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西風吹散綺羅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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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愣了愣,一時間會錯了意,扣扣索索地便去掏袖籠,要把銀子拿出來分。

陸朝香久經歷練,再非當年眼大心空的宮人,又哪裡會要她的錢,見狀「噗哧」一笑,掩口道:「誰要你這點兒銀子?真當我瞧得上?」

見她確實是在開玩笑,慧能暗自鬆口氣,順勢收回手來,訕笑道:「陸姑姑自然不跟我們一般見識。」

因手中銀子得保,她自是心情大好,倒又想起件傳聞來,左右望了望,便張大眼睛問:「陸姑姑,我前兩天恍惚聽人說,寺裡當年來過賊人,可是真的?」

她方才一徑打量陸朝香,便是掛心此事。又是小孩兒心性,聽見這等奇事,總想問個究竟。

可誰想,這話音一落,陸朝香當下就變了臉。

不過,很快她便又正了神色,作出一副漫不經心樣兒來,抬手撥開一根探至眼前的樹葉,問:「這又是從何說起?」

慧能倒也不曾隱瞞,隻將聲音壓低些,道:「圓靜師叔她們閒聊的時候,我不小心聽到的,說是八、九年前的時候,寺裡遭過賊。」

「哦?」陸朝香挑眉,一臉狐疑:「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事兒?」

「原來您不知道呀。」慧能拖長了聲音,卻也並未顯得失望,麵上神情則是越發神秘,聲音也壓得更低:「那我告訴您吧,師叔她們說了,也不知是十年前還是八年前,寺裡怕是遭過賊,還說那賊人是從後山爬上來,垂了索子闖進寺裡的。」

她眨巴著大眼睛,目中有一點畏懼:「陸姑姑您說嚇不嚇人?那後山可是筆直的懸崖呢,有十來丈光麵兒的石頭,寸草不生,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他們是怎麼爬上來的?莫不是會飛?」

陸朝香麵色不動,提起的心卻往下放了放。

原來不過是傳言罷了,不盡不實地,倒白白唬了她一跳。

說起來,當年那些事兒除住持並掌院外,知情者極有限,這些尼姑也不知打哪兒聽來的,在那裡胡說亂道的,並不足慮。

可是,再一轉念,陸朝香卻又沉下了臉。

流言這東西,一旦傳開了,卻也不好。

「這事兒我可真是聞所未聞。」她口中說道,笑得很是隨意,又有幾分好奇:「說起來,這圓靜到底是跟誰亂嚼舌根兒呢?」

慧能哪裡聽得出這話的意味,她此時的注意力皆在腳下,生恐泥水弄髒鞋襪,隨口答道:「就圓靜師叔並慧通、慧寂、慧空師姐她們幾個閒聊,因我去了,她們就再不肯說了。」

陸朝香「哦」了一聲,暗暗記下這幾個名字,不再說話。

山下便是屋舍,因是住持並掌院、管事等人的住處,修建得頗為整齊,還砌了高高的圍牆,一院一院地隔開,地上鋪著大塊青磚,黃牆灰瓦,卻也雅潔。

二人自牆外石路上繞出去,再往下走一段山路,便又現出大片的房舍。

這裡便是普通女尼的住處了,一水兒的泥坯大屋,一間挨著一間。

那些罰進皇覺寺靜修的宮人,無分貴賤,一律都住在此處。就算是郭婉,彼時初初入寺,亦住在這四人一間的屋子裡,吃的是粗茶淡飯,每日還要挑水打柴,活計很是不少。

自然,待韓家的銀子進了寺,她便再沒吃過這苦,直是羨煞旁人。

因正值早課時分,眾尼皆在前頭大殿誦經,此際四下空落,並不見人跡,唯秋雨蕭蕭、西聲颯颯,掃得極乾淨的泥地上,連片殘葉都不見。

轉出這片屋舍,便有一條夾道直通山下角門,陸朝香早就盤算好了,便在角門那裡看上一眼,親見著慧能將東西送到了,再行回轉。

心頭這般作想,她便往前看了看,可誰想方一抬頭,前頭拐角處便忽地轉出一個灰衣婦人。

那婦人身形高瘦、皮膚黝黑,生得其貌不揚,行動間卻極敏捷,展眼便與二人走了個對臉。

陸朝香心頭凜了凜,麵上卻擎出老大一個笑來,當先笑語:「喲,這不是楊嬸兒麼?您這是打哪兒來呀?」

言辭間竟是客氣到了十二分,麵上的笑幾乎是討好的。

這楊嬸兒便是韓家薦來的那個廚娘,管著小院兒的一應吃食,慧能也自識得,忙停下問好。

楊嬸兒亦自停步,黑漆漆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隻回了個禮,復又低而簡短地道:「大廚房。」

