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天真(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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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當年琦姐說,你之所以救我,是因為祖先留下遺命,對於命軌被重重遮蔽、難以測算之人,你們一脈須全力相助。而你之所以救我,便是因為我的命軌你測算不了。」

「正是,這是偉大的祖先的命令——可這麼多年了,你也看見,妘家連守陵人也隻剩我一個,誰還去管那通過血脈傳遞的命令?」妘琦拖長了聲音,顯出不以為然,「各人都忙著各人的前程,再不濟天天種種地、曬曬太陽也挺開心。生作妘家人,又不是我選的,多少年前的事,與我有什麼乾係?」

「況且,我的力量也不如先祖。很多厲害修士的命軌我都測算不出,誰知道先祖說的是誰?」妘琦換了個姿勢,繼續喝蜜水,不大認真地抱怨,「要不是據說,當年先祖遇到的命軌莫測之人對妘家有再造之恩,我才不多管閒事。」

裴沐聽得忍俊不禁:「琦姐是好人。」

「好什麼?救你跟救隻小兔子差不多,也沒花我多少時間。」妘琦噗嗤一笑,「我這若是好,你也好得很了。你可是幾乎殺光了申屠家的嫡係,才導致這百年術士家族消亡。」

裴沐沉默片刻,搖搖頭,淡淡道:「罪人殺罪人罷了,談何『好』?」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妘琦想了想,又悠悠道,「或許,你們都對自己太苛刻了。」

「『你們』……?」

「你,薑月章。」妘琦恍然,「我沒說麼?薑月章也是我測算不出命軌之人。」

室內安靜了一會兒。

妘琦眨眨眼,奇道:「阿沐,你在笑?你笑什麼?」

「我笑了麼?」裴沐一怔,扌莫了扌莫唇角,卻又再笑一聲,「我大約是有些開心。」

「為何……哦,你是高興你們多了一個相同之處。」

妘琦明白過來,卻慢慢不笑了。她探究地看著裴沐:「阿沐,你有些太迷戀他。你太歡喜他,才會想要將申屠遐的債攬到自己身上,也才求我不與他說出真相——你害怕他知道真相後憎恨你。」

兩人又一陣沉默。

裴沐無意識再仰了一下頭,才發現杯子中的蜜水已經被她喝空了。她索性放下杯子,卻又覺得手中空空的很不安,便去抓住月要間掛的紅色小陶豬。

有些粗糙的表麵在她手心蹭來蹭去,帶來安心的質感,也帶來了開口的勇氣。

裴沐平靜下來,微笑起來:「我是很喜歡他。琦姐,你不知道,我喜歡他很多年……真的很多年了。我不告訴他真相,固然是因為害怕他恨我,卻也是因為……」

她停了停:「因為我想幫他復活。他說烈山陵中有烏木靈骨,以仇人之血作引,再服下靈骨,便可令亡者復活。」

妘琦一下明白過來:「仇人之血?可申屠遐早就……」

「仇人至親之血也可以。」裴沐下意識按了按心口,「申屠遐的至親,隻剩我還在世。」

妘琦麵露沉思:「我知道烏木靈骨,卻不知道要用仇人之血作引……不過,薑月章一直對烈山陵很感興趣,過去他來信求教,也是問我烈山的事。他身邊應該也有些秘密記錄,與那裡有關。」

她嘆了聲氣,懶洋洋道:「算啦,你們一個怨氣滔天要報仇、要復活,一個鐵了心要犧牲自己還無關之債。你情我願,配得很。且讓我最後問一句,阿沐,你要不要我幫你卜上一卦,算算申屠遐有無其他血親在世?你們申屠家亂得很,說不定還有血脈散落。」

一時間,裴沐承認,她真的心動了、猶豫了。如果還有其他血脈相近的人,她就不必非要犧牲自己。反正申屠家也……

她已經下意識開始考慮:「我想想……對了,還有個名義上的堂姐,申屠琳。一直與申屠遐很合得來,我聽說她其實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姐姐,她母親似乎後來嫁給了辛秋君。堂姐自己也被嫁出去聯姻,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申屠琳……好。」

