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細雨飛花(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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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是了。就是這樣的景象。

每一次這樣俯視下去,就能看到無數這樣發著抖的身軀。

在羅沐靈震驚又有些害怕的目光中,裴沐輕輕閉了閉眼。

然後她說:「你認錯人了。」

「……認錯?不,我不會……遐大人,我雖然隻是一介下仆,卻也曾有幸見過您一麵,所以我……不,賤仆不會忘記您的風姿……」

裴沐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肩。男人本能地瑟縮,低頭不敢抬起,卻又在恐懼中感到榮耀。

「我不是遐,我不是她。」她平靜地說,「你認錯人了。」

丁先生終於抬起頭。他呆呆地看著她的臉,忽然也明白了過來。

「您,您是……遙大人?」他不可思議地說,嘴唇都在顫抖,「遙大人……您是遙大人?可是他們都說,您在遐大人之前就……」

裴沐對他微微一笑,帶著一種過分的平和與從容。

她說:「我叫裴沐。丁先生,起來罷。」

……

接下來的一段路程,三個人都各懷心事,默默無言。

最後,他們到了一處勉強稱得上不錯的小院子。好歹,這裡的院牆、屋頂,都給人補上了,不至於漏風漏雨。

住在這院子裡的,除了羅沐靈、丁先生,還有幾個侍女和下仆。他們是一起被放逐的,麵上都籠著愁雲慘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都對羅沐靈忠心耿耿。

到了家,小姑娘已經變得鎮定異常。她也乖巧異常,沒有詢問任何關於剛才的事情。

她隻是拉著裴沐的手,認認真真地關心她,又請求她為丁先生療傷。

雖然男人一副惶恐不敢當的模樣,但最後,他還是乖乖讓裴沐替他接好了骨頭和皮肉。

做完了這些,小姑娘也給她奉上粗茶,還不好意思地說:「現在隻有這些,阿沐莫要計較……」

「擔心什麼?我郊外山泉也喝過,天上雨水也飲過。」裴沐一笑,端起來一飲而盡。

「說來,阿靈,你怎麼會待在這裡?你家祖去世,難不成父母也不管你?」她又問。

羅沐靈一聽,便垂下了頭。

旁邊的丁先生忍不住說:「遙大人……不,裴小公子有所不知,羅家的家主競爭向來殘酷。女公子爭奪失敗,按例便必須獨身出走。現下的這些用度,已經是……」

「已經是父親同母親的一片心意。」羅沐靈接來話,苦澀搖頭,「父母膝下還有兄弟姐妹承歡,不必受我拖累。」

這些大家大族,外表光鮮亮麗,內裡種種殘酷,又豈能為外人所知?

裴沐自然是知曉的。她點點頭,又問:「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還想當神醫麼?」

「想!」小姑娘立即抬頭,眼神不改堅定,「而且,我還有了一個更具體的目標。」

「有誌氣。」裴沐贊許道,又問,「是什麼目標?」

羅沐靈認真道:「我從前隻知道女子難以成為家主,卻不明其中真意,隻道有厲害的修士保護著我,便能克服難關。可現在我知道,原來女子天生的確比男子勢弱。我們自幼修行,可力量和速度還是不如同齡男修;等到日後嫁人生子,更是會實力大損,同未曾修行之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我曾很是怨懟,覺得上天不公,憑什麼隻有女子受生育之苦?可現在轉念一想,古時候的人們連修行都艱難,生存何其不易,卻也有先賢開辟出了人人皆可修行的道路。」