「哦,原來您是去大廚房看菜去了。」陸朝香殷勤地道,輕輕巧巧便補齊了對方的全話。

楊嬸兒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她的說辭,不再言聲,隻往旁讓了讓,意思是讓她們先過去。

陸朝香對這楊嬸兒卻似頗忌憚,見狀並不敢先行,反拉著慧能避去道旁,滿臉陪笑地道:「還是您先走吧。」

楊嬸兒倒也沒客氣,略一頷首,便自二人身旁掠過,很快行得遠了。

陸朝香在她身後瞧著,眼見得她三轉兩轉,沒入大片建築之中,暗自舒了口氣。

這位楊嬸兒,她可是一點兒不敢開罪的。

畢竟,她曾經親眼瞧見過,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婦人,是如何一刀一個、連眼都不帶眨一下地,便將那些闖進來的黑衣人,殺了個精光。

隻要一想起那滿院子的鮮血、殘肢與人頭,陸朝香就覺得後心發寒,嗓子眼兒發苦,恨不能再狠狠吐上幾回才罷。

是的,皇覺寺,確實遭過「賊」。

且還不止一撥。

細算來,從十年前郭婉入寺,至六年前蕭太後薨逝,整整四年光陰裡,皇覺寺後的山小院兒,至少被「賊」光顧過五次。

而每一次,都是由這位楊嬸兒出手,將這些「賊」們送上往生路。

卻不知,後山懸崖下的那幾十具屍身,這十年來,是不是還能剩下兩根骨頭?

陸朝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陸姑姑,咱們就在這裡分開麼?」耳畔忽地傳來慧能的聲音,陸朝香立時回過神。

罷,罷,這些陳年舊事,想來作甚?

自蕭太後薨逝,她們也算太太平平地活了過來,如今更是出寺在望,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又何必庸人自擾?

按下萬般思緒,陸朝香停步四顧,卻見她們正站在岔路口兒,東首便是皇覺寺的幾重大殿,往西則是那條夾道。

「噯,那就在這裡分開罷。」陸朝香點了點頭,旋即又想起什麼,板起了臉:「我可告訴你,東西必得好生送過去,但凡有一點兒閃失,莫說是主子了,便是我也饒不得你。」

見她疾言厲色地,慧能自不敢多言,隻唯唯應是。

陸朝香還不放心,又仔細叮囑她幾句,方與她分開。

卻說慧能,這一路連新衣新鞋也不敢管了,隻一徑攏緊袖口,將手縮在月匈前,又將撐傘的手蓋在外頭,生怕那袖子裡的帕子沾上半點兒雨星。

這段路頗遠,卻好在廊簷寬大,又皆是磚地,卻比後山好走得多,不消多時,已是山門在望。

那守門的老尼知道她的來歷,打老遠便笑得兩眼眯成了縫兒,直沖她招手:「快著些,外頭怕等急了。」

這些人皆得郭婉看顧,自是盡心盡力,連帶著慧能也被當成了財神。

慧能忙加快腳步,行至老尼身邊時,順手便遞過去幾枚大錢。

皇覺寺又非紅塵之外的仙地,修孔方經、敬鄧通神者,大有人在。

那老尼眉花眼笑接過錢,將山門拉開一條縫兒,裝模作樣地合什道:「可憐兩位施主,淋了半天的雨。」

慧能朝她笑笑,抬腳跨出門檻。

門外石階下,正立著兩個人。

左首男子身形微躬、青衣小帽,一身家仆打扮。

不過,若細看去便會發現,他撐傘的手肌膚白嫩,拇指上的玉扳指更是水光瑩潤,一看便知,此等下仆,必出自豪門。

而在他身後不遠,則立著個穿玄青寬袍的披發男子。

那寬袍不過細布裁製,依大楚衣冠之製,這等服色,多為庶民穿戴。

隻是,雖衣著樸素,且年歲稍長,這男子的眉目卻極是俊美,襯著頜下三綹長須,寬袍廣袖、長發當風,隱隱然竟有幾分飄渺出塵之意。

慧能隻掃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頭行至二人身前,當先向那青衣下仆合什道:「這位公公請了。」

