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事態發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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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同時是烏黑的、雪白的、淺粉色的,每一樣還都那麼乾淨純粹,連身上亂糟糟的樹葉和泥土,也變得乾淨起來。

想要——他強烈地意識到,他想要那個孩子。

他想把她帶回去,端端正正地擺在房間最中間。她最好別動,也別有任何改變,所以得殺了她……

他手指屈伸、伸屈。

……不,現在還不行。他舔了舔乾渴的嘴角,又用力咬住嘴唇,指尖也狠狠掐進掌心。現在還不行,不是現在,因為他還不夠強。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動手,起碼得等人少的時候。

就在他暗自沉思時,卻聽見一點細微的斷裂聲。

他反應的速度比自己想象的更快。幾乎是在他意識到的同時,他已經撲了上去;那個小娃娃抱著一根香樟樹枝,重重地砸在了他手上。

哢嚓。

他清楚地聽見了這個聲音,而且清楚地明白,這是他自己手臂斷掉的聲音。

——阿沐!

——太子殿下!

——殿下!

人們齊刷刷尖叫起來,很多人撲過來,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扶起來。其實主要是扶小孩兒,他是順帶的。

吵死了,煩得很,想都殺了。被迫分離讓他很煩躁,為了緩解心中沸騰的殺意和戾氣,他隻能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邊的小孩兒;她正被圍著噓寒問暖,連太後也是訓斥了幾句,就繃不住地摟著她,心疼地問個不停,儼然是溺愛的情狀。

但她靠在太後的懷裡,卻回頭看他。他們對視著。

「餵,」他不覺開口,「你就是阿沐?」

那個太子,未來的皇帝?那可麻煩了。殺起來很麻煩,就算成功殺了,也很難帶走。他心情陰沉起來,還帶著對自己的怒火:果然還是太弱了!現在的他,既不能奪取這座色彩明亮的宮殿,也不能把這個小娃娃做成傀儡,擺著看一輩子。

阿沐卻瞪他:「你說什麼?你怎麼這麼無禮?」

他正要回答,卻見太後輕輕一拍那小孩兒,說:「人家剛剛救了你。那是定海王的後人,不久後也會接受朝廷冊封,他叫薑月章,你得叫他皇叔。」

阿沐皺起小小的眉毛,嚴肅地看了太後一眼,很快又扭過臉來盯著他。

「皇祖母,你的人都沒找到孤,這個人卻知道孤在樹上,肯定有問題。」她忽然說。

薑月章看見,太後立即瞥了他一眼,但他那時還不能分清太後的表情。他隻知道,太後又拍了拍阿沐,溫和卻乾脆地說:「阿沐,你要叫『皇叔』。月章剛從民間被尋回,還未讀書學禮,以後他會和你一同上課,你不準欺負人家。」

「啊……」

六歲的小阿沐愣了一下,粉雕玉琢的小臉先是皺了一下,然後變得軟乎乎的。她顯然猶豫起來,而且仔細想了想,才離開太後的懷抱,朝他走過來。

宮人正在簡單給他包紮,等待太醫來處理斷掉的手臂。他坐在別人搬來的凳子上,看她一步步走過來。

「……皇叔。」她糾結著,還是別扭地叫了一句,「你剛從外麵回來嗎?」

他點點頭,繼續盯著她。

阿沐看了看他的手臂,說:「好吧,那孤暫時不計較你失禮的事。還有,雖然孤認為影衛也能接住孤,但既然皇叔為孤斷了手,孤還是領你這個情,謝謝你救了孤。」

薑月章聽完,淡淡問:「你『孤』來『孤』去的,是屬青蛙麼?」

——噗嗤。

居然是太後笑出了聲。

阿沐瞪大了眼睛,繼而氣得眼睛鼓鼓,結巴道:「你,你……!」

他感受到了一種惡作劇的快樂,故意說:「阿沐現在更像青蛙了。」

「你你你……!」

六歲的小阿沐尚且沒有後來的伶牙俐齒,也沒有那副頤指氣使、驕傲得意的氣勢;小時候的她,更像一個軟乎乎的、很好欺負的大布娃娃。

太後沒有開口,自然也沒有別的人來阻止他欺負阿沐。「大布娃娃」自己似乎也沒有要求援的意思;她隻是又看了看他垂下的手,板起一張幼嫩的臉,自以為威嚴地說:「念在皇叔救了孤……孤的份上,孤暫且不和你計較。」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還要不要冒著被嘲笑成青蛙的風險,但終究堅持使用了那個稱孤道寡的自稱。

