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決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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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裡……」

漆黑的夜裡, 一道人影倏然出現在山頭。她站在榆木枝頭,纖細的身形隨著枝條晃來盪去,卻始終穩定自如。

正是裴沐。

此時,裴靈氣喘籲籲地趴在她頭發上, 抬手指著遠處被火光映得微微發紅的天空。

喊殺聲穿透遙夜, 一道求援的狼煙已經蜿蜒而起, 與天空中明滅的火焰倒影交織,好似一直能升騰到星空之上。

「對不起, 阿沐,戰場殺氣太重,我的力量不夠直接到達……」

裴沐搖搖頭, 又親了親小姑娘沮喪的臉:「謝謝你,阿靈,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接下來, 是我要做的事。」

樹枝搖動, 枝頭的人影化為清風, 飛向殺聲震天之處。

當她靠近戰場邊緣時,忽然有暗紅色的符文亮起;無數扭曲的文字如用鮮血書就,盤桓在戰爭四周, 壓製著扶桑軍隊的氣勢。

暗紅氣息在天空交織, 隱隱形成一道蜈蚣的圖案——無懷部的圖騰。

「無懷的祭司……不止一位, 大約有七人。」裴沐停在一塊聳立的岩石上,抬首望天。

無懷聯盟以主力攻打「大陣陣眼」,卻也不會莽撞行事。聽聞他們有九位強大的祭司, 其中七位竟然都聚集在此,看來是十分重視這次戰役。

「不好對付……事不宜遲,隻能如此了。」

裴沐沉思片刻, 下了決心。

她一手舉起青藤杖,另一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奇妙的弧線;光點散出,清氣四溢,轉眼之間,一把巨大的淡藍弓箭便赫然出現在她手中。

子燕部的神木——裴沐的「小樹苗」,如箭矢一般架在弓弦之上。

而「箭尖」,則對準了大陣上方。

「阿靈,你能找到他們的陣眼麼?」裴沐問。

「嗯,我試試,阿沐,等一等。」

小姑娘飛在半空,認真地感應四周巫力;她身上隱隱浮現出細膩的靈紋,與大陣之力無聲無息地共鳴,沒有驚動任何無懷聯盟的人。

裴靈是天生之靈,對力量流轉變化比人類敏感得多。這樣的生靈,即便力量不強,也很難被抓住。

大祭司卻能將裴靈禁錮住……固然是他力量強橫,又對神木十分了解,卻也說明,他並非偶然發現裴靈,而是準備許久才能一擊得手。

若非裴沐插手,裴靈會在禁錮中漸漸失去意識,化為一團純粹的力量。

裴沐垂下眼,再睜開。

淡紅的月光之下,她的神情平靜至極。

「……找到了!」裴靈也睜開眼,指著天空中的某一處,「阿沐,那裡!」

——唰啦!

神木如箭矢飛出,直刺大陣陣眼。

剎那間,地麵有祭司抬起頭,露出驚怒交加的神情。他抬起手,想要阻止,可是——

太晚了。

神木精準地切入了陣眼。

霎時,青綠色的強光爆發出來。

……

「將軍小心——!」

媯蟬聽見這聲怒嚎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被人撲倒在地。

一種讓人五髒發麻的力量傳遞過來,緊接著後背有滾燙的液體滲透下來——是她屬下的血。

媯蟬來不及悲傷。

她一把抓開屬下的屍體,怒吼著投擲出長矛;利刃穿透了攻擊者的頭顱,並緊接著刺入了第二名敵人的心髒。

她的吼聲嘶啞破裂,沒有任何女人的特征。

戰場之上原本就隻有生死和強弱,沒有男女!

媯蟬很強,即便在扶桑部也是佼佼者。

他們子燕的每個戰士都是好的。

問題是……敵人太多了。

暗紅甲胄的敵軍,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也像蝗蟲一樣讓人憎恨。

媯蟬喘著氣。她已經殺紅了眼,忘記了一切,手裡不斷重復投擲和拚殺的動作。

「……媯蟬將軍!」

另一名朱雀部下的將領,媯蟬的同伴,穿過箭雨,與她背靠背支撐彼此,如兩座孤獨的高塔,望著這片茫茫血肉組成的戰場。

她仍在喘氣。

同伴的聲音同樣嘶啞,還更多了一層絕望:「朱雀祭司大人……大人究竟何時到來……」

如果有祭司在場,就能抗衡對方的巫術,也能施術為戰士們治療。可是在這緊要關頭,狼煙燃起已經不知幾時,朱雀祭司卻仍然蹤影全無。

如何不令人絕望。

媯蟬感到了眩暈。並非害怕,而是長時間作戰、缺乏補給和治療所造成眩暈。

她狠狠地一咬嘴唇,怒道:「振作!沒有祭司,你便要等死麼!」

「不,不……可是太多了,援軍到底在哪裡……小心!」

兩人同時避開,狼狽地跌坐在地。

媯蟬抬頭看去,隻見不遠處有一座高台,上頭站著的就是無懷部的祭司之一!