此人正是東宮大監李朝平,深得太子殿下信重,慧能與他見過幾回,此時便以「公公」相稱。

李朝平忙亦躬月要,客氣地道:「小師父有禮。」

慧能側身避開,又還了一禮,方自袖中取出裹得整整齊齊的包袱皮兒,雙手呈上,一壁便將此前郭婉交代的話說了一遍。

李朝平倒也沒多問,接過東西道了聲謝,卻不及走,仍舊躬立著。

慧能便又轉行至那布衣披發的男子身前,輕聲道:「苦竹先生,夫人正病著,今兒也不能見您了。」

那被喚作苦竹先生的男子聞言,神情悵悵。

良久後,他方嘆了口氣,唇邊浮起一個苦笑:「有勞小師父了。」

「不敢,都是貧尼當做的。」慧能的語氣不自覺放柔了幾分。

這位苦竹先生,便是山下「苦竹齋」的主人。

五年前,皇覺寺山下官道左,忽地開了一間茶館兒,名喚「苦竹齋」,那茶館的東家,便是這位苦竹先生。

慧能隱約聽人說,這苦竹齋其實是韓家出錢修的,而這位苦竹先生,便是郭夫人的生父原附馬爺郭準。

十年前,長公主並興濟伯都犯了事兒,附馬爺郭準犯下了「罔顧國朝、一心為私」之罪,被流配至漠北,時間為五年。

算算日子,那苦竹齋現身之時,正是郭準五年刑滿之日,時間上倒也真合得上。

隻是,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卻並無實證。

「煩請這位小師父,將這兩罐新茶轉呈郭夫人。」苦竹先生和聲說道,回手自身後負著的布囊裡取出兩隻瓷罐,交予了慧能。

慧能忙接過,再等片刻,見無餘事,便向二人合什一禮,方自去了。

便在轉身的瞬間,她瞥眼見遠處角門閃過一角青裙,情知那是陸朝香,想必回寺後,她會在路中相候,二人再一同返轉後山。

「呼啦啦」,一陣風陡然拂來,掠過重又緊閉的山門,卷起滿地黃葉,又被大雨澆落。

山寺寂寥,滿階濕漬,等在階下的兩個人,各自轉身,向山下行去,途中未交一語。

耐人尋味的是,這整段路上,李朝平始終落後苦竹先生數步,躬月要俯首,狀極恭謹。

直待行至石階盡頭,遠處風雨之中,影影綽綽現出一輛馬車的身影,李朝平方才搶前幾步,一躬到地:「先生慢走,奴婢不送了。」

苦竹先生腳步微頓,卻不曾回頭,隻背對著他舉了舉手,和聲道:「有勞李大監,您也慢行。」

溫潤猶似少年的語聲,卻仿佛經不得這雨橫風狂,甫一離唇,便即散去,如同從不曾出現過。

望著傘外綿綿不息的秋雨,苦竹先生輕輕地嘆了口氣

或許,他這半生起落,亦如這一道微弱的聲息,不過是萬丈紅塵中的一片飄萍,來或者去、生或者逝,皆為夢幻泡影。

然而,無論如何,他到底還是守在了她的身旁,而不是像許多年前那樣,負了她,又負了她的娘親。

「豁啷」,又一陣疾風忽至,那踽踽獨行於山道的身影,亦仿似隨了這風、這雨、這滿天滿地的蕭瑟,漸行漸遠,漸至無蹤。

苦竹齋,長長久久地開了下去。

而它守望著的山寺,亦在那一程又一程的春風秋雨中,漸漸蒼老、漸漸頹敗、漸漸空寂了它的庭院。

海棠開了又謝,梧桐綠了又枯。

許多年後,當人們談論起載入史冊的「孝文皇後」,談論起她充滿傳奇的一生時,便總會論一論那間喚作苦竹齋的茶館,憶及那個孤獨了一生的老人,感慨於他「不肯受國丈」,隻肯以庶民身份下葬的平生。

而後,人們便會更加感佩於孝文皇後「視百姓如父母,是為大孝」的高風亮節,將其與探案如神、創辦泉城女校並大楚女醫館、醫病更醫世的「神探夫人」,並列為大楚最偉大的女性。

而在泉城女校百年校慶之時,出自當代女雕刻家、女畫家裴令儀之手的兩尊女子銅像,就此聳立在了了校園紀念堂。

這兩尊全身像,正是女校的第一任校長神探夫人,與女校的第一任校董孝文皇後。

據稱,她們生前是一對至交好友,雖後來各自婚嫁,無緣再聚,可是,她們卻在各自的領域互為支撐,為大楚後來的百年盛世,做出的傑出的貢獻。

其中,孝文皇後的塑像取坐姿,她身著華美的皇後大衫,雙目微垂,似正在仔細聆聽著什麼。

而神探夫人的塑像則為站姿。這位據傳是神箭手的校長,身負長弓、手執教鞭,雙目平視。在她衣帶下方,垂落著一枚金牌,那金牌上的「神探」字樣,即便隔得很遠,亦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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