這時候,太後才開口說:「好了阿沐,太醫來了。別折騰你皇叔,你過來,你讀書讀到樹上去的事,還得跟哀家說道說道。」

阿沐頓時露出可憐巴巴的神色,但又立即撐出滿不在乎的神情。她不再看他,扭身走開了。

他也強迫自己低下頭,隻盯著指尖。現在他暫時無力控製指尖屈伸,但這反而更令他聽見內心的騷動。他想:真想把她變成一個漂亮乾淨、永遠不會改變的傀儡。

這世上的生命,漂亮的不多。所以對於極少數讓他一眼看中的,他更渴望令他們全都凝固成永恆。

阿沐是他相中的最好的一個,所以他會有耐心,他不急。他反復告誡自己:不急,那一天會來的。

薑月章很早就發現,但凡自己想做什麼事,就沒有他學不會的。

從那之後,他在明珠宮住下,距離阿沐不遠,其實就是相鄰的宮殿。聽說太後本想將他們放在一個院子裡,是阿沐自己鬧脾氣不乾,才作罷。

她似乎不太喜歡他。

但她不得不跟他一起上課,因為這是太後的意思。上課的地點就在他們初遇的三層木樓裡,門口掛了牌匾;很快薑月章就能認全字,知道牌匾上寫的是「殷鑒齋」。

他們的書桌挨在一起,都臨窗。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會透過大塊的玻璃,一點點掃過他們黑漆的桌麵;玻璃很乾淨,外頭的園子天天有人打掃,也很乾淨。

這令薑月章心情愉悅。

而她總在他不遠處,這件事更令他愉悅。這麼近,好像他隨時可以用銀絲切斷那根細嫩的脖子——如果不是他知道四周時刻都有暗衛看著他們的話。

開始的幾天,阿沐還憋得住,除了禮節性的問候以外,堅持不搭理他。但過了那幾天,她天性裡的好奇友善就冒出了頭。

她開始時不時偷偷看他的桌子,觀察他寫的字,又觀察他讀的書。

終於,在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她憋不住地問:「皇叔,你看書怎麼那麼快?」

「阿沐是指什麼書?」

他沒有抬頭——任何老到的獵手都該知道,對於猶豫靠近的獵物,適當表現出冷淡才能讓對方更放心。

餘光裡,他看見她鼓了鼓臉。

「皇叔,你要叫孤『太子殿下』,這才合乎禮節。」她很板正地糾正他,像個小大人。

他翻過一頁書,一心二用,也漫不經心:「太後說過,私下的場合不必拘束。等以後上朝,臣再恭恭敬敬叫您『太子殿下』罷。」

他說得有些戲謔,其實也是想逗逗那小家夥。

果然,小家夥被他噎住了。那時的阿沐是真的很好欺負,總是軟綿綿的,很可愛。

「那好吧……」

也許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軟,沒有威嚴,阿沐趕快又補充一句:「如果到那時候,皇叔還是這麼隨便,皇叔就別怪孤不客氣了!」

他差點沒繃住笑,乾脆放下書,側頭看她:「阿沐要如何不客氣?」

這麼個小團子,還能翻天不成?

沒想到,阿沐露出一個燦爛的、得意的笑臉:「孤聽說,皇叔進宮那一日,被麗春姑姑打得像個鹵豬頭,是不是?所以啊,要是皇叔膽敢僭越,孤也把你打成鹵豬頭!」

四周靜默伺候的宮人,紛紛掩口笑起來。

薑月章被她一笑,又被周圍下人一笑,臉上就有點掛不住了。他心中翻湧著那一天的恥辱和惱恨,情緒陰沉起來。

這小孩兒,還是做成傀儡更好。

他垂下眼簾,防止眼神泄露心中的殺意,口中淡淡回道:「臣知道了。」

阿沐將他的反應看成屈服,她也就開心起來。她是個不記仇的性格,似乎是覺得這番交手是對他嘲笑她的還擊,而既然還擊取得了勝利,她也就大人大量,算他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

