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約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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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七日, 上午。

聽聞永康西郊的佘家老工廠爆/炸,遠在西山度假的小皇帝也提前回來了。

明珠宮的禦花園裡,小皇帝一身新式藕色便服,斜倚在臨水的欄杆上, 手裡撚一把魚食, 有一搭沒一搭地灑著。

賀姑姑梳著端正的宮人頭, 在一旁給她一絲不苟地打扇。

徐徐涼風裡,池子裡的肥錦鯉爭先恐後、翻動鑒影, 攪起一片渾濁,它們自個兒倒還是五顏六色,鮮艷得很。

小皇帝望著這群彩色的胖魚, 淺緋色的嘴唇彎起來,薄銳又秀麗的眉眼染了一層難明的笑意。

「一個個吃得肥頭大耳, 正是等著被人宰了吃呢。可惜, 朕小時候偷來這魚烤過, 肉竟然澀得慌, 白瞎了這一天天的皇家恩賜。」

她懶懶說完這幾句抱怨,明眸一轉,才看向旁邊候著的人。

佘大人一襲藏青官服, 眼觀鼻、鼻觀心, 八風不動的模樣。

唯有那圓白肥厚的額頭上的細汗, 暴露一絲內心情緒。

小皇帝眼中笑意更深。

「佘大人,不過是廢棄工廠罷了,朕又不追究你們什麼擾亂治安的罪名。」她涼涼說著, 毫不掩飾聲音中的幸災樂禍,「朕一聽說這事,著急忙慌地回來, 還以為是佘家府邸炸了呢——誰承想,幾棟破建築,值當個什麼?沒傷著人吧?」

佘大人一動不動站那兒,跟座鎮宅的座鍾似的。

聽得最後一句,他才回答:「沒傷著,多謝陛下關心。」

小皇帝復又眯眼一笑:「那……佘大人,那座不值錢的工廠,總不能在佘家抵給朕的資產清單裡吧?」

佘大人眼皮子一撩,復又垂落,仍是那副彌勒似的圓滑表情:「陛下說笑了,佘家如何敢欺瞞陛下?」

「那可說不一定——說不定瞞得太多了。」

小皇帝哼唧著笑笑,那少年意式的陰陽怪氣就浮了上來。

她反手將最後的魚食扔進池子裡;那些錦鯉本還在爭食,忽然間不知道感覺到了什麼,「呼啦」一下,全驚惶地散了去,潛入池底躲藏。

「昨天趕在日落前,京畿衙門就將奏章送上了,聽說佘大人還想攔?可惜啊,皇室好歹有幾分薄麵,佘家也還說不上一手遮天。」

小皇帝坐姿散漫,卻不逾優雅氣質,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的,讓人討厭卻又忍不下心太討厭。

「佘大人,怎麼人家審出來,說是佘家用廢棄工廠……做些陰溝裡頭的勾當?」她吹了吹手指,聲音變得冷沉沉的,「佘家動搖國本,是做好了一死謝天下的準備了?」

佘大人那張圓圓的臉,變得越來越沉。

他額上的汗,也越來越多。

這件事已經不隻是皇帝和佘家之間的事了。

永康城裡的權貴,有一個算一個,都知道了這件事。

但佘大人仍然很冷靜。他有冷靜的底氣。

那位坐鎮佘家大宅深處的三朝元老,就是佘家上下最大的底氣。

佘大人拜了拜,扯出一絲笑影:「陛下,絕無此事,這是小人陷害。」

小皇帝有些誇張地攤了攤手:「陷害?明明白白的畫押證詞,全國隻有三台的驗謊儀通過的證人證言,還能有假?」

驗謊儀也是修士同盟的發明,可靠性不容置疑。隻是用一次就要一顆上品天然靈石,輕易不會動用。

佘大人第一次這麼討厭那個無所不能的組織。

不過,這也不算得什麼。

他掏出手絹,當著皇帝的麵揩了揩額上的冷汗,笑道:「天太熱了。陛下不如回清涼軒中坐坐?這段時日明珠宮改造來去,吵鬧不斷,實在委屈陛下了。」

清涼軒是偏殿冷宮,哪配得上皇帝尊貴身份。

然而,半月之後,皇帝一旦退位,明珠宮就要收歸公中,用作執政官的起居,還有國會的議事。

因此,這些日子工人來來去去,都是在敲敲打打。

皇帝最喜歡的大花園、氣派的大殿,全給圍起來了。

佘大人提這麼一句,無疑是羞辱。

賀姑姑的麵色沉如水,執扇的手指彈動幾下。

皇帝卻拍拍她的手,一派氣定神閒:「佘大人,這事怎麼處理?有些事,不是你們矢口否認,就真不存在的。」

佘大人陰沉沉地看著皇帝,深吸一口氣。

「……有奸佞小人利欲熏心,偷用佘家老工廠,行傷天害理之事,自然要明正典刑。」佘大人不笑了,冷冷的,像條醜陋的肥頭大蛇,「陛下切勿操心,若是擔心太過……您手裡那些文書,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用呢!」

