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如果總要有人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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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法陣的光芒再一次熄滅時, 裴沐眼前的場景已經不一樣。

隻需要一眼,她就意識到,薑月章的仇人已經知道了這裡發生的一切,並且做好了準備。

這裡應當是一座中等大小的城池, 不如春平城, 卻也有不少的生機悄然流淌。在星光熠熠的夜幕, 四周一片安靜,遠近的房屋黑影起伏, 如無數巨獸的脊背匍匐。

他們正身處一座古樸莊嚴的庭院裡。

四周站滿了人。大部分是身穿軟甲、手拿刀劍和盾牌的私兵,一看就知道訓練有素,修為氣息與官兵持平。另有一些身披黑色長袍、以深帽覆蓋麵容, 身上傳來詭異的符文波動——這些是術士。

而在他們中間,有三個人。

一名須發皆白、道骨仙風的老者, 與一位皂色長衫、胡須修剪得整整齊齊的俊雅青年, 正分別坐於石桌兩側, 不言不語地凝視著桌麵。

石桌桌麵, 刻繪著一張先天八卦圖。一些乾燥的蓍草放在上麵,似乎是在測算什麼玄之又玄的東西。

另有一名少年坐在寬大的椅子上。他麵色蒼白、身形瘦弱,仿佛連衣衫也支不起來, 膝蓋上還披著厚厚的毛毯。相較另兩人而言, 他顯得心神不寧, 目光中也有顯而易見的惶恐不安。

一時間,院裡一片安靜,唯有風吹過眾人的衣角, 又無聲無息地掠過不安的草尖。

裴沐打量著那一老二少。若隻看外表,這幾人都形貌端正,那老者和對麵的公子更是神情沉靜、脊背挺直, 令人不禁心生一分尊敬。

她再側頭去看薑月章,發覺他麵無表情,眼眶卻悄然浮出一層猙獰的青筋。

片刻後,那老者扔了手中的蓍草,長嘆一聲:「算來算去,今日也是有死無生的死局!罷罷罷,欠了債,總是要還的!」

「薑公子,請動手罷!老夫隻有一個請求……稚子無辜,還望薑公子放過其他人!」

他站起身,麵向薑月章長長一揖。那長長的白胡須飄動,隱約竟有一些慨然之氣。

旁邊那病弱少年陡然發出悲鳴:「大父!」

原來這一位是老者的孫子。

薑月章直直站著,腳邊血煞翻滾不止。裴沐發現,他注視著老者,神色變得更陰冷,眼中更是泛出妖異的紅光。

換了誰,滿心怨恨地來報仇,卻發現仇家擺出一副慷慨就義、從容赴死的凜然神態,心中多半都不會多麼爽快。

薑月章便是如此。

而且更甚。

他陰鬱地盯著老者,唇邊忽然泛出一絲扭曲的微笑。

「放過其他人……不錯的請求,令人愉快。」他的語氣輕柔得反常,底下藏著一股深深的怨意,還有某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迫不及待的興奮與期待。

「有在乎的東西,這就很好。公輸庇,你越是在乎誰,我就越該讓你眼睜睜看著他們掙紮死去……否則,如何能叫冤魂索命?」

薑月章微笑著,身後血煞卻爆發出截然相反的憤怒。無數猩紅的符文扭曲、交纏,如鬼爪張揚,猛然向四周抓去!

嗆啷啷——

院中刀劍拔/出!

術士們抬起雙手,念念有詞。

剎那之間,法陣亮起,結出一麵防禦用的光幕,將陰森的血煞拒之在外——

然而,卻也隻有一瞬。

在一陣令人發寒的「咯吱」聲後,鋪天蓋地的血煞開始一點點腐蝕光幕。

黑色的陰風——吹進了陣法中。

被陰風沾染的修士們,一個個發出慘呼。

光幕在減弱,血煞在增強。活人在減少,死屍在增加。

中間的皂衣青年倏然站起,白著臉道:「住手!別……別傷害其他人!」

沒有人理他。

那老者往後退,退到孫子身邊,枯瘦的手牢牢握住他的肩。

他抬起頭,雪白須發被陰風吹得亂飛,那生著皺紋的下垂皮肉也在顫抖。一瞬間,他像蒼老了幾十歲。

他凝視著那近在咫尺的血煞,如同凝視著惡鬼的獰笑。

一種慘淡的神情、復雜難辨的笑容,出現在他臉上。像是自嘲,也像深深的悲哀。

「昔年的仁心公子……竟成了這般……」

血煞湧動背後,薑月章麵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神態漠然如堅冰,眼中一片晦暗,全無半點光芒。

