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山中異變(1 / 2)
踏進河床中心的一剎那, 裴沐眼前忽然生出了一層蒙蒙薄霧。
紫薇劍尚未掃盪而出,她的意識已經恍惚了一瞬。
這一瞬間裡,她仿佛墜入層層回憶之中。
裴沐忽然想起了小時候。不是普通的「想起」,而是更加清晰的方式;多年前的場景被霧氣折射, 仿佛直接呈現在她麵前, 並且緩緩流動。
那是發生在她十二歲的事。
十二歲, 她已經是築基中期的修士,修行速度之快, 令書院所有人都嘖嘖稱奇。她被預定為紫薇劍的繼承人之一,也算是萬眾矚目的劍道新星。
但既然有個十四歲就破鏡金丹的大師兄、太微劍薑月章,她的成績似乎也就不算什麼。
經過兩年修煉, 她更加清楚地了解到薑月章的天賦,明白他的成績如何斐然。她也早已明白, 自己十歲時和他的比鬥, 之所以戰成平手, 的確是因為無意中借了師父的力量。
但她就是有些不服氣。
一半是出於每個劍修都有的好勝心, 覺得再多幾年,自己不比他差;另一半則是出於一種微妙的情緒……
類似心魔吧?
剛入門那年,她老是有些耿耿於懷自己「作弊」的事, 又害怕薑月章那冷若冰霜、威風嚴厲的大人風範, 就總是悄悄溜走, 盡量躲著他。
但隨著她劍道日益精進,便明白一名真正的劍修,是該直麵忐忑、直麵挑戰, 不該有任何退縮。
她為自己曾經的躲躲藏藏、遮遮掩掩而感到慚愧。
這種慚愧,最後化為了更強烈的挑戰薑月章動力。
就在十二歲那年,當她鞏固了築基中期的修為後, 雖明知不敵,卻還是給薑月章下了挑戰書。
藏花書院裡什麼修士都有,連挑戰書都能選不同樣式:是雅致的簪花箋、富麗的灑金箋,還是當麵直言。
唯獨劍修,他們的挑戰書與眾不同。
劍修的挑戰方式,是直接拎著劍上門,喝問一句:「敢不敢戰?」
真正的劍修,隻有一個回答——敢。
所以那一天,裴沐拎上師父贈與自己的白虹劍,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心情,第一次主動叩了薑月章的門。
時值隆冬,那年雪下得格外大,雖才清晨,天地卻已被積雪映亮。樹枝上掛著冰棱,她踩在雪地裡,將雪踩出一點一點的咯吱聲。
她將這個細節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早上的一切她都記得很清楚。
她記得她才敲了三下門,那道不寬不窄的木門就一下開了。十四歲的薑月章站在她麵前,已經換上了雪白的廣袖道袍,尚未加冠,所以冷灰色的長發用發帶束起,寒風一吹,就像雪雲似地流動。
他站在門口,目光先聚集在她敲門的手上,然後緩緩移轉,才對上她的眼睛。薑月章似乎總習慣這樣看她:先看其他的哪裡,才直視她的眼睛。
裴沐曾暗中琢磨過,這種目光是不是一種瞧不起人的無聲表達,但在那個清晨,她無暇分神;渾身的血液都叫囂著即將激戰的興奮,還有一絲不能免俗的緊張。
「什麼事?」他還是冷若冰霜的神態,聲音比天地的積雪都冷,「裴師弟,今日的早課做完了?」
說來丟臉,他一說早課,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瑟縮一下,差點就要喏喏一句「做完了」。
但她克製住了情緒,也鼓起最大的勇氣和驕傲,舉起手中白虹劍。在劍光與雪光之中,她映著他有些詫異的目光,大聲說:「大師兄,敢不敢戰?」
他肯定會答應的,她信心十足。他比她修為高,有什麼不敢應戰?而對她來說,這是徹底解決畏怯心理的最好方式。
劍修的住處周圍,也都是劍修。
隻要有人打架,這群人跑得比誰都快。
——有人挑戰大師兄?
——謔,好大的膽子!大師兄可是書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金丹!
——這不是裴小師弟嗎?
