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妘琦(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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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 驕陽炎炎,萬裡藍天。

高處長風烈烈,吹走流雲聚散。

裴沐踩著劍,劍光如飛, 劃破長天, 留下徐徐雲氣迤邐。

她身邊黑風似魅, 如影隨形。

而在她月要間……

裴沐保持微笑,鎮定地、一字一字地說:「琦姐, 你要勒死我了——」

話音未落,月要間那雙手臂更加用力,簡直要把裴沐的月要生生勒細三分。

妘琦站在她背後, 死死抱住她的月要,臉埋在她背上, 顫聲說:「我真的怕高啊……啊啊啊……你們這些修士, 為什麼一定要飛啊……啊啊啊……」

她都抖成了一團。

旁邊的黑風還時不時去撞她一下, 像是恨不得將她從裴沐的劍上撞下去。

「薑月章, 你不要跟琦姐賭氣……」裴沐無奈又好笑,再去安慰妘琦,「烈山在上洛以東, 現在又不似古代, 可以身隨意動、倏忽萬裡之遙。若無傳送法陣, 又想趕路,便隻能禦空而行。」

「我還以為……」妘琦虛弱地說,「你們會坐馬車……」

「那太慢了。」黑風中, 傳出薑月章冰冷的聲音。

他是怨魂復蘇,隻能存在九十九日。而今,距離他蘇醒, 已經過去了二月有餘,剩下的時間不到二十日。

妘琦嗚咽幾聲,不顧黑風的阻撓,將裴沐抱得更緊。

下方時而山脊起伏,時而原野千裡。強烈的陽光鋪陳在大地上,雲影在地麵飛速流動;越往東去,空中水汽愈濃,大地綠意越盛。人類的城鎮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見妖獸出沒。

小半時辰後,他們開始降落。

妘琦已經僵硬到抖不動了。不過,她還是勉強維持住了守陵人一係的尊嚴;尚未徹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隻小巧精致的黃銅羅盤。

她先掐指測算大致方位,又對著羅盤凝神調整。

等裴沐禦劍落下,妘琦又抓著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羅盤中心:「來,對準勾陳的位置……對,就是這樣。」

裴沐側頭觀察環境。他們已經離開了陸地,此時正在一座海島上。不過,從這裡已然能瞧見陸地的輪廓。

海麵風平浪靜,碧藍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時跳起幾條妖力纏繞的魚。

她們在測定方位時,薑月章負手而立,陰風流散,為他查探四周。

「……此處並無異常,不過,靈力的氣息略有一絲不對勁。」他忽地蹙眉,似被什麼東西輕輕紮了一下似的。

「怎麼了?」裴沐立即問。

「無事,不過……有一絲古怪的刺痛感。」薑月章抬手按了按額心,等他再放下手,蒼白的指尖赫然有一點暗色凝血點。

「這是……」

「那應當是古時殘留下來的巫力。」妘琦抬起頭,隱隱有點幸災樂禍,「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婦的力量還戀棧不去,那可是傳說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類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趕緊打斷,「巫力與靈力還有區別?」

「自然有。」妘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說,「傳說中,盤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開混沌,清氣上升是為天,濁氣下沉是為地。清濁二分,方有天地。不過,這是個緩慢的過程,至今,清氣與濁氣都還在人間混雜,並未全然區分。」

「過去,殘留在人間的清氣更多,因此祭司們使用的巫力,其實更接近清氣。而我們使用的靈力,清濁則更加平衡。而薑公子麼……他乃是徹徹底底的濁氣凝結,豈不正好被巫力克製?」

妘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災樂禍,微笑起來:「進去烈山後,可別走不了多遠,薑公子便化成灰啦。」

薑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沒有半分動容。他隻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離這女人遠些。似她這般實力低微,還不懂收斂之人,遲早落個慘淡收場。」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剛遇見裴沐時,她那笑眯眯又惡劣的勁兒,比之妘琦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說得不無道理。她乾咳兩聲,正色道:「阿薑別怕,我會保護你。」

薑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來:「阿薑……?」

裴沐促狹地捅捅他:「不是很可愛麼?」

薑月章沉默片刻,斷然拒絕:「不要。」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月要間那隻藍色的小陶豬:「也好,那我就給你的小陶豬起名,就叫『阿薑』啦!」

