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十年消磨(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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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十二月, 三天兩頭就下雪。

昭陽城銀裝素裹,不少貴人們開心極了,覺得風景美妙,很適合喝喝小酒、看看雪景, 再撫琴擊築, 唱和一些歌功頌德的詩句。

不錯, 雖然民間禁止釀酒,以便節省糧食, 但按照大齊律法,有爵位的貴族依舊能盡情享用美酒。

像長平公主,就在紫雲殿裡尋歡作樂, 叫宮人們打雪仗、堆雪人給她看,還雕了許多雪燈, 送去英華宮, 討好那位陛下。

而真正奔波政事的官員們, 還有各地貧苦的百姓們, 卻都在為了這過於寒冷的冬天而發愁。

各地糧倉已經開了一回,但這幾年裡,國家也沒有積蓄下多少糧食, 是以各地都有貧民凍死、餓死的消息傳回。

唯一能慶幸的是, 由於人人都有靈力, 縱然無錢開發太多,體質也算得不錯,努力熬一熬, 大多數人還是能熬過這個冬天。

因為日子難熬,許多人便賣了兒女,還有人重新乾起齊律明文禁止的「典妻」一事。所謂典妻, 就是將自己的妻子借給家有餘錢、餘糧的人,為其生育子女、操勞家務,而丈夫得一筆錢,之後再將妻子領回來。

裴沐就在昭陽城裡撞見了好幾次。

每一次她都大發雷霆,氣沖沖地阻止,再問那些妻子、女兒們,願不願意拿了她的錢,去獨自生活。

有人願意,但也有人離不開那懦弱的夫君,因而拒絕了她的好意。還有人問,能不能夫妻一起被她買下,去她府裡當仆人。

裴沐並不介意多養幾個人,但她不得不拒絕。

她在昭陽城裡待不了多久了,現在僅有的一些人,她都籌劃了許久如何安排。如果倉促再收仆人,到時候他們恐怕隻能是一死。

旁的官員安慰她,說好歹隻是買賣,而不像過去打仗的時候,許多人易子而食,那才叫人間慘事。

同僚感嘆說:「昔年燕女扶木,使天下人人得享神力,可世上的土地、糧食,便隻有那麼多,哪裡能真的讓每個人都好好修煉?連活下去都難。若燕女、大祭司他們,能再讓天下糧食也取之不盡,那就好了。」

裴沐搖搖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從前力量稀少,便有燕女分享力量;曾經女子勢弱,才有千金方的誕生;過去三百餘年,天下割據,方有今日大齊之統一。那麼,今日糧食不足、資源不豐,豈不就是我們要竭力解決的事?」

同僚有些驚訝。他看了裴沐片刻,失笑道:「都說中常侍裴大人是……但其實我們這些共事的人都明白,裴大人是一位有抱負、有能力的好官員。可惜……」

後麵的話,就不該講,也不敢講了。

裴沐笑笑,望向遠方。

她站在宮牆上,望著白茫茫的昭陽城,還有白茫茫的更遠方,思索著:的確,分明人人都有了靈力,卻因為食物不足、資源不足,而使得隻有少數人豐衣足食、隨意修煉。

可就是那少數得到供養的人裡,不少人也毫無上進之心,對百姓疾苦漠不關心,如長平公主,還有那些在深宅大院裡彈琴作樂的人。

那麼,她能做些什麼?

在不去掀起戰爭的前提下,她能做些什麼?

不得不說,裴沐雖然是帶著私人的目的而前來昭陽城,但七年官吏生涯下來,她也有了很大改變。從一名不知世事的西部少女,到不自覺擔憂民間疾苦的合格官員,她已經不再能對眼前的悲苦視而不見。

也正是因此,哪怕她有時會心軟,會有些憐惜那一無所知的帝王……

但她的決心,也依舊沒有改變。

他有他的天下要穩固,而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去完成。這偌大天下,從來不真的屬於某一個人,更不隻是誰的理想。