還有人哈哈大笑:「裴小沐,你也敢來挑戰大師兄?小心被打瘸嘍。」
裴沐沖那邊齜牙:「你才瘸!」
她又惡狠狠地瞪向一直不說話的薑月章:「大師兄,我們比一場!」
眾目睽睽下,他卻像心不在焉。那雙冷灰色的眼睛注視著她,卻又像隻充滿雪影天光,其餘什麼都沒有映照出。
「大師兄?」她催促。
「……不比。」
那個時候,周圍很安靜。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愣愣問:「什麼?」
他神色是恆久不變的冷淡,平靜地說:「我近來心境不穩,不能發揮全部實力,如此與你比鬥,對你不夠尊重。」
心境不穩?她飛快地回憶了一番心境不穩的情形:吃錯丹藥、修煉出差錯、情緒太激烈又不能釋放。
她審視著他,那張年少時就已經冷淡如雪的麵容。
首先,可以排除情緒太激烈。如果大師兄這樣宛如寒冰凝成的人都會情緒太激烈,誰能算平和?要知道,書院掌門都親口誇他「冷淡自持」。
「大師兄,」她猶疑著問,「你是吃錯藥了,還是運功運錯了?不找煉丹房的夫子看看麼?」
他微微搖頭:「不必,過段時間便好。裴師弟,我們改日再約戰。」
「哦……那好。」她收了劍,很嚴肅地點頭,「君子不趁人之危,大師兄放心,我不占你便宜。」
「咳……」
他側過頭,似乎發出了一點氣音。
她狐疑:「大師兄你笑了?」
他瞥過來一眼,分明還是清淡疏離的模樣。他沒有接話,隻客氣地說:「改日再說。」
說完,就關了門。
她收起白虹劍,又跟周圍看熱鬧的師兄弟拌了幾句嘴,就回去練劍,心裡還盤算著什麼時候等他好了,重新約戰。
可第二天,她就無意從煉丹房的師姐那裡聽說,大師兄才做完檢查不久。
書院的弟子每年都會做身體檢查,就是為了避免出現心境不穩、走火入魔的情況。師姐說,大師兄一切情況良好,沒有半點異樣。
師姐說話的時候,還有另外的劍修師兄弟在。他們一聽就樂了,嘲笑她說:「小師弟啊小師弟,大師兄多半是看不上你這半吊子劍法,不屑跟你鬥!」
他們使勁兒擼她的頭,把她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仿佛對待家貓:「等你修為上去了再說,不生氣!」
不生氣是不可能的。
一想到大師兄居然是找借口避開她、看不起她修為低,她就憋屈。
可能怎麼辦?她修為不如他,是個事實。她是築基中期,大師兄是金丹初期,大境界的差異十分巨大,他就算當場怫然作色、罵她自不量力,也合情合理。
何況他是找了借口,好言好語回絕的。
但裴沐就是悶悶的。
她憋悶來去,乾脆下定決心,要盡快成為金丹修士,再正麵和薑月章打一場。
於是,她比以前更加刻苦地修煉起來。這一修煉就是一年半,而且在那期間,她見他時總是渾身繃緊,連對話都硬邦邦的。
麵對她暗中的張牙舞爪,大師兄卻並無異常,仍是冷而淡,仿佛永遠活在嚴冬,眼裡永遠都是飛雪的天空。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就是這樣的人。
裴沐滿十四歲那一天,正好也是她突破成為金丹修士的時候。
她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剛一突破就跳起來,拔腿往薑月章的地方跑。她記得師父還在後麵喊:「慢點——今天你生辰,記得晚上回來吃頓好的,多叫些朋友——」
她大聲回答說知道了,沒有回頭,一整顆心都被「復仇的熱血」所充滿。
那一天,薑月章接受了她的挑戰。她覺得不意外,因為他們雖說還有差距,到底都是金丹修士,是能匹敵的對手。
她竭盡全力、絞盡腦汁,連白虹劍都打出了幾道裂縫。最後雖輸了,卻也是酣暢淋漓的一戰。
最後,她躺在擂台地麵喘氣,使勁眨掉鹹澀的汗水,望著秋日高遠澄澈的藍天。
那時,她也記得,薑月章走到了她麵前,從上方望著她。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那麼狼狽,身上白衣沾滿塵泥、被劃出口子,束發的發帶也斷了,被他自己捏在手裡,任一頭冷灰長發垂落——同樣被汗水打濕,濕漉漉地貼著他。
她注意到他的發帶是紅色,還是和他本人不大相配的、熱烈的紅色。薑月章怎麼會用紅色?她漫不經心地想,她自己倒是常常用這樣的顏色。
「阿沐。」他對她伸出手,「能站起來嗎?」
對了,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叫她「阿沐」。當時她吃了一驚,望著他,伸手想揉掉眼裡的汗水,結果他突然慌張起來:「你……你哭了?我剛剛出手太重了?」
他都結巴了。
莫名其妙。她想,自己利索地爬起來,無視了他伸出的手。好吧,她可能還是有點計較輸了比賽的事。
「大師兄,總有一天我會贏你。」她說。
他當時好像垂頭看了一會兒空空的手,接著抬起眼,臉上還是那麼古井無波。剛才的慌張,必定隻是她的誤會,是汗水和疲勞帶來的錯覺。
「好好努力,或許會有那麼一天。」他平淡地說,語氣還透出幾分熟悉的嚴厲,「今天打得不錯,但有幾招還是失誤了,下次注意。還有……」
恰好那時,她的朋友們開始叫她:裴師弟!阿沐!裴小沐!今天你生日,走,我們出去逛逛!
她的心思立即飛了出去,也不知道自己敷衍著應付了他幾句什麼,就急急忙忙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