裴沐垂下眼眸,抿了抿唇,自言自語:「可成了這般,又是誰的錯?」

她隻顧低頭怔怔,卻沒發現身旁的青年看來一眼,沉沉的冷灰色眼眸裡……多了一點微光。

血煞湧動,陰風橫行。

死亡在不斷發生。

局麵已經定下了。再過不久,亡者的怨憎就將徹底吞噬此間的生靈。

可突然,變故生出。

那是幾聲哭喊。

「阿父!阿父!」

「袞哥哥!嗚嗚嗚……」

「阿兄,我害怕……」

「好可怕,好可怕……阿榴她們突然就死掉了,嗚嗚……」

從後頭房屋裡,竟然跌跌撞撞跑出幾個高矮不一的孩子。另有幾個年輕婦人追在後頭,同樣是跌跌撞撞、驚恐萬分。

他們似是想來尋求庇護,可甫一撞見院中詭異景象,一個個又都嚇呆在原地,呆立難言。

「大、大父……」

「阿父……」

一群孩子喃喃著,本能地往老者、青年他們伸出手。

婦人似乎知道得更多,拚命伸手、緊緊攬住孩子們,不準他們再往前跑。但她們望著那片不可能對抗的力量,自己也神色倉惶,還有預知到結局的絕望。

一個年輕婦人突然哭喊出來:「求求你……稚子無辜,求求你放過孩子,放過他們吧!求求你,求求你啊……!」

喊了幾聲,已是淚流滿麵。

孩子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個個也都跟著哭了出來。

院子裡一時吵鬧得過分,風裡飄來盪去的,全是對親人的呼喚。

裴沐猛地抬起頭!

她盯著那群孩子,瞳孔縮緊,露出被針狠狠紮了似的表情。

她手中靈劍未收,此時不由就要將劍刃抬起——

「小騙子。」

他的語氣波瀾不興,聲音裡卻自有一股幽涼陰冷,恰如黑雲遮蔽月光:「連你也要背叛我?還是要用我買的靈劍?」

四周的陰風、血煞……似乎變得更冷了。

一時之間,星光也微弱。此地不像陽間,反而像森冷的幽冥。

裴沐的手指緊緊摳住劍柄。她深吸一口氣,側過頭,露出一個毫無破綻的、輕鬆的微笑。

「這個麼,的確是有些看不下去。」裴沐說,「我既然答應為薑公子所用,便不會阻撓你。隻不過,我所以為的『報仇』,是針對當年切實動手、傷害過薑公子的人。」

她無視了薑月章越發陰冷狠戾的神色,平靜道:「可我瞧這滿院孩子,大的小的,哪一個都不像是能在八年前害了薑公子的模樣。最小的兩個,那時候怕是都還沒出生吧?」

薑月章輕輕眯起眼。又是這個表情;審視的、多疑的、高高在上的的表情。他通過這個微小的動作將人推開,而且推得很遠。

「那你想如何?」

出人意料地,他並未發火,反而如此淡淡問道。

那頭肆虐的血煞和陰風,也隨著他的意願而低落下去。

光幕裡頭的老者怔了怔,立即抓住機會,在這間隙裡狼狽地呼喊:「薑公子——是老夫對不起你!老夫願自刎償你一命,隻求你放過這滿院無辜性命——!」

薑月章偏了偏頭,麵上浮出一縷諷刺的神情。

「小騙子,看見了麼?見縫插針、見風使舵,這便是中原的人物。」他的語氣也沉靜得過分,「這個老的,是公輸庇,當年是虞國的少師。那個病懨懨的,是他的孫子。而那個年輕的,是公子留,也是虞國先王唯一的兒子。這幾個人約莫是宮中爭鬥失敗,被放逐出來,在這裡過著悠閒的好日子。」

