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無可追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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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死……

深秋的院子裡, 有一株紅楓。纖細的樹乾,小鳥爪似的紅葉,在強烈的陽光下成了一捧碎影;這些精細的影子投在薑月章身上,在他雪白的長發、蒼白的皮膚上不停晃動。

裴沐攥著披風領, 沉默地望著他。

而後, 她大步走上前, 揚手重重打了他一耳光!

啪——

他被打得側過頭去,麵上立即浮出一點淡紅的印子。但他直挺挺站著, 不躲,也不說疼。

陽光晃盪,那些細碎的紅葉影子也跟著晃盪;搖晃的光影裡, 他身形筆直,如沉沉的山石。

片刻後, 薑月章才緩緩回頭。他神色無異, 仍是平靜中又帶著一絲狂熱, 甚至在被打了一耳光之後, 他竟顯得更狂熱了。

他唇邊浮出一點淡淡的笑,眼裡隻映出心上人的影子,聲音溫柔得出奇:「阿沐, 若你願意, 愛怎麼打便怎麼打, 但仔細手別弄疼。」

——啊……

這時候,藥田裡蹲著的阿靈才發出一聲驚呼,又立即自己捂住嘴, 蹲著往後退了幾步,將自己埋在高高的藥草叢中,一雙眼睛盯著他們看。

裴沐望著他。

「薑公子, 」她心平氣和地說,「既然你費盡心機、千辛萬苦才得回這條命,還是好好珍惜為上,否則,一路上死的人豈不冤枉?」

他固執道:「我意已決。」

「……你啊,」裴沐停了停,嘆了口氣,終究流露些許無奈,「你好歹是我用大半條命換回來的,能好好活著,就好好活著罷。」

到最後半句時,她的語氣已經變得柔和許多了。

但就是這柔和的一句,卻像比方才更響亮千百倍的耳光,令她眼前的青年倏然露出痛色。他再一次顯出了那點無措和哀懇,但緊接著,他就垂下目光,將那悲哀之色掩去。

「我隻要你活著。」他聲音淡淡,避開了她的話鋒。

裴沐問:「好吧,那薑公子想要如何?」

她問得溫和而客氣,反倒讓薑月章猶疑一下。

「我……」

他緩緩眨眼,已經變成淺灰色的睫毛也跟著顫了幾顫,仿佛隨時會落下些碎雪似的,有點孩子樣的天真。

很快,他重新堅定起來:「我要接管你的診斷和治療。每日晨昏,我會為你診脈,並定期調整藥方。每五日一次針灸,其餘手段若有需要,也會用上。」

「好。那你什麼時候開始?現在?」

裴沐伸出手腕。

她答應得太乾脆,又讓他睫毛微微一顫。

他抬起手,想來牽她,但細微的停頓後,他收回手,平靜道:「現在。阿沐,坐下,我為你診脈。」

楓樹下有個石桌,又有幾把木椅。裴沐正要坐下,卻見他又先往椅子上放了個乾淨的軟墊,這才自己落座一旁。

裴沐盯他一眼。

他坐姿端正漂亮,手輕輕搭在桌麵,一頭雪色長發隨意垂落,令他眉眼更顯沉靜。

也讓他目光裡的專注變得更加顯眼。

裴沐站了片刻,才真正坐下——就是他放軟墊的那把椅子。

青年便倏然露出一點笑,像孩子吃了一口珍貴的糖。

裴沐伸出手。桌麵也有一個軟墊,隔絕了深秋的涼意。令她有些驚訝的是,她本以為他的手指會寒涼如冰,實際卻是溫熱沉穩——活人血液流動才有的溫度和觸感。

她就也微微一笑。但她被他按住脈搏,又不覺繃緊了身體,也坐得筆直,唇角漸漸抿緊。

