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並肩(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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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 人們不再提起薑家兄弟過去的齟齬。

他們開始感嘆,說薑公子與薑小公子兄友弟恭、和睦友愛,堪為世人之表率。

那時,他常常一邊給阿沐擦汗, 一邊冷笑一聲, 嘲諷說:「表率什麼, 表率買個孩子進來給嫡子賣命?」

人們就低頭不言。

薑月章自知,他就是這麼個難以討好和琢磨的性子, 而且他自己很樂意這樣;看人們因為他而驚慌或者恐懼,試探著想討好他卻又狼狽退下,他心裡總是有種格外的痛快感。

除了對阿沐。

小時候的阿沐一直很乖, 練好了劍,就跑回來在他邊上待著。她會乖乖坐在他身旁, 仰起臉, 讓他扌莫索著給她擦汗。

當他對著別人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時, 她拉了拉他的袖子, 插話問:「哥哥,我是被買進來給你賣命的嗎?」

他模糊看著她好奇的神色,聽著那清澈的、毫無陰影的聲音, 忽然有點心虛, 卻強撐出若無其事:「你不是知道麼?你本是來給我當護衛的, 現在是我弟弟。」

她卻搖搖頭,似乎笑了。那好像是個眼睛眯起的、大大的笑容。

「我是問,我是隻——給哥哥賣命, 對不對?」她語氣很快樂,也不知道在快樂個什麼勁,「這不是很好嗎?哥哥對我很好, 我也願意對哥哥好。」

如果旁人說這話,他約莫會冷笑著諷刺回去,覺得對方是刻意拍馬屁。

但是這顆小團子說出來,就是天真自然又體貼。

他篤定地這樣認為。

「……好罷,就你會說話。」他捏了捏她的臉頰,挑剔了一下手感,不滿道,「你多吃些好的,養一養。扌莫一下你自己,臉上的肉呢?都不像團子了。」

「團子?」她問。

薑月章自知失言,略咳了一聲,耳朵莫名有點熱。團子這樣的稱呼,似乎太幼稚了,不該是他這樣的世家子所言。

「……你聽錯了。」他嚴肅道,「好了阿沐,吃飯了。」

那會兒他們都不大,都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阿沐成天動來動去,長得飛快,沒到一年,就不能再說她是個「團子」了。而薑月章自己,雖然不能和同齡人相比,但也勉強跟上了阿沐的速度,不至於被襯托得太瘦弱可憐。

但有時他扌莫著自己身上突出的骨頭,還有無論如何努力,也隻長出薄薄肌肉的細弱四肢,仍是感到了十二分的不快。

他常常細思:如果有朝一日,阿沐長得比他更高、更壯,該怎麼辦?他這個哥哥會被俯視、被鄙薄、被嘲笑麼?

這樣的想法凝聚成一條細細的小蛇,總是冷不丁咬他一口,叫他又氣又急。

他甚至想:如果有一種魂術,能禁錮人的肉身,叫那個人再也不長大,永遠都那麼小小一團,那就好了。

這種可笑的願望自然不可能成真,但是最開始那幾年,為了這點隱秘可笑又卑鄙的心思,他是真的更加努力修習魂術。

修煉賦予了他更多力量。他的神魂日夜壯大,壓迫肉身的同時,卻也滋養了他的肌體,令他雖然病弱,卻總算順利地活過一年又一年。

阿沐也一年年地長大。

他看著她長高,聽見她聲音慢慢變化,褪去稚氣,留下不變的清澈和開朗。

她的膽子也在變大,不再那麼乖巧,有時候還會做出很膽大的事。

那是他十五歲時發生的事。

他當時正在鬧脾氣,因為給他看病的大夫換人了。他怒氣沖沖,久違地開始砸東西,還叫人翻出長鞭,直指著父親的貼身小廝,以及那個新大夫。

「誰準你們給我換大夫的?!」

小廝伺候父親多年,十分沉穩,沉穩得無限接近不屑,簡直令人生厭。他毫不畏懼他手上的鞭子,一板一眼答道:「溫大夫去楊家的醫館坐堂了,抽不出空。公子勿急,黃大夫醫術高明,也很擅長……」

「楊家?薑夫人的娘家?」他冷笑道,「好,都以為我是個殘廢、瞎子,不中用,是不是?咳咳咳……我拿著鞭子指著你,你也不怕——是不是!」

他用力甩出一鞭,期待聽見一聲清脆的響。然而,那長鞭最後無力落地,像一條死了的、軟弱的蛇。

院子裡一點聲響都沒有。

沒人說話,但沉默就是最大的嘲笑和羞辱。

他感到血液瘋狂地流動,沖擊得他太陽穴「砰砰」直跳;這種氣怒攻心的感覺十分熟悉,這說明他隨時會暈倒,然後被人又一次灌下苦澀發麻的藥汁——這個破爛的、不中用的身體!