他戴著毒蟲的麵具,身上飾物琳琅,不乏人骨做成的森然裝飾。

那根祭司手杖高高舉起,與無懷部大陣相連,而現在,他發現了媯蟬,正一手指來,指尖有暗紅如血的光芒湧動。

媯蟬的身體在本能地顫栗。

她想躲開,但是疲乏的身體已經沒有足夠的敏捷和力氣。

她的人已經倒下了不少,現在終於該輪到她了。

動啊,動啊——不認輸,她媯蟬什麼時候認過輸——!

「——將軍,看!」

大地——忽然震顫起來。

——那是什麼?!

——妖獸?!

——不,是樹!

——那是,那是……

「——神木?!」

媯蟬猛然抬頭!

然後,她和所有其他人一樣目瞪口呆。

樹,是長在地上的。

神木也是長在地上的。

那麼,從天上抽枝散葉、生長到遮天蔽日的樹……到底是不是神木?

夜空中,那些被火光映染的雲和星……全都熄滅了。

目之所及,唯有那一顆巨大的樹木。

恍惚之間,有人竟當場跪下,噙著淚說:「是神跡啊!是通天的建木啊!」

……不。媯蟬很想說,這一定是假的。建木早已破碎,天神也早就拋棄了人類。這棵神木比烈山山頂的那一棵還要巨大,怎麼可能……

然而,她的目光也呆呆地凝聚在空中,不能移開。

神木遮蔽了整個戰場。

一道人影,則從神木中降下。

那人如傳說中被射落的金烏墜落,帶著光和焰,似流星打破了戰場的凝滯!

有人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那是……天神嗎?」

「還是山鬼?」

光芒烈烈中,那名黑發散落、膚色玉白,容貌凜然而美麗的年輕人,如同從另一個世界降下。

首先做出反應的,是無懷部的七位祭司。

他們的大陣被神木破壞,自然又驚又怒。

「何人膽敢——!」

神鬼般美麗的年輕人,將手中的青藤杖刺入了無懷祭司的咽喉。

她說:「第一個。」

並不高的聲音,在戰場四方回旋。

有人想阻止,有人在怒吼,有人撲上去,有人睚眥欲裂——

但是,都沒用。

她如清風自由,似燕子輕靈,幾息之間便輾轉戰場,頃刻之間就輕易取了無懷祭司們的性命!

第二個。

第三個。

……一直到第七個。

那些剛才還耀武揚威、森然可怖的祭司們,一個接一個倒下,像手工拙劣的傀儡偶人。

而天上的神木正散下點點光輝。

這些光落在扶桑戰士們的身上,柔和溫暖,為他們止血療傷。

媯蟬用長/槍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她盯著那道人影,所有還剩下的子燕戰士也和她一樣,用重新充滿光亮的眼睛盯著那道身影。

——副祭司大人……

——祭司大人!

——那是祭司大人!

——是我們的祭司大人!

