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妘琦(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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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顆朱砂痣——那個一直掩蓋了她的身形、血脈的術法,被祭台上殘存的強大巫力一沖,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術法不在……關於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無遺。

「裴沐。」薑月章的聲音縹緲輕柔,卻在剎那間便收走了所有的溫情——所有的,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他漠然地看著她:「這是怎麼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薑月章對麵,站在古老的烈山與古老的陽光中。

陽光中——她烏黑的、微卷的秀發高束著,又蓬鬆地垂落下來;在紺色的貼身勁裝下,是修長的四肢、微微起伏的月匈脯,還有纖細的月要身。

任誰來看,都能看出這是一名男裝的女性。他們至多會認錯她的年齡,因為她纖秀單薄與十餘歲少女無異,肌膚白膩無瑕,容貌秀麗絕倫而又藏了一絲鋒銳凜然。

隻是現在,她的鋒銳凜然搖搖欲墜,整個人像在風中顫抖的樹葉,飄飄盪盪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剛才分明還在仔仔細細地考慮,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於讓他生疑。可突然之間,當她所計劃的事情真正發生,她才發現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像生了鏽、缺了口的劍,揮不動也刺不動,隻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薑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懸浮著一顆血球。其上無數血絲翻湧,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術——以申屠遐殘留的一點點血為依托,他可以輕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脈。他能輕易知道,誰與申屠遐血脈相連、又在什麼程度上血脈相連。

指向她的血絲越多,就說明她與申屠遐的血脈越近。

「女人。」他托著血球,麵無表情,幽冷的聲音平靜無瀾,卻又令人從心底裡發涼。他就那麼盯著她,緩緩重復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親。」

「至親,還擁有不遜於申屠遐的力量。傳聞申屠嫡係都死絕了,那麼,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裡,冷得可怕,散發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息。

薑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剛剛從墓中蘇醒時一樣。

「我……」裴沐聲音乾澀,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該說什麼?

對眼前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理當有所準備——難道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情形?隻要她承認,一切之後的事就順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諷刺他太過好騙,可以出手假裝要殺他,最後卻被他殺死,將心頭血給他。

她總算可以毫無破綻地將命還給他,她難道不該開心?

可是,她卻覺得渾身發冷、頭腦一片木然。她像個毫無準備的、衣衫單薄的人,被猛一下從盛夏烈日中拉了出來,丟進風雪咆哮的萬裡冰原。

她冷得簡直瑟瑟發抖。

這蒼白的默然、發著抖的虛弱,無疑是一種無言的承認。

而這種承認,也陡然加劇了薑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緊了手,將那顆申屠血脈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緊,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間掙紮——那是他用無數稀薄的申屠血脈提煉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睜睜看著,薑月章露出嘲諷的冷笑,甩手便將那辛辛苦苦、費盡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騰、陰風席卷,瞬間將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盡。

這個舉動……讓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薑月章原本說,要試試以這精血為引,引動烏木靈骨的藥力,從而令他復生。

但現在,他自己毀了那精血。

而沒了那精血,他若要復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淚,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語,說這豈非很好?他決意要殺她了,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軟弱地哭泣,傷心至極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殺她而後快了。

她閉了閉眼,露出一點自嘲的微笑。

她這個人,為什麼總是這樣不合時宜?當年在申屠家,人們教她殺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鬧反抗;現在在這裡,需要她冷靜自持、從容自若,可她偏偏要傷心難過。

像個軟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說得對,她是個天真軟弱的蠢孩子,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裴沐……還是說,我該叫你申屠女公子?」

薑月章冰冷輕柔的聲音喚醒了她。

裴沐睜開眼。

隔著不長的距離,隔著並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見他。

可就是這不長、不高的距離,卻像無法跨越的天塹。她隻能看見他,卻不能走到他身邊。

薑月章站在祭台上,負手而立。深灰色的碎發拂過他蒼白的額頭,掩著那隱隱重現的黑色咒術花紋。

——那個花紋,正是她的雙生姐姐犯下罪孽的證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許她就是為了還這沉重的債,今日才會站在這裡。因為太沉重,不可以將她一劍殺了了事,所以命運要讓她嘗一嘗這心痛難忍、卻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頓住了。她想,說自己是申屠遙,有什麼意義?告訴他,她當年「背叛」了他一次,現在又不懷好意地潛伏在他身邊,背叛第二次?

