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終結(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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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為了獵物。

可也對,她還能為了什麼?

他說:「好。」

他深深記得那一天,阿沐手執白虹劍,在霧凇樹林裡竄來竄去,活像一隻火紅的大兔子。等到她在冰湖上麵竄來竄去,像一條紅鯉魚。

她瘋玩了大半天,用劍身當魚竿,釣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上來。雖然沒有她想要的怪魚,但她明顯還是很高興。

到下午,她玩累了,開始在厚厚的雪地裡挖洞。

他一開始沒明白她在做什麼,直到她自己往雪洞裡一跳,再安詳地閉上眼,他哭笑不得地明白過來。

「起來,別在這兒睡。」他蹲在她旁邊,發現她隻露出個腦袋,更加啼笑皆非,「你是想休息一會兒,去樹下就好,我帶了暖爐,總不會凍著你。」

她一下睜開眼,驚奇地說:「大師兄你裝備真齊全。」

等到他把暖爐準備好,一回頭,她已經靠在鬆樹下睡著了。她已經過了十二歲,是個——在當年的他眼裡——是個挺拔秀美的小少年了。

他將暖爐放在一旁,坐在她身邊,守著她。

阿沐何時才能成長為他真正的對手?他麵對廣闊的冰湖,怔怔了一會兒,忽然又想:如果每一天都能和阿沐在一起,是不是對手有什麼關係?

他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但念頭既起,他再剎不住。他止不住地去幻想更多細節,思索還能帶她去哪裡玩,而他準備什麼、如何哄她開心……

為什麼會這樣?

他偏頭凝視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到答案。

她沉睡的時候,對他毫無防備,唇角還略掛著,烏黑纖秀的眉毛宛如兩痕水墨,睫毛很長,長得……他想起來,八月桂花開的時候,她曾站在桂花樹下;幾粒桂花落下來,盛在了她的睫毛上。

他低下頭,想嗅一嗅她眼簾上是否還留存了桂花的香氣;但當他回過時,他已經輕輕口勿上了她的額頭。

……她曾經讓漣漪不絕、讓湖水上漲,曾讓春雷暗中炸響,讓每個下雪的天氣都帶上青梅酒的果香。

但現在,她造成了一場隻有他知道的雪崩。他坐在樹下,四周是無盡的冰雪,天空裡還積蓄著渺茫的寒風;一重的山更比一重的山寂靜,因為所有驚天的聲響都被他死死掐在心中,絕不容許露出分毫。

一個人會親口勿自己的對手嗎?

他再一次困惑起來。

他困惑,整個人跌跌撞撞、惶恐不解。他覺得自己許犯了很大的錯,是和書院多年來的教導格格不入的、徹底相悖的錯誤。

那之後不久,阿沐修為進步,來找他挑戰。

他明明渴望了這一天那麼久,但當這一刻忽然來臨,他卻整個是心緒起伏激烈之時。這樣的狀態應對哪個修士都是不尊重,何況是阿沐。

以他拒絕了。

他隨便找了個借口,好好地拒絕了。

阿沐走的時候還很輕快,可後來她突然又開始躲他。

等他好不容易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等著她什麼時候再來,她卻又站得離他遠遠的,眼神偶爾飄過,色平淡。

……仿佛那個熱鬧的雪天,隻是他一個人的錯覺。

發生了什麼?

他想要問清楚,然而他心中有鬼,麵對她時格外心虛緊張,忽然就變得異常笨拙。僅有的幾次好好說的機會,都被他說成了訓斥,於是機會就那樣溜走了。

可也許,放任有機會溜走才是對的。

他有時握著劍,會低頭看自己的影子。他的影子總是一個人,時長時短地落在地麵,就像日子如此一天天流過,什麼變化都沒有。

他自己的心思不難猜,他不傻。可阿沐是男人,是個正常的男人,還那麼小……他怎麼這麼禽獸?

