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黯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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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生氣了。

大祭司終於能夠確認這一點:他的副祭司生氣了。

副祭司變得沉默,慵懶含笑的麵容變得冷淡,也不再說那些輕浮的、無賴想要偷懶的、會讓他漂亮清澈的眼睛閃閃發亮的話。

起初,大祭司以為,副祭司是總算變得沉穩可靠起來。

他這麼想是有原因的。

當他讓副祭司學習卜算、觀測並繪製星圖時,那曾經總是躲懶的少年,現在會一言不發、乾脆利落地完成。

雖然成果還是很糟糕,但至少副祭司終於有了點繼承人的模樣。

有時大祭司會教他一些治理部族的道理,還有一些關於巫術的技巧,副祭司也認真聽著,偶爾才在關鍵的問答上說幾句,用語簡潔,語氣冷靜。

這是大祭司十分欣賞的態度。

……是大祭司本應十分欣賞的態度。

所謂「本應」,就是他不僅沒有像自己以為的那樣感到欣慰,反而感到了一種隱隱的焦躁和茫然。

因為他發現,還有更多的一些事也隨之改變了。

曾經,當大祭司早晨起床、走到神木下時,副祭司總是會從茂密的樹枝上跳下,帶著滿身輕快的陽光,笑嘻嘻地塞過來一枚酸甜的果脯或者酥脆的堅果。

那少年會說些諸如「如果大祭司不肯好好飲食、保重自己,我就傷心得無法照看神木啦」之類的……讓人不得不咽下去的無賴話。

現在,沒有這回事了。

沒有果脯或者堅果,沒有得意的、輕快的無賴話,更沒有閃閃發光的、帶著笑的眼睛。

大祭司足足忍耐了三十二天,從初春等到春末,最後他徹底明白,真的沒有這回事了。

他對著夜空呆了很久,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

最後,他隻是想,不能再這麼放縱下去了。

……

四月的第一天,大祭司從石室中走出,望著陰雨霏霏中佇立的神木,還有神木上那個隱約的人影。

大祭司看了一會兒,然後開口叫出了副祭司的名字。

「裴沐。」

不出他的預料,副祭司並未立即回應他,而是隔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才從枝葉的間隙中傳出。

「在,大祭司大人有何事?」

一陣窸窣聲後,副祭司出現在神木下。

隔了薄風淡雨,那少年般的麵容多了一層朦朧柔和的意境,令他身上的鋒芒淡去,更多柔美。

大祭司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烏木杖。

沒來由地,他覺得舌尖略有些發澀。

「你的頭發怎麼又這般亂?」他輕聲斥責,朝他伸手,「過來,我替你束好。」

這是為了所有扶桑祭司的威儀——大祭司如此想。但即便是他,也覺出了這個想法有些過分的、虛假的冠冕堂皇。

舌尖那一絲澀意更重了,但隱隱地,當副祭司朝他走來時,從那澀意中還更蔓生出了一點讓他渾身緊繃的麻意。

「你……」

副祭司和他擦肩而過。

「不必麻煩大祭司大人了。」他懶洋洋地說,聲音透出疏離,「我自己會好好收拾,必定不給扶桑部丟臉。」

大祭司抿緊嘴唇。

他垂下空盪盪的左手,也垂下了眼簾。

「你要去何處?」他問。

「去找阿蟬。今日我記得是休沐,除了早晚照料神木,該沒我的事了罷?」

副祭司的聲音在煙雨中飄零。

大祭司忽然想起那個傳聞。他聽說過,子燕的首領媯蟬與祭司裴沐自幼相伴,感情甚篤。很多人都見過他們在一起時親密的模樣,認為他們是……一對愛侶。

這關他何事?大祭司冷冷地想著,卻不覺將烏木杖握得更緊,握得指節發白,連他自己的臉色也變得更白了。

「你要去找媯蟬?」他不知不覺問出了這個問題。

副祭司卻沒有回答,隻淡淡說:「大祭司大人,恕我告退。」

他聽見那個人的腳步聲遠去,而後是繚繞的風聲。

終於,神木廳中隻剩無處不在的薄風細雨。

大祭司獨自站了一會兒,才回過頭。

他的身後空無一人,恰如副祭司來之前的那樣。

這才是他習以為常的場景。這分明是他最看慣的、無動於衷的場景。

但是……

大祭司抬手按住心髒。

他垂眸看著地麵,神色漠然地想:神木之心分裂帶來的後遺症……似乎又加重了。

裴沐在清風裡伸了個懶月要。

她剛才本來在樹上和裴靈說話,大祭司卻來攪興。每次看見他那麵無表情、高傲冷淡的模樣,她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來,這個人原來誰都不信任。