「因此,我也有了自己的決意。」

小姑娘一臉肅穆:「我不僅要成為神醫,還要研製出靈藥,好好保護女子的生機、氣血,使得女子不再落於人後,也不會被生產拖累實力。」

「待我成功,誰還敢說女子不如男子,女修不如男修?」

她仍是個小小的玉雪團兒,坐在那裡娃娃似的可愛,板著臉也給人以「小孩裝老成」的憐愛之感。

但隻要聽出她語氣中的鄭重,還有那一點心酸,人們又不能不認真對待她這番話。

裴沐便是如此。

她甚至生出一些慚愧之感。她自己也是女子,可這些年來隻顧自己奔波,何曾考慮過為更多人做些什麼?一直資助慈幼館,她便滿足了。

再看小院中其他人,也俱是一副自豪的模樣。連丁先生也是如此。

裴沐環顧四周,最後一笑:「好,阿靈有這樣的誌氣,隻要能持之以恆、身體力行,將來必定青史留名。到了後世,誰還記得羅家,甚至辛秋君也說不定隻是書冊上寥寥一行字。可對你,必有文章記誦再代代傳下。」

羅沐靈被她誇得滿麵通紅,一下子又成了個小孩。她連連擺手,有些不好意思:「阿沐別說笑,我,我現在還什麼都沒有呢。雖然有這樣的想法,可我也知道做起來很難,否則,那麼多名醫……咦,阿沐,薑仙長同你在一處麼?」

她眨了眨圓溜溜的大眼睛,靈光一閃,驚呼道:「哎呀,我聽說這幾日有兩個很好看的男子,攜手四處遊玩,莫非那就是……」

裴沐乾咳兩聲,莫名訕訕:「想來,就是我們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道她看出了什麼,羅沐靈的小嘴漸漸張成了個圓形:「阿沐,你,你們……」

裴沐再咳一聲,保持淡定:「露水情緣罷了。」

在戰國,一夜之情或幾夜之情,實在極其常見。很多平民甚至隻知道母親,而不知道父親。再偏遠一些的地方,還有按上古習俗,實行「走婚製」的。

隻有王室、貴族、大商人,才用心講究門當戶對、婚姻嫁娶。

至於男男之風,也屬尋常。

換言之,在這個年頭,露水情緣這種事,拿來當街頭巷尾的消遣都不太夠資格。不過,好看的人還是能被談論一番的,此乃人類好美之天性。

羅沐靈所驚訝的,也並非二人關係,而是兩人的身份問題。

「可,可我回來後跟丁先生打聽過,」她拚命咽了咽乾澀的嗓音,低聲說,「薑仙長似是、似是個死人哪……!」

她情不自禁顫抖了一下,似乎光是說出這件事,就讓她感到陰風陣陣。

裴沐還是很淡定:「你知道了?不錯,他不能算活人。不過有什麼關係?我最多親一親他,又不會睡覺,算來還說不上露水情緣……」

「遙遙遙大人……不不不,裴小公子,裴公子!!」丁先生嚇得差點給她跪下了,哭喪著臉小聲哀求,「女公子還小,裴小公子勿要……」

羅沐靈一臉天真懵懂乖巧:「什麼?」

裴沐鄙夷地看了一眼丁先生,嘆氣道:「就是因為你們處處避諱,小姑娘才容易吃虧呢。知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這才能好好保護自己,又不至於錯失良人。況且,阿靈自幼學醫,說不得比我還懂呢!」

丁先生傻眼了。

羅沐靈再也忍不住,清脆地笑出聲:「丁先生,你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笑得這人高馬大的漢子訥訥低頭,不好意思起來。

羅沐靈笑過這一茬,卻又回到了擔憂的情緒裡。她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該多管閒事,但最後,到底是真摯的關心占了上風。

「阿沐,你聽我說。」小姑娘抿了抿嘴唇,忽然來鄭重握住裴沐的手,「我雖然在修行一道上天賦平平,也不夠努力,但多虧家學淵源,我對人體、異術頗為了解。」

「我曾見過術士的死而復生之法……其之所以能以亡者之軀,而行動自如,全賴心中一口怨氣支撐。因此,他們這樣的人……必是心心念念要復仇,為此不惜犧牲一切、傷害一切。否則,他們就會灰飛煙滅。」

「而且我聽說,他們的『復活』是有限製的,最長隻有九十九天……這時限一過,他們也隻能化為塵泥。除非他們大仇得報,又用別的什麼法子真正復活,這種神奇的術士手段,我卻是不能了解了。」

