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西風吹散綺羅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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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時節,最恨秋雨惱人。

然而,那秋雨卻管自下著,淅淅瀝瀝,點點滴滴,一夜清商總不息。到天明,便見殘葉滿地、苔痕濕重,石階上滑膩膩地,更比往日難行。

慧能高舉著手中油傘,將那簇新的緇衣下擺撈至月要間紮牢,拱背縮肩,躡了足尖兒,專揀那有廊簷的地方走,生恐弄髒了今日才上身的新衣新鞋。

隻西風甚勁,那雨星兒時不時便要飄進廊下,泥地上又髒,慧能再是小心,鞋麵上、褲角處,總不免要濺上三兩點雨漬,心疼得她直皺眉。

皇覺寺有規製,秋冬兩季的衣裳隔年發,春夏兩季則一年一發。昨日寒露,正趕上宮裡送了新秋衣過來,厚實的粗棉布麵料兒,裡襯為鬆江白棉布,又軟又暖,委實很合她的意,若一上身就弄髒了,不隻她自己心疼,管事更會罵。

這一路雨橫風疾,好容易上至半山月要,前頭現出一帶青牆,幾枝海棠探去牆外,風一吹,那花瓣兒便到處飄,青石階上紅淚斑斑,倒像點了胭脂也似。

到得此處,慧能不自覺便放輕腳步,行至那光可鑒人的玄漆門前,拉起門上獸頭銅環,「篤、篤、篤」扣了三下。

須臾,門內揚起一管脆亮聲線:「是慧能麼?」

「是,陸姑姑。」慧能隔門露出討好的笑,收起傘,放下衣擺,抬手抹了把臉上殘留的雨水,竭盡所能將自己飭齊整些。

「這就來。」那被她喚作陸姑姑的女子說道。

隨著話音,但聞腳步聲近,數息後,「咿呀」一聲,院門半啟,一個穿青衣、束環髻的圓臉女子,俏立於門邊兒,見了慧能二話不說,伸手就向她光頭上敲了一記。

「哎喲」,慧能抬手捂腦門兒,那青衣女子單手掐月要,一臉地帶笑不笑:「好你個小比丘,腿子倒長,十停裡有九停都是你討了這巧宗兒去。」

說著上下打量慧能兩眼,嘴角撇了撇:「怎地也不穿乾淨點兒?主子最討厭人邋遢了。」

慧能忙又向身上撲打幾下,口中陪笑:「這是昨兒才發的新衣裳呢,我拿鬆枝貯了一晚上,您聞聞,香的。」一壁說話,一壁便將衣袖舉到那青衣女子跟前。

青衣女子忙朝後躲,笑罵道:「要死了,你個小蹄子連我也敢作弄,我告訴你說……」

「朝香,外頭是誰?」話未了,院深處驀地有人發問。

極雅麗的一道音線,又有幾分微甜,甫一開言,滿庭秋雨竟作春溫,直聽得人心底裡也一漾一漾地,汪了水也似。

陸朝香聞言,立時收了笑,回首欠身,規規矩矩地回道:「回主子,是慧能兒來送信了。」

「叫她進來。」那聲音道。

陸朝香應聲是,先讓進慧能,復又將院門重新關牢,二人方沿抄手遊廊來至正房門前。

門邊設著一具架子,左右各一張繡墩。慧能也不要人提,熟門熟路坐上繡墩,褪去腳上千層底的布鞋,自那架上取了雙精致的軟底鞋換上,那廂陸朝香已然挑了簾向她招手:「進來吧,夫人正好得閒兒。」