「……」

薑月章盯著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隻小陶豬上。

「阿沐。」他盯著那隻豬,果斷地說出這個名字。

雖然隻有兩個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們對視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聲,而且越笑越厲害:「薑月章,你好像小孩子啊!」

而且是那種被人用泥巴團丟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樣的方式報復回去的、很記仇的小孩子。

薑月章:……

他眉眼依舊冷淡,卻隱約滑過一絲懊惱。

妘琦在一旁木著臉:「打情罵俏到此為止,好了,可以了。」

她手一揮,羅盤便向著海上某個方位飛出。忽然,一股無形之力生出,將羅盤束縛於半空;緊接著,一道青綠色的光線投來,正沒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樹葉圖騰!

薑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撓,卻聽妘琦說:「別動!」

片刻後,天上地下,忽然響起了一陣隆隆之聲。那聲音時遠時近、時高時低,令人想起無盡的空間、無涯的時間,想起亙古也想起未來。

陽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轉瞬之間,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現在了海麵上。

它半實半虛、縹緲無定,微微扭曲,如隔了騰騰水汽。

「這就是……烈山……」

一時間,三人都仰著頭,無言地看著這巍巍高山。

妘琦喃喃道:「原來烈山長這模樣……好強的幽寂之感。傳說,自烈山隱世,大祭司與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隱藏在了星空之中。他們的命軌無人能見,靈魂永不潰散。我有時會想,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在輪回中煎熬……」

她麵上有一絲狂熱。妘琦既然自願選擇了擔任守陵人,自然是因為對傳說、星空與命運格外沉迷。

她平復下急促的呼吸,喘氣道:「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靈力不足,羅盤撐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麵,你身上的信物會為你指出道路。」

裴沐點點頭,拉起薑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麵。

在她身後,那陰冷而俊麗的青年垂下眼睫,毫無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神色沉沉不動,如迷霧結冰。

海浪湧動,卻自有一層奇異的力量隔絕了空間。

青綠色的幽光時隱時現,相互聯結;很快,一枚巨大的樹葉圖騰就在海麵鋪開,如一個指引,又如一次無聲的凝視。

薑月章伸著手,抓著那人溫暖的指尖。他一直垂著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當他走過圖騰中心時,他看見了那朵細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著他、

而後,他一腳踩上了虛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過去。

……

層層的光,像層層的浪。

裴沐忍不住閉了閉眼。

再次睜開時,她看見了……

一枚悠悠飄盪的樹葉,乘風而落,擦著她的鼻尖,又繼續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樹葉。這是一片榆木的葉子,大半枯黃,中心留著一點綠。

冷風卷過,掀起一陣乾燥的「沙沙」聲。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滿落葉,簡陋的石子路殘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樣子。

路邊倒著幾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潤下,這些白骨如玉似的閃閃發亮。

「冬天……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頭,看見遙遠的山頂。那裡有斷續的白色,像是積雪,也可能是凍結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試探著放出靈力,感應片刻,沉吟道:「周圍都是森林,沒有建築的痕跡……阿薑,你有發現麼?對了,這裡巫力更濃,你有沒有事?」

薑月章頓了頓,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對她淡淡一笑。

「無礙。」

他也抬頭去望積雪的山頂,若有所思:「也許是因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並未感受到之前的壓力。」

「那就好。」裴沐鬆了口氣,也忍不住回他個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過頭,就見他走來她身邊,反過來帶著她去走了另一條路。

「我們去山頂,這裡更近。」他邊走邊說,「根據古籍傳說,烈山山頂有星淵堂,是當年祭司們的集會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寢,根據古時的習慣,入口應當就在山頂。」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裴沐驚訝,任由他領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想要了解。」他聲音本就有一絲飄忽的鬼氣,現在語氣略帶迷茫,就顯得更加飄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丟在了這裡,但那本是絕不能丟失的。」

