淚哀悼大祭司,會非常懷念大祭司,還有和大祭司一起度過的這一天。」

他真正地怔住了。

那一絲怔然浮在他眼中,如稚子第一次看見花開、日出、雲海,第一次看見萬物生長、百花繚亂。

那是新奇、震驚,還有……

大祭司猛地避開了臉。

他甚至抬起手,用寬大的衣袖擋住了自己的神情。

「……大祭司?」

「……無事。」

他深深地呼吸,清冷沉靜的聲音多了一絲奇怪的震動,像琴弦的一顫。

「暫時……不要看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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