歡呼聲,從一點變為無數點,而後響徹夜空。

短短片刻間,就在偌大戰場上,裴沐連斬七位無懷祭司,最終緩緩落在被包圍的扶桑軍隊陣前。

她一杖在手,橫伸而出,抵住萬馬千軍。

天上巨大的神木降落而下,變回那棵小小的樹苗,隱沒在她體內。

一時間,戰場陷入了極度的安靜。

無數雙眼睛都盯著裴沐;激動的,忌憚的,難以置信的,欣喜若狂的。

所有人也都看到,她收回手杖,坦然背對無數敵人,顧自走到了扶桑軍中。

「扶桑戰士悍不畏死,」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回盪,「扶桑祭司——同樣如此!」

在短時間內恢復體力的扶桑戰士們舉起雙手。他們用盡力氣,站下身邊敵人的頭顱,滿麵通紅地嘶吼:「悍不畏死——!!」

「悍不畏死!!」

「祭司大人與我們同在!」

「扶桑必勝——」

「扶桑必勝——」

媯蟬望著好友走近,滿是塵汙的臉也露出了笑容。

但忽然,她麵色微變。在裴沐走近之際,她猛地伸手捉住了好友的手臂。

果不其然,裴沐身形一抖,整個重量便朝媯蟬壓去。

若非媯蟬也已經恢復大半體力,簡直要接不住她。

「……我就知道!」媯蟬壓低聲音,又急又怒又心疼,「你何時這般厲害了?方才的果然都是幻覺,你嚇住他們,又趁機殺了無懷祭司,還用巫術給我們所有人治療。」

「可是阿沐,你自己怎麼辦?」

裴沐乾脆趁勢倒在她身上,頭枕著媯蟬的肩。她對一旁自發上前護衛的戰士擺擺手,示意他們自去殺敵。

媯蟬扶著她到一旁坐下。另有幾個知機的戰士明白過來,不聲不響地擋在她們身前。

「什麼叫我『何時這般厲害』?我明明一直這麼厲害,今天比昨天更厲害。現在,不過是消耗過度罷了,等等便能恢復。」

裴沐嘴硬,哼哼著又得意:「你說,幾個人能和我一樣,出手就帶來這般變化?」

「好好好,你自然是很厲害的。」媯蟬啼笑皆非,又很心疼,「可你也不用這般拚命罷?你都來了,那想必援軍也……」

忽然,媯蟬的麵色凝固了。

「援軍……」

「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裴沐搖搖頭,握緊好友的手,「就算隻有我一個,我也會救你們。」

媯蟬問:「朱雀大人呢?」

裴沐頓了頓:「死了。」

媯蟬瞪大眼睛。她露出一種震驚的神情,卻又帶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了然。

「這麼說,果然是……」

裴沐點點頭。

兩人一時不再言語。

媯蟬翻出懷裡的糖包,將最後一顆浸了血的果脯塞到裴沐嘴裡。

裴沐頓時皺起了臉:「有血!」

媯蟬沒好氣:「有的吃就不錯了!」

兩人瞪著對方,瞪了一會兒,又齊齊笑起來。

裴沐等著媯蟬問她更多的事,比如問她如何知道他們遇險,或者問她大祭司在何處。

但是,媯蟬都沒問。

戰場特有的帶著腥氣的熱風吹過,吹開她淩亂的頭發,露出一雙沉凝的眼睛。

她注視著戰場:「阿沐,雖然你為我們殺光了無懷祭司,但我們人數差距實在太大,如果援軍遲遲不來……難道說,我們是被放棄了?我們……隻是引誘無懷主力出擊的誘餌?」

裴沐沒想到,媯蟬竟然自己猜出來了。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十分正常。媯蟬是部族首領,自幼學習征伐之道,對其中種種謀略,她也十分擅長。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種難言的羞愧。她也不明白這羞愧從何而起;也許是因為這是大祭司做出的決定,而大祭司的決定,即便她不贊成,她也感到其中有自己的責任存在。

她的沉默讓媯蟬明白了。

可讓裴沐驚訝的是,好友沉思片刻,便平靜地笑了笑。

「我知道這一定是大祭司的決定。」媯蟬站起身,順手抽出一旁死人的缺口刀,反手殺死了偷襲的敵人。

她說:「阿沐,你不要難過。如果是我在那個位置,或許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裴沐一怔:「阿蟬,你怎麼會……」

「因為這就是首領的職責。誰都想兩全,但做事的過程總是不能兩全。而有些決定,有些舍棄……首領不做,誰來做?」

媯蟬彎下月要,溫柔地扌莫了扌莫裴沐的頭發。

她並不是個頂漂亮的美人,可那生機勃勃、永遠不屈而堅韌的眼眸,比任何美人都更加出色。

「既然我們的職責就是在這裡拖住無懷主力,那我相信,這就是今夜此戰最大的意義。」

她拔起屬於自己的長/槍,精鐵鑄造的鋒刃已經有了缺口。

「阿沐,我知道你有能力保護自己。你已經做完了你該做的事,現在,我就去繼續履行我的職責了。」

裴沐望著好友的背影。

這個背影喚醒了回憶,讓她倏忽間想起了過去。

她想起了先首領,想起了她們兩人的童年,想起先首領曾經說過,阿蟬繼承首領之位不是因為她是首領的女兒,而是因為,她就是最適合當首領的人。

先首領說過,媯蟬最適合當首領,因為她能做出決斷。

他也說過,裴沐最適合當祭司,因為她總能提醒別人,不要將任何犧牲當作理所當然,哪怕那犧牲十分微小。

裴沐抹了把臉,笑了笑。

然後,她站起來,背著她的小樹苗,握著她的青藤杖。裴靈正寄托在小樹苗裡沉睡。正如媯蟬所說,這個小姑娘也努力完成了她的職責。

她走上前,走到媯蟬的身邊。

「說什麼漂亮話啊,阿蟬。」

祭司大人的聲音,再度變得懶洋洋,那雙漂亮的眼睛,也再次變得淡然又明澈,如被雨水洗淨的天空。

「要打仗,就一起上。」她對好友粲然一笑,「我們在一起時,就該這樣才對。」

媯蟬怔了片刻,也笑起來。這個笑容和以往任何時候同樣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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