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夕陽西下(2 / 2)
青年的身影已然消失霧中,隻餘縹緲清寒之聲,在諸人耳邊裊裊回盪:
「小騙子,護住他們。若我回來發現建木枝有損,便唯你是問。」
裴沐鄙夷:「嗬,說得就跟你打得過我似的。」
她正要去護羅沐靈,卻見小姑娘身子一扭,趴到窗邊,不理她了。
裴沐望著那圓圓的後腦勺,沉默片刻,仍是笑笑:「阿靈生氣也正常。」
隻這一句,便不再多說。過了會兒,卻是小姑娘自己回過頭,鼓著臉瞪她:「阿沐!」
「嗯。」
「等阿沐幫薑仙長做完事情,便來春平城,為我做事可好?」她板著臉,很有大戶人家女公子的威儀,「阿沐這般為主家盡心盡力,一定是個好門客!」
裴沐望著她清澈坦率的眼神,心中一暖。她試著伸手去扌莫扌莫小姑娘的額發,有點開心地發現自己沒有被拒絕。
「嗯,好。」她承諾說,「阿靈回家後好好精進醫術,等到我回來……若能回來,一定來看阿靈。」
小姑娘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這個大部分人都命運坎坷的世界上,沒有誰能承諾自己一定擁有漫長的未來。
但是,小姑娘並未多說。她隻是重重點頭,鄭重道:「好,我們說定了。」
裴沐再對她一笑。
而後,她從車窗翻身而出,一躍而至車廂頂部。
這時,羅家的車隊已經以此架馬車為中心,收縮成一個圓形,而將兵刃對外。
武修們在最外層拉好絆繩,布置好天雷地火網等常見的陷阱。雖然心知對上術士,這些陷阱多半是徒勞,可讓他們什麼都不做,他們也心中難安。
裴沐坐在車廂頂部,一時引來無數目光。她對此視若無睹,隻望著四周情勢。
方才還是灰白色的濃鬱迷霧,現在正一點點被侵染成血色;輕薄的霧氣也開始有了粘稠的質感。
四下裡更寂靜,所有自然之聲都已經消失。天上地下,好像隻剩了羅家這一隊車馬。
在這份喘氣聲中,人和馬的聲音再是努力抑製,也顯得格外嘈雜。
血色漸濃。
像地獄開了口子,流出無數罪人的鮮血,匯集為無盡的河流。
幸而,血霧之中,不時仍會傳來一些交戰之聲。一時是兵刃的碰撞,一時像是木頭沉重的「吱呀」聲;偶爾,才有一聲短促的慘呼。
嘻嗚——
時不時,還有這樣尖利短促的笛聲響起。
沒人看見發生了什麼。
除了裴沐。
羅沐靈忍耐許久,終於忍不住,抬頭喚道:「阿沐……」
「噓。」裴沐豎起一根食指,卻又說,「不必擔憂。」
她注視著某個方向,左手前伸。忽然地,車隊裡屬於某個人的弓箭便自行飛出,彈入她的掌中。
弓箭的主人想要驚呼,但還是及時按捺住了。
裴沐拉開弓弦,緩緩巡視四方。
忽然,她耳朵尖一動。
嘻嗚——
笛聲再度響起。
裴沐變換箭矢所指方位,迅速算道:「商音,陰二,震位逆二——兌!」
箭尖由東北轉向東南,然後——
箭矢如光,驚艷天地。
這是一箭,也是一劍。
兌位某處,有血肉被刺中的聲音傳出!
血霧忽然轉濃,如海麵漩渦翻湧。
血煞之海中,笛音再起。
而——箭矢也再起!
「羽音,陽五,坎位順五——乾!」
「角音,陽三,坤位順三——離!」
一箭接一箭。
很快,笛音便潰不成軍。
人人看得目瞪口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也能明白,這平日笑意溫和、言行神秘的少年劍客,此時在做一番了不得的事。
終於,裴沐放下弓箭,
箭囊之中,七箭用盡,而四周天地也已徹底翻為血紅。
粘稠的血霧幽幽飄盪。空氣之中,也似真有若隱若現的血腥味。
再過片刻,血霧不斷收縮。很快,它們恢復為一個個細小而相互糾纏的符文,盡數往某個方向而去。
一瞬之間,天朗氣清。
灰發灰眸的蒼白青年站在車隊前方,幽深的目光往車頂裴沐看來。
他背後是一片黑沉沉的焦土;青翠草木已然盡數枯萎。
以他為分界線,此處和彼處,恍然竟如生與死兩個世界。
在焦土之中,隱隱可分辨出傀儡碎片、器物殘骸,以及一些被吸盡精血而枯乾可怖的斷肢殘骨。
薑月章沉沉看著她,說:「多事。」
裴沐在車廂頂部站起。她使用過的弓箭躺在腳邊,因為承受不住過分濃鬱的靈力,此時正一點點化為粉塵。
她笑道:「怎麼是多事?七名術士結陣,是不大好對付。以宮商角徵羽五音變換四周方位,這不是普通術士能做到的。」
黑風忽起。轉眼,青年已經來到裴沐麵前。
他的麵龐距離裴沐很近,眼中翻滾的陰鬱死氣清晰可見。
「小騙子,你瞧不起我?」
「不敢。」裴沐笑眯眯,伸手架開他,卻又被他攥住手腕。她也不在意,仍是好脾氣地說:「我不過想幫薑公子快些結束戰鬥罷了。」
二人對視片刻。
青年蒼白而尖銳的手指,緊緊錮住裴沐的手腕,並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幾下。
裴沐唇邊弧度淡了,還皺了皺眉。
「……嗬。」
他忽地一聲諷笑。
薑月章鬆開手。
忽聽底下眾人幾聲驚呼,原來從羅沐靈所在的車廂裡,有一個造型特別的紅玉匣子飛了出來,落入青年手中。
「東西我就收下了。」他轉向眾人,「我還有事。這小騙子,我也就帶走了。」
頃刻之間,青年再化黑風,並連帶著那漂亮神秘的少年劍客一起,消失在眾人眼前。
「……阿沐!」羅沐靈忍不住喊了一聲。
她扒著車窗,使勁兒伸著脖子往外看,可除了天藍水秀、焦土青山之外,她的目光什麼也追蹤不到了。
她悵然地坐回車廂,呆呆地握緊手裡的樹葉。
樹葉像是信手從邊上摘下來的,卻用血畫了一個古怪的符文。這葉子變得異常堅韌,怎麼也扯不開。
這是剛才裴沐塞給她,吩咐她貼身藏好的,說是可以護身用。
羅沐靈鬱鬱片刻,將樹葉小心地放進懷裡。她平復心情,探頭吩咐說:「出發,回春平城。」
她暗下決心:一定要順利成為族長,成為天下第一神醫,這樣一來,誰都不能和她搶做阿沐的雇主了!