他會很難過吧。兩次都愛同一個人,兩次都愛錯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確出身申屠嫡係。」她試圖讓自己顯得冷靜、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敗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著,眼睛微紅、帶著哭腔地跟他說話。

她還在費力地、茫然地想:嗯,現在她承認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後呢?然後她該「暴露真麵目」,大笑說要和他搶烏木靈骨,不讓他復活。

好……

原本,她應該順水推舟地承認,再順水推舟地往下演。

可她望著薑月章。她望著他身後沸騰的血煞,望著他冷酷異常的眼神,望著他那無邊無際的怨氣和憎恨——

她突然就崩潰了。

……他會恨她。

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說過喜歡她、愛她,說等到他復活就和她成親,說會保護她的人……

薑月章會恨她。

就在這一瞬間,她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事實,也就在這一瞬間……裴沐被這個事實擊垮了。

她忽然忘記了一切。她忘記了理智,忘記了原本的計劃,忘記了那些冷靜和鎮定。她忍不住嗚咽起來。

「薑月章,我、我沒有想要害你……」

嗚咽很快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哭聲。裴沐拚命忍,卻忍不住,所以隻能狼狽地哭、狼狽地說著斷斷續續的辯解。

「申屠遐確實是我姐姐,可是,可是……我對你是真心的。」那些不聽話的淚水洶湧而下,打濕了烈山荒蕪的地麵,「薑月章,對、對不起……我真的沒有想害你……」

「你難道認不出我身上的咒術?你難道分辨不出,我是被哪一家的術士殺死又封印的?」

他發出一聲不屑的嘲笑,譏諷道:「申屠女公子,告訴我,你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思,才會讓同你們有血海深仇的人……當你的情郎?」

「你想必十分得意?我明明被迫當你的情郎,卻真的對你動心……對你溫柔體貼,關懷無微不至,對你唯命是從——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如此折辱我,如此——不愧是申屠家的人!你與申屠遐——簡直是如出一轍的惡毒!」

陰冷的聲音,利箭般的指責。

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小刀,使勁戳在她心上。

裴沐什麼話都說不出了,所有的辯白都被堵了回去。她隻能睜著朦朧的淚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卻隻能看見他身邊陰風肆虐,像極了永不消解的怨恨。

與申屠遐一樣的惡毒……

他就是……這樣看她的嗎?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著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還是用全部的心神看著他。

「那,」她感覺淚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麼樣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薑月章,你不要恨我,我會還你的,我真的會還你的……」

「嗬,還我?你以為你能怎麼還我?你能讓我看重的人活過來?他們連屍骨都化成了灰。還是說……」

他的聲音靜默下來。這靜默像毒蛇的靜默,是最後一擊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語氣也變得像毒蛇一樣,讓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諷清晰可辨,「還是說,你打算獻出自己的心頭血,讓我復活?」

「我,我確實是這樣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嗚咽一聲,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淚。她簡直是泣不成聲了。

「我真的,真的是這樣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願意……」

她忽地極其茫然。

裴沐開始想:有什麼不對。不錯,有什麼不對。

——我若是薑月章,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論實力,我打不過你,自然殺不死你,可誰叫你對我迷戀得很、愧疚得很?這不,何須硬拚,隻消哄你幾日,你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妘琦的聲音,清晰地在她耳邊回盪。

可是,怎麼會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開口,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我對你是真心的。可是……薑月章,你告訴我,你對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著薑月章。或許是她的錯覺,可她覺得,薑月章的神色變了。他好像……不再那麼怨意滔天,不再那麼居高臨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這個反應,讓她的心直直往深淵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個激靈。她那被悲痛壓垮的神智,一瞬間像是蘇醒了大半。