他咬著牙,難堪地站在原地,忍著暈眩,抬手掐出一個法決。

魂術的法決。

「你真以為,我無法可用了?我……」

小廝終於驚了一驚,慌道:「公子!規矩禁止在府內用法術……」

驚慌好。驚慌起來、恐懼起來,才能讓他感到順心滿意。他享受人們對他的恐懼,享受著這微薄的、虛弱的、純粹竟由血脈而非實力帶來的恐懼。

因為恐懼就是權力,是他最後還能控製什麼的證明。

「……公子!」

魂術的力量四下激盪。

小廝被裹挾著扔上了天,又重重砸進池塘,不知道有沒有碰到水底,又有沒有砸斷幾根骨頭。他仔細聽著斜前方的巨響,琢磨了一下,遺憾地判斷:應當沒有受太重的傷。

可惜,他當時的力量還不夠,不然他會將這院子裡頭所有沉默的人都扔開,最好用力摔死——他憎恨他們在他難堪時的沉默。

小廝在池塘中掙紮。池塘不深,但他惡意地用力量將他不斷摁下去。可惜是四月,天氣暖和,凍不死人。

有人顫聲勸說:「公子,那,那畢竟是……」

他掐著魂術,忍下幾聲咳嗽,漫不經心問:「你也想下去?」

就沒人說話了。

但他的興致已經被破壞了。他才剛剛享受到控製別人的滋味,就被戳破了這個幻象;其實他很清楚,為什麼這些人能看著別人羞辱他,卻要勸他不去反抗?因為他父親是家主,而他自己隻是個毫無用處的病秧子。

連擺出去當裝飾,都沒人要。

他心中恨得滴血——帶毒的血。那些毒一滴滴化為霧氣,充滿了他整個人,也充滿了這座看似精致廣闊的院落,一直到充滿天地。他再次感受到那股骨子裡的厭惡:對這個世界的厭惡,對這個看似磊落的豪族的厭惡。

他想用血中的毒鋪滿這裡的每一寸角落,然後放一把火,把所有人通通燒死。

他太恨了。

池塘裡,小廝掙紮的聲響漸漸小了。而他冷冷地聽著,覺得那池水中就暈滿了他帶毒的血。

這時候,阿沐回來了。

「哥哥,哥哥……哥哥?」

她背著劍,匆匆從外麵跑回來,像一團騰騰的風,乍然吹滿整個院落。

當她揚聲喊出「哥哥」這兩個字時,光明和熱意也隨之迸發,將一切怨毒都驅逐,也將一切刻骨的厭惡都驅逐。

「哥哥,這是怎麼了?」

她飛快跑來,在池塘那裡停頓了一下,似乎往裡頭看了一眼,低低發出一聲驚呼:「啊!哥哥你別動,我來救人!」

他什麼都沒來得及說,也不想說話,就眯起眼睛,將那模糊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看見模糊的阿沐拔/出長劍,小心翼翼地劃破他魂術設下的禁製,又將那個快沒氣的人拉上來。

「有大夫嗎?去找大夫……你就是大夫?太好了,他給你!」

那一年阿沐十歲,個頭像十二歲,力氣像二十五歲。她輕輕鬆鬆將那濕沉沉的人丟了過去,還連重物落地的聲音都沒有——這靈力控製,倒是巧妙。

巧妙得讓他不快。

剛才褪去的厭惡,再次侵襲而來。

他一動不動,就眯眼看她,看她又跑過來。

「哥哥,他們惹你生氣了?那個是不是家主身邊的人?哥哥這樣做,會不會讓家主生氣?」她像是在緊張。

他反問:「你想如何?」

讓他去給父親認錯、認罰?承諾說自己從今往後安安分分當個病秧子,不爭不搶,由得旁人欺負?

「哥哥……」

阿沐的聲音有點苦惱,但很快,她就下定決心。她蹦上來,拉著他彎月要,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哥哥,你就跟家主說,是我乾的。你讓他們都這麼說。這樣,家主就隻會罰我,不會罰哥哥了。」