一番沉默的、隻有簡短問答的望聞問切過後,薑月章對阿靈招招手。小姑娘一直站在旁邊仔細觀察,現在一個激靈,便捧了竹簡和筆墨來。

「你的藥方要調整,將二錢紫心蓮去掉,改以一錢竹葉心作引,增加……」

一個說,一個記。

深秋的晨光,在這平和的對話裡變得愈發安寧。

裴沐托腮看他們,忽然說:「薑公子,能不能托你收阿靈為徒?」

阿靈「啊」了一聲,露出又渴望又猶豫、想點頭又想搖頭的矛盾神情。

收徒是大事,不同於收學生。所謂師徒,便是要傾盡所有、教授畢生所學,令其傳承自己一脈。薑月章是神醫,身上更負有西南諸多隱秘之術,無論按什麼理,他都該慎重考慮一二,才能答應收徒。

可現下,他不過側頭問一句:「你不擔心羅姑娘被我責罵?」

裴沐說:「總要嚴厲些,才能學到真本事。」

薑月章就說:「好。」

一口就答應下來。

阿靈還沒反應過來,傻乎乎地把他們二人來回瞧著。

裴沐不禁一笑,柔聲道:「拜師啊,阿靈。好好學醫,今後超過你師父,讓人知道天下最厲害、最有本事的神醫是一名了不起的姑娘。」

「哦……哦哦!」

小姑娘暈乎乎的,卻是憑著本能,夢遊似地磕了頭,又「噔噔噔」找來茶水奉上,最後又開始糾結拜師的大禮。

薑月章看裴沐一眼,接了茶,抿了一口便放下,又見羅沐靈糾結,便淡淡道:「我們那裡不興中原的諸多禮節,這樣便好。」

「嗯……嗯嗯!好的,薑……師父!」小姑娘還有點發暈,她免不了還對薑月章存在許多不滿,一時調整不過來,也樂得他不講究禮數。不過,對師父的關心還是要有,所以她乖巧地問:「師父,您老人家住哪兒?若是沒個落腳的地方,徒兒便為您尋一處院子賃下。」

您老人家……

薑月章微微一僵,悄悄看裴沐一眼,模樣顯得有點呆。

裴沐假裝全神貫注欣賞紅葉,沒理他。

他收回目光,板著臉:「不必。」

「哦……那師父您住哪兒?」

裴沐閒閒插來一句:「多半就是隔壁了。那院子修葺了大半月,恰巧就在我收到第一份禮物之前。薑公子有錢得很,阿靈想想法子讓他多給你多花錢,不用想著孝敬他。」

她這麼淺笑著打趣一通,還含了一絲不輕不重的譏諷,可薑月章不僅不生氣,反而小心地望著她,眉眼倏然柔和,眼睛也溫柔發亮。

「阿沐,你不生氣?」他輕聲問。

裴沐看他一眼,收起麵對小姑娘才有的微笑,淡淡道:「與我無關的事,有什麼值得生氣?住得近,阿靈學醫也便利些。」

薑月章卻像聽不懂,顧自淺淺一笑,柔和依舊:「你不生氣便好。」

裴沐偏開臉,起身往回走:「阿靈,用功學醫,我先回去了。」

小姑娘很機靈地說:「那我叫人把朝食送你院裡!」

「好。」

裴沐很快消失在院門外。她和阿沐的院子以牆麵隔開,中間一扇方形門作為連通。

小姑娘目送她離去,心中有點得意,又有點心虛,便悄悄去瞥自己新多出的師父。他坐那兒一動不動,神情隱隱有些失落,但由於他麵對旁人時總是神色淡漠,所以阿靈也不大確定自己是否判斷正確。

不過,很快,薑月章就抬頭看來:「阿靈。」

小姑娘一個激靈:「師父有什麼吩咐?」

「你們……日常飲食都用些什麼?」他若有所思,「換作藥膳,應當更有利於調理她的身體。」

阿靈傻傻地看著他。

「……啊?」

……

薑月章就在裴沐隔壁住了下來。

有意無意,他的屋子就在裴沐的院子邊上,就隔了一堵牆、一條很窄的小巷。裴沐這邊靠牆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樹,他那邊有一棵枝條雅致的桃木,兩棵樹木枝葉相交,像構造了一座橋。

