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十年消磨(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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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苦。」裴沐執拗地別著臉,堅持拒絕,「一勺一勺地喝,更苦。」

薑月章拿藥的手頓在半空。

旁邊的人更靜,室內鴉雀無聲。

「……那你要如何。」他嘆了口氣,將勺子放回去,竟仍是耐心,「乖乖喝藥,然後吃一粒蜜餞好不好?」

「不好,蜜餞壓不住,味道更奇怪。」裴大人相當堅持。

「……阿沐,乖一點。怎麼一發熱,倒成了個孩子?」他哭笑不得,「那調一碗蜜水,喝了藥,朕再餵你甜的蜜水,這樣可好?」

在他回頭吩咐人去準備蜜水時,裴沐就在認真思考。

「嗯……好吧。」她勉強答應了,扭回臉,卻還是有點嫌棄地瞪他一眼,「你好煩哦。」

連陽光都不能做聲,屏息凝神地一點點移動。

薑月章盯著她。他的淺笑消失了,眼神幽深,但片刻後,他卻是重又低聲笑起來。

「朕就知道……裴卿是個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平日在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說朕的。」他擱下碗,擰了擰她的臉頰,稍稍用了點力,就留下幾道紅印。

裴沐皺眉瞪他,掙紮了一下,卻是軟綿綿的,一點用也沒有。

她此時隻穿著薄薄的中衣,烏黑長發散亂落下,額頭一層薄汗,白膩的麵頰暈了一點不正常的緋紅,又添了幾道印子,更像海棠著雨,少了凜然,更多嬌艷。

看得薑月章喉頭滾動,垂首去親她麵頰,不覺已是有些情動。

裴沐卻覺得他好煩。

她推他,板著臉:「陛下離臣遠一些,莫要被臣傳染風邪。」

……這小混蛋。薑月章咬牙。

他招招手,示意宮人將蜜水拿來,再全部退下。

輕微的窸窣響動後,室內就隻剩了他們二人。

「喝藥。」

薑月章也板起臉,一勺勺地餵她。沒想到,這人本來還挺乖的,喝到最後一勺,卻是用力咬住了勺子。

他一抽,竟然沒抽動,愣了一下。

裴大人盯著他,咬著勺子,露出了一個傻兮兮的、得意的笑容:「嘿嘿。」

薑月章:……

確定了,孩子傻了。

皇帝麵無表情,碗一放,伸手一捏她的下巴,順利將勺子抽出來。

裴沐不笑了。她愣愣地望著他。

忽然,她扁了嘴,眼睛紅了:「你這個壞人,就會欺負我,嗚嗚嗚……」

竟然捂著臉開始哭了。

薑月章:……??

饒是再心思深沉,此時他也不禁震驚又茫然,乃至思索:莫非裴沐的確將腦子燒壞了?

懷著這樣的懷疑,他抓著她的手,強行挪開,認真地看了看她的臉。哦,原來沒有眼淚,這人是假哭。

薑月章安下心來,鬆了口氣:還是那個狡猾又愛說謊的小狐狸。

「行了,別裝了。來,喝了蜜水,你口裡不苦麼?」他搖搖頭,沒發覺自己臉上已是帶了寵溺的微笑。

裴沐的確怕苦,所以她立即抬起頭,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將蜜水咽了下去。完了咂咂嘴,她還是皺著臉沖他抱怨:「苦!」

「……還苦?真是個恃寵而驕的小混蛋。」

薑月章盯她片刻,倏然將她抱緊,摁住她的頭,便是一個長長的深口勿。

「……這下好了?苦也好,風寒也罷,都盡數給朕了。」

呼吸交融之間,他溫暖的嘴唇流連不去,微涼的鼻尖蹭著她,聲音雖還是淡淡的,那一點笑意卻十足分明。

裴沐聽著他的聲音,感覺著他的溫度,慢慢閉上了眼。她的思緒像漂浮在一鍋煮沸了的水上,也像風箏飛得太高、太靠近太陽,即將融化。

「薑月章,你不可以這樣,你再這樣,我又要很喜歡很喜歡你了。」她發現自己拉著他的袖子,對他頤指氣使,語氣還特別嚴肅。

他卻隻當成情人之間的戲語,便故意調笑:「哦,原來阿沐過去不曾很喜歡朕?那些剖白,也是謊言?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該當……」

裴沐想了想。她很認真地想了想。

而後,她微微一笑,有幾分天真地、愉快地說:「那臣以死謝罪。」

「……小狐狸。」他收了笑,蹙了眉,不怎麼高興地捏了一下她的臉,「病中莫開這樣的玩笑。本就體虛氣弱,再瞎說,小心召來邪運。」

裴沐笑起來,不去反駁。

她隻是靠進他懷裡,雙手抱著他,低聲說:「薑月章,你吹個塤樂給我聽吧,我知道你會。我見你吹過的。」

「……朕沒帶。」

「我有。喏,就在那邊抽屜裡……你自己拿一下,我是病人,快。」

他起身去拿了,又坐回來,一邊擦拭那隻黑亮的塤,一邊無奈道:「看在你生病糊塗的份上,朕不與你計較。下回不能再這樣放肆了,聽到沒有?還指使起朕來。再這麼下去,裴卿真要無法無天了。」