裴沐想了想,遲疑道:「或許是修士的靈覺,讓你冥冥之中預感到了這場生死劫。」

說著,她突然眼睛一亮,語氣上揚:「阿薑,這麼說的話,你肯定能順利拿到烏木靈骨,重獲新生。你絕不能丟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薑月章忽然停下腳步。他略回過頭,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灰寂的長睫如山頂的烏雲,遮掩了獨屬於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麼……」他沉默了,一副情緒不高的樣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後又鬆開來,轉身正麵麵對她。他略彎下月要,雙手按著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裡翻滾著無窮復雜的情緒——太復雜,所以她反而一樣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過來?」他聲音裡似乎隱忍著什麼——什麼就要噴薄而出的情緒,「你果然希望我活過來?」

他們離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將之拉下去。她攬住他的脖子,口勿上了他的嘴唇。在這個輕輕的、不帶任何欲念的、單純親近的口勿裡,她溫柔地說:「你是有些近鄉情怯?別擔心,都走到這裡了,不會出意外的。無論我們之後會遇到什麼,我都會保護你。」

他僵硬地站著,而後緩慢地擁住了她。他沒有回應這個口勿,隻是闔上眼,像在仔細地感受什麼、整理什麼。

「……好,我相信你。」他的聲音一點點軟化,溫柔的笑意也一點點漫出,可這聲音這樣輕,輕得太幽緲,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為霧氣而去。

忽然,他扣緊她的月要,撬開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奪一樣地口勿她,糾纏到激烈處,幾乎不容許她呼吸。

「誰讓……」

他在深口勿中輕笑,溫柔至極地輕笑。

「誰讓我實力不如你,便隻能如此了。」

這嘆息般的話語,終於似晨霧融化,消失無影。

……

山道寂靜。

不時有些動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隻剩了最精華的部分被提煉而出。看上頭附著的妖力,想必這些動物生前也頗有實力。

另外還有些破損的牛角麵具、散落蒙塵的寶石、快變得光禿禿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東西。」

薑月章一路為她講解:「那時,祭司是唯一擁有力量的群體。他們不僅要擔負保護部族的責任,還要占星、觀命,為部族謀劃出路。」

「占星……我連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聽得津津有味,感嘆說,「若我去當祭司,觀星時肯定會睡著。」

一聲氣音。

裴沐呆了呆,才發覺是薑月章笑了。

他側過頭,明顯在忍笑。

「你笑什麼?」她莫名有點不滿。

「沒什麼。」他回過頭,霜雪冷淡的眉眼還有笑意的殘留,「就是覺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隨口一說,也不定我會很厲害呢?星海無盡,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氣。

「嗯,好,阿沐厲害。」他扌莫了扌莫她的頭,又去看她月要間的小豬,「就和小豬一樣厲害。」

裴沐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唇邊的笑意再次漾開。但不待這個笑意徹底出現,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別過頭,陷入了沉默。

這沉默無疑是反常的,可裴沐並未注意。因為她沉溺在溫柔的心意、輕軟的甜蜜中,開心得像在雲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滿喜悅地思索著自己的計劃:

該等到什麼時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現在……不,還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頂的路還長,她還可以再看看他溫柔的樣子。

還有,應該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說出來,似乎有點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裝偷襲?裝成是敵人一直潛伏在他身邊,這樣很逼真……可是,對他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

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傷心,又不會生出疑竇?

裴沐思來想去,覺得這個不妥,那個也不妥,漸漸居然發起愁來。

啊,要不然……

……有哪裡不對。

裴沐忽然停了下來。

薑月章走在她前麵一步,也停了下來。

前麵視野忽然開闊,是靠近山頂處的一個石台。邊緣破碎、花紋模糊的圓形祭台靜靜佇立。

在這古老的祭台上,殘存的強大巫力吹成了風,拂在薑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們都像僵硬了,成了兩尊石像。

而後,薑月章鬆開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後,他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血煞匍匐在他腳邊,烈山之巔在他背後佇立。

恍惚間,他靜默的身影與古時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疊了。

裴沐站得筆直,一動不動——還是不敢動?

然後,她緩緩抬手,指尖顫了好幾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虛幻的冬日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細膩白皙的肌膚如同透明。極黑的發與極黑的睫毛,襯著她烏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顆原本該如鮮血燃燒般的朱砂痣……

已經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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