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無可追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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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那之後,除了必要的問診,薑月章就不大出現在她麵前了。

就連藥膳,也是做好之後叫別人送來。

他最多隻遠遠看她一眼。

近來,為了避免鄰裡閒話,他換下來那身西南風情的服飾,改成了中原樣式的白衣寬袖。一頭長發半盤,隻挽了一根黑檀木發簪。

風一吹,他的衣袖與長發一起紛飛,好似傳說裡的天神淩空飛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針灸,他不放心交給別人,便依然自己親自操作。隻有這時候,他才會費點心,重新將頭發編成長辮、放在身後,再用極細的金針,專心致誌地為她點穴。

冬季將要過去,春日即將到來,但朝雲城屬北方,天氣依舊寒冷,風也仍然刺骨。

唯獨裴沐的院子裡暖融融的,房裡更是舒適,便是開了窗,再隻穿一件單衣,都不覺得涼。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當針灸時,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靜得宛如並不存在。

過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說話。

這一天,她卻有點起了別的心思。

「薑公子。」

針灸完後,她仍是趴著,隻側個頭,抱著枕頭,看他靜靜整理藥箱。聽她叫他,他就放下手裡的東西,回頭嗯了一聲。已經盡力淡漠了,卻還是透出一點溫柔,就像這屋內的暖風。

「聽阿靈說,你們研究的那一味藥需要用一種罕見的草藥,得去西南的山裡才找得到。」裴沐問,「你們都要去?」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過去隱居的地方。」薑月章淡淡說完,又猶豫一下,還是沒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時日,我很快就將阿靈帶回來,不會有危險。」

裴沐笑起來:「不,我是說,我也要去。」

他一怔,旋即皺眉:「不行,你的身體……」

「我又不是什麼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裴沐不在意道,「在朝雲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膩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開闊心情。」

薑月章還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興也好,在裴沐麵前向來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歸同意,他卻陡然如臨大敵起來。似乎原本是打算輕裝簡行的,一旦確認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車架、又是打點行裝,藥材帶了一大堆,連食材都不放過。

阿靈偷偷跟她說:「光是鍋,師父就帶了三口——三口!說一個熬湯,一個熬粥,還有一個就用來單獨煮熟肉食,將血沫撇去,才有風味!」

小姑娘心有餘悸,拍著心口:「阿沐,我覺得師父瘋了。」

裴沐忍來忍去,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他那個人就是這樣,真想要做什麼事,就挺瘋的。」

阿靈歪頭瞧她,一直瞧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阿靈,你看什麼?」

小姑娘慢吞吞地說:「沒什麼,沒什麼。」

之後,他們三人便乘車往西南而去。

開了春,天氣回暖,處處積雪融化,河裡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邊捉魚,笑鬧起來,頗為熱鬧。

到出了城,再漸行漸遠,屬於人類的熱鬧少了,屬於自然的熱鬧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卻被薑月章勒令待在車裡。她也不跟他爭,就趁他做飯不注意時,偷偷跑出去玩。

薑月章被她搞得大為頭痛,可又不忍心說,就去訓阿靈。

次數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來:「下次再也不跟你們一起出門了!」

可說歸說,她其實也跟薑月章一條心。這兩個都是醫者,自然覺得裴沐這個「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這才是個好病人。

雖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術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開盛、櫻桃花也進入最好花期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南。

西南向來被視為未開化之地,有幾個小國,大多卻是山裡的村寨。他們的服飾同薑月章以前穿慣的那套風格類似,看著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薑月章自己也換回了那套服飾。

阿靈作為純正的中原人,心裡很覺得這是「有傷風化」,可又礙於師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薑月章保持了距離,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氣節。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詞:「我都十一歲了,虛歲都十二了,都能定親了,當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個不停:「他的年紀,都能當你父親了!」

薑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歲,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時間停滯的事實,算他三十六歲,的確是能做阿靈的父親了。

小姑娘一聽,很不服氣,不假思索道:「師父怎麼能是我父親?那這麼說,阿沐莫非算我母親?」

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一怔,半晌無言。

恰恰這時,薑月章的聲音從車外傳來,還是清清淡淡:「吃飯了。」

車內的兩人麵麵相覷。阿靈揪著自己的發梢,猶豫道:「阿沐,你說……師父聽見沒有啊?」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來,還有心思笑她:「聽見會如何?」