她開始回憶:薑月章和她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一開始,的確是我逼著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願,但被我逼著做這做那。」她夢囈似地說,語氣遲鈍得像是鈍刀砍樹,僵硬又乏味。

「然後在春平城,我們見到了辛秋君,之後我阻止你殺人,當時我其實就有點奇怪,你的反應有些太寬容了,和你表現出來的恨意並不相符。」她捂住額頭,一點點睜大眼,「啊,辛秋君,他見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親,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薑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動。緊接著,他猛地睜大眼,似乎終於明白了一件什麼事。

但這個細微的舉動,已經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為她已經徹底想通了。

「春平城後,你就突然表現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滿時,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說要我。」她短促地笑了一聲,餘音卻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為太過震驚,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隻能茫然。

「薑月章,你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你實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頭血,就要采取這樣的方法,讓我主動給你。」她睜大了眼,卻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無聲地問一個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從我說,我想要一個情郎開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說。眼淚忽然又冒了出來,一滴一滴地往外湧。

「你在那天夜裡親了我,然後就一點點地改變了對待我的方式。」裴沐恍惚地說,「你真是狠,明明以為我是男子,還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現在她臉上,讓她失語片刻後,突然笑了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術法能改變外形,卻不能改變脈搏。你是高明的醫者,哪怕我已經用修為掩飾,你卻一定能從脈搏中扌莫出……是什麼時候?對了,在羅家車隊的時候。」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現在隻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讓她繼續麻木地思考,繼續麻木地說下去。

「原來,你從那麼早的時候就開始懷疑我了。」她捂住臉,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卻又被自己給限製住了。她開始覺得頭暈,覺得喘不過氣,可這種窒息感反而讓她清醒。

原來,所有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運要她品嘗,而是薑月章精心設計了要她品嘗。

他不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這個仇人至親嘗嘗錐心之痛是什麼滋味。

她抬起頭,任由淚水洶湧。

那個人依舊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筆挺,似乎沒有任何動容。

裴沐問:「薑月章,告訴我,你是真的……想讓我去死嗎?」

「這一路上,所有的相處……所有你對我說的話,所有你表現出來的喜愛,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嗎?」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樣漫長。

然後,她等到了回答。

「……是。」他冷冷地說,「都是假的。我想讓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該受盡折磨而死!」

裴沐點點頭。她的心像是空了,月匈口那裡一個大洞,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不是沒有察覺的……時間太短,他的轉變太突然,所有那些溫柔……太過溫柔、太過體貼,也就顯得生硬。

她不是沒有察覺的。可是,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遺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溫柔,太想要被愛,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對勁的地方。

所有的被騙,都是因為人心甘情願想要上當。因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並不存在的事物真實存在,相信……即便是她這樣的人,也可以得到愛,所以才一廂情願地沉溺下去,而忘卻了所有危險的預兆。

活該。是她活該。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該。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她輕輕地說。這微弱的、飄忽不定的聲音,令她一瞬間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薑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遙嗎?」她站起來,又因為頭暈而踉蹌一下,「你知道……醜八怪,你知道我是誰嗎?多年前,你曾經告訴我,無論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淚水已經浸濕了她腳邊的一小塊地麵。

「而現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神裡的所有細節,「薑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嗎?」

他垂眼看著她。

她多年以來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著她。

「……是。」

他如此回答。

那一絲細微的遲疑、猶豫,那潛藏太深的震驚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隱藏,難以辨明。

烈山之外。

妘琦站在岸邊,伸手接住一隻木頭做的機關小鳥。

「我的信?」她打開密封的帛書,「辛秋君的……嘖,不會又要麻煩我給他夫人測算壽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見到了申屠琳……什麼申屠琳?阿沐那個死了的堂姐?」妘琦困惑地嘀咕,又繼續看,「她女扮男裝……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後薑月章找到他,詢問到了申屠琳的真實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妘琦讀完了信。

她捏著帛書,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漸冒出了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不會吧……」她下意識拿出羅盤,卻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兩人的事。

「薑月章……不會認錯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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