從此,她對他就要親近一些。

而她表示親近的方式,就是變成一個好奇寶寶。

「皇叔,你之前住在民間,好玩嗎?」

「皇叔,你是不是很厲害啊,麗春姑姑偷偷誇你,說你修煉很厲害,那比孤還厲害嗎?」

「皇叔,你喜不喜歡吃香菜?你肯定喜歡,來,孤的這一份也給你。」

每當她靠近,他都要先琢磨一下這是不是一個好時機,而答案都是否定的。他隻能按捺下心中無數暗潮湧動,壓著表情、耐下性子,一樣樣回答。

「不好玩。」

「還行,比你厲害。」

「你自己討厭香菜,推我頭上做什麼?」

他們午飯是一起用的。太後堅信孩子不能養得太嬌,所以別人伺候也有限,總是他們兩個人在飯桌邊,規規矩矩自己吃飯。

阿沐討厭香菜。被他戳穿,她會捧著碗,一雙清淩淩的大眼睛盯著他,也不心虛,還理直氣壯:「皇叔應當為孤分憂。」

他挾起自己碗裡的香菜,作勢要塞回她碗裡:「分憂,不是分香菜。」

「香菜就是孤的憂……不準過來,不準!」

她把碗舉得高高的,就差放在旁邊的花架上了。雖然擺出凶巴巴的樣子使勁瞪他,但她眼睛亮晶晶的,分明又有興奮的笑意。

漸漸地,太後身邊的人和他熟悉起來以後,就告訴他說,阿沐以前總是孤孤單單,現在有了算是同齡的玩伴,她其實很高興。

他不大信:「阿沐沒有旁的兄弟姐妹?」

民間普通的百姓家裡都有好幾個孩子,皇室怎麼可能沒有?

但這個問題得不到回答。宮人們總是微微色變,搖頭不語,似乎這是個禁忌。

還是太後聽說他問了這個問題,就將他叫過去,親口告訴他:「哀家隻有一個女兒,就是今上;今上隻有一個孩子,就是阿沐。」

他那時還不能完全掩飾內心的桀驁不馴,就很直接地問:「阿沐沒有親的兄弟姐妹,那堂的、表的呢,也沒有?」

太後正坐在書桌後,戴著一副眼鏡,仔仔細細地批閱奏章。朱筆在素色宣紙上圈圈點點,落下一個個權力的印記。

過了一會兒,那位老人才擱下筆、摘了眼鏡,又眯起眼睛來瞧他;那些屬於老年人的皺紋聚集在她的眼周,卻遮掩不去她銳利的目光。

薑月章被她看得一凜。

太後察覺了,這才微微一笑:「阿沐何來『其他兄弟姐妹』?先帝的兄弟姊妹不多,都被哀家該殺的殺、該貶的貶。便是剩下一些血脈,又有何資格與阿沐作伴?」

「月章,哀家和你啊,就是阿沐僅剩的親人了。」太後語氣溫柔,循循善誘,「所以,你會保護阿沐,是不是?」

那是一個溫柔和氣的笑,同永康城街上任何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都沒有不同。但那笑也是截然不同的;一旦想明白,這個優雅溫柔的笑容背後代表了多少腥風血雨,就會本能地戰栗。

薑月章也……

不。

他的確戰栗了,卻是興奮的戰栗。

他向往那種腥風血雨。不是無端的殺戮,而是為了貫徹自己的意誌,即便殺出屍山血海也要一往無前的氣勢。

他欣賞太後。

更何況,阿沐沒有其他兄弟姐妹豈不更好?有他就夠了,而他也……

他也……更有把握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

薑月章思忖著,心中躁動的渴望略略平息幾分。他感到滿意,於是行禮告退。

太後本來已經重新戴上眼鏡、埋頭批閱奏章,卻忽然又叫了他一聲。

「月章。」

「……臣在?」

「明天開始,你上午的課和阿沐分開上。」

他記得自己一瞬間就咬住了口腔內壁;些微的刺痛感,能夠讓他有效控製自己的表情。

他克製著,問:「為什麼?」

「你們要上的課不大一樣。」老人慢條斯理,並不正眼看他,唇角卻像略略勾起,「阿沐是未來的帝王,她要學的是經世治國之道,而月章你……」

他站得筆直,繃緊渾身每一寸肌肉,才能冷冷問:「我如何?」

「你麼,先從每天抄一百遍『克己復禮』那一段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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