裴沐覺得,喜歡他的自己像個傻子。甚至於,她明明知道他無動於衷,甚至懷疑一切,還是很想找到法子、治好他的身體。

那副蒼白的、血色缺乏到極點的樣子,看著還是太刺眼了一點。

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裴沐決定和大祭司保持距離。畢竟,她還是喜歡他的。離得太近了,越來越喜歡可怎麼辦?分明得不到回應,連點信任都得不到。

裴沐剛才就是在和裴靈絮叨人類這些黏黏糊糊的、矛盾而不可理喻的情感。小姑娘聽得似懂非懂,卻還是乖乖地抱著她的頭發,安慰她。

裴靈真是太可愛了,裴沐忍不住想,這就是養女兒的感覺麼?

可惜,裴靈每天都要回到神木之心邊上休息,不能時時刻刻陪著她。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小姑娘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裴沐一路漫無邊際地想這些事,一路望著四下景色。

四月來臨,空氣變得濕潤溫暖,豐厚的春雨滋潤著烈山的土地,帶來了更多生命繁盛的喜悅。

北方和南方都發生了幾起小規模的敵對部落騷擾事件,但也都不痛不癢,絲毫沒有損害到扶桑部的富足。

族民們在小麥苗中走來走去,還有不少人在開謝的杏花下嬉笑、相互親口勿。

扶桑部的通婚並沒有多餘的規定,除了位高權重的首領、祭司,其餘族民的婚嫁,全憑他們自己樂意。

因此,時常能看到年輕男女在花叢中擁口勿。

每當裴沐在高處注視著這種種景象,心中對大祭司的不滿就會漸漸平息,最後隻剩一點微妙的、細弱的不服氣。

她不得不承認,如果是為了讓這安樂富饒的景象一直延續,種種的冷酷、算計……似乎都不是不可原諒的。

春風太溫軟,簡直快要讓她心軟到去認同大祭司的想法了。

何況……更重要的是,這些過得好的人裡,也有子燕部的人。

裴沐沒有落下,而從灰色的雲層下望。

烈山腳下,曾經屬於子燕部的人們也在四下勞作。他們鋤草、翻開土地,小孩子在追趕驚慌的家畜,還有不少戰士大笑著相互招呼,約定要去外頭打獵。

子燕的人大多性格開朗,已經與扶桑部的人交上了朋友。

媯蟬則在春風細雨中練習槍法。她將一杆精鐵長/槍舞得赫赫生風,讓細碎的雨霧變得更加縹緲。

扶桑首領姚森在一旁看著她。

兩人不時交談,然後一起大笑。姚森還上前來與她切磋。最後,趁媯蟬不注意的時候,這位扶桑首領偷偷親了一下她的麵頰,結果被沒反應過來的媯蟬當成了偷襲,給一拳打了上去。

姚森捂臉苦笑,媯蟬則心虛地安慰他。

地麵上兩個小小的人影越靠越近,最後小小的媯蟬豪情萬千地一把摟住了小小的姚森,大大咧咧地親了上去。

裴沐看得發笑:媯蟬這人,又忘記她的囑托了。

但是……如果這就是媯蟬的心意,那麼她祝福她。

並不隻有她看見了這一幕。

媯蟬的上峰——朱雀祭司,恰恰好也經過子燕的棲居地,於是目擊了這一幕。

即便隔了高空的風和地麵的雨,裴沐也看得出來,朱雀祭司一瞬間就不悅到了極點。

聽說朱雀與媯蟬意氣相投,很看重這位部下。他又很討厭姚森,自然不樂意重視的屬下與厭惡的對象往來。

但是,朱雀也沒說什麼。

因為他要忙著照顧兩個小姑娘。

他身邊矮一些的姑娘是姚榆,青龍祭司的幼女,天真快樂又不乏心細體貼的孩子;高一些的是一位女奴,也是姚榆的玩伴。她溫柔地照顧著姚榆,對這位將自己從一眾奴隸中解救出來的小主人極為上心。

當渾身是刺的朱雀祭司麵對姚榆時,他顯得溫和有耐心極了,還專門折了位置很高的、開得很好的花枝給她。

聽說,七年前他的未婚妻去世後,朱雀祭司就對未婚妻的家人十分照顧,哪怕青龍祭司位高權重,其實並不需要他的看顧。

裴沐看了一會兒,笑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

朱雀祭司是個重感情的人,她其實很能體會他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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