妘琦也來了精神。她拿出幾枚黑白石子,擺了個星鬥似的圖案,問了那姑娘的具體信息,便開始卜算。

片刻後,她麵露遺憾:「死了。」

裴沐呆呆片刻,忽然回過神。她驚出一身冷汗,萬分懊惱地掐了自己掌心一下:「不,就算她活著,也不該找她。我真是,我……」

即便那堂姐不算好人,可為了她的事,憑什麼拉人家下水?她可真是,可真是……改不了的申屠習性。

妘琦冷眼瞧來,諷刺道:「瞧,又苛刻自己了。人為自己打算,有什麼好奇怪?我看你是從一端走向了全然相反的另一端。好罷,你現在是鐵了心要為你的情郎去死,去挖自己的心頭血給你那個惡毒姐姐還債了。若真這樣,我倒又有些可憐薑月章了。他如果真喜愛你,看你當場死了,豈不要發瘋?」

「不會。」裴沐的神情堅硬起來,聲音也變得很硬,像是劍刃一撞、當啷一響,叫人心頭一凜。

她簡潔又堅定地說:「我會在最後的時刻告訴他真相,這樣,他就不會為難了。」

「真相?」妘琦一時竟也沒反應過來,傻傻道,「告訴他你是申屠遙……還是申屠遐?」

「申屠遙。他本就以為我背叛了他。」

裴沐將當年的事情簡單說了一番。

妘琦聽罷,沉默片刻,疑惑道:「你就由得他這樣誤會?」

裴沐低低道:「不然如何?他待我這樣好,如果我一聲不吭去死了,像你說的,他不是難過得發瘋?可我分明是想叫他好好活著。琦姐,你不知道,他原本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人……」

「你……你這傻子!你說,人活一世,不去尋歡享樂,卻對自己苛刻至此,豈不有病?」

妘琦忽地憤憤一拍桌,莫名生了氣:「我若是薑月章,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論實力,我打不過你,自然殺不死你,可誰叫你對我迷戀得很、愧疚得很?這不,何須硬拚,隻消哄你幾日,你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她連嘲帶諷,可這聲音表麵刺耳,實則又存了憐惜。

「他不是那樣的人……」裴沐不樂意,正要認真辯駁。

可妘琦已經站起身,來到她身邊。她伸手為她添了一杯蜜水,再拍拍她的肩,聲氣軟了下去:「算啦,再請你喝一杯吧。」

裴沐察覺到了那細微的好意,不由也止了話頭,又微微一笑,抬頭將蜜水一飲而盡。

此事便不再提。

當她再度放下陶杯,卻見眼前浮著一枚散發微光的小石子。是綠色的寶石,表麵霧蒙蒙的,看著有些年頭了。

寶石一端有一點細巧的孔洞,像是曾經有一根繩帶穿引過去。

「這是什麼?」裴沐問,但其實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這句話出口,寶石如有靈性、微微一顫。光華流轉之間,一枚半透明的圖騰虛影浮現而出:線條勾勒出的簡單又神秘的樹葉,中心開著一朵撲拙的桃花。