但是,他隻有晚上會回去住,白天裡大半時間,不是在給裴沐診療,就是在教阿靈醫術,或是在廚房裡研究一些合適的藥膳。

裴沐開始發現,自己的一日三餐絕不重樣,天天都有些新鮮心思,就算是同樣的食材,也要用不同手法烹製出來。

「就憑薑公子這手藝,出去做廚子,肯定也能做天子的廚子呢。」丁先生這麼和裴沐嘀咕過。在薑月章之前,他原本才是這一家子的大廚,結果被薑月章的廚藝收服,時不時就念叨著誇他幾句。

不光是丁先生,阿靈也在抗拒中漸漸對他生出敬佩之情。她原本就崇拜薑月章的醫術,隻是因為裴沐的緣故,十分討厭他,但薑月章教她實在很用心,細致又懂因材施教,還為了手把手教她,每十日對外接診,叫阿靈在邊上多多學習。

阿靈倒是還能忍住,盡量不與裴沐多談論薑月章,可她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嘀咕:「師父看著年紀也不大,怎麼就知道那麼多呢?難道術士都是這樣厲害的人?」

有時還會說:「又有人上門打聽師父啦。」

裴沐便問:「打聽什麼?」

「打聽師父有沒有成親。」

「那你怎麼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理直氣壯道:「我說師父沒有成親,可是心裡有人,而且他脾氣不好,誰敢叫他娶心上人之外的人,他一準翻臉,肯定就不給治病了。然後,就沒人敢當著師父的麵打聽啦!」

裴沐笑了半天,又若有所思:「阿靈……也希望我同他和好麼?」

「不。」阿靈卻用力搖頭,小臉嚴肅,大大的圓眼睛清亮如荷葉上的露珠,「阿沐怎麼樣開心,就怎麼來。我就是不要師父去關心、喜歡別人,更不要他和別人在一起。」

裴沐怔了怔,好奇道:「為什麼?」

「因為他就該對阿沐死心塌地。」阿靈哼了一聲,顯出幾分從未消失的憤憤,「他欠你的,他就該這樣!」

裴沐沉默半天,才笑嘆一聲:「阿靈,假若你路過一個快渴死的人,心生同情,給了他水和食物,他對你感激涕零,發誓說要用命還你,你要是不要?」

「我……我要不要都可以,可如果他這樣說了,那就要做到。」阿靈有些困惑,「做人要講信義,是不是?」

「我是不要的。不論他怎麼說,我都是不要的。」裴沐平靜地說,「我救他,是我自己想救,若要他為我肝腦塗地,豈不成了買個奴隸?他即便報答我,也不該是拿他的命和人生來報答。於我而言,看他今後自去掙出一番成就,倒是更高興。」

阿靈皺著小臉,想了很久,最後泄氣地一垮肩:「那也不一樣。你又不是隨便給了點水和吃的,你是給了……給了心頭血呀!他還那樣對你……哼!不能原諒!」

裴沐失笑:「最後如何,說到底也是我自願,與他何乾?」

小姑娘又困擾半天。忽然,她靈光一現,瞪大眼問:「阿沐,你這樣冷靜,難道是因為你不再喜歡師父了?你不喜歡他了,才一點不怨恨他,對不對?」

裴沐笑了笑。

她握著調羹,無意識地攪動著碗裡早已冷掉的銀耳羹,將瓷碗碰出「叮叮當當」的碎響,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這個嘛,」最後,她模棱兩可地說,「喜不喜歡的,誰知道呢?」

當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臨之際,外出采藥的薑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風塵仆仆,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一回來,他先是為裴沐診了脈,又問她今天有沒有好好將藥膳吃完,並成功檢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湯,於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覺得是他沒把湯做好。