脆亮的語聲傳進西次間,郭婉便抬頭,向鏡中睇了睇。

鏡子裡,是一張絕艷的容顏。

瑩白如玉的肌膚,紅潤的雙頰,杏眸似含朝霧,嫣紅的唇若曉露濕花,引得人欲擷欲采、欲親欲近。

容顏如昨,猶似當時年少。

郭婉微側首,向鏡子裡拋去一縷眼風。

嬌媚的、風情的,卻也是幽寂的、寒涼的。

她彎了彎唇,對鏡一笑。

十年了。

她在這皇覺寺中靜修,至今已有十年。

而這一睇一笑,便是這十年歲月刻下的印記。

美人兒尚不曾老,唯這笑容裡的滄桑,抹不掉。

「給夫人請安。」慧能怯生生的聲音傳來,拉回了郭婉的思緒。

她「嗯」了一聲,自妝台上揀起一支螺黛,一壁對鏡描眉,一壁閒閒問:「今兒又是誰?」

「苦竹先生和……都來了。」吞下那個令人敬畏的稱謂,慧能囁嚅地道,頭垂得很低,眼角餘光瞥見的,唯一角雪青裙擺。

那裙擺也不知是什麼料子裁的,輕滑軟薄,落在青氈上,煙一重、霧一重,疊了再疊,裙緣下頭還露出幾層素紗,蓬蓬地倒像雲,略一行動,便「沙沙」作響。

光是這條裙子,怕就抵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慧能心下不免咋舌,又有許多艷羨。

這位郭夫人,在她們皇覺寺裡,那可真是響當當的人物。

聽掌院說,郭夫人娘家姓韓,乃是山東首富,闊綽得不得了。十年前,就因為郭夫人向娘家侄女兒抱怨說吃不慣寺裡飯食,住得也不甚舒服,那韓家掌家大姑娘當下就送了五千兩銀子進寺,又薦來一個擅做精食的廚娘。

有了這大注銀子進項,那住持大師再是個清心寡欲的,也得漏出點兒紅塵之心來。

於是,一手拿錢、一手辦事兒。

先是給郭夫人換至如今這院子,獨門獨戶的,清靜不提,且院子裡一應也皆是全的,還另設了一間小灶房。

再一個,打水劈柴的差事亦也免了,郭夫人「先天弱症,寒熱皆忌」,皇覺寺「慈悲為懷」,自不好做出那等「有傷天和」之事。

至於這「天和」到底是黃是白,那就真隻有天知道了。

從那以後,郭夫人便單獨開火、獨居一院,鎮日悠悠閒閒地,過得極自在。

那韓家也極乖覺,自那以後,年年都不短了往寺裡送錢,少則一兩千、多則七八千,將上下人等餵得足足的,那郭夫人更成了香餑餑,走到哪裡都有人巴結,還不定能巴結得上。

除此外,每逢年節,東宮亦常給郭夫人賞東西,光是那頭一等的檀香便價值千金,可見其人雖不在,寵愛卻不曾衰。

而自六年前蕭太後薨逝,那幾個曾經得罪過郭夫人的僧侶,不是被罰去後山挑水,便是去淨房掃地,住持和掌院愈加小心謹慎,敬著這郭夫人比敬佛祖還誠。

有了這三重因由,寺中凡得郭夫人照應者,那日子也是水漲船高。

慧能便是少數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個。

因她生得也算乾淨,行動也規矩,最重要的是年歲小,今年也才十一,兩年前,郭夫人便指明由她並另兩個小尼專管往裡傳話。

不過,那兩個小尼皆不及慧能伶俐,每每由她拔得頭籌,今日亦如是。

而自領了這差事,慧能便覺著,這郭夫人一身的氣派,委實了不得。

當然了,這皇覺寺裡氣派大的主兒,自來頗多。

隻是,那些老妃子、老宮嬪再有氣派,也總有點陰森森地,說句大不敬的話,委實是像鬼多過像人。

可這位從前的郭孺子卻不一樣。

隻要她往那兒一站,慧能便兩腿發軟,月要也會不自覺地朝下彎,往常的聰明伶俐更隻剩下三分。

打出生起,慧能就呆在寺裡,見過太多曾經的風雲人物,卻從沒有一個人能像郭夫人那般,讓她如此膽怯,卻又莫名想要親近。

「夫人,您瞧……是不是去見一見?」陸朝香輕細的語聲響起,慧能醒過神來,忙垂首站著,再不敢胡思亂想。

郭婉此時已擱下螺黛,正將翹著指尖兒將膏脂點唇,手上動作不停,語聲卻是淡淡:「下著雨呢,天氣也冷,我委實懶怠動。」

言下之意,誰也不見。

陸朝香登時有些發急,又不敢深勸,隻得陪著小心道:「夫人身嬌體貴,自是經不得這些的。隻從四月至今,殿……都來了兩回了,今兒又還下著雨。夫人不也說了『外頭冷』?可殿……還是來了,足見一片赤誠,夫人又何苦還為著上回那件小事兒置氣到如今呢?」