「……薑公子誤會了!」

那被稱為「公子留」的青年猛地沖來幾步,又被老者急急拉住。他卻仍是伸著脖子,急切地說:「公輸先生當年因為薑公子的事……心中愧疚,所以才辭官退隱。我……我雖然確實是被王叔放逐出宮,但我也聽說了薑公子的事。我願意替父還債,將這條命償給薑公子!」

這可謂是情真意切的一番話。

薑月章卻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他仍注視著裴沐,目光靜得可怕,也冷得可怕:「小騙子,你想知道我的事,是不是?我可以告訴你。」

「這個老的,有個病弱的孫子。十餘年前,我還住在西南桐山。他跋涉千裡來找我,說聽聞我醫術高明,請我去千陽城為他孫子治病。」

他為什麼這個時候,開始講起他的過去?他不是一直諱莫如深,不願談起?裴沐不明白,卻凝神細聽。

她輕聲問了一個明知道答案的問題:「那你去了麼?」

這個輕細而認真的問題,令青年蒼白的臉上泛出一點柔和之意——盡管這柔和轉瞬即逝,比湖麵飛掠而過的蜻蜓更快。

「去了。」他說,「而且,我的確為他的孫子開出了調養身體的藥方。那人先天不足,不能根治,隻能用藥吊著。」

「後來發生了什麼?」裴沐問。

聽見這個問題,薑月章總算偏過頭,看了一眼那頭的人。老者身體搖晃一下,麵上一片愧悔與蒼涼,再不見方才的慷慨凜然之態。

「後來,虞國國君找我,想給我個官職,我拒絕了。還有一個術士家族來招攬我,我也拒絕了。」薑月章淡淡道。

「那群人便綁了這老家夥的孫子,威脅他,叫他來騙我去赴一個什麼局。我去了。我總以為,受了我恩惠的人,便是不知感恩,也不會害我。」

他唇角微揚,眸色卻深:「誰知道,中原一地的規矩,原來和我們西南大不相同。那裡等著我的,是一場偷襲。」

「不得不說,那些術士雖然品德敗壞,術法卻用得不錯。我栽了便栽了,被他們折辱、虐待,也不過讓我心中發誓,遲早要報復回去。但我沒想到的是……」

公輸先生的神色愈發羞愧起來。而他的孫子則滿麵痛苦,小聲抽泣著,喃喃說都是他的錯。

那群孩子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卻聽得睜大眼,急切地向身邊的大人求問:這是真的嗎?

薑月章無視了這一切。

他隻不過是往那邊淡淡看了一眼,目光旋即回到裴沐身上。

她無意識地用力咬住嘴唇,又舔了一下唇上的血腥味,才問:「你沒想到什麼?」

薑月章看她一眼,忽然抬手,用拇指輕輕揩去她唇上的一絲血跡。

「聽別人的故事也能聽得這麼難受?」他說了一句和當前無關的話,又將手指放在自己唇邊,舔掉了她的血。

這舉動來得太突然。可不待裴沐有所反應,他便繼續回歸正題。

「我被關在那一家的地盤上,一直暗中打聽消息。於是有一天,我聽說了一件千陽城裡的新鮮事:有人告訴國君,說我是別國的細作,來虞國是為謀反的。」

「國君大怒,讓人將我醫館中的人一氣捉了去,一個個都給絞死了。」

「我在千陽城收養了十七個孩子,都無父無母,卻是立誌跟我學習醫術的好孩子。另外聽說還有滿室的病人,具體是十餘人還是二十餘人,我卻也打聽不清楚了。」

他緩緩露出一絲笑意。

而伴隨著這輕柔的笑意的,是陡然重新沸騰的血煞與陰風。

它們盤旋著、徘徊著,上可遮蔽星光,下可侵占人們的視野。孩子們嚇得叫起來,可這叫聲偏偏讓青年的笑容更加深了。

「小騙子,你數一數。現在這裡的『無辜之人』,有沒有十七個?比不比得上那十七個再加上那十幾二十個?」

他注視著她,眼神裡的居高臨下再也不能掩飾。當他渾身是冤、滿身是恨,為了復仇而爬出那具棺木之時,他就已經坐上了高高的審判之位,淩駕眾人之上,而其他人隻能任他決定是放過,還是不放過。

說話間,血煞已經徹底撕碎光幕!