接著,他又回去檢查阿靈的作業。

原本,按照習慣,他就該自己回去休息了。可這一夜,他從阿靈那兒聽說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來敲裴沐的門。

裴沐裹著厚厚的新製毛皮鬥篷,才一開門,就被他緊緊抓住了手。

他這兩個多月來克製著,這還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失態。

「進去說話。」薑月章冷著臉,將裴沐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掌心,又扭頭看了一眼牆角的符文,皺眉道,「怎麼手這麼涼?陣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繃直。她試圖抽手,但沒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劍劃了一下,沒來得及補。」她說,「你放開。」

這陣法是薑月章補上的,用來徐徐調節陰陽,還有保持院內溫度的功效。

「外頭這麼冷,風又大,進去再說。」他拉著她往屋裡走。

進屋之後,「嘎吱」一聲,門關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還有些亂,卻顯得很舒適。臨窗放著書桌,窗戶支開,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麼事?」裴沐終於將手抽出來,退後一步,和他保持一點距離。

薑月章看著她動作,嘴唇抿起,靜默片刻。

半晌,他才說:「我無論為你做些什麼,也是我自願,與你無關。」

裴沐淡淡道:「我沒說與我有關。」

他倏然握緊雙手,片刻後再深吸一口氣,方才維持住情緒,說:「我不會在意別人,更不會與別人成親,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懶得看一眼。我在這裡,都是因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隻要能看著你便好。其餘什麼成就,都無所謂。」

他說著說著,到底有些激動起來,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後退一步,肩背繃緊;這是一個隨時準備反擊的蓄力姿勢。

薑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蒼白的月光裡,自己又比月光更蒼白。他蠕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卻垂頭壓抑著咳嗽了幾聲。

這段時日以來,他總是這麼時不時咳嗽一會兒,有時嚴重了還會咳血。可問他,他又說無礙。

裴沐皺起眉:「你自己就是醫者,還是多注意些……」

「……阿沐。」他啞著聲音,終於流露出一絲壓抑許久的迷茫和悲哀,「我總以為你恨我,當你不願意被我碰,連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開始都不大愛用我做好的藥膳……我總以為你恨我。」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準備。你恨我,實在太正常……是我該,我知道我活該。」他又低低咳了兩聲,雪白近乎透明的長發不停顫動,像一場下不完的雪。

「但有時候,隻是有時候,」他苦笑一聲,「我又覺得……也許,你終究是有幾分記掛我的……隻要有這麼一點點,就足夠讓我滿足,對我來說那已經很多了。阿沐,你告訴我,哪怕一點點……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點的掛念?」

裴沐靜靜聽著。

她臉上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告訴我。」他專注地望著她。

「……好吧。」裴沐妥協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緊張的肢體,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一直到離他不到一步遠。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麵前。她的手握得很緊,手臂也繃得很直。

「薑月章,你看,在你麵前我放鬆不下來。」裴沐平靜地說,「這不是我能控製的。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你是怎麼騙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憶,我的身體就能想起,你是怎麼通過擁抱我,來騙我。」

他愣住了,像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答案。

他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過了很久,他才艱難地說:「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裴沐也微微嘆了口氣,放下手,重新退後,「隻要離你太近,我就會不自覺緊張,手裡沒有劍,我就不安心。懂了麼?在你麵前,我感覺不到任何放鬆的餘地。」

「……我讓你覺得危險。」他怔怔道。

「是,你讓我覺得危險。」裴沐說。

青年茫然地看著她。他現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蒼白了,還比月光更輕盈、更虛幻;那淡淡的銀光落在他雪色長發上,像一場雪,隨時會將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個微笑。這個笑容好似淒楚至極,卻又像終於看清事實、徹底絕望後,才會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他輕聲說,「阿沐,我不會再讓你這樣緊張,你別怕……」

他頓了頓,低低重復:「你別怕。」

那聲音分明低沉平靜,但聽上去……

……卻像他快哭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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