這是佘大人第一次在陛下麵前露出陰冷真容。

小皇帝似乎被嚇了一跳。

色厲內荏。佘大人想著,心中湧起一陣輕蔑;這輕蔑讓他放鬆了一些,身體也舒展了一些。

小皇帝抿起嘴唇,果然是有些驚懼,又有些惱怒,最後卻是輕咳一聲,強作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好了,佘大人,朕也是關心你們。」她的聲音已然軟化下來,不復之前的幸災樂禍,還隱約藏著試探,「這麼說,一切照計劃進行?朕還是五月十八退位?」

服軟了。

佘大人的胖臉上重新扯出一個和氣的笑。

「陛下真是孩子話,五月十八的大殿要通過擴音儀向全國播報,哪能輕易更改?」他輕言細語,「陛下啊,以後就卸下這帝國的重擔,叫攝政王和臣等忙去,您就享享清福、做個富家翁,多逍遙快活……理這些閒雜俗事,做什麼呢?」

隨著這番懇切的話語展開,小皇帝的神色也漸漸低落下去。

佘大人端詳著這位陛下,暗暗解讀那神情背後的台詞:

——是啊,都是退位的末代君王了,哪怕佘家要倒,和他又有什麼關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是鬥,也是那些留在這權力中心的人去鬥,輪得到敗犬之君何事。

如同回應佘大人的解讀,皇帝變得意興闌珊。

「……成。」她懶懶一個字,「隻要別牽扯到朕頭上,便隨你們怎麼折騰。」

佘大人徹底笑起來,目光也變得徹底慈愛,恍如注視一名不成器卻很討喜的晚輩。

這在民間深孚眾望的小皇帝隻要不鬧,佘家也算少了一點麻煩。唉,那些草民,一個個卑微得很,但如果這次的事控製不住,卑賤的草民的憤怒就會化為「民怨」——龐大的國家的民眾,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民心啊……

佘大人想著,略有些失神。

他望著小皇帝倚欄杆而坐,沒來由地,卻忽忽想起當年太後的風姿。那位垂簾聽政的大人,遠比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孫子,都更有一代雄主的風範。

可惜在血脈傳承的帝國裡,她再能乾,也終究與無上權力隔了一層。

可惜了。

佘大人暗暗搖頭,拋開了剛才生出的一絲無稽念頭:有那麼一瞬間,這個不成器的漂亮小東西,竟然讓他想起了當年掌控一切的太後。

這如何可能?真是可笑。

……

不出三日,由那場爆/炸引發的暗湧波潮,就悄無聲息地被神秘之手抹平了。

裴沐站在明珠宮的最高處,用單筒望遠鏡朝外看,隻見永康城裡權貴們的屋頂一片接著一片,真是數不盡的富麗堂皇。

扛著材料的人們在她腳下忙忙碌碌,如無數的螞蟻。

這國家裡的大部分人,都隻像忙忙碌碌的螞蟻,或者微弱抖動的野草。所以才被蔑稱為「草民」。

「佘家倒是鎮定。」裴沐放下望遠鏡,折身走回幽暗的塔樓中,「若非知道他們這幾天背地裡找了無數盟友,往京畿衙門塞了許多的錢,又一個個地處理那些相關的人……我真要以為,他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