他真的不會為惡嗎?他難道不是已經為惡了?

他惶恐到了極點,很快下定決心:這種醜陋的心思,一定不能讓阿沐知道。

他設法消除這種惡心的念頭,等到他重新將阿沐當成單純的對手,他再去找她。

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從未來到。

反而是一年多以後,阿沐破鏡金丹,自己站在了她麵前。

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真正對等的戰鬥。他將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可這不隻是因為這場戰鬥很重,而更是因為……

他一邊告誡自己消除那份醜陋的禽獸之念,一邊卻又係上了鮮紅的發帶。和她喜歡的紅色一模一樣。

他究竟在希求什麼?希望她發現,還是沒有發現?

連他自己不明白了。

那一站過後,阿沐在他麵前就舒展自在多了。她好像給自己找到了一種最好的相處方式——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以她自得其樂。

等她繼承了紫微劍後,就更加采飛揚。

她在長大,一天比一天更美——他知道用「美」來形容男人是不好的,可他忍不住在心裡這樣想。論跡不論心,他隻是在心裡想一想——就原諒他吧。

她成了金丹修士,不再需上課。他們為數不多的交集裡,少了分量極重的一環。

可至少,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對手。他這樣安慰自己:除了他,書院裡還有誰配和阿沐相提並論?沒有人。嚴維說是第三,可第三和第一、第二的差距,有時比最後一名和第三名的差距更大。

他意識到:他絕不能讓阿沐超過,絕不能讓阿沐真正贏過自己,否則……她就不再需他了。

她眼裡有她的師父、有她的朋友,有很多的人。不論他們比她強或弱,她都能看見他們。可他不同。

如果他比阿沐弱了……她就再看不見他了。

他的人生像被點燃了。

過去他修劍,隻是因為可以修;現在他拚上了全部,因為他不得不如此去做。

他終於明白何謂渴求、何謂執著,就是你必須去做,你隻有這一條路;你的身後是萬丈深淵,而你絕不想跌落,甚至不想回頭去看。

隻能向,再向。

僅有的一愉快的時光……

除了和阿沐比劍時,就是偶爾聽到其他人拿他們的姓名調侃。他叫薑月章,她叫裴沐,這原本就是歷史上一對佳偶。

就為了這個簡簡單單、甚至並不特別的巧合,他專程去查閱了第一代攝政王夫婦的歷史。那兩個人幾乎沒有留下正麵照,僅有的幾張太過模糊。但他反復反復地看,就一意地認定了:他和阿沐的確很像他們。

就是很像。他和阿沐……他們的名字,本來就該放在一起出現。

二十歲那年,他遇到了一件大事:師父去世了。

為什麼師父會去世?他開始思考,開始回憶。明明前不久,師父還樂嗬嗬地在他邊上走來走去,他彎月要低頭、方便師父再扌莫一扌莫他的頭頂。

師父還欣慰地說,自從和阿沐成了朋友,他對其他人也終於生出感情了。

「……就像破開防禦的第一劍。」師父說,「從第一個讓你渴望的人開始,你就找到了感受這個人世間的道路。」

這樣的師父,為什麼會去世?

他仔細去想,一件件地想:近幾年,師父已經不出門了。他同輩的人大多都走了。原來師父本來就年紀很大、活到今天算十分長壽。師父最近頻頻咳嗽、總是吃藥,他知道這一點……

他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這段時間不能每天都陪在師父身邊呢?

人們都說,師父是喜喪。

喜……

師父去世了,他應該喜嗎?

夜晚,山林寂靜。一個雪天。讓他刻骨銘心的事,是不是總是發生在雪天?

他獨自進了山,漫無目的地走。到了一處山崖,他抬頭去看:黑漆漆的夜晚,銀月發著冷冷的光,陡峭的崖壁隻有脊椎般的輪廓,其餘都是漫射的白雪。

很多年前,師父帶他來到書院的那一天,是個冬天。那個時候,師父還是個道骨仙風、身體健朗的修士。當師父揮劍時,會十分有。

他抽出太微劍,用力砍上了崖壁。

一劍,一劍。劍刃、劍氣、劍意……隨便什麼,滿天的劍光,哪一道最得師父的傳承?