小姑娘注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阿沐,你不要待在一個滿心怨氣的人身邊,那太危險了。就算什麼都沒發生,就算你自己也說那是露水情緣、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可我知道,阿沐是好人,若那人不在了,你肯定還是很傷心。」

「我不想看阿沐傷心。」她撅了噘嘴,一下子又孩子氣起來,「你還不如來跟我一起呢!我們一起研製靈藥,踏遍天下河川,不是很快活麼?」

裴沐怔怔出神片刻,又一笑,順手捏了捏小姑娘的鼻子尖。

「多謝阿靈關心我。隻是……」

「隻是?你們大人真是的,每次都說『對對對』,可立刻又說『隻是』、『但是』。」

小姑娘已經預見了她的回答,沮喪地嚷嚷出來。

裴沐更笑:「因為事情總是太復雜,值得一個『隻是』。他……我對他未必有多少感情,可也不能說絲毫無情。至少在這段時日裡,我想再與他待一會兒。」

「況且,他的死恐怕……」

她掃了一眼丁先生。

男人對上她的目光,愣了愣,忽然變了臉色:「您是說,和……」

裴沐點頭:「所以我終究脫不開乾係。」

丁先生臉色數變。而且,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古怪。他像是在深深地糾結什麼,矛盾不已,連腦門上都平白多了一層汗。

裴沐覺得他反應有點過度,奇怪道:「你怎麼了?」

這句話像是個引。

引得丁先生忽然又跪了下來。

「大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他再一抬頭,已經是涕淚滿臉。

「……孩子?」

裴沐尚且不解,卻見羅沐靈「騰」一下站起:「丁先生,難道你……」

丁先生不顧其餘下人詫異的目光,再狠狠磕幾個響頭,膝行至裴沐麵前,哀聲道:「大人,我那剛出生三個月的孩兒,已經昏迷不醒了五天,眼看氣息越來越微弱……」

「女公子來回診斷,都說我孩兒無疾無病,我便疑心是有人施術……如果,如果真是有人刻意報復……」

「等一等。」裴沐揉了揉額心,「可是我家的事,與你何乾?你是下仆,又不是……」

她忽然頓住,啞然片刻:「莫非你的父母……」

丁先生抹了把臉,啞聲道:「大人,我,我,內人她與……上一代家主有些血脈聯係……」

「還有,還有我其他一些友人,與我境況相似的,他們的孩子也……」

哦,私生女。那群管不住自己的爛人,倒確實是到處留後。所以,丁先生的孩子、那些友人的後代,其實都有一些申屠家的血脈——裴沐明白了這一點。

她再閉了閉眼。無數景象從她眼前沉默掠過,一時是羅沐靈方才說「他心心念念都是復仇」,一時是這幾日裡他側過頭時那微不可察的淺笑,一時是夜裡的星空……一時又是多年前,她站在火海和血泊之中,拔/出刀,頭也不回地跑。

那時她以為自己可以永遠擺脫那裡,可以擺脫過去。

裴沐搖搖頭,笑了。

她這笑可能有些突兀,有些不合時宜,以至於旁人都呆愣愣地看著她。

她站起身:「我知道了。」

說完,轉身便走。

「阿沐……!」

「大人……遙大人……!」

一片樹葉悠悠飛去,落在丁先生麵前。上頭刻了一個古老的文字,也像一個神秘的符號。

「拿去先給孩子戴上,能保其三日無憂。三日之內,我會解決這件事。」

丁先生立即緊緊握住葉子。他臉上淚水未去,喃喃道:「您,我,您……您竟真的願意為了我這樣卑賤的……」

「都是債啊。」

裴沐回頭,又笑了笑。除了笑,她一時也沒什麼更好的應對。

「不要再說自己卑賤了。我家已經沒了,你也不再是那裡的奴仆。這些事,原本就是這個姓氏欠你們的……總要有人來管,總要有人來還。」

她對著陽光,伸了個懶月要,抱怨道:「誰叫我是家裡最有責任心的一個?真是沒法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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