一個聲音淡淡回道:「佘相老謀深算,慣來不動聲色。不過,佘家近期的一切交易已經中止;他們懷疑是交易相關方作祟。」

塔樓內部的陰影裡,立著一道修長人影。

陽光攀爬,卻堪堪止步於他的腳邊;銀扣的黑色皮靴緊貼著冷灰藍的長褲,細微的褶皺反而更襯托出麵料的光滑挺括。

一點暗紅色的微光夾在攝政王指間,接著又晃了晃。

他抬起手,嘴唇咬住煙嘴,而後深深吸了一口,又側頭吐出。

煙草氣息彌漫。

他月匈前懸掛的金章也隨之緩緩起伏。

裴沐走過去,從他嘴上將煙抓過來,扔在地上踩滅:「抽煙對身體不好,不許抽。你這幾天抽得未免太多。」

攝政王還保持拿煙的姿勢,卻不阻止她,而就是垂眸看著。他深灰色的短發近來長了些,覆蓋住了耳朵尖;在幽暗中,那雙深邃的眼睛像變成了漆黑,沉沉地映著她。

「抽煙,喝酒,不然我還能如何?」他倚在牆上,像一杆筆直冷厲的槍,聲音裡帶著淡淡的譏嘲,「我心愛的人要死了,我還能如何?還是說……你希望我去嫖?」

裴沐皺了皺眉:「我還沒死呢。等我真死了,你再去嫖也不遲。」

攝政王的眼神陡然更冷,微啞的聲音也帶上一絲戾氣:「你真想我去睡別的女人?」

「想不想有什麼區別?」裴沐不假思索,語氣平穩,「我活著的時候能管你,死了還能繼續管?」

攝政王的月匈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一個嘲諷的笑容眼看就要出現在他臉上,但旋即他垂下眼簾,神情重新變為一種麻木的冷淡。

他扌莫了扌莫口袋,掏出一包煙湊到嘴邊,重新叼了一根出來。接著,他拿著一個點火用的金屬折子,示意裴沐拿著。

裴沐拿著折子,對他挑了一下眉。

攝政王喉嚨裡發出一聲古怪的笑,修長的脖頸略略前伸,湊近她麵前。

背著光,他狼一樣的眼神盯著她不放;那根煙也幾乎戳到她臉上。

「來,阿沐,」他有些含糊地說,又笑了一聲,「趁你還活著,給我點根煙。」

裴沐深吸一口氣。她鼻腔裡彌漫著被陽光曬乾的空氣的味道、木屑和油漆的味道,還有那股子煙草氣味。

除此之外,還有他身上本來的一種淡香——別人似乎都不大聞得出來,但她一直覺得他身上有一股雨後草木的清新香氣。

「阿沐?」

他催促一聲。那根香煙抖了抖,差點打了一下她的鼻尖。

裴沐看他一眼,將屬於他的金屬折子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抓住那根討厭的、尚未點燃的香煙,攥在自己掌中。

與此同時,她勾住他的脖頸,用力口勿他。

攝政王隻僵硬了一瞬,就毫不猶豫地攬住她的月要。他一手將她扣在懷裡,一手按著這顆可愛的腦袋,反客為主,撬開了她的唇舌,而且不許她退縮哪怕一寸。

塔樓不在調溫法陣的範圍內,空氣是夏季不加矯飾的炎熱。雖然這座古建築在設計之初,就考慮到了通風的需求,但兩個人疊在一起、糾纏半晌,還是難免各自微微出汗。

他的手指在攀爬移動,拭去了她脊梁上墜落的一滴汗珠。

「……手拿出去。」小皇帝命令道。

可這聲音都像是濕漉漉的。

攝政王喉結滾動,不僅沒有像她說的一樣做,反而埋首下去,一點點去親口勿更加逾禮的地方。

小皇帝放任了他一會兒,但在事態更加失控前,她摁住了這個人的腦袋,還有那雙不規矩的手。

「我不要在這種地方做那種事。」她踢了他一下,「薑月章,你再敢繼續,我就打你了。」

他抬起頭,從一個仰視的角度來看她。在這個對視中,他的表情漸漸軟化,變得像個單純的孩子;一點陽光被折射在他眼裡,像將冬日陰雲都點亮。

「……是我錯了,我不該和你生氣。阿沐,我們結婚吧。」攝政王說話也變得孩子氣起來,聲音也溫柔不少,像是怕驚動一個美夢。

「我暗中查過了,被提煉靈晶過後,也有人能活很久,隻是需要調養,不能太過勞累。我看好了幾個地方,四季溫暖如春,安靜又漂亮,適合靜養。」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仔細想想,喜歡哪一個?我們可以一起住下來,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每天陪著你。」

裴沐扌莫了扌莫他的頭發。他的發質看起來很硬,其實扌莫起來軟軟的,光滑柔順,像深銀色的水流滑過指間,令人想起墜落的星河。

這兩天裡,他悄悄送來了好幾份目錄,都是關於療養地的資料。

而裴沐全部退回去了。

現在他趴在她麵前,依戀地望著她,目光裡充滿懇求。幾乎不像她記憶中的皇叔了。

她也舍不得他。

但……

她慢慢說出一句話:「月章,你是要當執政官的。這麼多年,我們早就說好了。」

執政官是要住在永康城的。

他要接替她坐鎮這座明珠宮。他要接過那份從先太後處傳下的職責,也接過他們一直以來的理念,去新的時代裡貫徹下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努力想要活得更好的人,而為政者的職責就是竭力讓所有人都能有尊嚴地活著。