他一震,心髒也跟著一抖。像是卑劣陰暗的心思被拿到陽光下,總是情不自禁發抖。

「……你說什麼?」

阿沐急了:「哥哥,你怎麼這時候笨了!要是家主生氣,不給你看病、找藥,那怎麼辦?你還生著病,不能受氣也不能受罪,我皮實,我就算去跪一整天,也什麼事都沒有……」

她還絮絮叨叨說了很多。

但他沒有聽。他已經沒心思去聽那些了。

「阿沐……」

他用力摟住她,突然覺出身上的虛弱和疲憊。沉重的心思和魂術,消耗了他全部體力,他隻是靠著心中那一口惡氣撐著,現在惡氣一泄,就站不住了。

但沒關係,有阿沐支撐著他。這個小太陽,明明灼亮驚人,但靠得這麼近,卻一點不會將人灼傷。

……真奇怪。

這是他的太陽,他一個人的。

她還在嘰嘰咕咕。一個十歲的孩子,小大人似地指揮他院子裡的人,有模有樣地給他收拾殘局,還很威嚴地吩咐他們,讓他們說一切都是她做的。

他歪在她身上,聽了一會兒這讓人心安的聲音,又喝了最後一碗溫大夫開的藥汁,才說:「不必了,如實報過去就行。」

「哥哥,你不要任性。」阿沐嚴肅地說。

嚴肅的樣子一點也不討厭,反而還是很可愛。對他來說,這真是個稀奇的體驗。

他不禁笑了一下,說了一件無關的事:「阿沐,你從哪裡回來?你身上有梨花的味道。府上沒有種梨花。」

「啊……」

小大人立即心虛起來,忸怩一下,才小聲說:「我偷偷出去察看線路了,哥哥,你千萬給我保密!」

他有點納悶:「線路?什麼線路?」

她嘿嘿一笑,心虛又忍不住得意,將聲音壓得更低:「就是……哥哥,外麵梨花開得很漂亮,最近集市也熱鬧極了,你最近身體不是好了許多?我想帶你出去看看。」

「……出去?」他恍惚了一下,忽然意識到,原來他很多年都沒有出去過了。連魂術,也是家裡人找來了秘籍,他自己一點點琢磨出來的。他們原先都以為他是白費功夫,誰也沒想到他真能自己練成。

思緒飄飛片刻。

阿沐還在嘮嘮叨叨地小聲解釋:「哥哥,我沒有出去很多次哦,我沒有偷跑出去很多次哦,我真的是為了帶哥哥出去……」

……這不會說謊的傻團子。就算長大了,也還是個傻團子。

他忍不住又用力抱了一下她,甚至忍不住,偷偷親了一下這孩子的腦袋。她頭發上也是梨花的香氣……嘖,還有汗,討厭的劍修。

小小的阿沐也摟緊他,還蹭了蹭他。汗更多了,討厭的劍修,這團子怎麼就偏偏要學劍?

薑公子嫌棄地皺緊眉毛。

下一刻,他卻說:「那我們現在就出去。」

阿沐呆了呆,低低「哇」了一聲,流露出一種做壞事的興奮感:「好!哥哥,我們配合一下,騙過他們!我背你,走,我可有力氣了!」

薑公子嫌棄搖頭:阿沐這會兒倒是又忘記被責罰該怎麼辦了,這傻子。

但是……

他定下心思:「好。」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五月,他趴在這小孩兒的背上,要很注意一些,才能避免足尖拖到地上。他們一路驚險,到底是出了府。

為了遮掩,阿沐還給他戴了一頂女子用的帷帽。他不大滿意,阿沐就安慰他:「哥哥,你長得太好看了,我怕旁人把你偷走。你委屈一下,我們去看梨花,好不好?」

出了那幽幽大宅,陽光無所遮掩地落下,將她的後腦勺照得溫熱發燙。他將帷帽往後仰一些,才好自己將臉貼在她旁邊,聽見她的呼吸,還有隱約的脈搏、心跳。

一樣一樣,都是暖意。

他舒服地嘆了一口氣:「好罷。」

隻要有他的小太陽在,什麼都可以是「好罷」。

他度過了很開心的一個下午,說不定是他出生以來最開心的一個。阿沐背著他,輕鬆又自在,還能一口氣不停歇地跟他說:這裡這裡是什麼好吃的、那裡那裡有過什麼演出,這家賣豆腐的娘子十分好看,那邊新婚的夫婦三天兩頭吵架卻還是恩愛。還有那一家的公婆十分可惡、總是磋磨兒媳,她每次都要往他們出門的路上丟小石子打他們……

薑公子發現,自己根本不用擔心看不清。別管他看不看得見,所有的事,她都能一股腦給他說出來。

琅琊城裡種了很多梨樹。到了秋天,它們都結出酸梨,除了窮人沒人會去摘,薑公子更是隻從下人口中聽過隻言片語的說法。

但他從沒想過,原來夏天的梨花能開得這麼漂亮。

縱然他隻能看見模糊的一團光影、隱約的白色輪廓,四周的市井也隻是深淺的灰色,但他還是覺得,梨花果然很漂亮,很值得來看一看。

風經過梨花枝葉,帶出細密的沙沙聲;自然的樂音跌進人間的嘈雜,又被悲喜同存的聲響掩蓋。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活著。活在這個人間,是真實的人,而身邊也都是真實的人。

尤其是背著他的這一個。

「阿沐,」他說,「你說了這麼久,去不去找杯水喝?」

她說:「好!」

背著他,立即去了旁邊一戶人家門口。他側耳傾聽,聽見她笑嘻嘻地跟人套近乎、討水喝,而人家對她的態度也很友善,將她真正當個小少年看待。

他們給了阿沐兩杯水,其中一杯是給他的。

阿沐將他放下,悄悄揩了揩碗口,給他餵水,又小聲說:「哥哥,我擦過了。你喝一口好不好?不然他們會傷心的……」

他向來愛乾淨,但那一天例外。

他端起碗,仰頭一氣全喝了。

阿沐發出了驚嘆,她身後的人則發出了笑聲。他們打趣她:「沐公子,那是誰,是你的小媳婦嗎?」

他差點一口水嗆著,咳了好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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