很快振奮精神的小姑娘,帶著她的車隊,又緩緩朝前駛去。
看不見的咒術金光,將他們輕柔籠罩。
這一路上,他們再不會遇到什麼超出應對能力的麻煩了。
而某些暗處的目光,以及那些不停占卜、測算命軌的手……也重新對準了某個人。
或是某兩個人。
山峰之上。
灰色長辮的青年迎著風,望著那隊車馬遠去。
他純白的上衣和靛藍的衣擺在風中飄飛,月要腹間的金色細鏈於陽光裡閃爍如蝴蝶之翼。
白色繃帶纏繞著他的小臂,再往上則是赤礻果的上臂;在那蒼白卻結實分明的肌肉上,暗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但是,同剛蘇醒時相比,他血管和肌肉的顏色已經更多了許多生氣,更接近一個活人。
裴沐懶懶道:「我怎麼覺得,你再多吃幾個人,最好多吃幾個強大的術士,很快就能復活了?何必大老遠地去找虛無縹緲的烈山陵墓,還要費力氣搶人家的建木枝。」
「搶?」
薑月章略回過頭,漠然的神色下似乎有什麼情緒在翻湧。
「噢,我說錯了,是薑公子應得的報酬。」裴沐笑眯眯,像逗一隻愛生氣的大山貓,「不過,原來上古建木枝還真有留下來的?我一直以為那和烈山一樣,早就消失在天地間。」
薑月章懶得和這小騙子計較。
他托起玉匣,將玉質鑰匙放入機關口。一陣復雜的開鎖聲音後,匣子開了。
一根短小的、灰黑色的、晶石模樣的樹枝,靜靜躺在匣中。
「隻是建木枝化玉後的遺骸,並非真正的建木枝。」薑月章拿起建木枝,端詳片刻,「依舊湧動著強大的生機,是入藥的好東西。」
「這能讓你復活?」裴沐好奇道。
「不能。但是,它是開啟烈山陵墓的關鍵。」他將建木枝放回去,扣好玉匣。血煞翻湧,將之吞沒。
裴沐瞧著他小心的模樣,不由撇嘴:「我又不會偷你的。」
薑月章斜著看她一眼,冷冷道:「這可說不好,畢竟你是個小騙子。」
裴沐有點惱了:「我分明是很講誠信的雇工。你瞧,你說要我不準為阿靈他們說話,我便不說。你遇到危險,我也來幫你。天底下哪裡有我這樣誠實的雇工?」
薑月章聽她說完,譏笑道:「不是為了一國之富?」
「這又不矛盾。」裴沐理直氣壯,「我誠信辦事,事成之後得到該有的獎賞。天下若是人人都這樣處事,那就少了多少紛爭啊?」
「……小騙子的歪纏道理。」
「你不能說不過我,就別過頭去,說我是小騙子呀。」
青年仍是不說話,隻一點碎發在陽光下擾動。
裴沐哼哼一會兒,忽然明白過來。
她俯身側頭,試圖去看自家雇主的神情:「薑公子,你是不是笑了?」
青年迅速地睨她一眼,冷冰冰道:「無稽之言。」
裴沐盯著他。
她忽然說:「你才是個小騙子呢。要不然,就是口是心非的一等一別扭之人。」
「……胡言亂語。」
「是麼?」裴沐站直了身體,眼睛略朝四周一瞟,便笑道,「暫且不說我是否胡言亂語……隻不過,薑公子你說,這四周追兵來得這般迅速,究竟是沖你來的,還是沖我?」
她說這話時,青年已經神色一厲。
血煞昂揚而起,如戰死卻仍是不屈的蛟龍。
叮鈴鈴——
鈴聲響起。
天色忽暗。
裴沐往後連跳幾下,最後坐上了戰場邊緣的一根樹枝。
她晃動雙腿,望著那凜凜殺氣奔向薑月章而去。
「又是術士,真是大手筆。看樣子……有人很害怕他復活啊。」
她歪頭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那我該怎麼辦?是救他,還是看他去死?」
畢竟,她也是他欲除之而後快的仇人之一。
說不定,還是血海深仇最深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