那些修士、術士,一一被吸食乾淨了血肉。

而最中間的老者、青年……這些人卻被留在了最後。似乎他就是要讓他們生生地看著這人間慘事、地獄之景,才能讓他們最近地感受死亡即將到來的恐懼。

裴沐直直地站著。

她盯著那一邊的慘狀,盯了好一會兒,忽然問:「你要殺公輸庇,甚至要殺他的孫子,我都能明白。一路上殺的那些修士,也是因為天生立場不同。」

「可你殺公子留,殺他那些無辜的小孩子……是為了什麼?我瞧著,那裡頭隻有兩個是公輸庇的親人,其他都是公子留的親眷。」

她回過目光,輕聲問:「我明白你背著血海深仇……可問題是,他們和你的仇恨,又有什麼關係呢?」

「關係?嗬……所謂血脈,就是最大的關係。」薑月章嗤笑一聲,「你們中原不是也有這樣的說法?父債子還,夫債婦還。既然什麼君王的位子、貴族的位子,都是依靠血脈傳遞,那我找他們的血脈討債,又有何不可?」

他冷冷而不容置疑地說。

「血脈……」

裴沐垂下頭,閉上眼,嘆了聲氣:「也許……你說得對。」

血脈就是最大的關係。不錯,正是如此。

哪有什麼與己無關,生來帶著這份血脈,在牙牙學語、懵懂無知的時候,受了這血脈的關照和恩情,那無論將來發生了什麼,都得全部擔著。

這就是血脈。

「但是……」

一道劍氣。

進而是無數道劍氣。

雪亮的劍光,刺破了陰風、血煞;它與星光相互輝映,剎那照亮了天地!

劍光一分為二,一道刺向血煞,而另一道——竟是刺向了薑月章本人!

倉促之間,沒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唯有那渾身戾氣的青年除外。

可詭異的是,麵對這赫赫劍光,麵對這等同於宣戰、等同於背叛的一劍,他的全部反應……卻是隻不過挑了挑眉毛。

純陽劍氣威不可當,盡管這時是陰盛而陽衰的深夜,劍氣卻也摧枯拉朽般地破開了薑月章的防禦,並且——逼出了一團糾纏不休的血球!

血紅的、半虛幻的細密絲線,在夜色中蔓向遠方,與許多人無聲相連。

那是薑月章用來控製申屠血脈的術法。

也是造成許多人昏迷不醒的關鍵。

劍氣前推,隱隱有符文亮起。

緊接著,那血球倏然破碎。

無數血絲頃刻斷裂開去,又散歸虛無。

而裴沐本人,已經輕巧地落在了另一頭。

她麵向薑月章,背對眾人。

薑月章一動不動,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小騙子,你還是要將劍刃對準我?」

……他為什麼不問血球的事情?他不問她為什麼要救申屠家的血脈?他到底知道多少?

裴沐心中閃過一連串疑問。

但很快,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說不得薑月章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而且,這一路都是在演戲,在故意觀察她的反應。

她又舔了一下嘴唇上的血跡。這是什麼時候咬出來的?忘了。

她撿起一把不知道誰的刀,往後一扔,砸出「當啷」脆響。身後緊張的人們,下意識一抖。

「公輸先生,你可以現在就自刎謝罪。公輸小公子,你如果要死,我也不攔你。」她說,「至於另一位,我雖然覺得你不該去死,畢竟你死了,這些孩子怎麼辦?但如果你非要死,那就死吧。」

「你……」公輸庇顫聲道,「這位小公子,你能保住其他人的命?」

「我不知道啊。」裴沐有點不耐煩,「這麼講吧,我跟他打一架,我如果死了,那肯定保不住其他人。我要是沒死,就保一保,這樣行不行?」

公輸庇怔忪片刻,忽然搖頭笑了:「是了,是了。老夫其實早該明白,盡力而為,不必強求。若早些明白,又何至於此?何至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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