「這是……」裴沐思索一刻,驚訝地睜大了眼,「古籍記載的……扶桑大祭司的圖騰?」

「正是。它很喜歡你呢。」

妘琦笑起來。她拉起裴沐的手,毫不猶豫地將寶石放在她掌心;寶石化為虛影,最後化為她掌心一點似有若無的圖案。

「這就是能定位烈山的信物。雖然是大祭司的圖騰,但根據我家族手劄記錄,這寶石是燕女的遺物,大約曾經是發帶上的裝飾還是什麼。大祭司一直隨身帶著,還用作了信物傳下。」

裴沐有些新奇地望著掌心圖案。她端詳半天,笑起來:「聽說大祭司夫婦十分恩愛,看來並非虛言。真好。」

「若不恩愛,大祭司怎會因夫人亡故而一夜白頭,又在死後合葬?」妘琦看她雀躍欣羨不已,也是笑著搖頭,「阿沐你啊……你其實,就是太缺少一個真心關愛你的人了。」

才這樣將任何一點關懷都緊緊抓在手裡,甚至願傾盡所有去回報。

「缺麼?以前或許如此……可現在,我已經有得到了。」裴沐不以為意,反而眉眼彎彎,更加欣悅。

她不再去管妘琦隱約的反對,也不再去想那些復雜的事。

她不再去想,誰犯下的罪孽該由誰繼承,也不再去想她隱瞞身份的事會導致怎樣的後果,更不願去想她的計劃是否能如願以償、他又是否真的會從此放下……

不,如果他放不下……哪怕隻是一點點地放不下,哪怕隻是當他想到她這個「仇人至親」、想到她是為何而死時,能在痛恨之餘,對她懷有哪怕一點點的悲傷和懷念,那她其實會很高興。

如果他真的能有一點點的放不下……那就很好。那該多好。

這時,門開了。

裴沐望向門外。

陽光下落,清風吹拂。他背著光,影子投在地上,與任何一個活著的、健康的人都沒有兩樣。不,他也是活著的——他很快就會真正活著。

想到這裡,裴沐笑起來。陽光仿佛更加明媚、花香仿佛更加清新;在這片色彩濃麗飽滿、一切美好得如同蒙了一層眩光的影像中,她跑了過去。

在他有些驚訝的注視下,她猛一下沖進他懷裡,張開手臂擁抱他。她緊緊抱住他冰玉般的、總是擺脫不去僵冷的身體,感受著他的回擁。她去口勿他蒼白的唇角,用手指觸碰他冷灰色的長發,再去撫扌莫他光滑的、線條起伏的手臂。他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時,她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收縮——無限接近於活人的感覺。

他在凝視她的掌心。

「薑月章!」裴沐坦然地給他看掌心,眼中笑意繁麗如花,「琦姐給了我定位烈山的信物,我們一起去烈山,找到烏木靈骨,完成你的心願,好不好?」

她真開心,真的很開心。想到他即將能活過來,擺脫這一身怨氣、死氣,重新成為千陽城裡妙手仁心的醫者,成為她最初遇到的那個溫柔的人……

她就真的很開心。

所以,她隻會告訴他自己是申屠遙,但不會告訴他,當年她沒有背叛他。

就讓他以為自己是個壞人,死得很活該,他大可轉過身迎接他的重生,或許還可以去愛另一個人……另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

他可以得回他本應得到的人生。他可以快樂。

對她而言,這就足夠了。

她實在太高興,所以,雖然她發現他蹙眉瞧著她掌心的痕跡,神色陰晴不定、像是麵對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她發現了,卻也沒有過多去思考。

當妘琦的身影在他們身邊合二為一,懶懶說:「薑公子,我算不出你的命軌,所以我一無所知,不過按我家傳的直覺……送你一句話:對你真心喜愛的人,留些餘地,不要太過分。」

裴沐來回看他們,不解其意。這是什麼意思?誰知道。能觀星測命的人,一直有些太過神秘,琦姐更是個中翹楚。

也許他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他眼中多了一點陰冷;那陰冷像一個小小的窗戶,讓她在一瞬間窺見他心中的怨氣。

無窮無盡、沸騰一般的、支撐著亡靈在世上遊盪的怨氣……

她一怔。

但當他即刻微微一笑,低頭親口勿她的掌心時,她便放軟了心情,想:那都是她的錯覺。

妘琦在一旁收拾東西,忙著叮囑她弟弟。

過了一會兒,她換了身衣服回來,說:「我送你們去烈山外圍。」

裴沐扭過頭,見她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並說:「如果有人回不來了,那就算我送她最後一程。」

她還沒回答,薑月章卻驟然將她抱緊。

「多話。」他沉著臉,眼中那一絲空洞再次浮現。他似乎對這句話異常反感,以至於又重復了一遍,幾乎像在發脾氣:「多話。」

裴沐拉了拉他,柔聲道:「會沒事的。」

他轉而凝視她。

半晌,他才嗯了一聲。那聲音低低的,像是被什麼矛盾的心緒牽扯著,勉強才能發出來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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