如果薑月章不做執政官,那他們這麼多年的苦心謀劃無異於荒廢。扳倒一個佘家,還會有王家、李家……權力最中心的位置,他們不去占,就會有別人占,而誰也說不好那是人是鬼。

攝政王的麵容變得蒼白。

他原本就有一張俊美卻缺乏血色的臉,現在他臉色煞白,幾乎像個睜著眼睛的死人。

但他還是勉強笑了一下。

「……好,執政官,我做。」他說得很平靜,字和字之間細微的起伏卻譜成無數壓抑的背景樂,「但是阿沐,你可以去療養,是不是?我們能抽空見麵,或者假如我太忙……你就多來見見我,讓我知道你身體健康,好不好?」

裴沐又輕輕扌莫了扌莫他的頭發,然後是他的臉。他臉頰很涼。

「我想留在這裡。」她說,「月章你別難過,皇祖母很早就為我準備了另外的身份,作為退路。我可以當一個流落民間的郡主,然後我們結婚,我陪你住在永康城。」

「可那樣你活不了多久。」攝政王固執起來,「我要你活著。就算你不在我眼前,就算我不能陪你,我也要你活著。」

裴沐有些無奈:「我不會馬上就死的……而且,如果不能時常見到你,活四年和活十年有什麼區別?」

他低下了頭。

這個一身戎裝的男人趴在她膝蓋上,呼吸也隻隔了一層薄薄的布料,緊緊貼在她肌膚上。一起一伏,仿佛海浪平緩的夢;這一刻的平緩,背地裡的驚濤。

「阿沐,我真不知道……」

他沒有抬頭,啞著嗓子:「我究竟該為了你說的話高興,還是難過。聽上去,你好像很愛我一樣,我從沒奢求過這個,可是如果你真的愛我……為什麼不願意為了我妥協更多?」

「我隻是想要你活著,我的要求……很過分麼?」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不過分。過分的是我。」她嘆了口氣,「是我想要的太多,不僅想要活著,還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而且……」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攝政王驀地發出一聲冷笑。

他抬起頭,接著站起,由仰視轉為俯視。陰影瞬間就籠罩了他;分明是正常的光影變換,但他的神情也像整個被暗影侵蝕。

「而且,」他接替她說下去,音色冰冷如冰棱撞擊,「你即便退位,手裡也還有力量。修士同盟支持你,所以你還能再做一些事。是啊,你就是這樣一個盡職盡責的好皇帝。」

字字句句,充滿譏諷。

小皇帝哪裡是受氣的性子,登時不快地擰起了眉:「皇叔!」

方才的溫馨情意倏然蒸發,隻剩了炎熱的風兀自流轉。

攝政王摘下掛在一邊的帽子,猛地扣在頭上,再壓低帽簷將眼神遮擋大半。

「陛下,恕臣告退。」

他大步流星地離開。

裴沐盯著他的背影。她發現在他即將走出門外時,他的背影頓了頓,似乎在等待一聲挽回。

但她什麼都沒說。

在這片灼熱的沉默裡,他終究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

走出塔樓的那一刻,攝政王停下腳步。

他回過頭,略撐起帽簷,仰頭看向塔頂。

除了耀眼的陽光和看慣的舊式建築以外,他什麼都看不見,但他好像又能夠通過這片靜默的建築,看見他想看的那個人。

看著看著,他有些失神。

「……原來也不是不會哄人。」他喃喃一句,指尖劃過自己的心口,喉嚨裡悶出一聲笑,「倔強的樣子也很可愛。」

他閉了閉眼。

等他重新邁開步伐,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已經恢復了平靜。

——超然的平靜。

他走過這座古老而龐大的宮廷,一路上遇到的工匠向他行禮、衛兵向他行禮,那些舊日的服侍皇家的宮人們,大半也在急不可耐地討好他,又生怕顯得太過急切而惹了他的厭。

人人都知道他即將入主明珠宮。那奢華的大殿都要依照他的喜好來更改。

嗬……權力。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掌管這黑洞旋渦一般的力量的過程,通常被人們稱作「滋味」。

嘗過權力的滋味就回不去了,因為你知道自己手裡的力量能去做多少事情。

而他……

他要的不多。很久以前開始,他要的就很少。

他隻要那一個人,所以他一定要得到。

手中多少權力,押上一切,都隻為了達到那個目標。

攝政王拒絕了宮內穿行的靈晶飛車,獨自穿過漫長的路途。

當他沉思時,已經有人快步跟了上來。

有他的親兵。

也有他的盟友。

「……攝政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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