「聽見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裡非議師長。」小姑娘吐吐舌頭,「算啦,反正非議得也夠多了!」

她想開了,高高興興跳下車,又伸手來扶裴沐,很有個小小醫者的風範。

裴沐一手扶著車框,望著前方那個人。

青年長辮垂下,背對她在小溪邊忙碌著什麼。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纏在小臂上的繃帶沒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紋身圖騰;月要腹細而結實,背部有漂亮的溝壑。

一切都和他們最初的旅程一樣,連他月要間的金鏈裝飾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靈輕咳幾聲,小聲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覺得師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轉身。」

的確,青年站在河邊的背影是有幾分不自在。

裴沐扌莫了扌莫下巴,忽的笑眯眯起來:「還缺點東西。」

「……缺?」阿靈糊塗了,「缺什麼,調料麼?」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卻是並未回答。

「吃飯吧。」她拉著阿靈,步伐輕快地走了過去。

……

采集焚霜草的過程十分順利,不像當地各種傳聞一樣,充滿危險。

不過,這也可能是由於……采集的人是薑月章的緣故。

焚霜草長在高高的懸崖邊,常伴有一種危險的妖獸——丹腹妖蟒。這種蟒蛇體型嬌小卻迅捷如電,還素有狡猾之名。它們通常五到十條結為一群,以焚霜草為食,會消滅一切試圖靠近焚霜草的生靈。

薑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實隻用得上十來株,但他總是想萬無一失、有備無患。

結果,幾座山頭的懸崖上都多了幾排烤蛇乾。他還特意帶了幾條下來,來阿靈驚悚的目光下,來問裴沐要不要嘗嘗蛇羹。

他刻意站得遠一些,手裡拎著長長的蛇,那蛇還沒死透,不時一彈一彈。

裴沐也有點發愣:「怎麼沒死?」

青年異常淡定:「新鮮才好吃,且藥力最強。這是那一群裡的頭領,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補。」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唄。」

他點點頭,走開去處理了。雖然什麼都沒多說,但那背影看著有些高興。

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軟糯,還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靈都忘記了害怕。裴沐安安靜靜地吃,抬眼看見他正盯著自己看,目光隔了飄飛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懷念什麼,漸漸便露出一點恍惚的笑意。

裴沐問:「你怎麼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頭去握勺子,然後又忽然抬頭;「阿沐,你……」

卻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著,看橙紅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頭發上,還有他背後那些黑沉沉的山脈輪廓,以及朦朧的星空。

薑月章也望著她,露出一點清淺的笑。他問:「這附近有一種琥珀蜜蜂,釀的蜜很好,還總在紫蝶蘭附近——現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麼?」

阿靈縮在邊上,一點點捂住嘴,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

她低下頭,也微笑起來。

可惜,第二天是個雨天。

他們借住在一個曾受過薑月章恩惠的村寨裡,倒是並不擔心淋雨。不過,當裴沐咬著刷牙的青柳條、到處找她裝水的陶杯時,她碰巧看見薑月章站在門口。

他望著天空,神色竟像有些憂鬱,口中還喃喃:「我竟然忘記觀測氣象……」

看著懊惱不已。

裴沐沒忍住,噗嗤笑了,差點把嘴裡的柳條咬碎。

總之,那一整天,薑月章都顯得興致不高、心情不佳,連帶都不大有興趣教阿靈。

不過,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裡跟當地的小孩兒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裡玩。

裴沐在房裡走來走去,發現薑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邊。他們住的是高腳竹樓,從廊邊望出去,便是一片雲霧靄靄、青山隱隱。

他懊惱又不肯說出來的模樣,實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當裴沐試著走近兩步,他還會自發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後,他看著就更沮喪了。

裴沐試了幾次之後,跑回房間,抱著被子一通狂笑。

而後,她就探出頭:「薑月章,薑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頭看來,雪白的發辮在陰沉的光線裡劃出一個亮色的弧度。