山上的雪搖搖欲墜,但他不想理會。他隻想找到最像師父的那一劍。

雪崩之時,他沒有躲。他突發奇想,想試一試被大雪淹沒的感覺。

但一隻手狠狠將他拉開了。

「——薑月章,你有毛病啊!你自己找死麼……」

是阿沐。

雪在崩塌。

從旁邊的山上看去,一切都無比壯觀。雪沫四濺,大雪傾倒;一切都無路可去,一切隱藏也都再無用。

隆隆聲不絕,月光不絕。

在太陰銀輝下,阿沐長發披散、鬆鬆裹著的外套翻飛。她驚詫地看著他,布滿怒色的麵容一點點緩和,最後成了一個……

他形容不出那是什麼表情。

他隻知道她伸出手,很溫柔地扌莫了扌莫他的臉:「大師兄,你想偷偷哭的,就哭吧。」

他自己扌莫了一下臉頰,意識到那些冰涼的液體是眼淚。

白天師父下葬時他都沒哭,為什麼現在哭了?

阿沐忽然過來抱住他,強行把他的頭按進她的肩窩。但和她動作的強硬不同,她的聲音比剛剛更溫柔:「現在我看不見了,大師兄,你哭吧。」

我不想哭——這句話他沒能說出來。

因為當他張開嘴,就已經隻剩下不停止的嗚咽。

阿沐抱著他。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提起一口氣,大聲朝遠處喊:「我——一定會死在薑月章的後麵!」

「我當大師兄,死在所有人後麵——我不會讓別人為我難過,以某人要放心——」

她吼完,輕拍了一下他的脊背:「大師兄,等你死在我頭,我會像這樣為你哭的。我記住你一天,你就多活一天。以……」

她的聲音真的很溫柔。

「大師兄你好好記住雲長老,那雲長老就會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在書院的十多年裡,那是他們距離最近的一次,是唯一的一個擁抱。

為什麼他追求劍道。曾經,因為他無謂;後來,因為他想抓住阿沐;再後來……因為那是師父留給他的傳承。

他想要變得更強,想要更接近「道」的圓滿;他想探知生命秘密,許這樣他就不會再失去想要抓住的人。

每到師父的忌日,他總會在心中默默地說:師父,我已經有了真正的渴求和執著,我正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即便將來會遇到許多的挫折。

挫折……

真是十分重大的挫折。

當書院裡人人都說,阿沐是玷汙鍾毓菀的凶手時,他光顧著急急忙忙地找證據,忍不住在她麵前流露出隱藏多年的卑劣……

當他親眼看見阿沐從懸崖上跳下去,隻留下一句「以死明誌」時,他的頭腦一片空白。

——你明明說過會死在我之後的。

對,她這樣說過,以她一定沒死。

其實,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知道這隻是自己編造的一個信念。

他隻是必須去相信,否則他不知道還能如何繼續進。他必須前進,為了哪怕億萬分之一的縹緲可能,他都必須要走下去——如果她在未來的某個地方等他,他就一定走下去。

幸,他等到了。

很久之後,阿沐問他:「大師兄,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告訴她是十四歲開始。

而實際上……

那時,他會望著手邊所有的歷史,望著一百年、一千年前、兩千年前的隻言片語。

他會在心中告訴她真正的答案。

——是在所有的光陰開始之。

——在已經忘卻的輪回記憶中,是你一次又一次治好了我。

「如果上蒼垂憐……」

他輕聲說。

「……我想要繼續和你在一起。」

有人的世界是被冰雪覆蓋的戰場,冰雪之下是累累傷痕。

直到他迎來世上第一縷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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