裴沐一下躺回床上,扯著被子蒙了頭:「哼!!」

特別重的一聲「哼」。

薑月章:……

「……裴卿?」

「哼!!」

「……阿沐?」

不吭聲了。

他盯著那團拱起的被子,覺得自己此時該生氣,否則帝王威嚴何存?真是慣得裴沐太過放肆了。

但事實上,他坐在冬日朦朧的陽光裡,懷裡還留著屬於她的熱度;所有這些光明的、溫暖的感覺,都像一捧溫泉水,無聲流淌,卻又切實存在。

令他的心也格外軟。

「……好了,不說你了。」

他終究妥協了,捧起塤,看了看,又若有所思:「還是名家手筆。阿沐也會吹塤?」

她終於肯將腦袋露出來,一雙清澈漂亮的眼睛覷著他,比珍貴的水晶更閃亮。那張漂亮的、少年氣十足的臉還是板著,硬邦邦地說:「不會。我就放這兒,等什麼時候讓陛下給我吹一曲,不行麼?」

……這人有什麼可不高興的?他都沒計較。

薑月章忍住嘆氣的沖動,也有些許驚訝,還有淡淡的迷惘:為何裴沐這般放肆了,他卻並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發怒?

且不說發怒了,他就連半點不悅都沒有。恰恰相反,他竟然,竟然……還有些高興。就像終於有一層透明的、厚實的牆倒塌,從背後露出了一點真實——他渴盼已久的真實。

……渴盼?渴盼什麼?

他忽然不敢細想。

隻捧了塤,放在唇邊。

片刻後,一曲悠長的樂曲響起。

古老的、嗚咽一般的聲音,竟然也能奏出如此平和的樂音。這些看不見的音律在陽光裡飄飛,與塵埃共舞;它們飄飄搖搖,飛出窗外,飛向更高的天空、更遠的地方。

不知何時,裴沐已經走下床。

她走到床邊,望著遠方。

「真好聽啊。」

她回過頭,對他微笑。

「薑月章,謝謝你。」

——這麼些年裡,終究還是帶給了她不少成長,還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

新年伊始,元月元日。

英華宮彩燈高係,處處流光溢彩。群臣赴宴,歌舞樂起,正是一年中難得的宮廷華宴。

正是舞樂正濃、酒酣耳熱之際。

群臣之中,卻有人暴起發難,手中兵刃竟然逃過了殿前解兵的檢查,直直刺向齊皇。

殿內大亂,眾人高呼「刺客」,可所有人的兵刃都已經卸去,而刺客卻不止一人。

其中還有隱匿多年的術士布置環境,儼然要將齊皇一擊斃命。

齊皇雖然修為高明,但他飲下的酒水中被預先下了藥,是以竟然左支右絀,很快受了傷。

就在眾人大呼小叫之際,本該抱病在家的中常侍裴沐裴大人,忽然出現。

裴大人一改平日裡給人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握著雪亮刀光,拚命護在齊皇身前,一人掃清刺客,自己卻受了傷。

齊皇大驚失色,著人救治裴大人,自己更是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刺客被下了詔獄,嚴加審問。

一夜之內,以刺客口供為中心,謀逆範圍迅速擴大。無數釘子被拔/出來,而「六國聯盟」這個陰魂不散的龐大組織也清晰地浮出水麵。

一個個官員被揪出來,下了獄。

這個組織被一層一層地,向上剝開。

而最後,最終浮出水麵的……

英華宮中。

裴沐披著外衣,手裡拿著一卷帛書。

她長發散落,麵色是失血後的蒼白,眉眼卻是異常沉靜。

她手中是一份名單,而她正用毛筆一個個地勾去上頭的姓名。如果有人能仔細察看,會發現上麵的名字,正與這幾日被下獄、誅殺的六國叛逆,一一對應。

「統一的、安定的國家,隻需要做事的能吏,不需要更多的爭權奪利。」

她含著一絲笑,筆尖挪到最後一個姓名上。

這個名字……正是她自己。或說,是她在六國聯盟眼中的、真正的姓名。

——歸沐苓。

朱砂紅的墨跡,在上麵打了一個叉。

而後她卷起帛書,用旁邊的燭火引燃。

帛書燃燒,漸漸成灰。

外頭腳步匆匆,像無數身披甲胄、手握刀盾的人趕赴而來。隨著大門被人踹開,刺眼的雪光射了進來,照得那人隻剩個輪廓。

饒是如此,也能察覺那沖天的憤怒。

那是被至親之人背叛、難以置信的狂怒。或許,也含著一些痛心?

裴沐漫不經心地揣摩著。

「裴沐……不,還是說,我要叫你歸沐苓,亦或燕王?」

他抬手止住身後的兵士,獨自握著劍,一步步走來。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他的眉眼漸漸清晰,那股陰鬱與暴怒也前所未有地清晰。

裴沐坐在案後,單手撐臉,手邊一個鐵盒,裡頭是一堆帛書的灰燼。

她終於能不再擺出一副忠臣的麵貌,也終於可以擺脫那讓人膩味的、佞幸的賣乖模樣。她終於能站起來,堂皇地直視著他,徹底展露驕傲,甚至還有一點對他的輕視。

「薑月章,你總算發現了。如此遲鈍,看得我都替你著急。」她輕蔑一笑,「一別十年,你竟然真的沒有認出我。」

「歸沐苓,你竟然真的忍心這樣對……朕便是再對多少人下過狠手,對你從來也是真心。」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眼中仍有憤怒,但那點點星光卻陡然熄滅,甚至顯得他目光有些空洞。

「……罷了。」

他目光空洞地、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裡麵有無數的失望,還有無盡的疲憊。

「拿下吧。」他招了招手,垂下眼,手裡的天子劍頹然垂下。

「將……歸沐苓下獄,不日……朕親自問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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