從來都是生活在這世間的人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去雕琢這世界。

薑月章如是,她如是,這天地間掙紮的眾生……亦如是。

……

十二月末,朝廷上一片忙碌。

新年要舉辦祭天祭祖的儀式,也要重新商定年號,並決定來年的一係列國策,是以從皇帝到官員,再到宮中每一個服侍的人,都忙了個昏天暗地。

這一年年末,皇帝還打算頒布一項商量已久的新政。

「統一劃分修為境界?」

裴沐披著一身寒氣而來,脫了鬥篷交給宮人,自己捧著熱熱的米酒喝了,又拿眼睛覷著皇帝。

「正是。裴卿以為如何?」

薑月章正站在一副地圖前,手裡抓著天子劍,用劍柄在圖上點來點去。

他穿著便服,頭發往後攏著,也沒有用什麼裝飾,柔滑的灰色長發乖順地垂著,又有蓬鬆如雲的質感。

裴沐看得心癢癢,很想伸手去扌莫一下,心不在焉地回答:「哦,也好。」

這回答實在敷衍,而她的目光也實在直接,皇帝不能不察覺。他有點不快:「裴卿,朕同你說話。」

裴沐咬著酒杯的邊沿,無辜地望著他。

她仍是穿著黑色的官服,式樣簡約、顏色肅穆,卻又圍著個白絨絨的圍巾,頭上也戴著白絨絨的帽子,襯得她臉小而精致,英氣的眉眼多了幾分天真和可愛。

看得皇帝心中發軟,那些許的不快立時煙消雲散。

薑月章緩下神情,招手道:「來,看看。」

裴沐走過去,但又避開他的手臂,笑道:「臣身上有寒氣,別涼著陛下。」

「朕又不是什麼病弱的孩子。」他不以為意,仍是一把將她攬過去,又指著地圖,「看,這便是大齊的江山,北至招搖山脈,南至彩雲嶺,西到昆侖山脈。有史以來,從未有一個國家能統治如此廣闊的疆域。」

他是個冷淡的性子,但談到這裡,也顯出了意氣風發之態。

裴沐仔細看著地圖。雖然不夠精細,但大致的山河地貌都呈現在圖中;方寸之間的圖畫,代表的卻是無盡江山。

她點點頭,認真道:「陛下十分了不起。隻是……這與統一劃分修為境界有何乾係?」

「裴卿,說你聰明,怎麼這時候卻遲鈍起來?」皇帝揉了揉她的腦袋,順手將那頂毛茸茸的白帽子取了又扔一邊,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動作頗有些寵溺的味道。

「你說,朕統一文字、度量衡又是做什麼?」

「自是為了盡快確立大齊的名號,收攏人心,也便於教化民眾、統一管理……啊。」裴沐恍然,心中微驚,「陛下是想將天下修士都納入大齊治下?」

「正是。」薑月章淡淡一笑,「自四百餘年前扶桑開國,便有許多自詡高明的修士,隱居於山野之間、超脫於官府之外,亂世時閉而不出、獨善其身,等世道太平一些,又出來傳他們所謂的道,蠱惑人心、搶奪百姓。」

「這些修士,不事生產、不服兵役,還用著朕的子民,吃著朕的食糧,卻連一個銅板的稅負都不出,朕豈能容他們逍遙?」

他冷笑一聲,顯出幾分殺意:「且先厘清修為境界,招安願意為朝廷出力的修士,再以修為境界、朝廷爵位,區分修士貴賤。接著,詔令百姓,若要跟隨那些不受封賞的野修,便與北胡、南越等而視之,官軍見之則斬!」

殺氣騰騰。

自戰國以降,齊國就以軍隊強悍、紀律嚴明而聞名。若真讓薑月章的計劃執行下去,等他收攏一批修士後,恐怕還真能將大齊製度推廣到天下修士之間。

這倒也不能說是壞事。不過……

裴沐側頭看他:「陛下,若真有那樣一天,您會願意推廣千金方麼?」

薑月章略略一怔,失笑道:「怎麼又說到千金方了?裴卿莫非有什麼心悅的女子,才這般關心女修的處境?」

他微眯了眼,流露多疑與審視的意味。

裴沐一挑眉,半開玩笑道:「就許陛下有少年之夢,臣便不能有?」

「不能有。」他斷然一句,神色已是有些陰鬱,手裡更愈發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裴卿,朕從不與別人分享。人或物,都從不分享。」

裴沐心想:你不愛分享,難道我就愛?

再一轉念,便是讓薑月章收服天下修士又如何?現有的局麵就是千金方珍貴,隻少數女子能得到,得到了還不一定能發揮作用。到時候,這位皇帝陛下肯定又要說什麼事有輕重緩急、容後再議了。

她心中冷笑一下,方才那點溫存情意倏然淡了下去。

但她麵上分毫不露,甚至更笑得燦爛,全然是一副享受陛下寵愛的模樣。

「臣隻有陛下。」她抬頭親了親他的下巴,「所以,陛下,答應臣一件事吧?」

薑月章被她哄得好了些,任她來親。但他的眉眼還是蒙了一點陰鬱,垂眸時頗顯冷淡,不改那點懷疑:「裴卿有何事?」

「若臣真能改良千金方,陛下便將之推廣天下,也算全了臣的努力,好不好?」

裴沐環住他的月要,直視著他的眼眸。她看見他眼中深沉的情緒,也看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顯得那麼小,都快被他那些復雜的思緒淹沒了。