見她急得額角冒汗,郭婉便擱下盛膏脂的玉盒兒,從鏡子裡掃她,目中漾著一點笑:「我都不急,你急什麼?要不……你替我去見一見?」

陸朝香當下麵色大變,忙低頭:「奴婢不敢。」

「哦,是麼?」郭婉麵無異色,攬鏡自顧,似觀妝容,接下來的話頭亦再不提這茬:「慧能,你就回說天氣太冷,我又病了,請他下回再來吧。」

「哎喲我的夫人,好歹您也定個日子下來啊,也免得人又空跑一趟。」慧能尚未答言,陸朝香到底忍不住,又勸了一句。

郭婉不語。

見她不像惱了的樣子,陸朝香多了幾分膽氣,覷著她的麵色陪笑:「到底也是今兒冒雨跑了一趟,若是空口白話地,卻也不像。夫人看,要不要送點兒東西過去,也是一片心意?」

郭婉對著鏡子蹙眉,旋即又笑。

描得長長的一雙翠眉,輕顰淺笑間,恰是遠山如黛,攏住春水般的眸。

「罷了,就依你。」她似甚無奈,自袖中取出方帕子,向唇上輕輕一抹。

佛頭青絲素麵兒帕子上,瞬間染上一痕嫣紅,一素一艷、一冷一暖,說不盡地靡麗。

「拿去。」將帕子向旁一遞,郭婉眸中波光瀲灩:「若他細問起來,你就說我委實病得動彈不得,不好過了病氣給他,將養上一個月,應該也就好了。」

慧能忙恭聲應是,那廂陸朝香笑眯眯地接過帕子,又殷勤相詢:「夫人,要不要找個匣子裝起來?」

「你覺著呢?」郭婉反問,長眉微挑,麵上是似有若無的一個笑。

陸朝香心頭打了個突,忙抬手向嘴上輕打了一記:「奴婢該死,胡言亂語,該打。」

郭婉「噗哧」笑了起來,擺了擺手:「罷了,這些戲碼兒我也瞧膩了,還不把那手放下?」

陸朝香借坡下驢,陪笑道:「奴婢謝夫人不罪之恩。」

說這話時,她故意擰眉咧嘴,做出那可笑的模樣來,郭婉果然被逗笑了,復又搖頭:「把東西給慧能吧,也不好叫人家多等。」

陸朝香便去尋了塊包袱皮兒,將帕子折進其中,交給慧能,又虎下臉:「仔細著些兒,莫弄濕了。」

慧能忙應了,小心收進袖中,郭婉又道:「至於那位披發結廬的,從前怎麼回話,今兒還怎麼回。往後他再來,用不著問我,直接打發了便是。」

慧能亦自應下,眼睛卻往陸朝香身上一掃

陸朝香正背對著郭婉向她呶嘴兒。

郭婉對這位苦竹先生的態度,委實難以捉扌莫,她這話也不好盡信,若真不往裡傳,隻怕也不好。

慧能常來此處,對郭婉的脾性亦有幾分了解,見狀便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她二人的眉目官司,郭婉卻是視若未見。

拉開妝台上的一隻抽屜,她隨手抓了把碎銀交予陸朝香:「賞你們的,拿去分罷。」

慧能登時眼睛一亮。

這一把碎銀,少說也有一兩,抵她三年的月錢呢。

陸朝香雙手接了,卻是看也不看,轉身便塞進慧能手中,口中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奴婢了,奴婢眼皮子再淺,也不至於跟個小孩兒搶東西。」

郭婉杏眸微彎,夾住一絲笑痕:「知道你大方,快去吧,我這兒暫時用不著你服侍。」

陸朝香不敢再耽擱,上前一拉慧能:「你傻了,還不快謝了夫人?」

慧能手裡抓著銀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兒,合什躬月要:「謝夫人賞。」

若不是出家人不興跪拜,她真想磕幾個響頭。

「快去吧。」郭婉微笑,將手揮了揮。

陸朝香便拉著慧能退了出來,又點手喚過一個粗手大腳的丫頭,叮囑她:「好生聽用,夫人要是叫我,你就說我去外頭送慧能。當好了差事,一會兒予你果子吃。」

這院子裡服侍的也就四個,除陸朝香並那廚娘外,還有兩個灑掃洗衣的,這丫頭便專管灑掃,倒有一把子力氣,就是人有點傻。

聽得有果子吃,那丫頭便露出一臉饞相,沒口子地應下,旋即往門前一站,又黑又壯,跟門神似地。

陸朝香便隨慧能出了門兒。

她不放心慧能,總要親眼見著東西送到了才行。

二人打著傘跨下石階,卻見那雨又比方才大些,山風掠過,吹得那樹葉子上的雨水直往下落,敲在傘麵兒上,「劈哩啪啦」一陣響。

慧能忙將傘傾了傾,遮擋樹梢落雨,一麵便偷眼打量陸朝香。

打從郭夫人進寺時起,這位陸姑姑就一直管著近身服侍,在寺裡也住了十年了,論起寺中掌故,她知道的怕是比慧能還多些。

見她鬼鬼祟祟往這廂瞧,陸朝香便抬手敲她腦門兒,口中嗔罵:「好你個小禿尼,看我作甚?是不是方才那銀子我沒要你的,你不爽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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