「你來!」裴沐招手。

他遲疑片刻,走過來,又謹慎地停在門外。還是裴沐催促幾聲,他才走進她房裡。

人雖然是進來了,卻很守規矩地站在中間,負手而立,身姿筆挺,儼然是隨時準備被趕走的姿態。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邊,拍了拍桌上的酒壺:「來,陪我喝酒。」

薑月章一愣,蹙眉道:「不行,酒還是……」

可裴沐已經倒了一杯,顧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淺灰色的長眉蹙得更緊。他想要上前,又猶豫,可這一猶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這下,他再顧不上其他,壓著怒火走來,伸手奪她酒壺:「胡鬧!飲酒多少傷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內忽然很安靜,薑月章的動作也停滯了。

裴沐抓著他的手腕,呼吸有點急促——緊張的。但她忍著這種心跳加快的不適感,仍舊固執地抓著他。

「我想了很久。」她說,「雖然你和阿靈那樣努力,也不肯對我說清實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還是說不準,是不是?」

他的身體結結實實一顫,手裡的酒壺當啷落地。一瞬間,他露出狼狽之色,矢口否認:「不,我一定……」

「沒關係。」裴沐用力抓住他的手掌,借力站起來,「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說不好的事,那就將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我想……薑月章,我麵對你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緊張,也會不安。」

「但是……」她深吸一口氣,在他有些顫抖的目光下,她試著靠近過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環著他的月要,過了會兒再將臉貼上他的肩頸,再過一會兒,她摟住他的脖子,試著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薑月章一動不動——一動也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擁抱她,隻能任由她動作。

「但是,我想試一試……我想試著重新相信你。」

裴沐閉上眼,開始口勿他唇角。她在這裡輾轉許久,停留許久。

「這麼多年,我還是隻愛過你一個人。」她輕輕笑起來,有點感慨,也有點認命,「既然這樣,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當我還能看見你的時候,我想試著……和你在一起。」

她終於做好了足夠的準備,鼓起勇氣,克服身體本能的微微顫抖和繃緊,想要去口勿他。

但是頃刻間,他的口勿已經降臨。

比之記憶中任何一個口勿都不同,他已經隱忍太久、絕望太久,驟然爆發之際,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還有那淡淡的絕望和悲哀,都凝聚在這個口勿裡。

不止是口勿。

當他竭力安撫她身軀的顫抖時,漸漸地,這就不再隻是個口勿。

哢噠——

窗戶關了,門也關了。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

裴沐一直覺得他的性格太隱忍,但這一次,她發覺隱忍的成了自己。

但她越忍,他就越不想讓她忍。驟雨成了纏綿,最後又化作無邊無際的癡纏。他將所有的狂熱都在她耳邊吐露,反反復復地沒個完。

作為醫者,他對人體了解太多,搞得裴沐都快後悔了。

所以,當他試著問:「我們回朝雲城就成親好不好?」

她木著臉:「不好。」

他的回答是又一個口勿,再用擁抱和體溫重新將她淹沒。

「……成親,成親成親……」

他才低低地笑起來,有點得意,更多卻是萬分的滿足和癡意。

「阿沐,」他抓起她的手,輕口勿一下,「我的小姑娘。」

「我永遠的、唯一的……心愛的小姑娘。」

……

五年後,也就是扶桑歷二百五十三年,朝雲城裡辦了一場葬禮。

自那之後,便沒人再見過那位風華絕代的白發醫者。

有人說在海邊見過他,有人說在深山見過他。傳說他四處行醫,不收分文,明明做的是妙手仁心之事,卻像幽魂似的絕望。

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死氣沉沉,像是渴望死亡,卻又不敢主動尋死,便隻能這麼行屍走肉般地活著。

又過了五六年,他的消息消失了。或許是死了。

不過那一年,朝雲城裡的某個陵墓,也的確被人動過。

六年後,朝雲城裡的羅神醫名滿天下。她研究出了一種珍貴靈藥,能大大消除女子的弱勢。

可惜,靈藥貴重,唯有貴族、豪商能用。

後來,天下戰亂,靈藥漸漸被各國王室控製,不能夠被平民所接觸。

百餘年後,齊國少年皇帝一統天下,結束了扶桑四百年的治世。

至此,大齊帝國的歷史翻開新的一頁。

而開國皇帝名為——薑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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