半晌,他勾起唇角。

「若裴卿真能做到,朕為何不廣而告之?這能大大緩解人力的不足,乃一宗值得慶賀的大好事。」

他微笑起來,還點了點她的鼻尖。他眉眼仍是冷淡,卻倏然吹來一股暖風般的多情意,好似冰雪染了春色,親昵、溫暖、柔和。

再不見剛才的陰沉。

「這麼理所應當的事,也值得裴卿這麼鄭重其事?便是不說,朕也會去做。」薑月章含笑道,「傻瓜。」

……這人真是陰晴不定到了極點,而且肉麻起來還挺可怕。

裴沐心中打了個哆嗦,差點沒能把柔情款款的假象給維持下去。

嘖,能當皇帝的男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首先,別人就沒辦法這麼變臉如翻書。

她提了一口氣,正要再陪他做戲一會兒,卻不防鼻尖一癢。

裴沐趕緊往旁邊轉頭。

「啊……阿嚏!」

她大大打了一個噴嚏。

這事放別人身上,叫「禦前失儀」,但放在裴大人身上,卻隻會讓皇帝關心。

「著涼了?」薑月章蹙眉,伸手去拉她,口中又教訓,「叫你多穿一件,怎麼還隻穿了官服、披個鬥篷?是朕虧待你了,沒給你賞賜棉衣還是怎麼?叫禦醫來看看……手還這樣涼!」

他拉住她的手,將她兩隻手掌都捂在掌心,眉頭皺得更緊。

關心之色,並非作為。

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裴沐有點煩他、討厭他的時候,他又顯出幾分好來。

她心裡嘆了口氣。好吧,她也並不討厭被他這樣緊張、關心。總歸是不剩多少時間了,乾什麼不開心些?

裴沐便溫聲道:「是臣疏忽了。不需要禦醫,臣自己就是煉丹師,回去用兩帖驅寒散便可。隻是,臣既然患病,那今夜……」

「回去休息罷。」薑月章擺擺手,「最近事情多,今夜朕要處理奏章,本也休息不了。知道你待宮裡其實不痛快,病了就回去歇著……等會兒,叫人送你回去,就坐朕的車。」

她暗想,你原來也知道不痛快?

「陛下見諒,臣告退。」

裴沐披上鬥篷,背過含光殿的燈火,往夜色與雪色中而去。

她隱約感覺到皇帝在看她,但她沒有回頭。

她正散漫地想著:若薑月章知道,她的「風寒」是因為體內藥物作用,而最終會讓她在七日後「身亡」,他會如何?

無論如何,總歸是臉色不大好看吧。

……

第二日,裴沐沒有上朝,更沒有進宮。

她著了人去告假,說自己病得起不來床。

其實也差不多。藥物作用下,她生了高熱,腦袋暈乎乎的,看人都有點重影,隻想捂在暖和的被子裡睡到地老天荒。

薑月章不會因為這點事同她生氣,頂多發發小孩子脾氣,怪她不保重身體。

雖說這是她第一次「告病休假」,但相處這麼些年,裴沐自問還是能把握住他的脾性。

然而,就在下午,她就被打了臉。

因為薑月章並沒有發小孩子脾氣,而是親自上門了。

裴沐不大清楚,皇帝的突然到來是不是引起了府上的驚慌失措,因為當她迷迷糊糊醒來時,薑月章已經來了。

於她而言,是漫長的睡眠後慢慢蘇醒,先是察覺到落在眼簾上的光,當眼睛真正睜開,就覺得屋子亮堂堂的——冬日的陽光被冰雪折射,照得滿屋都是。視野中恍惚有個人影,正坐在床邊看她。

「……薑月章?」

裴沐還以為自己在做夢,順口就喊出了他的名字,還打了個嗬欠。

他正伸手扌莫她的頭發,聞言一頓,而後是一聲低低的笑。

「小狐狸,果然沒少在心裡犯上。」

雖像斥責,卻並沒有真正的惱意,反而很溫和。

裴沐真正醒了過來。

她的視線變得清晰,於是薑月章的臉也變得清晰。他身著常服,長發柔順地垂落在一側,素日淡漠的眉眼,在午後的冬日陽光裡,也像溫軟了許多。像寒星泡在陽光裡,化開了。

「陛下……?」她心中一驚,本能地開始思考自己府裡的布置是否足夠嚴密。

「行了,又開始裝了。」薑月章又笑一聲,眼睛略彎起來,像冷冷的尖刀被柔情纏繞。

他伸手來扶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又皺眉數落:「怎麼還這樣燙?就說叫禦醫來看,你非得逞強。」

一旁宮人無聲無息地遞來藥湯。

薑月章接過,用勺子舀了,來餵她。

裴沐鼻尖一動,就嗅出這藥的成分。普通的傷寒藥,吃了沒什麼用,但也不會有壞處。非要說有不好的地方……

「苦,不要。」她別開臉。

高熱有些影響她的神智,降低了防備,釋放了平時不會流露的任性和隨意。

他愣了愣,耐下心:「裴卿,乖,吃了藥才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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